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凡
(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論《宋元學案》對浙東學派的評價*
——以永嘉學派、永康學派、唐仲友為中心
連凡
(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宋元學案》編纂者明確了永嘉學派分兩個支流,源頭都是二程洛學,一支以葉適為代表,一支以薛季宣、陳傅良為代表。黃宗羲承認倡導經(jīng)世致用的永嘉之學是為了糾正道學末流的空疏弊病,同時指出事功之學的流弊有陷入刑名之學的危險。全祖望指出永嘉之學雖以禮樂制度為主而追求體現(xiàn)于事功之中,同時兼顧主敬涵養(yǎng),到了葉適將內(nèi)圣道德視作外王事功之根本,從而修正了薛季宣、陳傅良等人重事功輕內(nèi)圣的偏向。黃宗羲從其道德與事功并重的立場出發(fā),調(diào)和了永康學派代表人物陳亮與朱熹的義利之辯。全祖望以陳亮晚年迎合光宗博取功名為例對其人品節(jié)操提出非議。對于浙東學派的同調(diào)唐仲友,全祖望肯定其經(jīng)制之學的思想史地位,并認為朱熹、唐仲友的交惡應(yīng)該平攤責任。
《宋元學案》;浙東事功學派;永嘉學派;永康學派;唐仲友
Abstract:The author makes clear that Yong Jia school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groups and one group is represented by YE SHI,the other is by XUE JI-xuan and CHEN FU-liang,but the origin of Yong Jia school is from Cheng brothers.HUANG ZONG-xi admits that Yong Jia school is to revise the weakness of emptiness in the end of Taoism and points out that study of deeds is liable to change into the study of forms.QUAN ZU-wang considers that Yong Jia school is centered on ceremony system but embodied in the study of deeds and self restraints as well.When comes to YE SHI,he regards the Confucian moral as the basis of emperor's main work so as to revise XUE JI-xuan and CHEN FU-liang's idea.HUANG ZONH-xi takes moral and feats as his standpoints to adjust representatives of Yong Kang school,such as XUE JI-xuan and CHEN FU-liang's idea about justice and profits.QUAN ZU-wang raises the critical comments about CHEN LIANG's catering to GUANG ZONG for his official honor.And for another representative of East Zhejiang School,TANG Zhong-you,QUAN ZU-wang admits his position of learning in intellectual history and consider that ZHU XI and TANG ZHONG-you should take equal responsibility for becoming enemies.
