怦然心動

張艷榮

1

電話那頭怯怯地問，是添兒嗎？聲音低而輕，飄悠悠的。

只有她這樣稱呼他，添兒。甚至，她不說話，單從電話那頭的呼吸，他就能分辨出是她。馮添急切地應(yīng)聲，百合，是我，你好嗎。

事隔五年，聽到她的聲音，馮添依然怦然心動。

百合的聲音有些哽咽，然后，長久地屏息。馮添太熟悉百合悲傷的氣息和表情了。他的心，猛烈地疼了下。他壓抑著激動，輕聲問，百合，你怎么？不急，慢慢說。你還在北京嗎？

百合飲泣，是的。

馮添也語無倫次，他著急、擔(dān)心，還有莫名的憂郁。百合又跟他聯(lián)系了，她一定有事，不然不會打電話。他記得，五年前，她要跟他分手，也是這樣的電話，哽咽，屏息，也是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馮添說，在就好。百合，我去紅房子咖啡屋等你。你知道那兒的，答應(yīng)我，不見不散。

來到咖啡屋，馮添坐在了老地方。這里記錄了他和百合美好而難忘的時光。窗外是一個小菜園。菜園邊有輛破自行車，閑置角落很久了，銹跡斑斑的。他想起在大學(xué)校園時，兩人騎一輛自行車，百合喜歡坐在橫梁上，頭仰靠在他懷里。他能聞到百合頭發(fā)的芳香。

百合來了，馮添從她推門的一瞬間，就看見了。她穿了條長裙。這是她的風(fēng)格，上大學(xué)時，她就愛穿長裙子。淡藍(lán)色的裙子，更顯她身材高挑而消瘦。她比以前更瘦了，臉色蒼白。眼睛比過去還大，可能是瘦顯的。馮添非常喜歡她細(xì)而長的眼睛，雖不是雙眼皮，但那樣干凈、俊俏，還略帶稚嫩和天真。那是一雙孩子神色的眼睛，永遠(yuǎn)也長不大。她肩挎一只長帶包，小巧精致，搭到腰間，與裙子的顏色很搭。馮添站起來迎接她。他那期盼的眼神，能把人融化。他和百合原本是要結(jié)婚的，可是……馮添按捺不住心跳和激動，眼里竟充盈了淚花。他倆對望著，站立著，忘記了問候。后來才慢慢地坐下，那樣小心翼翼，生怕坐著什么活物似的。百合以前可不是這樣，她常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進(jìn)來，一屁股坐在對面，說快點，渴死了。歲月呀，把女孩變成了女人，又把她變得如此深沉而謹(jǐn)慎。

他們默默地對坐著，好一會兒不說一句話。她的神情冰冷，仿佛身上失去了所有的熱量，連眼神都失去了光澤，冷冰冰地看著這個世界。馮添要了杯綠茶，給百合要了杯咖啡。還是延續(xù)著大學(xué)的習(xí)慣，百合怕苦，咖啡里要放兩包糖。馮添給她放糖，這期間，百合靜靜地看著，一言不發(fā)。以前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她都會這樣說，添兒，我都幸福死了，你就慣著我吧。

百合又側(cè)著臉，看著窗外，想必她也看見了黃瓜花間的灰蝴蝶，還有那輛靜默在菜園邊的自行車。不知她此刻想的是什么。她靜靜地流淚，淚水滑過她白皙的臉龐，滴在桌子上。她無聲無息，靜得讓人心疼。

你過得好嗎？馮添伸出手，溫柔而友好地拍拍百合的手背說。百合微低著頭，嘴似動非動，嘴角上翹，苦笑了下。她摘下圍巾，微昂頭，看著馮添。

脖子怎么了？有塊牙咬的傷口，還有個手掐的痕跡。她穿的是圓領(lǐng)的衣服，傷痕一直蔓延到領(lǐng)子里面。馮添驚呆了，他噌地站起來，不用看想必裙子裹著的身體也是傷痕累累。馮添緊握著拳頭問，誰，誰干的？

百合不說話，低垂著頭。

馮添說是趙冬，這小子他還打人。

百合微蹙著眉，垂淚。

為什么不離開他？馮添問百合，聲音輕得如自言自語。他說話沒有底氣，因為他說什么都沒用，只有百合能做決定，否則誰也白搭。百合看著孱弱，可她主意最正。當(dāng)初她離開時是那么毅然決然，不留余地。

百合細(xì)聲細(xì)氣地說，趙冬也很可憐，他是那么有才華的人，他會成為了不起的詩人。

聽了這話，馮添已經(jīng)氣得不行，他可憐？那你還來找我干什么？都這樣了，遍體鱗傷，你還維護(hù)他的面子。馮添說完，看著窗外，菜園里的灰蝴蝶不見了，黃瓜花少了喧囂，暗自開放著。

不愿意看我，是嗎？百合往脖子上纏著絲巾，我把傷口纏住，讓你只看見我的光鮮，我把傷痛隱藏，讓你只看見我的微笑。百合像念詩一樣輕詠著，可每一句都像錐子扎在馮添的心上。

離開他。馮添抓住百合的手。

百合苦笑著說，我還有選擇嗎？

怎么沒有，你當(dāng)年是那么干脆地離開我的。

百合說不上苦笑還是譏諷，今非昔比，我還有孩子。

帶上你的孩子，離開他。再說，孩子在這樣環(huán)境里，也不利于成長。

他會改的，他已經(jīng)向我發(fā)誓了。

家暴者一貫的伎倆。馮添冷冷地說。

請不要這樣說他。說著，百合起身要走。

先別走，好不容易見次面。馮添拉著她的手，她扭過頭背對著馮添。但沒挪動腳步。馮添拽拽她的手，示意她坐下。

百合順從地坐下，那杯咖啡已經(jīng)涼了，她好像一口都沒喝。大學(xué)那會兒，她早猴急地三口兩口喝光了。那個無拘無束、朝氣蓬勃的野丫頭不見了。是年齡改變了百合，還是生活改變百合，抑或趙冬改變了百合。

馮添說，我再給你要杯咖啡吧，這杯涼了。

不了，我要去接兒子。

兒子！叫什么名？

叫童童。

幾歲了？

四歲。

我們分開五年多了。馮添略停頓了會兒，接著說，我要結(jié)婚了。怎么冒出這句不著調(diào)的話，顯擺還是氣人？馮添這個后悔呀。

百合怔住，直直地看馮添。又把眼神挪開，眼睛就不知道看何方了，也許她什么也沒看，說結(jié)婚吧，你也該結(jié)了。有個家，回頭，如果我不在了，還可以幫我照看童童。

你不在了？不是，你怎么不在了？馮添神經(jīng)質(zhì)地問。

我就是說說，還真讓你看啊。你愿意看，你媳婦還不愿意呢。

馮添噓口氣，哦，是這樣。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嗎？或者，有什么要我?guī)兔Φ摹＿@是馮添迫切要知道的，他想幫百合。

