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凌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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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階級”與“第四階級”在中國的概念演變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四階級話語
蔣凌楠
“第三階級”與“第四階級”概念作為“階級”的衍生詞,曾在1920-1930年代一度流行。其西歐語詞(如英文the Third Estate/the Fourth Class)本有鮮明的舊制度等級色彩;但是近代的日文翻譯削去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西歐與東亞的差異,使得“第三階級”、“第四階級”及其序列劃分形成一種獨特話語。其中隱含著社會主義學說對世界歷史進程的藍圖,簡單直接地展示了社會層秩現(xiàn)象。中共一度將其作為話語武器來批判對手,但最終因為歧義與混用,而被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術語“資產(chǎn)階級”與“無產(chǎn)階級”所代替。這也標志著中國從日本獲取馬克思主義概念、學說渠道的衰落。
第三階級;第四階級;馬克思主義術語;日本途徑;馬克思主義中國化
馬克思主義乃至社會主義思想在中國的早期傳播,很大程度上受到日本影響。很多西方社會主義概念、理論經(jīng)由日本的翻譯、闡述,再到中國本土化過程中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學界對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知識傳播史層面,近年不乏關注,但大體仍在概論階段,只有少數(shù)詳及關鍵文本如《共產(chǎn)黨宣言》的翻譯與傳播情況。*國內(nèi)學界對于馬克思主義早期傳播史的研究成果卓著,20世紀八九十年代出版的資料集與專著已有系統(tǒng)梳理,如:林代昭、潘國華編:《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從影響的傳入到傳播》,清華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楊奎松:《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進程》,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海外學界研究較早,尤以伯納爾(Martin Bernal)、李又寧(Bernadette li)、狹間直樹、張玉法、德里克(Arif Dirlik)為代表,對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社會主義思潮有詳細論述。海外研究對跨國因素的強調(diào),在石川禎浩的《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史》中得到了充分論述,近年來國內(nèi)學者也認可了日本因素的影響。中國吸收日本社會主義用語的歷史,在德國學者米勒(R. Reiner Müller)、李博(Wolfgang Lippert)與日本學者石川禎浩、沈國威、朱京偉等研究中已有考察。參見Rolf Reiner Müller,Beitr?ge zur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China: Die Herausbildung des Klassenbegriffs im 20. Jahrhundert. Berlin: Akademie-Verlag, 1976; [德]李博(Wolfgang Lippert) 著,趙倩等譯:《漢語中的馬克思主義術語的起源與作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 [日]石川禎浩著,袁廣泉譯:《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沈國威『近代中日語彙交流史:新漢語の生成と受容』,東京:笠間書院,1994年;朱京偉「明治期における社會主義用語の形成」,『19世紀中國語の諸相』,東京:雄松堂2007年版。關于《共產(chǎn)黨宣言》日譯的研究,參見宮島達夫「<共產(chǎn)黨宣言>の訳語言」,言語學研究會編『言語の研究』,むぎ書房,1979年版;關于中譯本研究參見陳力衛(wèi):《讓語言更革命——《共產(chǎn)黨宣言》的翻譯版本與譯詞的尖銳變化》,孫江主編:《新史學》第2卷,中華書局2008年版。另一方面,對新名詞、概念史的考察,重在清末民初,涉及新民主主義革命史的研究有限。*近年一些東亞學者主張東亞的概念史,方法討論與研究成果參考:黃興濤主編:《新史學》第3卷,中華書局2009年版;孫江、劉建輝主編:《亞洲概念史研究》第1輯,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 [日]狹間直樹、石川禎浩主編,袁廣泉等譯:《近代東亞翻譯概念的發(fā)生與傳播》,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其他相關的西學東漸史、知識史、話語分析等研究都共享著“概念工具”、“知識倉庫”、“思想資源”這樣的研究切入點。另可參見拙作,蔣凌楠:《“專制”概念在晚清的嬗變(1895—1902)》,北京師范大學2013年碩士學位論文。而本文擬討論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一度流行的“第三階級”與“第四階級”用語,在中共革命早期階段從日本吸收,混雜著東西方社會主義特色,之后又逐漸在革命史中消退的過程。
提到“第三階級”,今天容易聯(lián)想到的是法國大革命中的第三等級(the Third Estate)。的確,脫離了法國舊秩序與大革命的語境,就無法理解這種表述的由來。