Key words:Song Yuan XueAn;East Zhejiang School of Feats;Yong Jia School;Yong Kang School;TANG Zhong-you
清代浙東學派學者黃宗羲、黃百家、全祖望等人編纂的“學案體”宋元儒學思想史著作《宋元學案》提供了研究宋元儒學思想史(特別是師承、流派、評價等)的基本資料、評價標準和思考方式,可說是進行此一領(lǐng)域研究時的必備參考書。其中與浙東學派相關(guān)的研究成果主要是王宇《呂祖謙的游離與回歸:論〈宋元學案〉對南宋浙學的認識》(2014)一文。王宇在日本學者早坂俊廣的基礎(chǔ)上,以呂祖謙思想史面貌的變遷為線索,考察了《宋元學案》中所呈現(xiàn)的南宋浙學,指出:“全祖望在《宋元學案》中恢復了呂祖謙作為浙學啟蒙者的本來面目,維護了他作為‘東南三先生’之一的理學大師的地位。但是由于無法理解思想話語的表面沖突,全祖望沒有在學理上很好地解釋呂祖謙與陳亮、永嘉學派的思想聯(lián)系。同時,黃宗羲對南宋浙學的思想本質(zhì)和陳亮與永嘉學派的思想聯(lián)系有著更為深刻的理解,但他對呂祖謙缺乏興趣,忽略了其在‘功利浙學’形成的過程中發(fā)揮的至關(guān)重要的啟蒙作用。不過,由于黃宗羲、黃百家、全祖望都為《宋元學案》傾注了心血,使得《宋元學案》對南宋浙學的認識較之以前的論著更加準確、完整?!盵1]135其評價可謂中肯。但目前海內(nèi)外學術(shù)界對于《宋元學案》中南宋浙東事功學派(主要包括永嘉學派、永康學派及其同調(diào))的源流及其學術(shù)評價還缺乏全面系統(tǒng)的專題研究。因此本文以《宋元學案》卷五十二《艮齋學案》(薛季宣)、卷五十三《止齋學案》(陳傅良)、卷五十四·五十五《水心學案上·下》(葉適)、卷五十六《龍川學案》(陳亮)、卷六十《說齋學案》(唐仲友)(以下正文及注釋中引用《宋元學案》時一般省略書名,只注明卷數(shù)與學案名)為中心,探討編纂者對于南宋浙東事功學派的學術(shù)源流的梳理及其代表人物葉適、陳亮、唐仲友的人品事跡與學術(shù)思想的與評價。
首先簡要敘述一下《宋元學案》中南宋浙東學派的概貌及編纂者(屬于清代浙東學派)所處的時代背景。從廣義上說,南宋的“浙東學派”(又稱“浙東學術(shù)”)包括浙東地域中的所有學派,但一般而言,則主要包括以呂祖謙為代表的“金華學派”(又稱“婺學”)、以陳亮為代表的“永康學派”,以薛季宣、陳傅良、葉適為代表的“永嘉學派”這三個學派。其中,“金華學派”繼承中原文獻之學,提倡“經(jīng)世致用”,主張研治經(jīng)史以施之于世,“永康學派”與“永嘉學派”(兩者又并稱為“事功學派”或“功利學派”)則結(jié)合經(jīng)世致用與功利之學,并對朱子學的理氣心性論進行了猛烈地批判,后來由于朱子學占據(jù)了思想界的統(tǒng)治地位,浙東學派長期蒙受批判打壓。然而到了明末清初,社會形勢與學術(shù)思潮都起了很大變化。特別是黃宗羲痛感于明末亡國之悲劇,力圖從思想上糾正明代學術(shù)思想之流弊,對明代中期以來空談心性的風潮感到強烈地不滿,指責那些空談性命而不能讀書以經(jīng)世致用的人為無本無根之人。為了糾偏補弊,他以經(jīng)術(shù)為本體,以史實為應(yīng)用,以國家經(jīng)濟與人民生活的改善為目的,開創(chuàng)了清代浙東學派的經(jīng)世致用之學。黃氏父子在編纂《宋元學案》時當然也傾注了他們的這種思想立場,為宋代浙東學術(shù)的先驅(qū)設(shè)立學案,并對其學術(shù)給予了公允的評價,從而不僅表彰了浙東“經(jīng)世致用”的學術(shù)傳統(tǒng),批判了道學空虛之流弊,也很好地展示了宋代思想界的全貌。
