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子
你是我的前世,我是你的今生
文◎葉子
她寬宥我的年少無知,承擔我的荒唐后果,說我會快速長大,會勇敢承擔。
大年三十,上樓頂取相片,斜陽從小懸窗照進來,一下子瞥見她。眼清目明的呆在檀香木鏡框里,凝視我。
我狠狠回瞪她,將手里的抹布用力一拋,灰塵四起。
在我小學時她執(zhí)意分家。原因簡單,她和我媽合不來。
我媽在村里做婦女主任,風風火火太過強勢。她搬到后院住,要我跟著她。對此決定我是歡喜的,爸媽對哥偏愛,我頗有受冷落的不忿。
我想跟著她,日子就會好過許多。
可偏不是那么回事,她對我出乎意料的嚴厲。天天晚上檢查作業(yè),說什么做人要知足,做事要知不足,做學問要不知足。
我氣呼呼地反駁她:“跟著兒子多好,鬧分家你就是不知足?!彼箻妨耍R我小損人。她說我媽不知疼人過日子,她這樣只為教育我媽。
對此我毫不懷疑。
在前院她給爸爸燉雞蛋給我烙燒餅,有點空閑就去地里找野菜。中午,一家人都有香噴噴的野菜餃子吃。
我媽沒有這樣的愛心,她常吃半碗飯就跑出去忙工作。對我連正眼打量的工夫都少之又少,更別提關(guān)懷備至了。
她要求我每天背一首詩畫一幅圖畫,還要詩畫意境相符。雖然愛好涂鴉,但這樣的要求對于還小的我來說未免太高。
我試圖交換,自告奮勇做家務(wù)。她狡黠地笑,一口回絕。
她年輕時被村里派去掃盲班協(xié)助城里來的慕老師工作,慕老師清瘦干凈,言行舉止頗讓她心動。
相處半年,有一次慕老師放進她口袋一張字條:此心與,東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
她躲在被窩哭了,她知道慕老師喜歡她,可他們根本不可能有結(jié)果。她借口兒子生病不去上課,決絕的不近人情。
這段故事是在春天的曠野里她給我講述的,彼時藍紫色的二月藍漫漫無邊。我費解她的取舍,年輕守寡的她干嘛不跟慕老師去城里呢?
她若有悵惘,說當年寡婦再婚的很少,最主要是爺爺不允許她帶走年幼的孩子。她不愿讓我爸沒爹沒媽,只能辜負慕老師。
春夏秋冬,我和她一天天過著。
她不厭其煩地天天在燈下讓我畫畫。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這樣的詩詞畫起來簡單,我得意洋洋。
一場寂寞憑誰訴?我傻了,這怎么畫?她輕斥:“做學問要不知足,小小年紀別張狂?!?/p>
她除去管理學習嚴厲,其他方面對我還是蠻不錯的。那時她不算老,自己裁剪的淡藍色對襟衫與眾不同,坐在燈影下猶如古典的新嫁娘。
我走神,覺得她和這片簡樸守舊的土地格格不入,她應(yīng)該在另外的地方生活。她瞧出思想開小差就扭我耳朵。
“小損人,跑爪哇國了?”我脫口說:“你應(yīng)該住在大觀園才對?!彼汇独^而失笑:“你瞧我像劉姥姥是吧!”
她在后院種菜養(yǎng)花,不再去前院做飯洗衣。我成為她世界的唯一,她天天圍著我一個人轉(zhuǎn)悠。
我很疑惑,按說農(nóng)村老太太思想守舊重男輕女,她怎么反其道而行之?不過我才懶得費腦筋思量,我開始談戀愛了。
戀愛對象是本村的莫西平,他爸是開火車的,他偷偷帶我上過火車頭。倆人并肩坐著,我輕輕念誦:“更闌燭影花陰下,少年人往往奇遇?!?/p>
莫西平愛我低頭蹙眉的模樣,聽著我的背誦對我說:“十八歲我就要娶你?!?/p>
高中去了縣城。
一個禮拜回家一次,夕陽下望見村頭淡藍色的對襟衣衫在風中忽忽閃動,驚覺她顯瘦了。
邊吃邊聊,我勸她搬回前院,一個人住著孤單。她不聽這些,著急打聽我的學習情況。
我自然是敷衍,談著戀愛怎么對學習全力以赴?
