□鄒志高 宿遷高等師范學(xué)校
王羲之的《喪亂帖》、顏真卿的《祭侄文稿》、蘇軾的《黃州寒食帖》,因作者悲愴的心靈深處而迸發(fā)出的情感符號,成為中國書法史上著名的三幅“悲貼”。
魯迅說過:中國文字具三美:音美、形美、意美。《喪亂帖》就是一篇優(yōu)秀的雜文。魏晉以前,人們多注重漢字形體結(jié)構(gòu)之美而重其表象,而“晉書尚韻”。綜觀《喪亂帖》通篇六十二字,節(jié)奏韻律與筆勢行氣始終貫穿整篇,給人沉著痛快、酣暢淋漓之文辭美感!王羲之不僅以他的書法名揚后世,他的文學(xué)才能也同樣值得世人敬佩。文章簡短犀利、激昂,節(jié)奏由緩變快,作者與讀者的心緊緊相連,一同感受悲痛欲絕甚至窒息的境界。
《祭侄文稿》是顏真卿為祭奠就義于安史之亂的侄子顏季明所作。在中國書法史上,唯此一件作品最為遒勁和潤。所謂“干裂秋風,潤含春風”,也唯此作品能擔之,它表現(xiàn)了什么是無法之法、無法乃至法,成為直抒胸臆、無比率真的天然美典范。右軍書帖時心境已達到“呼天搶地、痛不欲生”的狀態(tài),這種“佳境”實屬真情流露,不可多得。情不由己、情由心出、意不在字、隨筆流淌,撕心裂肺的痛化作點畫寥寥,一片草意,繼續(xù)著血與淚的表述……它是哀憤的心聲,是心靈的奏鳴曲,是血淚凝聚的不朽結(jié)晶。
蘇軾提倡“尚意”書風,他的《黃州寒食帖》蒼勁沉郁,飽含著生活凄苦、心境悲涼的感傷,富有強烈的感染力。 “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小屋如漁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君門深九重,墳?zāi)乖谌f里”……有情有景,借景抒情,情景交融。
右軍、魯公、子瞻在真情實感流露的時候,滿心的悲情一擁而上,字字珠璣,情文并茂,流芳百世。
無論是書法還是文學(xué),都是書法家和文學(xué)家主體意識的釋放和內(nèi)心情緒的宣泄。極度的悲傷,使得藝術(shù)家達到忘我境界,文隨口流,字從心書……
《喪亂貼》由行漸草,時行時草,可見其感情由壓抑至激越的劇烈變化。情感也從平靜(“羲之頓首喪亂之極”)到激動(“痛貫心肝,痛當奈何奈何”)再到極度悲傷(“臨紙感哽,不知何言”)……把作者的悲痛心情推到極致!此時,行書已經(jīng)不能抒發(fā)作者的極度情感,而“草書”的書寫速度、韻律節(jié)奏和變化無常已經(jīng)完全和作者的情感融合,時有滯頓的痕跡,由此可以看到作者的悲憤郁悶之情。
《祭侄文稿》是真摯感情澆灌出來的杰作,是心靈的奏鳴曲,是哀極憤極的心聲,是血和淚凝聚成的不朽巨制。從“維乾元元年”到“無嗟久客嗚呼哀哉尚饗”,由行到草,淚跡斑斑。魯公坦誠真率,以真摯情感主運筆墨,激情之下,不計工拙,無拘無束,隨心所欲,在“忘情”狀態(tài)下用最簡化的符號,把自己積慮已久的“疼”痛快淋漓地表達出來,故而出現(xiàn)涂、改、圈等隨意為之,達到藝術(shù)極高境界。
《黃州寒食帖》是蘇軾被貶到黃州第三個年頭的三月初七寫下的一首詩。從“自我來黃州”到“死灰吹不起”,楷行草書體隨情而變,此時子瞻感情起伏波動很大,或仰天嘆息,或悲情憤慨,或冷如死灰……前三行結(jié)體欹正,運筆尚未放開。字體似醉酒小生時來時往,大小變幻;布白也很蕭疏,呈現(xiàn)荒涼冷漠、悲傷失望、孤獨無助的書者心情;“鳥銜紙”的“紙”字,一長長的豎畫無限拉長,形象地表達了作者當時希望破滅、情感跌落到極致的情境和嘆息……由于“君門深九重”,“死灰”再也吹不起了,只有嘆息而已。心情漸為恢復(fù),到末尾行筆又復(fù)緩慢,持重而平穩(wěn)地收筆完篇。“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也充分體現(xiàn)了蘇軾推崇的“尚意”情懷[1]。
《喪亂帖》《祭侄文稿》《黃州寒食帖》三貼均情由心生,情不自禁,情注筆端,由于作者情感的變化,由行漸草自然發(fā)泄出來,從平靜到激動再到極度悲傷,這時楷書、行書已經(jīng)不能抒發(fā)作者的極度情感,而“草書”的書寫速度、韻律節(jié)奏和變化無常已經(jīng)完全和作者的情感融合,心手合一。
線條贊歌即書法作品本身的筆畫線條,更包括作者自己的人生線條?!稌V》中的“人書俱老”,說的也是書法線條與人生線條軌跡的精彩重合、延伸……
《喪亂帖》中的線條——方圓、中鋒、側(cè)鋒、直線、弧線、重按、輕提……極盡變化之能事?!斑^之則滑,線條則單?。贿t之則澀,澀又不得筆勢?!蔽恼麻_頭“羲之頓首: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毒”,由行書入筆,線條凝重有力,法度嚴謹。作者力求線條筆畫完美無缺,字形字態(tài)欹正多姿,似運動員起步、奔跑、沖刺而劃出的優(yōu)美弧線...... “痛當奈何奈何!雖即修復(fù),未獲奔馳,哀毒益深,奈何奈何!臨紙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頓首頓首?!贝藭r書者已經(jīng)“忘我”,如“奈何奈何”“不知何言”等,筆由情發(fā),心手相忘。此時“線條”已經(jīng)讓讀者帶著憤怒與淚水在奔跑沖刺;“追惟酷甚,號慕摧絕,痛貫心肝”,筆在飛動,線條像流水又似天上云朵在隨風流淌,輕輕的墨色,輕輕的提頓……似運動員接近終點的能量爆發(fā),輕盈而充滿力量,真可謂“妙處難與君說”。