(一)永嘉學派的學術(shù)源流
浙東永嘉學派的學術(shù)源流可分為兩條支脈,其源頭都是二程洛學。其中一支的傳承譜系是程頤→周行己→鄭伯熊→葉適。具體來說,“黃氏原本”中黃宗羲為“永嘉學派”的先驅(qū)周行己(1067-1125)、許景衡(1072-1128)設(shè)立了“永嘉學案一”,后來全祖望在其百卷修補本《宋元學案》中將其改稱為“周許諸儒學案”(卷三十二)。此外,掃除永嘉學派的功利之說并否定程朱理學之道統(tǒng)、與朱陸鼎立的永嘉學派集大成者葉適(1150-1223)原本也附入“永嘉學案一”,后來全祖望將其分出,為葉適設(shè)立了“水心學案”(卷五十四·五十五、葉適)。關(guān)于其學術(shù)源流,黃百家在其案語中指出:
百家謹案:伊洛之學,東南之士,龜山、定夫之外,惟許景衡、周行己親見伊川,得其傳以歸。景衡之后不振。行己以躬行之學,得鄭伯熊為之弟子,(梓材案:鄭先生為浮沚私淑弟子。)其后葉適繼興,經(jīng)術(shù)文章,質(zhì)有其文,其徒甚盛[2]1133。
敘述了永嘉學派之一支由周行己、許景衡傳承二程洛學,而鄭伯熊、葉適繼承光大的概貌。但實際上其間的關(guān)系并不如此簡單。依據(jù)全祖望的考察,永嘉出身的周行己、許景衡、劉安節(jié)、劉安上、戴述、趙霄、張輝、沈躬行、蔣元中這九人當時并稱為“元豐太學九先生”[2]1133,在傳承洛學的同時也傳關(guān)學。具體說來,“九先生”當中有六人(周行己、許景衡、劉安節(jié)、劉安上、戴述、沈躬行)曾入程門,而另外三人(趙霄、張輝、蔣元中)則是周行己、許景衡的講友與程門的私淑弟子。周行己、沈躬行二人又曾師事藍田呂氏(呂大臨兄弟),因而又是張載關(guān)學的再傳弟子。此外,鮑若雨等七人(鮑若雨、謝天申、潘閔、陳經(jīng)正、陳經(jīng)邦、陳經(jīng)德、陳經(jīng)郛)中有五人(鮑若雨、謝天申、潘閔、陳經(jīng)正、陳經(jīng)邦)曾入程門。此外,許景衡的高徒林季仲的思想被認為已有其后陸九淵心學思想的端緒[2]1131,1147。周行己、許景衡等“永嘉九先生”之后,紹興年間二程的高徒楊時、尹焞在浙東金華教授門徒,金華人潘良貴等都師事于楊時,這樣浙東地域程門的學脈便得以延續(xù)下來[2]964。葉適是永嘉學派先驅(qū)鄭伯熊的弟子,也是永嘉學派的集大成者,正如前述黃百家所指出的,“其后葉適繼興,經(jīng)術(shù)文章,質(zhì)有其文,其徒甚盛”[2]1133,其學派當時十分興盛,與朱熹的理學及陸九淵的心學相頡頏,葉適也成為了浙東學派的代表人物。
“永嘉學派”另外一支的傳承脈絡(luò)是程頤→袁溉→薛季宣→陳傅良。具體來說,在“黃氏原本”中,黃宗羲為“永嘉學派”的兩位代表人物,包括程門再傳弟子、以禮樂制度為主的浙東永嘉學派創(chuàng)始人薛季宣(1134-1173),比薛季宣的學問更純粹的永嘉學派代表人物之一陳傅良(1137-1203)設(shè)立了“永嘉學案二”,其后全祖望在其百卷修補本《宋元學案》中將其分割成了“艮齋學案”(卷五十二、薛季宣)、“止齋學案”(卷五十三、陳傅良)兩個學案。關(guān)于其學術(shù)源流,黃百家在其案語中指出:
百家謹案:汝陰袁道潔溉問學于二程,又傳《易》于薛翁。已侍薛于宣,器之,遂以其學授焉。季宣既得道潔之傳,加以考訂千載,凡夫禮樂兵農(nóng)莫不該通委曲,真可施之實用。又得陳傅良繼之,其徒益盛。此亦一時燦然學問之區(qū)也,然為考亭之徒所不喜,目之為功利之學[3]1691。
敘述了永嘉學派的發(fā)展脈絡(luò),并肯定了薛季宣創(chuàng)立的永嘉學派學問之廣博與實用性,同時也反駁了理學派(朱學)對其所謂“功利之學”的蔑視。