歐洲中世紀在王權與教權斗爭后形成的等級君主制(estates of the realm),將社會成員劃分為僧侶(祈禱者those who pray)、貴族(戰(zhàn)斗者those who fight)與勞動者(those who work)三種等級秩序。這種等級君主制在大約15-17世紀的歐洲普遍存在,集中表現(xiàn)為國王召開的等級會議。*雖然形式偶有不同,但西歐等級君主制之下的議會傳統(tǒng)由此而來,如英國神職人員與貴族合并的上議院與平民組成的下議院。這也是托克維爾所說的,英法德諸國中世紀政治制度的”驚人相似之處“,甚至俄國16-17世紀也存在過三或四等級的縉紳會議。參見劉新成:《英國都鐸王朝議會研究》,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8-30頁; [法]托克維爾著:《舊制度與大革命》,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56頁;洪波:《法國政治制度變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8-9頁;張芝聯(lián)主編:《法國通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70-73頁。其中最著名的是法國大革命前的舊制度(old regime),分神職人員、貴族、平民三個等級(estates)。眾所周知,法國大革命的發(fā)動者乃是政治上有義務、無特權的第三等級(the Third Estate)。而法國乃至西歐的社會結構觀念變化,從舊制度三等級劃分到勞資階級分立的出現(xiàn),是18至20世紀現(xiàn)代社會轉型的表現(xiàn)之一。
在此歷史背景下衍生的“第四等級”(the Fourth Estate)是指制度以外的另一等級。*在當今西方世界,“the Fourth Estate”多指稱體制外的社會力量,如新聞媒體。當19、20世紀西方工人運動崛起之時,舊制度下的“第三等級”稱呼不能滿足工業(yè)革命與政治革命之后的歐洲社會分層。工業(yè)社會的進程加快了底層人民與工商業(yè)者之間的社會生活分離。由此產(chǎn)生了“第四等級”(the Fourth Estate)的稱呼。第四等級(the Fourth Estate)指稱無產(chǎn)階級(the proletariat)的用法,較早出現(xiàn)在1752年英國人亨利·菲爾丁(Henry Fielding)的小說中。作者提出要關注最廣大的民眾的力量。*The Convent- Garden Journal, Vol. 2, June 13, 1752, No. 47,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15, p. 22.而在觀念史上,賦予“the Fourth Estate/der vierten Stand”劃時代意義的是德國社會主義者理論家、工人運動活動家斐迪南·拉薩爾(Ferdinand Lassalle)。
1862年4月拉薩爾(Ferdinand Lassalle)發(fā)表了一篇歌頌工人階級的演講,后來以《工人綱領》為題出版小冊子,聞名于世。他論述了現(xiàn)代工人階級是怎樣由機器技術發(fā)展引發(fā)的生產(chǎn)條件改變而形成起來的;工人階級代表著且必然代表新的社會原則,即一切人在法律上完全平等的原則,廢除一切特權的原則;而這一原則要求以平等和直接的普選權為其實現(xiàn)的手段。在這篇演講中,拉薩爾將繼“第三等級(der dritte Stand)”的革命之后、擔負著社會革命任務的“工人階級(Arbeiterstand)”稱為“第四等級(der vierten Stand)”。*[德]拉薩爾著,桑伍譯:《工人綱領》,商務印書館1974年版。德文本:Lassalle, Ferdinand,Arbeiter Program.Leipzig: P. Reclam, 1919.拉薩爾描述了第四等級的歷史性出現(xiàn)及其要求:“第四等級在1789年還隱蔽在第三等級的內(nèi)部,而且看來是和第三等級相同的?,F(xiàn)在,第四等級希望把它的原則變成社會的統(tǒng)治原則?!薄暗谒牡燃壥巧鐣淖钅┖蜆O端的一個等級,也是被剝奪繼承權的一個社會等級,它不提出,也不可能提出任何不是法律上的和實際上的、也不是貴族土地占有制和資本占有制的獨有的條件,以便用來變?yōu)樾碌奶貦嗖⑹蛊湄灤┯谝磺猩鐣贫戎??!薄暗谒牡燃壍膬?nèi)心并沒有任何新的特權的萌芽,正因為如此,這個等級同全人類是完全一致的。它的事業(yè)實際上就是全人類的事業(yè),它的自由就是全人類本身的自由,它的統(tǒng)治就是一切人的統(tǒng)治。”*[德]拉薩爾著,桑伍譯:《工人綱領》,第56頁。
隨著19世紀后半期歐洲社會主義思潮與工人運動的興起,“第四等級”這種用法在歐洲流行起來。在意大利,作于1901年的著名畫作《第四等級》(Il Quarto Stato)展現(xiàn)了意大利乃至歐洲掀起的社會主義運動。*Eugenia Paulicelli, Baran?ski, Zygmunt G.; West, Rebecca J., eds.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Modern Italian Culture, Cambridge, Englan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 248.直到二戰(zhàn)前,歐洲社會主義運動浪潮不斷,德國依然使用這一用法。如希特勒在1927年面向大工業(yè)家的宣傳小冊子《復興之路》里講到,要用國家社會主義的政策,給予第四等級(der vierten Stand)——即無產(chǎn)階級——一定的福利,從而將其納入國家共同體之中。*Adolf Hitler,Der Weg zum Wiederaufstieg, in Henry Ashby Turner,"Jr.Hitler's Secret Pamphlet for Industrialists, 1927", 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 Vol. 40, No. 3 (Sep., 1968), p. 362.
