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春寒料峭的深夜,趙馨茹闖進房以年的店。
小小的店里置放著三個木架,靠墻的兩個架子上分別堆放著碟片和磁帶,中間的架子放書。往里面走幾步是個舊的桃花心木的四角桌,上面放著一臺DVD和電視機。室內光線昏暗,桌上有個透明的玻璃瓶里插了幾朵白花,幽幽地發(fā)出暗香。
房以年正悶頭看碟,眼皮都沒抬一下。
趙馨茹在堆積如山的貨架上隨意翻了翻,湊到房以年身邊:“老板,看什么呢?”
她身上濃重的脂粉香氣讓房以年突然打了個噴嚏,他這才轉過視線:“電影,《霸王別姬》?!?/p>
這是部關于戲子的電影,1993年的張國榮尚未在蘇州家喻戶曉,但戲是好戲,人物也有血肉,趙馨茹默默地站在旁邊看了很久。
再后來,外面漸漸熱鬧起來,是不遠處的一家舞廳散場了。
守在舞廳外的夜宵攤點也跟著被點燃,夜晚更深露重,食物蒸騰出的水汽氤氳在空氣中,與夜游人群身上那濃得化不開的曖昧迷離的氣息一起,構筑出屬于翠微街的氣質。
《霸王別姬》已經演完了,趙馨茹說:“老板,最近有什么片子好看,我想租幾盤?!?/p>
房以年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她穿著一件紅黑蕾絲的盤扣旗袍,衩開得高,好身材顯山露水,顯得很刻意。
他混這一帶已經很久,只消一眼,就把她的身份看得清清楚楚。但同往常出現的那些舞女不同,趙馨茹身上缺少她們那種……風塵味。是的,“風塵味”,房以年在心里斟酌了一下這個詞,轉身抽了幾張香港電影給她。
租碟需要付十元押金,趙馨茹爽快地摸出五十元,笑嘻嘻地說:“再加一盤剛剛你看的那部《霸王別姬》。”
1995年的那個夜晚,趙馨茹第一次見到五十元紙幣。那張薄薄的,卻實實在在的,完全屬于她的財富。
那晚她首次“開工”,因為緊張,茫然地站在舞池邊躊躇。突然,舞廳里樂曲響起,身邊形形色色的男女便滑入舞池,就像一尾尾滑溜靈活的魚,無聲無息地潛進深沉無邊的暗海。
這是間頗有年月的黑燈舞廳,執(zhí)行的規(guī)則很簡單,男人們邀請舞女共舞,跳完一首曲子就付給對方一塊錢。男女間所有的一切都發(fā)生在燈光暗下來的那首曲子中,曲罷周遭重新亮起,一切便恢復如常。
邀請趙馨茹跳第一支舞的是一個老頭兒,他確實已經很老了,臉上皺紋肆虐,背也有些佝僂,但精神卻很好。跳完后他大方地給了她那張五十元。
她攥緊那張紙鈔,有些欣喜又有些難以置信,即刻跑去問舞廳門口的賣票員:“這錢是真的嗎?”
對方端詳了一下:“是真的,小姑娘撞見豪客啦!”