她很滿意我的謊話,在灶臺給我煎炒烹炸??此Φ牟灰鄻泛?,心里涌起一絲不安。但一想起戀愛的甜蜜,剛萌芽的一絲愧疚就煙消云散了。
可是有一天,偷嘗禁果的我發(fā)現(xiàn)肚子鼓了起來。
莫西平猜測是懷孕了。我們驚慌失措,走投無路。經(jīng)過商議決定離家出走,找個地方躲起來。
莫西平帶我去新鄉(xiāng),租間小房子住下。白天他去外面做事賺錢,我困在房里不敢走動。
安靜下來就想起她,有點擔憂,這些年她對我寄予厚望,可我的所作所為真算得上晴天霹靂。
莫西平攢夠錢帶我上小診所,醫(yī)生卻說孩子大了不能流產(chǎn),茫然無助的我只能一天天拖延下去。
有一天想出去買點水果,打開門卻瞥見院子里的她。數(shù)月未見,她頭發(fā)泛白,憔悴的不像樣子。
原來她一直在滿世界找我。
學校傳出我懷孕私奔的消息,媽媽和她鬧翻臉。指責她要了我卻沒有看護好,丟人現(xiàn)眼都是她的罪過。
她沒時間吵架,以家為軸心,南到信陽北到濮陽,東至淮陽西至洛陽,終于在房東的描述下捕捉到我。
我驚恐無比,下意識用雙手護住肚子。
她沒有斥罵沒有扇耳光,只是面無表情拉起我就去汽車站。
她把我?guī)У竭h房表姑的村子。村醫(yī)說孩子足月,只能生下來。她和表姑準備應(yīng)用之物,全然不理會我。
孩子生下十天,她抱起就走。
“奶?!蔽铱?。她停下腳,“做完月子接著上學,我找過慕老師,他會接你去省城念書。”
留下三沓鈔票,“我把早年存下的袁大頭和預(yù)備的檀香木棺材全賣了,你拿著錢去讀書或者去找那個小混蛋?!?/p>
脊背生硬話語蒼涼,她抬腳出門。
我就是在那一瞬間長大的,哭的天昏地暗,發(fā)誓重新再來。
慈祥的慕老師送我去省城讀書,告訴我她富甲一方的爹娘陪嫁的銀元幾大箱子,甚至送她昂貴的檀香木棺材,要她生死都不受委屈。
舊年月嫁的早才好,直到認識慕老師她才驚覺渾渾噩噩白活一場。慕老師深愛聰慧嫻靜的她,打算帶她遠走高飛。
可她舍不得年幼的兒子,一咬牙,留下來了。
歲月悠悠,慕老師說許多年來她從不曾求他什么事,這次流著淚把我托付給她。
在學校瘋了般沒日沒夜看書寫字,我知道辜負了她虧欠了她,我想彌補。
她不再和我聯(lián)系。
倒是媽媽耐不住思念偷偷跑來看我,淚眼汪汪說她把孩子養(yǎng)著,誰也不給。我的心一片惶恐焦灼,養(yǎng)著孩子干嘛?
打電話給她,“過去是我年幼無知,可如今我已經(jīng)在改正彌補,求求你,把孩子送人吧!”