(二)永嘉學派的學術(shù)評價
關(guān)于永嘉學派之一支的代表人物薛季宣的學術(shù)宗旨,黃宗羲指出:永嘉之學教人在事上理會,步步下著實的工夫,言出必定要實踐之,以此方能通曉萬物之道理并使之得以施行,從而獲得成功,這種主張大抵是有鑒于當時世間一種閉眼朦朧而自附于道學之人對古今事物之變化不知為何物的道學末流之弊病,由此出發(fā)本可自然至其道,但如果以計較億測之私意來掩蓋大中至正之準則,追逐利害而摒棄是非的話,便會與刑名之學殊途同歸了,這其中的關(guān)鍵即在于心術(shù)之正否,而其間的區(qū)分往往只在毫厘之間,難以分辨[3]1696。由此可知,黃宗羲一方面承認倡導“經(jīng)世致用”的“永嘉之學”是為了糾正道學末流的空疏弊病,一方面又指出事功之學的流弊,認為如果走向另一個功利極端的話,便會專門計較利害得失而迷失中正之道,因而有陷入唯利是圖的刑名之學的危險。其后全祖望則指出永嘉之學雖以禮樂制度為主而追求體現(xiàn)于事功之中,同時其持敬(主敬)涵養(yǎng)的大本處也是整然的,并不像程朱理學所認為那樣只有事功(末)而缺乏涵養(yǎng)(本)[3]1690-1691。也就是說在全祖望看來,“事功之學”不只重視外部事功的所謂“外王”事業(yè),實際上也包含了“主一持敬”的“內(nèi)圣”一面。
關(guān)于永嘉學派的集大成者葉適的學術(shù)思想。全祖望在其案語中指出:葉適比永嘉學派的陳傅良稍遲,其學問始同而終異,永嘉學派的功利之說到了葉適方才得以一洗而凈。這是因為葉適將內(nèi)圣之道德視作外王事功之根本,從而修正了薛季宣、陳傅良等人重事功而輕內(nèi)圣的學術(shù)偏向,強調(diào)就事功上尋求其義理。然而葉適因其天資高而自負,批判古人往往有些過分(參見葉適《總述講學大旨》),不像陸九淵那樣只抵毀程頤一人,話雖如此,葉適時有人所未道之卓見,不可以其見解有失偏頗而全盤舍棄,同時葉適又工于文章(文學),是宋代著名的文學家,甚至被稱為是“集本朝文之大成者”[4]35,因此其弟子多流于辭章詩賦(如“永嘉四靈”)[3]1738。在黃宗羲看來,葉適的議論高遠闊達,不愿重蹈前人成說,所以時有新見。例如,葉適在其《習學記言序目》中說“洙泗所講,前世帝王之典籍賴以存,開物成務(wù)之倫紀賴以著”,又說“《易》《彖》、《象》,夫子親筆也。《十翼》則訛矣”,又說“《詩》、《書》,義理所聚也,《中庸》、《大學》則后矣”,又說“曾子不在四科之目,曰參也魯”,又說“以孟子能嗣孔子,未為過也。舍孔子而宗孟子,則于本統(tǒng)離矣”,其意圖在于掃除后儒的浮泛議論,其言論雖不無過高之處,小問題在所難免,但如果像元代黃溍在其《送曹順甫序》(見《文獻集》卷五)一文中那樣說葉適全無所見地,也不免失之浮泛而過分了[3]1794。黃宗羲與全祖望兩人的上述評價可謂公允。后來四庫館臣一方面在《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雜學之屬的《習學記言》提要中和黃宗羲一樣舉例指出葉適之議論雖不免有偏執(zhí)過當之處,但其考核之精博與議論之英偉確實值得稱道,在當時很難找出第二個[5]1573,一方面又在《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的《水心集》提要中認為“適文章雄贍,才氣奔逸,在南渡后卓然為一大宗。其碑版之作簡質(zhì)厚重,尤可追配作者”,并指出這是葉適繼承韓愈的“文必己出”的嚴謹學術(shù)態(tài)度使然[6]2145。在目前的學術(shù)界中,對于葉適與程朱理學的關(guān)系問題還存在不同看法。有學者認為葉適開始受程朱理學的影響,兩者的思想大體一致,到了后期葉適自身的事功思想成熟,從而與程朱之間劃清了界限。如周夢江在其《葉適與朱熹》一文中持此觀點[7]8-13;也有學者認為葉適從開始到最終一直與程朱理學相對立。如何雋在其《葉適與朱熹道統(tǒng)觀異同論》一文中即持此觀點[8]25-28。筆者贊同前一種觀點,即認為葉適與程朱理學有緊密聯(lián)系,并且結(jié)合程朱理學與浙東事功之學,從而在后期構(gòu)建了自己的思想體系。