而就在三個月前,命運似乎并沒有任何即將地動山搖的跡象。
那是個尋常的午后,趙馨茹正坐在老家的門口給未來丈夫宋建軍織一雙毛線襪。有個同鄉(xiāng)正好路過,看見趙馨茹一副乖巧懂事的小媳婦樣,便停了下來,有些猶疑地告訴了她一些真相。
同鄉(xiāng)之前跟宋建軍在一起工作,他說,宋建軍在蘇州紡織廠上班的第二個月就結識了新的姑娘,一來二去,很快就好上了,已經悄悄地在蘇州結了婚。
趙馨茹自然不信,第二天就買了車票急急忙忙趕到蘇州。宋建軍已經搬離了先前信上的地址,她便背著行李守在他上班的工廠門口等他。
人是等到了,不想卻等來了三人。
宋建軍的老婆很瘦,臉卻有些浮腫,她站在趙馨茹面前,只輕輕地做出幾個撫摸隆起的小腹的動作,趙馨茹瞬時就啞口無言了。
她背著行李無計可施,只得去求助那位好心的同鄉(xiāng)。
南方的冬天刮著刺骨生冷的寒風,趙馨茹凍得嘴唇烏紫,剛坐下就灌下一碗熱湯。
“回老家還是留下來?你怎么打算的?”同鄉(xiāng)問她。
回去肯定也是被人戳脊梁說閑話,必然要繼續(xù)忍受貧窮與潦倒,于是趙馨茹很堅定地答:“留下。”
她沒有什么生存技能,輾轉找了幾份工都不如意,最后被介紹去翠微路上的那家舞廳跳舞。
第一晚掙得的錢她不是拿去置辦衣物,而是來到了房以年的租碟店,那間破舊昏暗的小店,貼著滿墻鮮艷華麗的電影海報,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邀約,也像是暗示一樣,讓她狂喜,也讓她不安。
《霸王別姬》里的小癩子說:“等以后我成角兒了,就天天吃糖葫蘆?!被厝ズ?,趙馨茹縮在小小的租屋里又看了一遍這部電影,心里對未來充滿了一種隱隱的期待。
后來她便常常出沒于房以年的租碟店,有一次半夜來還碟的時候,房以年正在吃一碗芋頭,旁邊放著一碟醬油。趙馨茹一時嘴饞,多說了一句:“芋頭蘸醬油怎么好吃呢?蘸糖才好啊。”
房以年愣了一下,說:“我們一直都蘸醬油吃,要不你嘗嘗看?”
她便伸手拿了一個,仔細地剝皮,蘸了些醬油,一口咬下去,美得眼睛都瞇起來:“嗯嗯!原來這樣吃那么好味!”
房以年把碗推給她:“也許你只是餓了,餓了就覺得什么都好吃?!?/p>
她確實餓,因為年輕,身材曼妙,人又聰明會來事,在那個舞廳已漸漸有了人氣,積攢了好些老客,幾乎每晚要跳足三小時。
跳舞不僅耗費體力,與男人間的周旋考驗的更多的是耐力、智力和氣力。一晚下來,趙馨茹總是筋疲力盡,最大的樂趣便是從房以年這里帶回一兩張碟片,打發(fā)回家后那些無聊又寂寞的時間。
很快,她就吃完剩下的芋頭,還覺得意猶未盡,站起來說:“老板,我請你吃夜宵吧!你定個地方?!?/p>
房以年沒有掃興,很快就關了店門,推出一輛自行車載著她去了一家老字號的小店吃飯。他們排隊買了咸豆?jié){、油條、酥餅、茶葉蛋,好不容易找到兩個空位坐下。
趙馨茹覺得很新奇:“居然有那么多人這么晚來吃東西!”
“你吃吃看就明白了。”
她喝了一口豆?jié){,里面加了油渣、油條碎、小蔥,還打了蛋花,又香又暖,讓她感覺特別幸福。
很多人的愛情都是從吃開始的,兩個小半生不曾有過什么交集的人,因為一起吃過一碗令人愉悅的咸豆?jié){,覺得人生突然就被這個夜晚點亮了。愛情從他們的靈魂里長了出來。
回去的時候,趙馨茹注意到房以年走路的時候有點不自然,他輕描淡寫地解釋是因為凍瘡,晚上降溫,凍瘡又犯了。
當晚回到家,她連夜織完了之前那雙毛線襪,第二天放在了他店里的四角桌上。
后來,趙馨茹便常常出現在房以年那輛永久的自行車后座上,她大部分時間都帶著妝,穿著旗袍或者戴珠片的裙子。在那種環(huán)境中摸爬滾打,慢慢地,風塵氣就出來了,坐在樸拙的自行車后座上總顯得有些違和。而房以年卻沒什么變化,依舊沉默寡言,很少有情緒起伏。