百合凄然一笑。

怎么又是這種笑，馮添無法面對，這笑讓他心疼。馮添有些生氣，百合跟他疏遠(yuǎn)了。他帶著氣話問，那你今天找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打擾你了。

馮添看她一眼，生氣地看著窗外。黃瓜花沒有剛才那么黃了，有的已經(jīng)打卷了。開得鮮艷的，不結(jié)果實，是謊花。打卷的，倒是結(jié)了黃瓜扭。馮添覺得，他就是那謊花，開得老大，實際，什么都不是。

百合呼地站起來，壓抑著嗓子喊，我找你干什么，你說呢，我這里難受，她拍著自己的心，想見你，想傾訴，想，就是想你。嗚嗚。

馮添幾乎是奔到她的身邊，一把抱住她。百合嗚咽著說，這些話我原本是不想說的。

百合，你過得不好，為什么不來找我。我是那么愛你，永遠(yuǎn)愛你，是趙冬生生把你搶走的。

不，是我自己選擇的。

你給我交個實底吧，我可以等你。

不用等我，我不會離婚的。

百合從他的懷里掙脫出來，快步走出了紅房子。

馮添沮喪地跌坐在椅子上，我怎么了？逼迫人家離婚。

2

馮添比百合和趙冬高一屆，新生入學(xué)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百合和趙冬是一起來的，不像大多數(shù)的同學(xué)，爸爸媽媽陪著來，還有爺爺奶奶姥姥陪同，送一個孩子上大學(xué)，簡直就是一個小型旅行團(tuán)。在眾多的新生當(dāng)中，百合和趙冬特別顯眼，他們倆拿的是兩個大編織袋子，是那種裝化肥、種子的編織袋，上面還清晰標(biāo)著，什么種子，什么化肥，多少斤，產(chǎn)地。入學(xué)那天挺熱，他倆拿的東西又多，且肩扛手提。馮添離老遠(yuǎn)就看見百合了，他是出于好奇，特別那個小姑娘，汗水濕透了頭發(fā)，凌亂地搭在額頭，一縷一縷的，被汗水一滋，像是很久沒洗頭了。她肩上扛個編織袋，手里拎著編織袋，已經(jīng)拎不動，即將崩潰。那個男生也沒好到哪去，比她拿得還多，走在前面，不時回頭催她快走。這哪是上學(xué)，整個逃難嘛。馮添快步走到女生的身邊，伸手幫她拿東西。死沉，編織袋半透明，馮添看見里面還有塑料臉盆，鈴當(dāng)馬勺的，啥玩意都有啊。馮添說，這些都不用拿，學(xué)校超市都有。女孩說你說得怪輕巧，那不得花錢啊。她的手剛騰出空，忙幫那個男生拿東西。那個男生一臉的煩躁和苦難。

馮添問女生叫什么名字，女生說她叫百合，指著男生說，他叫趙冬。

趙冬始終沒說一句話，就是悶頭走。馮添和百合并排走著，趙冬回頭狠狠剜了百合一眼。

有的人相遇是一種錯誤，如百合遇到了馮添，才心猿意馬。她和趙冬算是青梅竹馬，一起上小學(xué)、初中、高中，到大學(xué)。但他們沒談過戀愛，彼此關(guān)于男女的戀情，只字未提。用不著提，有這個過程沒這個過程，到時候，他們都是要結(jié)婚的。兩家大人在他們?nèi)雽W(xué)前，已經(jīng)給他們按著農(nóng)村的習(xí)俗訂婚了。所以，他倆之間老成、把握得就像老夫老妻。就是那種，有事說，沒事忽略語言，忽略談情說愛，忽略青春的感覺。趙冬的浪漫情懷都在詩里了，他喜歡寫詩，他在自己的詩里戀愛，在詩里憂傷。整個大學(xué)，趙冬沒什么朋友，他孤僻、內(nèi)向。如果說趙冬在大學(xué)有要好的同學(xué)，那還是百合，其次是馮添。也不是他非得與馮添要好，而是百合總和馮添在一起。所以，出去玩，也就帶著趙冬。當(dāng)然了，出去坐車、門票、吃飯之類的都是馮添總管。百合心安理得享受，趙冬卻顯得不自在，他的不自在不存在感謝之意，充其量是嗤之以鼻的清高。他頂煩馮添滿不在乎、呼風(fēng)喚雨的樣子。也就百合這樣的傻丫頭信他的，無非也就是混吃混喝。趙冬當(dāng)時真這么想的，他沒看出百合和馮添有戀愛的苗頭。他認(rèn)為百合就是他媳婦，早晚辦個手續(xù)的事。他也想像馮添似的花錢自如，但他沒錢，他勉強用稿費養(yǎng)活自己。家里無力支付他大學(xué)費用，他不合群的另一面，貧恥心。

到現(xiàn)在馮添也百思不得其解，畢業(yè)那年，百合突然就和趙冬結(jié)婚了，沒有丁點征兆。就算他們在農(nóng)村訂婚了，也可以解除婚約。

那天下著大雨，星期天，宿舍只有馮添一個人。馮添家就在北京，按理他是應(yīng)該回家的，但他不愿意回去，母親總是拿出一摞子照片，讓他選對象。其實，母親從來不主張早婚的，對一個男人，三十歲結(jié)婚都不晚。自從她知道兒子正跟一位農(nóng)村姑娘談戀愛，非常生氣，她不理解，兒子的眼光會這么差。母親很現(xiàn)實，作為母親，他也希望兒子將來過得好，沒有太高的要求，就希望他能找個北京姑娘。所以，只要馮添回家，那就是幫他找對象。所以，馮添盡量少回家。從此，馮添對母親也有了成見，他不理解，知書達(dá)理的母親，怎么會有這種偏見。她是沒見到百合，見到，他會改變看法的。有一天，他突然把百合領(lǐng)回家，想給媽媽個驚喜。事與愿違，母親說百合漂亮、溫柔，但我不同意，她沒有福相。那天，母親沒留百合在家吃飯，讓他倆去飯店吃，都給他倆定完飯店了，直接去吃就行，飯錢已經(jīng)付完。

馮添心涼了半截，母親連頓飯都不讓在家吃，她真不喜歡百合。

還是說那個下雨的星期天，那是臨近畢業(yè)的時候。馮添望著窗外的雨，想著心事。突然，手機鈴響，是百合打來的，馮添有點小竊喜。想誰，誰來呀。可是，他接通電話，卻不是那么回事，百合的語氣和聲音都變了。她說，添兒，下雨了，我去你那里，下雨了。