關(guān)于“永康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和代表人物陳亮(1143-1194),卷五十六“龍川學案”中黃百家指出:
百家謹案:永嘉之學,薛、鄭倶出自程子。是時陳同甫亮又崛興于永康,無所承接。然其為學,倶以讀書經(jīng)濟為事,嗤黜空疏,隨人牙后談性命者,以為灰埃。亦遂為世所忌,以為此近于功利,倶目之為浙學[3]1832。
概括了陳亮的思想主旨,并針對朱學的非難而為“浙學”(“永嘉學派”與“永康學派”)打抱不平。
對于宋代思想史上有名的陳亮與朱熹之間的“義利王霸之辯”,永嘉學派的陳傅良在其《答陳同父三》(見《止齋集》卷三十六)一文中指出,“功到成處,便是有德。事到濟處,便是有理”是陳亮的看法,這樣的話,則道德高尚的三代圣賢也不過是枉作工夫,“功有適成,何必有德。事有偶濟,何必有理”是朱熹的看法,這樣的話,則事功卓著的漢高祖、唐太宗比仆區(qū)(春秋楚刑書名)也強不了多少。在陳傅良看來,陳、朱二人之說都不免是一偏之見,不能說是完全適當?shù)?。黃宗羲在其案語中引述了陳傅良的說法,進而闡明了自己的觀點。在黃宗羲看來,朱熹以事功來貶低陳亮,但陳亮正不諱言事功,所以終究難以說服陳亮。針對朱熹與陳亮所爭論時所謂“三代專以天理行,漢唐專以人欲行”的說法,黃宗羲認為三代以上的事功與漢唐的事功是完全不同的,當漢唐的鼎盛期時海內(nèi)不免
有兵刑之氣,即使是免于兵刑,漢唐的禮樂風俗與三代也不可能相同。另一方面,勝殘去殺可說是三代的事功,而漢唐則無,朱熹所謂的“功有適成,事有偶濟”說的也只是漢高祖、唐太宗一身一家的事功,就整個天下來說,還未見其取得了成功,從這點來看,說漢高祖、唐太宗離仆區(qū)不遠也未嘗不可[3]1839-1840。這樣,黃宗羲在承認事功本身的合理性的同時,也從歷史的實際情況出發(fā)肯定了朱熹所強調(diào)的三綱五常等道德標準的絕對普遍性,并指出了事功的相對局限性。因此黃宗羲才主張“事功本于仁義,仁義達之事功”,“事功原于學道,學道達之事功”,將道德與事功視作體用與本末的關(guān)系,認為兩者不可偏廢,從而總結(jié)了宋明以來有關(guān)“學道”(仁義)與事功間關(guān)系的論爭。其學術(shù)觀點可謂公允,同時這也是黃宗羲經(jīng)世致用思想的基本立場[9]122-124。
從總體來看,《宋元學案》的編纂者黃氏父子對陳亮及其“永康學派”的學術(shù)評價較之“永嘉學派”(薛季宣、陳傅良、葉適)要低一些。全祖望在“龍川學案序錄”中進一步指出“永嘉以經(jīng)制言事功,皆推原以為得統(tǒng)于程氏。永康則專言事功而無所承,其學更粗莽掄魁,晩節(jié)尤有慚德”[3]1830,對陳亮的學術(shù)與節(jié)操兩方面均表示了不滿,即認為陳亮除了學問不及永嘉學派之外,其人品節(jié)操方面(晚節(jié)不保)也有問題。關(guān)于這一點,讀了“龍川學案”中陳亮的小傳(全祖望修定)與附錄中全祖望所作的《陳同甫論》就會明白了。特別是全祖望在其《陳同甫論》中對陳亮的人品節(jié)操進行了詳細地論述。在他看來,陳亮在其壯年不過是以豪言壯語來嘩眾取寵,即使他能受到重用也未必能夠真正踐行其說。陳亮多次參加科舉卻一直未能中第,這導致他心態(tài)失衡而難以自制。當時宋光宗與太上皇孝宗之間因為皇儲人選的問題而鬧僵,兩人的關(guān)系由此破裂,導致光宗打破了一月四回去重華宮面見太上皇的定例,不愿再見太上皇,進而在太上皇駕崩之后,光宗也拒絕出面主持葬禮,從而引起了朝政上下的動蕩不安,于是趙汝愚與韓侂胄等人發(fā)起政變,扶立了寧宗而逼使光宗退位。