從詞匯史上看,近代以前,英語中表示社會分層的流行語匯,除“estate”以外,主要有“rank” 、“order”、“estate”和 “degree”。這是中古社會層秩結構的反映,也是舊制度的觀念約束。直到18世紀,人們開始相信人的社會等級應是不斷流動的,而非生而繼承的。這種新的觀念在法國革命與美國革命的推動下,使得人們更傾向于使用新興名詞“class”來取代浸滿舊觀念的“rank”和“order”等詞匯。由此“Class”更多表示工業(yè)社會下的社會結構分層。*Class詞語的產(chǎn)生可參見Raymond Williams, Keywords:A Vocabulary of Culture and Society.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pp.60-62.相似的,法語中的“état”轉變?yōu)椤癱lasse”,德語詞“Stand”變?yōu)椤癒lasse”。*Philip P. Wiener, ed., Dictionary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Studies of Selected Pivotal Ideas, New York: Scribner, 1973, p.441. 中譯本《觀念史大辭典》政治與法律卷,幼獅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7年版,第581頁。
我們今天所用的“階級”概念,大體是指近代新名詞“class/classe/Klasse”等西歐概念的對應翻譯??墒牵晕麽迻|的概念傳播并非簡單對應。18至20世紀西歐社會劇烈又復雜的現(xiàn)代性轉變,集中在19、20世紀之交傳入中國時,無法完整重現(xiàn)復雜多面的知識網(wǎng)絡,不時出現(xiàn)變了形的交織重疊的平面,最終成為西方觀念本土化的特色。中國經(jīng)由日本翻譯詞匯吸收西方概念的途徑,就是這樣的過程。
近代日本人選擇漢字詞來翻譯西方概念,難免受到漢字本義的影響,“階級”即是一例。古漢語中的“階級”成詞使用頻率不高,主要是“官階、軍銜之等級”的含義;而“階”與“級”的本義是具體或抽象的“等級”。*古漢語中“階級”與“等級”的用法,參見文崇一:《官民階級與階級意識》,《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集刊》,1991年總第72期,第70-77頁。這一點深深影響著古代日語詞用法。加之,幕府時代社會身分制嚴格,等級觀念分明。明治初期日文中使用的“階級”用語,依然多表示“身分等級”。直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社會主義文獻的日譯本涌現(xiàn),社會主義思想傳播形成高潮,社會主義新概念的“階級”更多出現(xiàn)。*朱京偉:「明治期における社會主義用語の形成」,『19世紀中國語の諸相』,第201-202頁。但是,傳統(tǒng)觀念的延續(xù)性很容易影響日譯者不區(qū)分西歐社會的舊身份等級與現(xiàn)代階級的差別,混用“階級”,使得英文中“estate”與“class”的現(xiàn)代性語義轉折消失了。*日語中原有“身分”一詞來表示日本傳統(tǒng)社會身份等級,但在近代卻逐漸邊緣化,語義變窄為法律上的名詞術語。參見『日本國語大辭典』第十二卷,東京小學館2001年版,第801頁;渡辺萬蔵「身分」『現(xiàn)行法律語の史的考察』,萬理閣書房1930年版,第170頁。
二三十年代日本翻譯或著述的法國革命史書,最常用來翻譯“Tiers état”或“Third estate”的漢字詞正是“第三階級”。*參見 [德]エル·フォン·スタイン著、綿貫哲雄訳:『仏蘭西革命史論』,東京:興亡史論刊行會,1918年;加田哲二著:『近世社會學成立史』,東京:巖波書店,1928年。四五十年代以后,有“第三身分”一詞出現(xiàn),部分替代了“第三階級”,參見西海太郎:『フランス現(xiàn)代史』,東京:四海書房,1942年; [法]アルベール·ソブール著,小場瀬卓三、渡辺淳共訳:『フランス革命:1789-1799』,東京:巖波書店,1953年;豊田尭:『フランス革命』,東京:弘文堂, 1956年。幸德秋水在1907年演講中提及的“第三階級”,等同于“中等階級”,即與貴族相對的“the Third Estate”。*「昔の革命は中等階級、即第三階級が貴族に対する革命であったから、議會に依って出來たのである?!挂姟感覐郧锼悉窝菡f」(1907年2月19日),林茂、西田長壽編:『平民新聞論說集』,巖波書店1961年版,第178頁。同時期,“第三階級”在日語中也等同于“第三身分”,參見『日本國語大辭典』第八卷,第644頁。因此,舊制度下的“the Third Estate”與衍生的“the Fourth Estate”,在日被譯為“第三階級”與“第四階級”,與新興的現(xiàn)代“階級”用詞相同。
馬克思主義在日本真正被接受實際不早于1918-1919年,而無政府主義、工團主義、民主社會主義等思想從19世紀末日本產(chǎn)業(yè)興起時期就開始傳播。*Scalapino, Robert A., The Japanese Communist movement, 1920-1966,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7, pp. 3-5. 大田英昭:《20世紀初期馬克思主義在日本的傳播與社會民主主義——以片山潛為中心》,《外國問題研究》2016年第1期,第52-58頁。著名的社會主義社團友愛會機關報《勞動及產(chǎn)業(yè)》,1918年曾專文介紹過“歐洲第四階級的出現(xiàn)”。*岡村司:「歐洲第四階級の出現(xiàn)」(1918年7月),友愛會本部:『労働及產(chǎn)業(yè)』第7卷7號(第83號),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第10-13頁。
而活躍在1860年代的德國社會主義家拉薩爾在日本社會主義思想界占有重要地位。日本早期社會主義兩大傳播者——片山潛和幸德秋水,都曾寫過拉薩爾的傳記。1897年,片山潛稱之為“勞動者之良友”、“十九世紀一大人杰”,“說德國的社會主義是因拉薩爾的創(chuàng)見而生也不為過”。*片山潛:『働者之良友喇撒の伝』,東京きんぐすれい館1897年版,片山潛序第2頁、正文第1頁。拉薩爾的理論如鐵的工資規(guī)律,相對簡單易懂,小冊子如《工人綱領》《公開答復》更是通俗簡潔。幸德秋水寫的傳記中就介紹了前述拉薩爾對第三階級、第四階級革命的歷史分段。*幸徳秋水:『社會民主黨建設者ラサール』,東京平民社1904年版,第107頁。同時期的社會主義文獻如《近世社會主義評論》《社會主義提要》《社會主義運動史》《社會主義綱要》都有專門章節(jié)提到拉薩爾的學說與活動,常常與馬克思并稱。*久松義典:『近世社會主義評論』,東京文學同志會1900年版,第137頁。中山九天:『社會主義提要』,京都文港堂1903年版,第35頁。木山熊次郎:『社會主義運動史』,東京忠文舎1908年版,第120頁。堺利彥 (枯川) 、森近運平:『社會主義綱要』,東京鶏聲堂1907年版,第111頁。