好像，只因為下雨了，她才來這里。馮添說，雨這么大，還是別來了。他心里是愿意百合來的，他是擔(dān)心她淋雨。

電話那頭不說話，只能聽到她微弱的呼吸，少頃，百合說，我已經(jīng)到你窗下了。馮添奔到窗前，他看見百合正淋在雨里。他顧不得打傘，轉(zhuǎn)身沖出房門，邊跑邊脫下衣服，裹在百合的頭上，摟著她就往樓上跑。

進(jìn)了宿舍，馮添給她擦著頭上的水說，你這是干什么呀，淋雨，我哪做錯了，你可以懲罰我呀。

百合幽幽地說，你沒有錯，正因為你太優(yōu)秀了，所以我錯了。

不對，你一定是生我氣了。哦，對了，生我媽媽的氣，那天去我們家，媽媽都沒留你在家吃飯。馮添一直對這事耿耿于懷，你看我這段時間，放假我都不回家，就是要告訴媽媽，她錯了，給她點小懲罰。

不，不是的。百合說，你媽媽對我挺好，她舍得給我們訂那么一大桌子菜，去那么高檔的飯店，我感激還來不及呢。在我們老家，誰舍得請客人去飯店啊。這種理解方式，也是一種差距吧。

百合太單純了，馮添想應(yīng)該告訴她識別真?zhèn)?。他說，我媽媽不在乎錢，在我們家，尊貴的客人才在家里吃飯，她是不屑于跟你在一桌吃飯。

哦？那是因為我是農(nóng)村人。

但不要緊，我愛你就行了。

百合若有所思地靠在他的肩上，聽著，安靜得像個午睡的小貓。

突然，電閃雷鳴，百合忽然摟著他的脖子，貼在他身上。并不由分說，吻住他。馮添當(dāng)然高興，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他也熱烈地回應(yīng)她，說，百合，想我了，是吧。百合呢喃著，添兒，我愛你，一輩子都別忘了我。

誰說女人喜歡聽甜言蜜語，男人也一樣，馮添當(dāng)時就蒙了，抱著百合就摔到了床上。單人床，只能容兩個人側(cè)著身，他倆緊緊地裹在一起。記得，百合自己一件一件往下脫衣服，后來，馮添幫著她脫，連襪子也脫掉了，渴望彼此融化。忽地，像進(jìn)入了黑夜，想必烏云遮住了天空。馮添翻身壓在了百合的身上。這次，百合沒有像在酒店那樣掙扎，而是緊緊地?fù)Пе?，恨不能把他一口吞進(jìn)嘴里。很響的雷，就像劈開了窗戶，閃電有節(jié)奏地貼著窗戶一道道閃亮。馮添的手，觸碰到百合的臉，他碰到了冰涼的一滴水。馮添從百合的身上滑下，默默地?fù)е齻?cè)臥著。百合哭著，捶打他說，怎么了你，為什么不？馮添也哭了，說因為酒店那次受教育了，我想等你，等到我們畢業(yè)了，給你買個大房子。哦，不行，媽媽不會給我們買大房子的，本來她就不同意。我們買個小點的房子，只裝下我和你，五十平吧，三十平，足夠了。百合，你嫌小嗎？

哇，百合哭出聲了。

馮添說，你看你，三十平你就哭成這樣，是感動的吧。那我以后努力掙錢，給你買一百平的，那你不天天聽我的話呀，那顯得我多爺們兒。

百合說，馮添，你不用給我準(zhǔn)備房子了。我昨天晚上做個夢，夢見自己飛走了。因為，我看見天邊有朵七彩的云，漂亮極了，我明知道那是縹緲的，抓不住，可是，彩云的絢爛，像施了魔法一樣吸引著我，無法自拔。然后，我從頂樓沖出去，奔向彩云。當(dāng)我沖出窗戶，我竟長出了兩只翅膀，翩翩地飛到了彩云上。后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飛到哪去了。我沒了，可是，夢也沒醒，我就那么真空了。到最后，我醒了，夢也沒醒。

哈，馮添笑百合天真，不就是個夢嘛，跟買房子有什么關(guān)系。畢業(yè)后，第一件事就是買房子，有自己的小窩，這人才算安頓下來，然后，才是事業(yè)。再說，百合，我愛你，所以，我要給你一個窩。

愛我就行了。

百合，你記住，不要說我俗氣。我們是凡人，誰都生活在凡世間。一個不肯為你吃苦掙錢，不舍得為你花錢的男人，他絕對不是真愛你。

添兒你太優(yōu)秀了，優(yōu)秀得我都無地自容，其實我們不是一路人。

你怎么這樣說呢？我是你的添兒。馮添當(dāng)時也沒多想，他就以為，百合，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都些自卑，無非就這點心理作怪。

外面的雨停了，天漸漸晴朗。馮添說，穿衣服吧，別讓宿舍同學(xué)回來看見。

百合不語，她默默地起床，站在窗前。馮添也跟過來，擁著她。雨后彩虹掛在天邊，離他們那么遠(yuǎn)，又那么近。

彩虹真美，像你一樣美。馮添說。

花無百日紅，美的東西稍縱即逝，百合說。

他們就那么依偎著，裸著，站著，忘記了時間。

現(xiàn)在想，百合那天是有所指的，馮添沒多想。接下來，就忙著畢業(yè)，忙著找工作，忙著畢業(yè)論文，忙著答辯。反正各種忙。

等馮添再見到百合的時候，已經(jīng)是畢業(yè)后。對，現(xiàn)在想想，是百合有意躲著他。他也是大意了，他想畢業(yè)都忙亂。偶爾一次，他在校園遇到百合，倆人談了畢業(yè)去向。百合說留在北京。馮添就多了一句，趙冬呢？百合說也留在北京，我倆進(jìn)了一家外企。

對趙冬跟百合在一個外企工作，馮添沒多想，他倆本來應(yīng)該相互照應(yīng)。不知怎么回事，馮添從第一次見到趙冬就打心眼里反感，他的眼神和動作，都給人一種冷漠、灰暗的感覺。他要么沉默不語，要么狂躁不安。更讓他反感的是，他常年穿著露腳指頭和露腳后跟的襪子。腳后跟那個洞格外大，走路從鞋邊能露出來。好像一輩子，只買一雙襪子。有一次，馮添實在看不過眼去了，把一雙雪白的新襪子遞給他，他狠狠地瞪了馮添一眼，掉頭就走。百合臉一下就紅了，說你這送的不是襪子，是在羞辱。不管馮添是否有意，最不該當(dāng)著百合的面送襪子。