然而陳亮晚年在其科舉考試的對策中卻迎合光宗的不孝行徑,這當是因其長期困窘而急于取悅圣上以獲取功名的緣故。與此相反,當時陳傅良[3]1710-1711、吳獵[3]2375、黃裳[3]2417-2418、王介[3]2437、葉適[10]1826-1827、趙汝愚[2]1458、羅點[3]1927等人均力勸光宗面見太上皇以和好,但光宗終究沒有采納。光宗看了陳亮的對策后十分賞識,親自將陳亮從進士第三名提拔為頭名狀元。這樣,陳亮在過了五十歲以后終于以狀元及第授官,但在赴任途中便突然病故了。在全祖望看來,永嘉學派的經(jīng)制事功之學在出入于漢唐之間這點上與陳亮基本相同,但陳亮的人品節(jié)操則遠不及陳傅良等人。因此朱熹將陳亮的學問視作“義利雙行,王霸并用”之說加以批判,其實以學問的精粗高下還不足以駁倒陳亮,反而是其人品節(jié)操更應(yīng)該加以批判[3]1842-1843。此外,全祖望還在陳亮的學侶倪樸及陳亮的同調(diào)王自中的小傳中比較了他們與陳亮的人品,并表述了相同的看法。
南宋孝宗乾道(1165-1173)、淳熙(1174-1189)年間浙東學派非常繁榮。其中以呂祖謙為代表的“金華學派”(“婺學”)以性命之學興起,以陳亮為代表的“永康學派”以事功之學興起,以薛季宣、陳傅良、葉適為代表的“永嘉學派”以禮樂制度之學興起?!坝兰螌W派”的學者與“金華學派”及“永康學派”的學者相互切磋學問。而呂祖謙更是在繼承東萊呂氏家傳的中原文獻之學的同時對當時的各個學派采取了兼包并蓄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當時同為金華出身的唐仲友(字與政,又稱說齋(或悅齋)先生,1135?-1187?)也以經(jīng)史制度之學興起,可以說是浙東學派的同調(diào),但卻好像與上述浙東學者沒有什么交往,只是自己獨自為學。依據(jù)全祖望的考證,薛季宣、陳傅良、葉適的文集中均未見他們與唐仲友交往的書信,只是葉適曾提及其名。特別是呂祖謙是唐氏之同鄉(xiāng),二人又同講學于東陽,但呂氏卻從未提及唐氏,實在有些不可思議。全祖望認為這也許是因為唐仲友性格孤僻不愿寄人籬下的緣故吧[3]1954。
宋代以來世人對于唐仲友的評價都不高。唐仲友雖曾以經(jīng)術(shù)史學與浙東學派的呂祖謙、陳傅良齊名,但后來浙東的儒者幾乎不提唐氏。這可能是因為唐氏與朱熹之間起過摩擦并被朱熹所彈劾,唐氏雖曾自我辯護,但終因力量不足而被朱熹所彈劾,最終招致了世人的責難。唐氏因公事而為朱熹所嫉恨,但當時政府的要人(王淮等)袒護唐氏,并最終以“偽學”(所謂“慶元黨禁”)的名義攻擊打壓了朱熹及浙東學派的學者(葉適等),浙東的學者因此也與唐氏絕交了。但是,正如全祖望所指出的,臺州事件(救災不力與貪污受賄等)中唐仲友為朱熹所彈劾,其未能很好地約束其手下子弟的罪責雖不可逃,但從朱熹彈劾的上奏文書的內(nèi)容來看,唐氏也可說有其可諒解之苦衷。況且當時官吏即使被彈劾而一時失勢,但以后東山再起也是很正常的??商浦儆言鈴椲蓝H回地方后,卻閉門思過而謝絕見客,專心致力于著書而終其一生。由此可見,唐氏并不是貪圖富貴之人,不能以一點小過失而掩蓋唐氏的功績及學問[3]1960。
因上述臺州事件,唐仲友招致了當時學者,特別是道學領(lǐng)袖朱熹的憎恨,后來信奉朱子學的《宋史》編纂者也沒有為其立傳,直接導致宋代以來很少有人關(guān)注唐氏之學問。在全祖望看來,唐氏的著作雖只有一部分留存了下來,從其所傳著作來看,雖不及“永嘉學派”的薛季宣與陳傅良,可比起葉適的學問則要純粹一些。因此后來朱熹的私淑弟子王應(yīng)麟也很重視其經(jīng)世之學并常引用唐氏之言論。唐氏生前的著述非常豐富,自《六經(jīng)解》一百五十卷以下,共達三百六十卷,此外尚有《說齋文集》四十卷。然而,這些著作多有散佚。全祖望曾從《永樂大典》中看到唐氏的一些詩文并將抄寫出來,從而編成了《唐說齋文鈔》,后來官修的《四庫全書》中只收錄了唐氏最有名的著作《帝王經(jīng)世圖譜》十卷。