拉薩爾在日本社會主義文獻中的地位到三四十年代以后愈加鞏固。前述演講的小冊子《勞動者綱領》日譯本1928年出版,不斷翻印。*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本為:ラッサアル著,小泉信三譯診〗:『勞働者綱領』,東京巖波書店1949年版。因篇幅不大,小冊子后附譯者所作《〈勞動者綱領〉與〈共產(chǎn)黨宣言〉》一文。當時日本社會主義書籍常將這兩篇文獻相比較。
日本思想界對拉薩爾的重視,影響到20世紀初旅日的中國人,體現(xiàn)在當時的譯介文章中。1901年《譯書匯編》介紹“麥克司與拉司來,均以一千八百四十八年,倡自由之說而兩黨之熾,然其主義,各不相同?!?“社會黨本分麥克司和拉司來二派,后合為一。”“拉司來者,決非過激之輩,系有識之政治家,頗通文學。觀其所著述,蓋熱心愛國之流?!?《近世政治史》,《譯書匯編》第1卷第2期(1901年1月)。1903年又刊文:“社會主義者Socialism,發(fā)源于法蘭西人圣西門Sait-Simon、佛禮兒Fourier,中興于法蘭西人魯意伯龍Louis Blanc、布魯東Proudhon,極盛于德意志人拉沙勒Ferdinand Lassalle、馬克司Karl Max?!蔽恼赂戒浺擦谐隽诉@幾位思想家的英文社會主義著作書目,見君武:《社會主義與進化論比較》,《譯書匯編》第2卷第11期(1903年2月15日)。1903年廣智書局翻譯日文《社會黨》,介紹德意志社會黨時,稱頌了拉薩爾傳播社會主義的貢獻,稱其為政治上的穆罕默德,“游說萊茵河諸州時,到處極意經(jīng)營,或以演說,或聚眾開會,或草雜志,日不暇食,務欲喚醒下等社會。”*[日]西川光次郎著,周子高譯:《社會黨》,上海廣智書局1903年版,第1-2頁?!睹駡蟆芬蚕嗬^發(fā)文介紹德國三大社會主義思想家馬克思、拉薩爾與倍倍爾。*蜇伸(朱執(zhí)信):《德意志社會革命家小傳》,《民報》第二號(1905年11月26日);《德意志社會革命家列傳》,《民報》第三號(1906年4月);淵實:《社會主義史大綱》,《民報》第七號(1905年8月)。《天義報》也將拉薩爾與馬克思相提并論。*劉師培:《歐洲社會主義與無政府主義異同考》,《天義報》第6卷(1907年9月)。直到1915年,陳獨秀依然把拉薩爾和馬克思視為德國最偉大思想家。*陳獨秀:《法蘭西人與近世文明》,《青年雜志》創(chuàng)刊號(1915年9月15日)。
然而,拉薩爾演講中所用的德語詞“der dritte Stand”與“der vierten Stand”并非 “階級” 在今天的普遍對譯詞“Klasse”,而與前述19、20世紀歐洲通用用法一樣,使用舊秩序中的“Stand”。這也是后來中譯本《工人綱領》對譯為“第三等級”與“第四等級”的原因。反觀當時的英譯本翻譯則相對靈活:舊制度下的“第三等級”(der dritte Stand)翻譯為“the third Estate”,因其有社會歷史背景,對應法語的專有名詞“Tiers état”;而有新語義的“第四等級”(der vierten Stand)翻譯為“the fourth class”。英語譯本區(qū)別了“階級”的新舊語詞,更強調(diào)了“第四階級”的劃時代含義,對拉薩爾的原意表達更加貼切。*中文譯本依據(jù)正統(tǒng)馬列主義只認定“資產(chǎn)階級”與“無產(chǎn)階級”的原則,將“dritte Stand”、“vierten Stand”譯為“第三等級”、“第四等級”,從而與同詞根的“工人階級”(Arbeiterstand)用詞區(qū)分開來。在英文譯本中,均譯為“the fourth class”, “the third class”,“the working class”,只有當?shù)挛谋臼褂镁哂蟹▏鴼v史語境的法語詞“Tiers état”時,才譯為“the third Estate”。參見英文譯本:Ferdinand Lassalle, The Workingman ‘s Programme. Translated by Edward Peters. 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Co., 1899.
相反,日文本的翻譯用詞則走上了另一個極端,對全文表示“階級”或“等級”的“Stand”,統(tǒng)一譯為“階級”。*ラッサアル著,小泉信三譯診〗:『勞働者綱領』,東京巖波書店1949年版。但這樣的漢字詞翻譯用法影響了近代中國對西方概念的吸收。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歷史教科書中普遍使用“第三階級”的譯詞,對法國社會三等級區(qū)分也論述得愈加詳細。*法國大革命史的敘述模式在近代中國如何嬗變,是一個戲劇性的題目;但關于法國革命前社會不平等現(xiàn)象的描述,始終是國人關注要點之一。清末民初以來,中國知識界對于法國大革命的認識逐漸豐富,且隨著政治文化而嬗變。學界研究集中在清末民初時段,尤其關注政界對法國革命史的介紹如何激發(fā)了辛亥革命前后的革命氛圍。參見張芝聯(lián):《清末民初政論對法國大革命的評議》,中國法國史研究會編:《法國史論文集》,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第1-14頁;端木正:《法國革命史的研究在中國》,中國法國史研究會編:《法國史論文集》,第15-46頁;俞旦初:《20世紀初年法國大革命在中國的介紹和影響》,《近代史研究》1989年第4期,第21-38頁;粟孟林:《中國知識界對“法國大革命”的理解與迎拒(1840-1919)》,湖南師范大學2014年博士學位論文。張芝聯(lián)論述了清末民初從改良派到革命派對法國革命的看法轉變;端木正的文章則著重討論1930年代以后法國革命史在中國的翻譯與撰述情況;俞旦初在前人基礎上,補充完善了20世紀初的相關文獻;近年粟孟林的博士論文仍是綜合總論清末民初的文本而成。如1924年《新中學教科書初級世界史》:“貴族教士又借其向有之特權,占有全國土地大半而不負納稅義務。第三階級之平民,既不堪國王及貴族教士之橫征暴斂,而各地饑荒迭至,顛沛又無所告訴。”*金兆梓編,戴克敦、張相校:《新中學教科書初級世界史》,上海中華書局1924年版,第82頁。同日語一樣,混同身分等級與現(xiàn)代階級的概念,在“階級”觀念最初傳入中國的過程中不斷出現(xiàn)。