從那以后，馮添想治治趙冬的脆弱。誰叫百合還那么向著他。機會終于來了，他們?nèi)齻€去郊外游玩，回來時遇上下大雨。本來那條小河是可以墊著石頭過，可是，下雨，河水漲了，石頭淹沒在水里了。他們只好脫鞋，蹚水過河。趙冬彎腰，剛要脫鞋，他抬頭，瞅了一眼馮添，又瞅了一眼百合。發(fā)現(xiàn)馮添正在看他，看他的鞋。他停止了脫鞋，但他已經(jīng)撩起了褲腳，百合已經(jīng)看見露在鞋后跟襪子上的洞。這時，這鞋他就不想脫了。馮添麻利地把鞋脫了，露出一雙雪白的運動襪，他指著趙冬的鞋說，趕緊把鞋脫了，要不鞋濕了怎么穿啊。趙冬在他的監(jiān)視下，慢吞吞地脫掉一只，又脫掉一只。每個腳后跟還有腳指頭都有破洞，滑稽得像張著的嘴。趙冬面無表情地看著百合，兩只腳展覽似的，撂在百合面前。

走嘍，過河。馮添一手拎著鞋，背起百合，就蹚過河去。趙冬仍然站在河對岸，看他倆過河了，他狠呆呆地重穿上鞋，直接蹚過河。

百合從馮添背上落到岸邊，眼里竟含著淚。她看著馮添，冷冷地說，幸災(zāi)樂禍，我鄙視你。她看穿了馮添，她替趙冬難過和尷尬。很大程度上，她可憐趙冬。

聽到百合說我鄙視你，馮添就后悔了，是，他是想讓趙冬出丑，盡管不是他讓下的大雨，不是他讓漲的河水。他真是打心眼里稱贊，好雨知時節(jié)啊。他就想讓趙冬千瘡百孔的襪子，在百合面前一覽無余?？墒?，恰恰在百合面前，出丑的是他自己。從那以后，百合的心里有個小石子，小得就像沙子，不硌得慌，但磨得慌。

趙冬過河后，沒上馮添的車，氣哼哼地走在路上。馮添開車追上他，按喇叭，示意他上車。他反倒沖進(jìn)了旁邊的小路，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那小毛道，車根本過不去。百合坐在車上，不說話，默默地看著車窗外?？粗w冬的身影消失在雨霧里。馮添把車停在路邊，等著趙冬回來，可是趙冬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馮添試探著對百合說，趙冬可能從近路回去了，我們也走吧。

雨下得真大呀。百合還是看著窗外，自言自語。

馮添知道，無論說什么，百合也不會搭理他了。外面的雨下得大，馮添心里的雨更大，他隱隱覺得，百合無形中，正與他漸行漸遠(yuǎn)。他們之間，逐漸形成一道看不見的屏障。馮添懊惱極了，我怎么了，不就是脫個鞋嗎，那我也像趙冬似的，穿著鞋過河，你就不鄙視我了。

都趕一塊了，那段時間，馮添也在生百合的氣，他不想顛吧顛吧去巴結(jié)她，好像他有多大過錯。

原來，趙冬在暴雨中走回學(xué)校，發(fā)高燒。趙冬堅決不去醫(yī)院。百合堅持去醫(yī)院，趙冬生氣，強挺著，一躍從床上跳起來，剛下床，就摔倒了。他狠狠地瞪百合，那意思，你不是讓我去嗎，那我就去給你看。百合還是把他扶到床上躺下，自己跑去校醫(yī)那兒給趙冬買的退燒藥。等她回到趙冬的宿舍，他正喊渴。百合突然覺得趙冬很可憐，倒水，給他吃藥，又給他泡方便面。他握著百合的手，說抱歉，我剛才不好，我不是對你，是對馮添。就因為他是北京人，就他生活優(yōu)越，他就可以擠對我。還有你百合，跟他走得太近，他對你不懷好意。趙冬的口氣，像是囑咐自己多年的媳婦，不要上外面男人的當(dāng)。不知道趙冬是真看不出來，還是裝著看不出來。每次他們出去游玩，都看不出他有啥反感。有時候，馮添就是象征性地讓讓他，趙冬你去嗎。他肯定平平淡淡地說，去呀。趙冬就像個小尾巴，守規(guī)矩，不聲不言語地跟著他倆。從不跟他倆并排著走，不遠(yuǎn)不近跟著。在車?yán)镆彩?，坐在后座的一角，看詩集，拿著鉛筆頭，在紙上劃拉著，多半是寫詩。

趙冬跟他倆摻和，是有意監(jiān)視呢，還是觀察？說不清楚。

百合早想跟趙冬說和馮添戀愛了，她總感覺趙冬不會相信，還要費一番周折。現(xiàn)在，她想談?wù)勸T添和她，他和她。而趙冬此刻竟哼唱《月牙五更》，他好像知道百合想說什么，他斷不能讓她說出來，他欠起身子，聲音微弱地給百合唱著。小時候上學(xué)，幾乎孩子們都會唱這些隨手可拾的民歌，他和百合上學(xué)的路上也唱過。

百合哭了，拉著趙冬的手，就像小時候上學(xué)路上拉著趙冬的手，雨天，趙冬把衣服脫下來，罩在她的頭上。百合說趙冬，你放心，我會守著你，不讓別人看不起你。

從村里出來，你父親說讓我照顧你，我做得不好，以后我會努力的。我也會有車，你坐在里面。趙冬說著，竟然暗自流淚了。

百合的心，也疼絲絲的。

從蹚河回來，馮添再見到百合，就是下雨的那個星期天了。畫面，定格在窗前。天邊掛著彩虹，草坪上跑著小狗，開著小花，整個校園，水洗過樣的干凈、清爽。

馮添現(xiàn)在想來，那個下雨的星期天，百合已經(jīng)決定跟趙冬結(jié)婚，她是來跟他來告別，跟他的愛情告別。平心而論，馮添是故意讓趙冬出丑。不想是雙刃劍，觸動了百合的惻隱之心，女性特有的惻隱之心。說具體點，是百合對趙冬那從骨子里固有的憐憫，這種憐憫，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也許這憐憫從他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有了，伴隨著鄉(xiāng)土，逐漸長大，滲透到血液，又像血液般尋常，彼此不曾覺察，關(guān)鍵時刻干預(yù)著百合的思維和情感天平。

畢業(yè)后，百合和趙冬結(jié)婚了。什么時候結(jié)的，在哪兒結(jié)的，馮添一概不知，彼此再無聯(lián)系。

3

今天，是什么觸動百合要給馮添打電話，因為趙冬自殺了，住進(jìn)了醫(yī)院。百合徹底崩潰了，這樣的日子，你死我活。每個人都在找出口，而每個人又不給對方出口，并嚴(yán)防死守。在趙冬毆打百合的時候，只因百合說了句，離婚吧。趙冬停止了毆打，猝不及防，拿起水果刀，割向自己的手腕。他問百合，你還要離婚嗎？百合捂著他的傷口，哭著說，不離了。血最終封鎖了百合的突圍口。她把趙冬送進(jìn)醫(yī)院，萬念俱灰，撥通了馮添的電話。