另一方面,圍繞著臺州事件,唐仲友與朱熹、陳亮之間還出現(xiàn)了諸多風言風語,但在全祖望看來,這些傳聞與事實不符,不可信賴[3]1960-1961。全祖望又指出后世因為朱熹的緣故而輕視的唐氏之學問,這可以說是不公平的。黃宗羲的“黃氏原本”中本來沒有設(shè)立“說齋學案”,全祖望對唐仲友生平事跡與其著作的學術(shù)進行了考證與評價,并重點分析了唐氏與朱熹產(chǎn)生沖突的原因,認為唐、朱二人應(yīng)該平攤責任,并同情唐氏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所以為了表彰唐氏之學術(shù)而特意在《宋元學案》修補本中為其設(shè)立了一個學案。而其后四庫館臣在《帝王經(jīng)世圖譜》及《龍川文集》的提要中大體持與全祖望相同的立場,但將臺州事件的責任推到陳亮的頭上了[6]1780,2157。全祖望則認為是高炳(字文虎)在唐、朱二人之間挑撥離間使然。到目前為止,研究者之間對于唐仲友與朱熹的交惡原因還存在一些爭議,意見也不統(tǒng)一[11]75-82,[12]125-131,但全祖望的上述觀點無疑可備一說,并且得到現(xiàn)代研究者的肯定[13]532-536,[14]186-189。
[1]王宇.呂祖謙的游離與回歸:論《宋元學案》對南宋浙學的認識[J].浙江社會科學,2014(01):135-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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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黃宗羲.宋元學案:第3 冊[M].[清]全祖望,補修.陳金生,梁運華,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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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紀昀,陸錫熊,孫士毅,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下冊[M].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北京:中華書局,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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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邱旭光)
The Discussion of Song Yuan XueAn's Evaluation on East Zhejiang School
LIAN Fan
(Wu Han University Philosophy College,Wuhan,430072,China)
G127.55
A
1672-0105(2017)03-0063-06
10.3969/j.issn.1672-0105.2017.03.015
2017-08-12
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17FZ013)
連凡,男,博士,武漢大學哲學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地方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