由上可知,中文“第三階級”與“第四階級”的新名詞是受日語譯詞直接影響而來;經(jīng)過日文的翻譯,完全脫去了西歐詞語轉變所反映出來的現(xiàn)代社會轉型,卻為進一步呈現(xiàn)線性發(fā)展的歷史觀做了鋪墊。
“第三階級”與“第四階級”最初從日文進入中文,不可避免地,內(nèi)容多是講述法國第三階級革命的歷史與未來第四階級的展望。
新文化運動時期,社會主義思想的傳播從潛流逐漸顯為主流。而它在中國的發(fā)展確實可以追溯到“中國的啟蒙運動”的思想脈絡。要理解社會革命必先理解以法國革命為代表的民主革命。
法國革命造就的革命文化對20世紀的中國影響頗深。如果說辛亥革命曾受到法國革命反帝制起義精神的鼓舞,那么1920年代中國人依然在汲取法國革命中反對社會等級與追求平等精神的給養(yǎng)。
1920年初,一些信仰無政府主義的北大學生如易家鉞、郭夢良、朱謙之等,組織了一個小團體——奮斗社,出版《奮斗》旬刊,宣傳無政府個人主義。*張允侯、殷敘彝、洪清祥、王云開:《五四時期的社團》第4冊,三聯(lián)書店1979年版,第193頁。在討論反對布爾什維克的原因時,一位作者聲言反對布爾什維克黨是反對“階級專制”,而非“階級斗爭”;因為“我們要知道,‘階級斗爭’(class struggle)并非馬克思所首倡,在十八世紀的法國歷史家就有這種名詞。至今我們習用的‘Bourgeois’、‘Proletariat’、‘第三階級’、‘第四階級’,都是從這時發(fā)生。像這時的法國革命實在是一種階級斗爭,是中等階級革貴族、僧侶和君皇的命,最顯著的事實就是兩院制?!?AF:《為什么反對布爾雪維克?》,《奮斗》第八、九期合刊(1920年4月30日),張允侯、殷敘彝、洪清祥、王云開《五四時期的社團》第4冊,第199-200頁。
如此,當法國革命被納入階級斗爭的范疇之后,馬克思所完善的社會歷史發(fā)展模式開始在這一時期明晰起來。
1919年《少年中國》載《第四階級的婦人運動》一文,留學日本的作者田漢將“近來很流行的”“婦人運動、婦人問題、女子解放”賦予了社會革命的新意義。文章引用日本社會主義者山川菊榮《婦人之勝利》的觀點,將法國革命與未來的社會革命歸為一線:“法國大革命成就了第三階級的男子之解放,這時所殘留的第三階級之婦人,其后一世紀間略得與男子同等的自由。而第四階級男女的解放同屬未來,所以有提攜之必要。”
從“婦人運動”的歷史劃分,可以看出作者心目中“君主階級”、“貴族階級”、“中產(chǎn)階級”、“勞動階級”四者,既有社會分層的含義,也有古代、中世紀、資本主義時代及現(xiàn)實的歷史階段意義,并且把中國也納入了這個世界通用的歷史分析模式。“十九世紀資本主義勃興后,各國隨之而起的女權運動,(運動女子參政及開放大學校、女子得同等職業(yè)等事)便是第三階級的婦人運動?!蓖瑫r,“第四階級的女子”在家庭里面爭取解放與獨立,實質(zhì)上“和第四階級的男子利害根本相同”。這就點出了資本主義時代中兩大階級對立,以及婦女解放要靠無產(chǎn)階級的解放來實現(xiàn)。*田漢:《第四階級的婦人運動》,《少年中國》第1卷第4期(1919年10月),第21-22頁。
“第三階級”與“第四階級”的新名詞展現(xiàn)了更明晰的歷史序列意義。這里,“第四階級的解放”之所以值得向往,終究因為破除階級壓迫的愿望。第三階級革命沒能解決的問題,由第四階級革命來實現(xiàn)。因而,法國大革命——如《共產(chǎn)黨宣言》所預言的——只是人類社會發(fā)展史上的一環(huán),整個歷史發(fā)展序列的由“第一階級”、“第二階級”的統(tǒng)治,到“第三階級” 的接管,最后“第四階級”繼起?!暗谒碾A級”將繼“第三階級”而起,新的革命的歷史敘述模式將成為現(xiàn)實。這種邏輯完整體現(xiàn)在當時中國馬克思主義者的歷史論述中。
如早年留學日本的吳玉章1924年演講,從法國革命歷史論起,講到其局限性,以及未來第四階級的前途。演講承認了法國大革命的意義“是為政治革命開一新紀元”。但是“可惜他的‘人權宣言’中所說的人民,僅僅是指的市民,又叫公民,并不是說一切的人民。所謂公民,就是第三階級的人民。所以法國的大革命是第三階級的人民的革命,是工商階級的革命。因為這個緣故,法國大革命是不徹底的民主主義”,由此引發(fā)了與第四階級的矛盾和斗爭?!耙驗榈谌A級既握有政治的特權,遂得自由掠奪勞動者的剩余價值,變成大資本家,自成一特權階級,徒使社會上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經(jīng)濟上陷于無政府狀態(tài),勞動者呻吟于政治經(jīng)濟壓迫之下,遂形成第四階級,起而作階級奮斗?!弊詈?,展望將來:“世界各國的第三階級(資產(chǎn)階級)將大聯(lián)合共立于法西斯主義旗幟之下,對于第四階級(勞動階級)施行總攻擊。而世界各國的第四階級(勞動階級)自然也會大聯(lián)合共立于波爾希維主義(社會主義)旗幟之下,對于第三階級(資產(chǎn)階級)施行總攻擊?,F(xiàn)在這個世界也需要經(jīng)過旗幟鮮明、堂堂正正的階級戰(zhàn)爭之后,種種社會問題才有一個總解決。但是最后的勝利終必歸于勞動階級,這是可斷言的?!?吳玉章:《馬克思派社會主義的勢力》(1924年4月13日),中共四川省委黨史工作委員會編:《吳玉章文集》,重慶出版社1987年版,第53-54頁。
而這時期受馬克思主義思潮影響的眾多小期刊,則更多是照本宣科的宣傳。學生文藝期刊《晨光》,1922年刊登《第三階級專政與第四階級專政》的文章,以“第三階級”與“第四階級”為革命主體,重述了《共產(chǎn)黨宣言》中“階級斗爭”的歷史。
一切過去的以及現(xiàn)在正過去的社會史,都是階級爭斗史;都是壓迫階級和被壓迫階級的爭斗史;都是少數(shù)的——除進步的第四階級專政如勞農(nóng)俄國外——有力階級,和多數(shù)的無力階級相爭斗的歷史。……
到了法國革命以后,有產(chǎn)階級(Bourgeois)——即從前工商階級的市民,即第三階級,也受過封建諸侯壓迫的——登上政臺,又和無產(chǎn)階級即第四階級(Proletarians)互相傾軋起來。……
第三階級在封建制度下他們也是被壓迫的階級,到了中世紀自由都市發(fā)生以后,他們便是武裝階級的自治團體。有的變成如德國獨立共和都市,有的成為法國王政治下納稅的第三階級?!?/p>