他們之間的來往很簡單,趙馨茹晚上結束后房以年會在外面等她,隨手遞過去一瓶熱水。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總是安安靜靜地看碟,有時會一起吃飯,閑聊幾句,飯后再剝一個橙子吃。
直到有一天,房以年用一把刀親手打破了這份寧靜。
那天下午,趙馨茹去店里找他,但迎接她的是大門緊閉,房以年不見了。
她心中涌起莫名的不安,第一次真正注意到白天的翠微街是什么樣的。日頭高升,街上行人很多,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像是心里充滿了秘密。
問了很多人她才拼湊了個大概,早些年房以年跟翠微街上一間雜貨鋪的老板有過節(jié),最近租碟店經常被工商部門突查,房以年聽說是雜貨鋪老板舉報這里租售不健康的音像制品,便去雜貨鋪找舉報者對質。不知道兩人在言語中發(fā)生了什么,房以年突然掏出刀子,將對方捅成了重傷。
因為故意傷人,房以年進了監(jiān)獄,無聲無息的,曾經夜燈長亮的那爿店在翠微街暗了下去。
趙馨茹的生活也跟著發(fā)生了改變。
他們之間似乎并沒有明白通透的情感關聯,更遑論那些相許一生的誓言。但她在那天做了一個決定——她要等房以年。
即使可能沒什么意義和結果,即使有些努力會很徒勞,但她仍決定等他。
那晚她沒有去舞廳,而是坐在房以年店鋪的門口吃一包糖炒栗子。栗子殼剝了一地,街邊的夾竹桃已經開了花,緋紅與白,在暗夜里噴薄盛放。
房以年被判了七年,他家人里里外外跑了很多關系,后來才減為五年。
五年里,趙馨茹幾乎每個月都去看他,帶上很多他喜歡吃的食物,認認真真地封裝好。她漸漸瘦了,眼神也黯淡了一些。第三年的時候,房以年終于跟她說:“別再跳舞了,找點輕松的事情做,該為以后考慮考慮了?!?/p>
言下之意是提醒她愛惜名譽,該嫁人了。
她愣了一下,說了個“好”字。
但她仍舊月月來:“外面人雖然多,卻找不到一個能一起開開心心吃飯的?!?/p>
就這樣,她真的等了他五年,直到他出獄。
他們兩個人的愛情得不到彼此家庭的認同,一個做過舞女,一個蹲過監(jiān)獄,他們是世俗的異類,想要結合自然困難重重。
房以年的母親為了阻止兒子與趙馨茹見面,把大門換了一把大鎖,趙馨茹在門外把門捶得咚咚響,兩個女人隔著房門吵得整條街都喧囂了起來。
她們鬧得不可開交,最后房以年翻了墻,也讓母親死了心。
他們結婚時酒席擺了四十桌,也許那是翠微街最安靜的一場酒席了,男女方親朋各一半,南北兩場涇渭分明,大家都吃得安靜而節(jié)制,心照不宣。
按禮俗,中途新郎新娘要向每桌賓客敬酒,趙馨茹穿著大紅的改良旗袍,端著酒杯畢恭畢敬地給婆婆行禮,兩個女人的眉眼間各懷心事,但最后,她們都喝下了自己手中的那杯酒。
飯后,外面開始下雨,雨越下越大,趙馨茹和房以年站在門口送客。她的裙擺被雨濺濕,但她卻覺得這是自己這么多年來過得最愉快的一夜。
房以年突然說:“你笑什么?”
她告訴他:“沒什么,想起很久以前跟你一起看碟,看《霸王別姬》?!?/p>
電影里有幾段不圓滿的亂世之愛,充滿了惆悵與唏噓。而在當下的太平年代里,她的愛情圓滿了。
而當年房以年動刀傷人的真相并不是因為對方舉報了自己的生意,那只是個引子。真正讓他憤怒至失去理智是因為對方說:“你不光販賣黃色光盤,你還跟一個不干不凈的舞女來往,簡直骯臟?!?/p>
他不能容忍的是對方對趙馨茹的侮辱。
但在這個風雨如晦的夜晚,他并沒有跟她提起過這些真相,他決定讓它成為秘密,永遠留在翠微街的大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