話筒里有嬌滴滴的童聲,她在哄孩子吃飯?!澳闵夏愕膶W,這孩子是我撿來解悶的?!睊鞌嚯娫?,我陷入痛苦。
生的是個女孩,她全然不管村里人議論是非,整天眉開眼笑抱著帶著。她說孫子外出工作孫女念書家里太過冷清,用棺材換個孩子玩玩。
爸媽拿她沒辦法,誰也不能把她怎么樣,她就任由小丫頭一天天長大而自己一點點老去。
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我越來越懊悔過去的荒唐,迫切想把曾經(jīng)的痕跡一筆抹干凈,可她就是沒反應(yīng)。
她和我僵持。
我不敢回家,但還是不可抗拒的獲悉關(guān)于她的各種消息,她和爸媽住在了一起,她對孩子嬌寵無比。甚至經(jīng)常帶孩子去莫西平家,在他家里吃飯。我無比驚詫,她的舉動太反常了,這不是授人話柄嗎?
這幾年我刻意切斷和莫西平的聯(lián)系,只聽說他去了海南,也不知具體情況。我想忘記他,重新書寫人生。
春節(jié),她打電話要我回家過年。
三年沒有回家,這是她第一次主動邀請。
一進門,看見椅子上白發(fā)蒼蒼的她。她的膝前,跪著莫西平。乍見曾經(jīng)愛的死去活來的男人,忍不住悲從中來。
她說莫西平出息了,來求婚。
我突然恨她,干嘛要管我的事,干嘛要把孩子留下,我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完全可以過另外的一種生活。
“東風似舊,問前度桃花,劉郎能記,花復認郎否?”她緩緩念誦。
這時小丫頭雀兒般撲進屋,“太婆婆,我餓?!?/p>
她忽地笑靨如花,伸手攬住小丫頭:“乖,叫爸爸媽媽?!?/p>
我拔腿便走,莫西平叫我,然后小丫頭稚嫩的童聲:“媽媽?!笨晌疫€是邁出一只腳?!白吡司陀肋h別回來?!彼K于怒吼。
初春在省城找好工作,暮春接到家里電話,她病倒了。
暮春的夜幽靜溫和,漫天飛絮簌簌有聲。
莫西平和小丫頭陪她在后院安靜躺著,泛著亮光的竹椅,她眉眼無比溫和安詳?!靶p人終于放學了。”她看見滿眼含淚的我,輕聲說。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掌,任由眼淚大顆掉下。
兒時她帶我去看人辦喪事,我總問她:“你會不會死?怕不怕?”她無畏無懼地笑,“萬事到白發(fā),日月幾西東?!?/p>
她說生老病死很正常,只是很想知曉她不能再陪伴我的漫長歲月里,誰來照顧我。歲月悠長,她一點點衰老我一寸寸長大逐漸產(chǎn)生分歧,從相親相愛變得敵對隔膜,翅膀和心腸都變硬的我逐漸淡漠她曾經(jīng)的千般好。
此時,兩掌相扣,一下子就感知掌心里垂暮的不舍,鋪天蓋地的念頭,我怕永遠失去了她。
她寬宥我的年少無知,承擔我的荒唐后果,說我會快速長大會勇敢承擔。她說我跟了她二十多年,她是我的前世我就是她的今生。
她微笑著對莫西平和小丫頭打賭:有一天,我會明白這些道理,還會想念她。
和莫西平交換結(jié)婚戒指時,想起莫西平說她一次次打電話鼓勵他好好出息,說小丫頭眉眼像他,說我一直在等他。
收拾后院時,想起她逼迫我吟詩作畫,想起她給我洗衣做飯,她拿自己漫長的光陰換取我如今的無限風光。
小丫頭甜甜蜜蜜地親吻我時,我想起被她輕輕熨燙的糾葛過往,她一點點彌補我闖下的禍,給我一份幸福圓滿。
我開始淚流滿面地想她。
在萬家團圓鞭炮齊鳴的新年,我坐在幽靜的頂樓和她緊緊擁抱。她離開這個世界三年之久,我都無法湊齊袁大頭銀元,找到檀香木壽棺。
但我知道了愛她,像許多年前她深愛我一樣深愛著她。
編輯 /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