(法國大革命結果)獲得政權的還是第三階級,不是全體市民——第四階級。(人權宣言里)所指的“人”是第三階級,不是第四階級,全體人民。……第三階級也是人,也免不了人的同樣心理。所以他們在政治上得了大權,就利用政治能力來活動自己階級的利益,而使他階級——第四階級同時受其影響。*關于《晨光》期刊,參見劉增人:《王統(tǒng)照傳》,東方出版社2010年版,第99-101頁。
文章的敘述和語言明顯來源于《共產(chǎn)黨宣言》,只有專有譯名更加復雜多樣。如“壓迫階級”、“有力階級”、“有產(chǎn)階級”、“工商階級”、“第三階級”以及與之對立的“被壓迫階級”、“無力階級”、“無產(chǎn)階級”、“全體市民”、“全體人民”、“第四階級”等概念范疇不一,令人眼花瞭亂,遑論讀者理解、辨析。整篇下來,只有“第三階級”與“第四階級”反復出現(xiàn)的歷史序列,給人印象深刻,易于接受。
陳獨秀曾將這一歷史序列表述得更明白清楚:
(a)古代——第一、第二階級(即君主貴族僧侶大地主等)執(zhí)政
(b)現(xiàn)代——政治革命后第三階級(即工商業(yè)資本家的官僚政客)執(zhí)政
(c)將來——社會革命后第四階級(即無產(chǎn)勞動階級)執(zhí)政*陳獨秀:《我的解決中國政治方針》(1920年5月24日),《陳獨秀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2頁。
而此時陳獨秀也與普通知識分子一樣,對中國特殊國情與將來的發(fā)展的估計比較保守。“將來的趨勢雖然是這樣明白,我們與眾不同,我們中國有特別的國情,我們再退一步,主張再和平一點,也要叫他再(b)(c)之間,似乎不可在(a)(b)之間罷?!边@畢竟是1920年5月陳獨秀個人的“方針”,到中共成立以后,進入“組織起來”的時代,就只有“第三階級”或“第四階級”的二選一了。
組織起來的早期中共領導者很快就利用了正流行的“第四階級”的話語權,劃分敵友,批判對手,把握宣傳主動權。1921年7月,少年中國學會在南京召開大會,討論了關于確定主義與政治活動等問題。這次會議是少年中國學會分裂的開端。發(fā)言中受馬克思主義影響的鄧中夏,不僅提議“規(guī)定主義”,且明確講“但能決定一種主義,那便系為第三階級或第四階級,主張私產(chǎn)或共產(chǎn)態(tài)度的表明了”。*《少年中國學會問題》,《少年中國》第3卷第2期(1921年9月1日),第52頁。
1922年6月15日,中共發(fā)表了《中國共產(chǎn)黨對于時局的主張》,分析中國現(xiàn)狀,主張和國民黨等革命黨派建立民主主義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共同反對帝國主義列強和封建軍閥。在分析民初的政局變換時,也使用了“第三階級”與“第四階級”的名詞,并且明確了政權更替代表著歷史的階級的更替而非個人因素。
每一個政治戰(zhàn)爭都有階級斗爭和經(jīng)濟改造的意義含在里面,不單是幾個人進退的問題,第四階級對于資本制度的社會主義革命如此,第三階級對于封建制度的民主主義革命也是如此?!杂吃谖覀冄壑械拿裰髋烧莆照啵耸且粋€階級推倒一階級一個制度代替一個制度的意思,不是一個人代替一個人或是那幾人代替那幾個人的意思。*《中國共產(chǎn)黨對于時局的主張》,《先驅(qū)》第九號,1922年6月20日,第2版。
這時的“第三階級”與“第四階級”序列,呈現(xiàn)了回顧革命歷史與展望革命趨勢的含義,與后文“中國共產(chǎn)黨是無產(chǎn)階級的先鋒隊”這樣的表述相比,雖然內(nèi)涵相似卻有意境上的不同。這種用法也常出現(xiàn)在中共黨團組織文件中,幾乎成為一種革命通用語。1922年,團湖南常德地方組織文件提到:“十一年前,孫中山統(tǒng)帥的國民黨所指揮努力完成的武昌革命,純粹是一種民主主義運動,直接自然有益于第三階級——資本家——而不利于當時掌握政權的第一階級——君主——并且間接不利于為虎作倀的第二階級——即從前袁世凱所統(tǒng)帥的北洋系,現(xiàn)在的巡閱使、總司令。……這是十一年的兵連禍結,就是這兩個黨派,明了點說,第三階級和第二階級奪取政權的結果?!?《團常德地委“雙十節(jié)”敬告青年》(1922年10月10日),《湖南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19-1924年,甲2,群團文件,第39頁。
除了歷史感,這種說法也可用作現(xiàn)實的諷刺或調(diào)侃。1923年,江亢虎提出新社會主義與新三民主義,提倡“資產(chǎn)公有”、“勞動報酬”、“教養(yǎng)普及”,到各處講學。有人認為這種創(chuàng)新是“不三不四、不新不舊的社會主義”。而李達更提出:“江君的新民主主義,竊取蘇維埃制度的形式,卻加上了地主資本家兩個要素在內(nèi),既不是第三階級(資本階級)的民主主義,也不是第四階級(無產(chǎn)階級)的民主主義,這真是‘不三不四’的民主主義了。”*李達:《社會主義與江亢虎》(1923年8月),《李達文集》,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23、226頁。
由于階級的次序之分,本身帶有一種高下之別,這時的革命語境將社會地位翻轉過來,地位越高越可鄙,階級越低越可贊。高君宇批評羅素來華的演講:“愛國心不過是對無產(chǎn)階級的一種欺騙,專用來擁護第三階級以上人的利益的。”甚至諷刺羅素 “這哪里是指給我們到自由之路,這不過英國第三個半階級的一位紳士指給我們不可識別的half-way罷了!”*高君宇:《“到自由之路”究竟在哪里》(1921年7月24日),《高君宇文集》,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57頁。
對于這種唯階級次序論的極致觀點,魯迅也調(diào)侃起來:“我們的批判者”(指成仿吾)“似乎要將我擠進‘資產(chǎn)階級’去(因為‘有閑就是有錢’云)”,“后來看見李初梨說:‘我以為一個作家,不管他是第一第二……第百第千階級的人,他都可以參加無產(chǎn)階級文學運動’”,“但可慮的是對于我仍然要問階級。‘有閑便是有錢’;倘使無錢,該是第四階級?!?魯迅:《“醉眼”中的朦朧》,《語絲》第4卷第11期,1928年3月12日,第4-5頁。周作人對這種劃分不以為然:“中國人總喜歡看樣,我們于是有第三第四階級的名稱了,但事實上中國有‘有產(chǎn)’與‘無產(chǎn)’這兩類,而其思想感情實無差別?!?豈明:《爆竹》,《語絲》第4卷第9期,1928年2月9日,第44頁。