夜晚，醫(yī)院長長的走廊，扯著百合的身影。醫(yī)院靜得出奇，失去了白天的喧囂。百合站在病房外，遲遲不敢進(jìn)屋，她從門玻璃看見了趙冬，正睜著眼睛，憤怒地瞪著屋頂。這是四人間病房，每個病床邊都坐著陪護(hù)的人。只有趙冬的床邊，冷清。百合強硬著頭皮再次來到醫(yī)院。早上，她把趙冬交給醫(yī)生，交上押金，逃似的離開了醫(yī)院。從咖啡屋與馮添分開，她從幼兒園接了孩子，把孩子送回家后。又一個人在大街上狂走，流著淚迎著風(fēng)，一直走到華燈初上。然后她調(diào)轉(zhuǎn)頭，向醫(yī)院狂跑。寂寥的醫(yī)院走廊，飄散著來蘇水味，她聞到了腐尸的味道，猶如她的生活。她順著這味道，站到了趙冬的病房前。她像一片影子，也像一道輕風(fēng)，推開了病房門。對，是風(fēng)，趙冬掛在嘴上的詩句，你應(yīng)該是一場夢，我應(yīng)該是一陣風(fēng)。

病房門推開那一剎那，趙冬兩道鉗子般的目光，打在百合的臉上，定定地注視著她。把她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趙冬就那么瞪著眼睛，一把拔掉吊瓶，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跳下病床，沖出病房。

百合晾在病房中間，愣著神。病房所有人的目光都打在她身上。她的身體被所有眼神穿透，如萬箭穿心。百合也沖出病房門，她不是去追趙冬，她連滾帶爬，向家跑去。童童在家，她要把童童藏好，不讓他看見來自地獄的一幕。她出了地鐵，打車。每次她是不舍得打車的，走路也就二十分鐘，可今天來不及了。她要趕在趙冬到家之前，把童童藏好。她打開房門，長長舒口氣，還好，童童在客廳玩積木，趙冬還沒到家。她連孩子帶積木，一同抱進(jìn)臥室，并囑咐孩子，乖，媽媽和爸爸要談重要的事，無論聽到什么聲音，都不要出來。

也不管孩子是否答應(yīng)，她已經(jīng)帶上臥室門，并把門鎖上。她回轉(zhuǎn)身，望著門口，無限坦然，那神情，好吧，所有的暴風(fēng)雨都來吧。眨眼間，家門開了，趙冬兇神惡煞般地進(jìn)屋，他把門仔細(xì)鎖好，那神情，生怕外人進(jìn)來，或怕屋里人出去，鎖閉、隔絕外界的空氣。百合坦然地站在客廳中間，淡淡地看著他。

一下午，你去哪了？趙冬問著走近百合，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她趔趄著，向后退了幾步，努力站穩(wěn)。趙冬指著她，咄咄逼人，說，你把我扔在醫(yī)院，而是那么嘈雜的病房，再加上陪護(hù)，十幾個人。我不是豬，是人。趙冬無論多么憤怒，他也把聲音壓到最低，生怕門外的人聽見。所以，因為壓抑，他的聲音更恐怖，他的表情更猙獰，他的出手更暴力。

百合回應(yīng)，你沒有錢住單間。

趙冬無奈而失望地?fù)u頭，說，你就知道錢，錢，錢，銅臭。他們，趙冬指著門外，不值得我為他們工作，他們不配，我是詩人，大詩人。等我的詩集問世了，他們，會對我刮目相看。

百合藐視地一笑，你今天的醫(yī)藥費，就是我們?nèi)业纳钯M，你怎么就沒聞到銅臭呢？

你是嫌我不出去賺錢，你到底還是嫌我了？如果連你也不愛我的才華了，那我還寫什么詩呢？

我現(xiàn)在要的是童童的托兒費，還有，你看，我的衣服已經(jīng)幾年沒買了。

趙冬指著百合，你變得勢利了，你不愛我的詩了嗎？

不愛。

好，告訴我，你愛誰了？我知道了，你在心里，趙冬用拳頭砰砰捶著自己的胸，一直愛著那個混蛋，馮添。他讓我出丑，讓我難堪，他欺負(fù)我貧窮。

你為什么貧窮，你為什么不富有，貧窮是無能的表現(xiàn)。

趙冬啞口無言，他實在太氣憤了，他的牙咬得嘎嘎響。實在無法消解心頭的憤恨，他心里的魔鬼，在躥騰著。他撲向百合，拳打腳踢。百合倒在地上，她捂著臉，冷淡地說，你打我的臉，我還怎么出去工作？怎么養(yǎng)活這個家，養(yǎng)活你的詩。

什么時候我心里，那個小小的百合，說話這樣刻薄了。趙冬在心里疾呼。百合剛踉蹌著站起來，趙冬又把她打倒。他認(rèn)為打的不是百合，打的是她的反抗和不聽話。他突然又想到了下午，百合去哪了？他住進(jìn)醫(yī)院，她居然晚上才來。并且，今天的話，不同于以往，句句鉆心。嗖地，像是一把劍插在他心上，百合，跟馮添聯(lián)系上了？他早就說過，回老家過，而百合窮死也不離開北京。她在等馮添。

趙冬厲聲問，說吧，你見了馮添。是不是？百合，你這個賤女人。

聽他說賤女人，百合流淚了，這話比打她一百遍都疼。她突然抬起頭，怒視著趙冬，一字一板，咬字清晰地說，是的，我見了馮添。

你為什么不否認(rèn)，你怎么就承認(rèn)了，你承認(rèn)是什么意思。又是雨點般的拳頭。

血滴在百合的臉上，血是從趙冬手腕上的紗布滴下來的。百合緩緩地說，小心你的傷口。

趙冬把紗布撕掉，扔在百合的臉上。

臥室的門咚咚地響，百合向臥室爬去。她調(diào)整聲音，盡量正常，說，兒子，你先寫作業(yè)，先不要出來。聽話，寫完先睡覺啊。

趙冬拽著百合的頭發(fā)，拽到客廳，別演了，你不累嗎，我都累了。把這個小崽子叫出來，打開煤氣，我們同歸于盡吧。他看著百合，冷笑著，你怕了，你留戀了，哼，你在想著馮添。舍不得他。

我可以陪著你，別扯上孩子。

我們倆都死了，留著他在世上，遭罪呀。

百合默然地看著趙冬，她的心已經(jīng)到了冰點。

趙冬自言自語，這個世界有什么留戀的，我寫的詩那么好，大學(xué)的時候，你們有詩發(fā)表嗎，我有詩發(fā)表，那時候稿費夠我的生活費了?？墒?，我現(xiàn)在，連一本詩集都出不了，要自費，我是詩人，出詩集還要自費嗎？笑話。