《祭侄文稿》通篇使用一管微禿之筆,線條圓健,猶若流轉(zhuǎn)之篆籀,自首至尾,雖因墨枯再蘸墨,墨色因停頓起始,黑灰濃枯,多所變化,然前后一氣呵成,當是存世魯公手書第一名墨跡。草稿因其性質(zhì),書法尤為率意,坦率意顯真情,無刻意之跡?!都乐段母濉愤\筆迅疾,情緒激動,與其悲憤之情有關(guān)。其書法最妙處,一是在其字的點畫密聚,草成一個塊面之處;二是在其枯筆連擦寫數(shù)字之處。這兩種現(xiàn)象交相映襯,造成虛實、輕重、黑白之間的節(jié)奏變化,再加上草稿特有的率意所造成的用筆“不拘小節(jié)”,和結(jié)體的偏于松散,形成顏體稿書風格。此外,草稿的涂改、添加之處更增添了率意感,這本是因草稿而自然形成的。整篇點線面的柔和,甚至無意識地涂抹都顯得不可多得,恰似作者淚滴流淌于紙上,催人共鳴而淚下,此時書法越見質(zhì)樸自然,更近書法原始面目。
《黃州寒食帖》“自我來黃州……兩月秋”,作者像來黃州時的心情一樣,每一筆畫線條帶有淡淡的憂傷,輕起輕落,若春蠶吐絲?!笆捝∑痦氁寻住?,作者從淡淡的憂傷到“病起須已白”的憂心忡忡,線條節(jié)奏加快,力度加大,提按頓挫加強;“春江欲入戶……破灶燒濕葦”,線條已隨情而發(fā),率性天成。作者完全忘卻書法本身的概念、規(guī)矩、技巧等,已達到創(chuàng)作自由、妙手偶得之境界?!暗婙B銜紙”的“紙”字,“長長的一筆豎劃”,劃破長空,作者與讀者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內(nèi)心的惘然、失落、嫉世似乎隨長長而輕盈的筆畫而煙消云散。奇妙的一豎,神奇而富有想象,書法線條所彈奏出的一曲曲贊歌,精彩而神秘,可謂“筆跡流出萬象之美”……
張懷瓘曰:“唯見神采,不見字形。”《喪亂帖》從“喪亂之極—痛貫心肝—臨紙感哽”,作者由楷變行直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懷,情注筆端,又由行書不自覺地變成草書,急于流露表達而又感哽流涕的情景呈現(xiàn)在紙上,隨著作者的情感變化,讀者很難把握自己的心情,情不自禁地走入作者的心境,情感起伏共鳴,直至無法自拔、臨紙感哽。整幅作品像一幅畫,每個點、每條線都像一滴淚珠、一條河流,時而平靜時而波濤洶涌,符號與情感渾然天成,融為一體[2]。
“一切再現(xiàn)都化為表現(xiàn)”用這句話形容顏真卿的書法作品《祭侄文稿》再恰當不過了。焦墨、圓筆,滄桑渾厚;涂、抹、改、圈,隨意為之,達到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楷、行、草和諧統(tǒng)一,似風、似雨又似雪;大小、提按、使轉(zhuǎn)、干枯等一切表現(xiàn),都成為作者情感發(fā)泄的符號。只有達到這種“忘我”的境界,才能創(chuàng)作出這幅流傳千古的“交響樂”。
《黃州寒食帖》字體從小到大,再從大到小,體現(xiàn)出作者復(fù)雜的心靈情感糾葛。情感可控的開端、激昂、奔放的表達,最后又回到現(xiàn)實的自我,趨于平靜,映像出平靜的成長—波瀾壯闊的青春—夕陽西下的無奈人生。整篇作品已超越書法技巧技法的欣賞,帶給讀者的是人生的感悟與啟迪。
“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比氨保环鲎詴ブ?,一幅出自一代忠臣、楷書四大家之一的顏真卿之手,一幅出自宋代大文豪蘇軾之手。既成為歷代書法愛好者研習(xí)的經(jīng)典名作,更重要的是“妙在筆畫之外”,通過習(xí)帖、讀帖、悟帖,能與古代大師面對面的對話問道、情感共鳴,通達更高更遠的藝術(shù)境界。“藝術(shù)在創(chuàng)造著美,這美不是在藝術(shù)家的勞動過程中,而是在讀者受到感動的時候產(chǎn)生出來的。”[3]“藝造無法”,三帖在書寫時,作者情感異常激動,心手相忘,渾然天成,恰如維納斯的斷臂之絕美,讓讀者自然聯(lián)通作者的心靈及精神世界。
“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蔽覀儾粌H要臨習(xí)、研習(xí)書法用筆、用墨、章法、布局等基本技能、技法,更重要的是要學(xué)會用心用情觀察社會,感悟生活,感悟人生,用“書法”語言記錄人生的喜怒哀樂、美麗中國的綠水青山。取萬類之象,塑筆墨之魂,創(chuàng)作出更多更好的書法藝術(shù)作品,豐富新時代人們的文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