與“中間階級”一樣,“第三階級”與“第四階級”這種相對性的名詞,容易引起混亂語義。首先是望文生義,產(chǎn)生誤讀。曾留學法國的李璜,在1925年演講過法國大革命的歷史,以資借鑒中國革命。李璜特別提到著名的宣傳小冊子《第三等級是什么》,竟以中國傳統(tǒng)思維解釋“三民階級”:*李璜講演,盧紹稷、陶其情合記:《法國大革命之教訓》,《民國日報·覺悟》第5卷第22期,1925年 5月22日,第2-4頁。
有學者名Seiyes 在巴黎刊行一小冊子,書其封面曰:“何為三民階級?”——“舉國皆是?!北嗽谡紊虾嗡??——“一無所有?!薄氨撕嗡螅俊薄扒笠恍﹥簴|西?!?三民階級法文名 Tieryitat 就是士紳工人農(nóng)人三種人的意思,所以稱三民階級,因?qū)F族僧侶而言。)人民深受此書刺激,而要求參政之議以起。
“三民階級”被解釋為士紳、工人、農(nóng)人,偏偏沒有商人,大概是依照中國古代的起義斗爭來理解法國革命的吧。
受傳統(tǒng)社會分層觀念影響的不止李璜。中共早期理論家、“最有理論修養(yǎng)的同志”李漢俊,在1920年一篇文章里完全用士農(nóng)工商“四民”分類來對應理解四個階級;同時又按照馬克思的學說,強調(diào)社會階級只有“資本家階級”與“勞動者階級”兩個:
士農(nóng)工商種種由分工而形成底社會階級,完全打破,只剩下兩個階級,互相對立。一個管理全社會財產(chǎn)享用全社會財產(chǎn)底資本家階級,一個是制造全社會財產(chǎn)底勞動者階級。前一個階級,就是蕭伯納所說的強盜階級。
接著又說:“中國本來是沒有這一個階級的”。在帝國主義入侵后,政府獎勵工商,才使“從前沉淪在‘中國的第四階級’里面底商人,使他們?nèi)〉觅Y本家階級底地位,壓迫從前‘中國的第二第三階級’,使他們?nèi)〉谩澜绲牡谒碾A級’的地位”。*漢俊:《強盜階級底成立》,《星期評論》勞動紀念號,1920年5月1日,第1版。
同一文本出現(xiàn)的“階級”衍生詞,涵義完全不同,難免使讀者對“階級”概念理解混亂。知識分子尚且如此混用,可想見民眾和程度較低的小知識分子對政治用語誤解與混用的程度。
第二個令人困惑的因素是,源于西歐歷史的階級劃分在中國的對應問題。西歐歷史上政治統(tǒng)治者和宗教統(tǒng)治者的區(qū)分,即所謂 “第一階級”與“第二階級”,在中國并不存在;是按照統(tǒng)治者歷史階段區(qū)分,還是按社會高低階層劃分,并無定論。1921年《民國日報》副刊《覺悟》上出現(xiàn)過這樣的批評:
杭州《全浙公報》底時評上說:“吾國第一階級,且如一盤散沙,無固結之團體;”呵!原來號稱共和的吾國,現(xiàn)在還有第一階級,難道洪憲復活了嗎?還是宣統(tǒng)復辟了呢?并且他所謂吾國現(xiàn)有的第一階級,是“如一盤散沙”的,難道宣統(tǒng)、洪憲,都像俄國底尼古拉斯第三的被革命黨粉骨碎身,成為一盤散沙了嗎?咳!“一盤散”的“第一階級”,真是聞所未聞!*漢冑:《“一盤散沙”的“吾國第一階級”》,《民國日報·覺悟》第10卷第18期, 1921年10月18日,第4頁。
大概《全浙公報》的時評作者只是想用“第一階級”指代統(tǒng)治階級之類的稱呼,全然不知這名詞背后的歷史內(nèi)涵,不能完全以“第一”當“最高”。
更常見更復雜的名詞 “第三階級”到底包括哪些人,則始終爭論不休。即使用“第四階級”來分擔了工農(nóng)的所指,依然還有“第三階級”內(nèi)部的分層問題。1921年,有人撰文強調(diào)第三階級與資本家不同,特意區(qū)分了罪惡的“資本家”與“資產(chǎn)階級革命者”的形象。“壓在第一第二階級勢力以下的,踞在第四階級以上的人們,比上不足,比下已經(jīng)有余。所以第三階級底責任,一面是殲除那些人類之賊,一面又當扶助、提攜那般孤苦無告的群眾。第三階級底人們呵……你們莫以為只有資本家擺在面前,是可惡的,卻忘記了那丟在你們后面忍受痛苦者。”*德征:《告第三階級》,《民國日報·覺悟》第6卷第26期,1921年6月26日, 第4頁。
這樣混亂的用詞,馬克思主義者也并非無睹。瞿秋白曾嘗試引入新名詞“閥閱”來避免李漢俊遇到的麻煩。1927年,瞿秋白翻譯郭列夫(Борис Исаакович Горев波里斯·伊薩科維奇·哥列夫,或譯戈爾德曼,1874-1937)的《無產(chǎn)階級之哲學——唯物論》出版單行本。書中明確提出,“我們?nèi)粘Uf的貴族平民等,是閥閱;而資本家、工人等,便是階級。” “閥閱是政治的名詞;階級則為社會經(jīng)濟的名詞。” 瞿秋白注明法國革命的背景與詞語由來:
封建時代:諸侯貴族為“君閥”,是為第一閥;教會僧侶是“神閥”,是為第二閥;其余“商民人等”是“民閥”,是為第三閥。所以法國革命,只能說是第三閥的革命;當然這一革命的性質(zhì)是資產(chǎn)階級的革命。拉薩爾以工人與商民相對待,所以就想出一個“第四閥”的名稱,通常譯作第四階級,亦是錯的。
瞿秋白特意結合了中國的語境來解釋:“中國文中的‘閥閱’本以指世家華族的高等身分的人”,“中國古代(清朝)的士農(nóng)工商四民之中,士為士閥,其余大概都是民閥,但是此外還有一種賤閥”。*[俄]郭列夫著,瞿秋白譯注:《無產(chǎn)階級之哲學——唯物論》(1927年),《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論編 第8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17-418頁。
從俄國知識渠道接受馬克思主義的瞿秋白,較早有意識地去除日文譯詞的影響,厘清傳統(tǒng)社會等級與現(xiàn)代工業(yè)階級的概念區(qū)別??墒?,在激進化、通俗化的革命文化下,這樣的說法終究有點學術式的繁瑣,曲高和寡,除了瞿秋白自己偶爾使用,并無他人效仿。
既然馬克思主義強調(diào)的主要矛盾只有兩個階級存在,那么簡化四階級分類大有必要。蔡和森曾致信陳獨秀說:“現(xiàn)今全世界只有兩個敵對的階級存在,就是中產(chǎn)階級與無產(chǎn)階級。中產(chǎn)階級以上沒有第二階級,無產(chǎn)階級以下沒有第五階級?!?蔡和森、陳獨秀:《通信:馬克思學說與中國無產(chǎn)階級》,《新青年》第9卷第4期(1921年),第126-131頁。