每一次家暴，以疲倦收場，沒有結(jié)論，周而復(fù)始。盡頭，遙遙無期。

慢慢長夜，百合躲在黑暗里，蜷縮著。像母狼似的，舔著傷口。

第二天，百合強撐著，爬起來。她今天必須去上班，這個工作她要保住，只要不耽誤工作，還允許她接送孩子。她早早起床，叫醒童童。

趙冬還躺在沙發(fā)上睡覺，他的手稿，散落一地。他習(xí)慣，先在紙上胡亂劃拉，然后再打字。一煙灰缸的煙頭，電腦未關(guān)，指示燈一閃一閃的。估計他昨晚又熬夜了。他就這樣，一貫的生活習(xí)慣，別人睡覺他醒著，別人工作他睡著。

百合已經(jīng)連指責(zé)的力氣都沒有了，她無奈地看了眼睡著的趙冬，睡相是那樣恬靜，這也許才是他原本的眉目。他屬于詩，在這喧嘩迅猛的時代，誰還執(zhí)著于詩？他一如既往。他必定是有缺陷的人。她曾跟他一起熱愛詩，但是，她是母親，她有孩子，她是肉身，她時時想起馮添。而趙冬的內(nèi)心世界干得幾近真空，只裝著詩。

童童撲進(jìn)百合的懷里，童童的小手撫摸著她的臉頰，那里有塊淤青。她抱著童童，躡手躡腳地走出家門。

街上車水馬龍，人們都在匆匆忙忙地奔走著，精神抖擻。百合覺得滿大街的人，只有她滿腹的心思。這時童童問，媽媽，你笑是什么樣？

是啊，百合不笑，已經(jīng)很久了。

路邊有個早餐攤，油條豆?jié){。娘倆坐在桌邊，要了兩碗豆?jié){四根油條，夾了點榨菜和蘿卜條。

正吃著，一輛小轎車停在桌邊。馮添走下車，說，給我也來碗豆?jié){，哦，還有油條。他低頭看童童，說，小家伙，叫叔叔。

童童對馮添說，我可沒時候跟你玩，再不快吃，我要遲到了。

呵，還挺能說。吃完，叔叔開車送你，指定不讓你遲到。

好呀，謝謝叔叔。

這回有時間叫叔叔了，小家伙，挺機靈。

百合有些拘謹(jǐn)，早早放下筷子。有意別過臉去，不讓馮添看見她臉上的瘀青。馮添掃了一眼，裝作沒看見。他們很快吃完，百合把錢給了攤主。而馮添站起來說，嗯，吃得不錯。小家伙，上車，咱們出發(fā)吧。

百合拉著童童，說這樣太耽誤你時間了，我自己送他就行了，不必麻煩了。

順路，走吧。馮添又對童童說，小家伙，我答應(yīng)送你的，說到做到哦。

叔叔是個講信用的人，我和你做朋友。童童說著坐進(jìn)車?yán)铩?/p>

一路上，童童很高興，他坐在副駕駛座上，拉上安全帶，摸摸這，碰碰那。孩子不會裝假，他對車很感興趣，好多同學(xué)都是爸爸媽媽開車送。童童總和媽媽擠地鐵，擠公交，再一路小跑。他也羨慕有車的爸爸媽媽，但他是懂事的孩子，不會說出來，也不會因此而自卑，他反而覺得媽媽很辛苦。有時他伸著小手給媽媽擦著汗說，媽媽，等我長大了，給你買車，你開著車，從二環(huán)到三環(huán)，從四環(huán)到五環(huán)。他調(diào)皮地唱著，啊啊，五環(huán)，你比四環(huán)少一環(huán)。這時，百合會開心地笑。

到了幼兒園大門口，有個同學(xué)問，童童，這是誰的車啊？

童童背著書包，搭著同學(xué)的肩膀，跟媽媽揮著手，邊說，我叔叔的車。

你叔叔是誰呀？

叔叔是爸爸的弟弟呀。

兩個孩子的對話，百合都聽到了。她跟馮添互望了一眼，會心地笑了。馮添說，小家伙很聰明。我們上車吧。

上了車，百合還是坐在后排。馮添從后視鏡對她說，要不要去醫(yī)院？

去醫(yī)院干什么？百合問。

你的臉。

我的臉很好，不需要。百合的口氣明顯生氣。

馮添后悔，他就不該說去醫(yī)院，那就等于看見了她臉上的瘀青?？墒?，他看見了，吃早餐時他就看見了。他氣憤，他擔(dān)心，他心疼。百合不說，他不能貿(mào)然詢問?？伤谛睦飭柫艘话俦椋悄莻€瘋子打的？

到了公司門口，百合默默下車，默默走進(jìn)公司大門。這期間，她沒回頭，也沒說一句話。馮添坐在車?yán)?，目送著她，直到她進(jìn)了公司大門。

回到刊社，馮添接到了楓葉的電話，說都準(zhǔn)備好了，也跟家里人說了，今天去登記，你不也答應(yīng)了嗎？馮添忽然意識到，自己是要結(jié)婚的人了。

不等馮添說話，電話里楓葉接著說，我已經(jīng)坐上地鐵，往你那兒去了。還是不等馮添說話，直接把電話掛了。

馮添把電話扔在桌子上，悵然地看著窗外，嗯，今天又夠熱的。你說楓葉也是的，這大熱天的，湊什么熱鬧啊。唉，只好陪她去了。馮添開著車，在刊社大門口等楓葉，他也想快去快回，一大堆稿子等著看呢。楓葉一腦門子汗地走來，經(jīng)過馮添的車，都沒認(rèn)出來。馮添搖下車玻璃，說上車。楓葉遲疑了下，拉開車門上車。馮添就把車開上了主道，楓葉問，你借的車呀？馮添說不是，新買的。楓葉說怎么沒聽你說呀。馮添說這有什么好說的，那個捷達(dá)車本來就該換了。楓葉歪著頭看了他半天，試探著問，你不會用的咱們結(jié)婚的錢吧？馮添說是又怎么了。楓葉快哭了，你怎么回事啊，我爸媽說了咱們結(jié)婚他們會陪嫁一輛車的，你干嗎要買呀。你把置辦結(jié)婚的錢都花了，結(jié)婚的時候花什么呀？馮添說，我開你家買的車不舒服。他從咖啡屋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想把破捷達(dá)車換了，他要買輛新車。他預(yù)感到了，百合會有用到車的時候。新車，百合坐著會舒服些。