“第三階級”與“第四階級”的說法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流行一時,四十年代以后很少使用。作為替代,法國大革命語境中的的“Tiers état” 譯為“第三等級”;馬克思主義文獻則以“資產(chǎn)階級”、“無產(chǎn)階級”的詞匯規(guī)范之。倒是受革命熏陶成長的非中共人士不忘“第三階級”與資產(chǎn)階級、法國革命的關聯(lián),如梁漱溟在1974年比較資產(chǎn)階級革命與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區(qū)別時仍寫道:“第三階級(市民)反封建主的革命比之現(xiàn)代無產(chǎn)階級社會主義革命,仍不能不歸之從身出發(fā)的革命?!薄盀榻夥湃祟惖默F(xiàn)代無產(chǎn)階級社會主義革命,必得有高度自覺才行?!?梁漱溟:《我們今天應當如何評價孔子》(1974年11月8日),《梁漱溟選集》,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58頁。
至于“第三階級”與“資產(chǎn)階級”、“民眾”的名詞關系問題,則始終纏繞。由于早期社會主義文獻中“第三階級”與“第四階級”一同傳入中國,對早期馬克思主義者來說,“第三階級”一開始就是區(qū)別于平民大眾的,如同法國革命一開始就被定性為“資產(chǎn)階級革命”一樣。但如前述教科書作者因教育背景不同,對于法國革命的理解、表達傾向各不同,用法產(chǎn)生了分歧。新名詞使用的混亂,就是思想觀念上的爭鳴狀態(tài),是社會主義觀念與其他流派、與中國現(xiàn)實的融合與膠著狀態(tài)。
不同的術語表達會產(chǎn)生不同的聯(lián)想?!暗谌A級”與“第四階級”的表達方式,隱含著歷史發(fā)展的序列。即使是將二者對立,表面看似與“資產(chǎn)階級—無產(chǎn)階級”的對立無大異,實際則蘊含著從舊的社會分層不斷脫離出來的矛盾與變化。在激發(fā)革命的年代,下等階級為主力的革命導向性也更加強烈。
“第三階級”本來是舊制度下對國民身份與義務的一種區(qū)分,是特權階級給予無特權人們的稱呼。正是法國大革命將這種高下的區(qū)分翻轉過來,賦予了“第三階級”(革命者)無上榮耀,引得后世的社會主義者效仿它,將“第四階級”的稱號榮耀地加諸工人階級。
這種“第四階級”的話語移植到了東亞文化,迅速地被接受、使用。在這個過程中,日文的翻譯是將西歐歷史語境與東亞社會轉型差異無縫銜接起來的一環(huán)。日語的“階級”譯詞包含了傳統(tǒng)身份等級與現(xiàn)代工業(yè)階級的多種層級模式,模糊了西歐中世紀等級制度與馬克思主義階級概念的差別,雖然使得初期中國人易于理解、接受,但也造成了語義、內(nèi)涵上的混亂。這也是“第四階級”及其階級序列話語流行卻曇花一現(xiàn)的原因。此后,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的“資產(chǎn)階級”與“無產(chǎn)階級”概念統(tǒng)一了中國馬克思主義者的用語,標志著轉引日譯的馬克思主義知識時代的結束。
(本文初稿曾提交2016年8月北京大學現(xiàn)代史料研究中心舉辦的“轉折年代:從新文化運動到國民革命”青年論壇,感謝尹鈦老師的意見。)
責任編輯:戴利朝
The Concept Evolution of "Third Class" and "Fourth Class" in China:——Based on the Four Classes Discourses in the 1920s and 1930s
Jiang Lingnan
The Chinese terms of "第三階級" (the Third Class) and "第四階級"( the Fourth Class) derived from the concept of "class" were once popular in the 1920-1930s China. The original European linguistic terms, such as "the Third Estate" or "the Fourth Class" in English language, were in the context of the Old Regime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 But these Chinese terms were directly borrowed from the Japanese translation of "第三階級" and "第四階級", which closed the gap between tradition and modernity, the Western and East, making them form a unique discourse in modern China. This discourse implied the blueprint of world history by socialists and vividly displayed the social stratum phenomenon. The CPC once used it as a discourse weapon to criticize its opponents, but eventually replaced them by the orthodox Marxist term "bourgeoisie" and "proletariat". This change also marked the decline of Marxism concepts borrowed from Japanese.
the Third Class; the Fourth Class; Marxist terminology; Japanese channels; localization of Marxism in China
10.16623/j.cnki.36-1341/c.2017.03.003
蔣凌楠,女,北京大學歷史系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871)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項目“組織、動員與武裝斗爭:1925-1935年中國共產(chǎn)主義運動研究”(14JJD770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