到了民政局，前面有很多人在等著，他們倆也自覺地排號。楓葉的氣已經(jīng)消了，她拿著戶口簿、身份證、照片，激動、興奮地看著馮添，跟他夸張地眨著眼睛，做個小鬼臉，不時碰碰他的手。楓葉總是這么陽光，哪怕有點小摩擦，一會兒就好。馮添沒有回應(yīng)，楓葉以為他還在生氣，就小聲對他說，我覺得你提前買的這輛車挺好，坐著舒服，那我就告訴我媽，不用她老人家買了，折成錢，把錢給咱們就得了。馮添刮了下她的鼻子，你呀，小算計。楓葉拍拍他的手，還不是替你著想。說著話，就到他倆了，楓葉興奮緊張，拉著馮添，快點，到咱倆了。她把證件放到工作人員面前，催促著馮添，快拿證件。而這時馮添的電話響了，陌生號碼，他接聽電話，喂，你好。電話那頭問，你是馮添嗎？馮添說是，對方說你認(rèn)識百合嗎？聽到這，馮添起身，往門外走，說認(rèn)識。楓葉眼睜睜看著馮添走出了門口，好不容易排到，唉，接電話，這么巧。看看后面焦急等著的人，看馮添去走廊接電話，看樣子，一兩句話不能完。還是讓給后面的人先辦吧。楓葉只好繼續(xù)坐在椅子上等。馮添步履匆匆走到楓葉跟前，說有事，先走，讓楓葉自己打車走，改天再來辦。楓葉猛地站起來，剛說了句，怎么回事？馮添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門口了。

4

是百合的同事打來的電話，說百合在公司暈倒了，請他速來。

不知怎么的，馮添聽到這個消息，就止不住淚水。他想給百合打個電話，又怕她沒有力氣接，不打電話，又怕她以為他不來接她。百合呀，在他心里占據(jù)著怎樣的位置，連他自己都估量不出來。

車行駛在北京擁擠的大街上，這速度，一時半會兒還到不了。他戴上耳機，還是給百合打了電話，一聲，兩聲……他焦急地數(shù)著，百合終于接電話了，還沒等馮添說話，百合虛弱地說，添兒，你在來嗎，快點，我快堅持不住了。馮添平復(fù)心情，說，百合，我馬上就到，在路上，你等我啊，等我，聽話。

掛斷電話，馮添的淚水又涌出了眼眶。

到了公司，百合躺在休息間的單人床上，臉色蒼白，手腳冰涼。同事們說送她去醫(yī)院，她不去，后來她給了我們你的電話。百合的兩只手一直交叉著捂著腹部。馮添守著這么多人，他不能查看，但他知道，那里有傷。百合臉色蒼白，咬著嘴唇。馮添抑制著淚水，他不能說話，怕一開口，淚水會奔涌而出。他攔腰抱起百合，跟誰也沒搭話，沖出了大樓。

馮添打開后車門，把百合放進(jìn)后車座平躺著，他站在車門，俯身，百合抱著了他，在他的面頰吻了下。馮添對她微笑著，說躺好，我們?nèi)メt(yī)院。馮添邊開車邊問，百合，都這樣了，為什么不讓同事早點送你去醫(yī)院。萬一耽誤了怎么辦。百合說我不想讓別人看見我的傷口。

傷口？百合一直在傷口里生活，她是微笑著，在自己的傷口上舞蹈。

醫(yī)生打開百合的衣服，腹部層層疊疊纏著紗布，透過紗布，已經(jīng)滲出了血。醫(yī)生拆掉紗布，驚呆，腹部多條傷口，紅腫、滲血。醫(yī)生給她上藥包扎，冷著聲問，怎么弄的？百合無語。馮添站在旁邊，早已蓄滿了兩眼的淚水。他不知道該恨誰，那么愛誰又該從何處著手。醫(yī)生看了眼馮添，問，你不是她丈夫吧？

馮添答不是。醫(yī)生又問百合，你在哪包扎的？百合說自己包的。醫(yī)生問，你哪來的那么多紗布。百合說我早買的。

醫(yī)生對著馮添說，可以報警，典型的家暴。聽見沒，早就備下了紗布，因為這樣的傷口經(jīng)常出現(xiàn)，不是一次兩次了，然后她拿出事先準(zhǔn)備的紗布包扎。家，隱蔽的場所，為所欲為。多危險，早就該來，臉都白了，失血過多。好了，沒事了，輸液，靜養(yǎng)幾天。

報警，百合和馮添相互望了眼，像風(fēng)中吹過一片樹葉，無關(guān)緊要，可有可無。就連馮添也沒有這樣強烈的沖動，報警。除非受暴者傷害到丟了多半條命，報警能起作用。否則就是給施暴者推波助瀾。

此刻，馮添心里正合計著一件事。他望著百合蒼白的臉，還有那微蹙的眉頭，握住百合的手說，百合，離婚吧。百合的眉頭蹙得更緊了，閉眼睛，而淚水順著眼角，汩汩地流出。

電話響了，是楓葉打來的。楓葉問他在哪？馮添說在刊社。楓葉說你撒謊，我去你單位了。馮添說，啊，我在醫(yī)院，有個朋友病了。楓葉哼了聲，不屑追究，問他還什么時候去登記。馮添說你定吧。楓葉說那就明天吧，我媽今天就不高興了，說哪有這么登記的，能有多大的事，比登記還重要。馮添實在不想聽她絮叨，說行，就明天吧。楓葉這才撂電話。

百合看了他半天，說是楓葉吧。

是，馮添著頭不著尾地說，現(xiàn)在什么都來得及，百合。

你結(jié)婚吧。

那你呢？

我不離婚，趙冬很可憐，他每天熬夜寫詩。

詩？我怕詩沒死，你先死了。

大學(xué)時，你不也愛詩嗎。

那是我們青春的驛站，我現(xiàn)在依然愛詩。

百合遲疑、顧慮著說，趙冬現(xiàn)在焦頭爛額的，出詩集的事處處碰壁。所以他苦惱得不行。

我?guī)椭?lián)系出版社試試。

謝謝！我替趙冬謝你。

為我們曾經(jīng)共同的文學(xué)夢。

百合勉強笑了下，伸出手，馮添俯身，握住她的手，還是那樣柔軟、潤滑。百合難得笑。百合啊，心里永遠(yuǎn)裝著一份愛，哪怕是即將干枯的湖泊，她要守到最后一滴水。

輸完液，百合堅決不住院。走出醫(yī)院，百合說她想接童童回家。馮添說我送你們。百合眼睛躲閃著，說不用了。

你這個樣子，自己怎么接孩子，馮添故作輕松，行了，我好人做到底了，反正今天也搭進(jìn)去，跟我們社長請了一天的假。

還是不用了吧。

為什么呀？

百合囁嚅著說，趙冬變得很敏感。

馮添明白了，他強忍著怒火，打著哈哈說，嗨，我離你家遠(yuǎn)點停車不就完了嘛，他看不見。百合又是勉強笑了下，算是默許。

下午去接童童，停好車，百合和馮添一同站在幼兒園門口等童童放學(xué)。童童從幼兒園大門興高采烈地跑出來，歡快地奔向他倆。他沒有撲進(jìn)媽媽的懷里，而是直接撲進(jìn)馮添的懷里。馮添就勢抱起他，雙手舉過頭頂。百合耳朵灌滿了童童的笑聲。

上車的時候，童童還要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系上安全帶，像個小大人，自信地拍了下馮添的肩膀，叔叔，我相信你的開車技術(shù)。馮添逗他，那好吧，我不辜負(fù)你的希望，會努力開車的。童童穩(wěn)穩(wěn)地坐在副駕駛座上，揮手，出發(fā)。

好，遵命，坐好了，我要開車了。馮添從后視鏡，看見百合燦爛的笑臉。童童看著窗外，大驚小怪地叫著媽媽，你快看，那個樓咋那么高啊，你猜它有幾層？一會兒，又忽然指著窗外，快看，鳥巢……他一路上不停地驚呼，不停地說。馮添側(cè)臉看了眼童童，鼻梁和額頭長得真像趙冬，嘴和眼睛像百合，這孩子撿著爸媽的優(yōu)點長的。難得的是，這孩子陽光向上，朝氣活潑，性格不像他的爸爸。童童充當(dāng)著小向?qū)?，用小手指揮著，叔叔過了立交橋，往右面拐。馮添心里想著呢，離百合家遠(yuǎn)點停，別因為送他們娘倆回來一趟，再給百合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他想，到時候，百合會說話的，告訴他在哪里停。馮添心里有數(shù)，據(jù)百合說的那個小區(qū)，他覺得快到了。車速已經(jīng)放慢，而童童這時突然關(guān)了話匣子，回頭看看媽媽，又看看馮添，對馮添笑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車窗外，剛拐過一個彎，童童說，叔叔，你在這兒停車吧，我和媽媽走過去就行。

不約而同，馮添和百合互看了一眼，心照不宣。

太陽熱辣辣照進(jìn)客廳，趙冬才醒來。他像翻找東西那樣，沖進(jìn)臥室，沖進(jìn)廚房，沖進(jìn)衛(wèi)生間，百合和童童都不在。他揉著腦袋想，昨晚，他打了百合，末了，用鉛筆刀，在百合的肚子上劃了幾刀。出血了？他現(xiàn)在開始后悔了，他看著手腕上的傷口，我不也是被你氣的，割腕了嘛。百合又去上班了，她肚子上的傷能上班嗎？她居然去了。工作對她有多大魅力，看起來，她一刻也不愿面對我呀。他看著包著紗布的手腕，我不是不去工作，因為我的傷還沒好。趙冬自言自語著，他胡亂地往手腕上纏紗布，纏著纏著，又拆掉。他狠命地踩著地上的紗布和稿紙，踢著地上能踢到的一切東西。趙冬發(fā)泄完了，疲憊地燃上一支煙，打開電腦，繼續(xù)寫昨晚未寫完的詩。

黑夜呀，請把星星也帶走吧，

徹底干凈黑下去。

只有靈魂和我舞蹈，

我本無罪啊，

只是愛到深邃。

到下午，趙冬覺得胃有無數(shù)條蟲子在咬。他到廚房翻翻，什么吃的也沒有。怪不得百合帶著傷也要出去，家，冰冷，饑餓。今天，她會跟誰訴說，會跟誰流淚，她會嗎？想到這，突覺抓心撓肝，他撲到窗戶上，向外張望。他仿佛看見了百合，依偎在別人的懷里，竟撩起衣服，讓那個人看她的傷口。他眼睛像冒出了血，他確定自己哭了，流出的是熱辣辣的血。他光著腳跑下樓，跑到百合回家必經(jīng)的路口，站住。但他的眼睛一刻也沒停歇，在來往的車輛，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搜索。天啊，他看見了，紅色書包，兒子的。他從前車門下來。哦，接著，長發(fā)飄飄，百合，她從后車門下來。那是誰的車？男人的？趙冬扭頭就走，他要趕在百合進(jìn)家門之前回家。家，他太喜歡了，關(guān)上門，隱蔽，黑暗，狹小，獨立，他的王國。盡管是租的房子，這不耽誤他成為王的驕傲。他也不容易啊，每天都提心吊膽地?fù)?dān)心著百合，生怕她哪里做得不對，你看，今天果然又犯錯了吧。他一邊擔(dān)心著百合出錯讓他惱火，一邊渴望著百合出錯，否則，他找不著打她的理由。這矛盾的綜合體，折磨著他自己，已經(jīng)折磨得抓心撓肝、體無完膚。

屋里的窗簾已經(jīng)拉上了，百合打開房門，黑暗撲面而來，她順手打開了燈。趙冬坐在沙發(fā)里抽煙，擰著眉頭。百合徑直走進(jìn)廚房，洗洗手，先做飯。童童怯怯地走進(jìn)臥室，孩子已經(jīng)習(xí)慣了，回來就進(jìn)臥室。

飯做好了，吃飯的時候，百合小心翼翼。趙冬悶頭吃飯，一言不發(fā)，其間，他用眼睛詢問了百合幾次。百合太疲憊了，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就在百合領(lǐng)著兒子要進(jìn)臥室休息時，趙冬叫住了她，百合，你這么急著進(jìn)屋嗎？就對我沒有一句話嗎？

百合把童童推進(jìn)屋，并把門關(guān)上。趙冬，有什么事明天說，我很累。

是嗎？趙冬冷笑，專車送還累嗎？

百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見了？不能啊，離小區(qū)那么遠(yuǎn)呢。她說，是，我打車回來的。

不是，趙冬呼地站起來，揪著百合的衣服，拉到了客廳，你撒謊了，是個黑色的車，說，他是誰。

百合不知道從哪聽來的，如果你說的謊言重復(fù)一百遍，謊言也就變成真的了。百合堅持說，是出租車。

趙冬痛心疾首，你怎么還不承認(rèn)，我都看見了，你從后座下的，童童從前座下的。

百合蒙了，趙冬，幽靈嗎，他跟在我的左邊還是右邊？

我再問你一遍，你承認(rèn)了，什么事沒有。你別再氣我，你聽見我的拳頭咯咯響了嗎？

我聽見了，百合壓低聲音惡狠狠地吼，你的拳頭每天都在響，在我的頭上，身上。我甚至，每天都能聽到你磨刀霍霍。

你給我正面回答，趙冬揪住百合的脖領(lǐng)子，那個人是誰？

百合視死如歸的樣子，出租車。

趙冬整個面孔都扭曲了，他搖著頭，真是忍無可忍了，他一把撕掉百合的衣服，罵道，你不是不要臉了嗎？還要衣服干什么。

赤裸，即使在丈夫面前，以這種暴力方式赤裸，也是對人格的極大侮辱。百合咬著嘴唇，怒視著趙冬。小聲怒斥，卑鄙。

而趙冬全然沒有聽見她說什么，他的眼睛盯著百合的肚子，肚子上纏繞的紗布。他一眼就認(rèn)出，這不是百合包的。這么多年了，百合纏繞繃帶的圈數(shù)，系扣的方式，他都一清二楚。而且，他都知道，百合買哪個牌子的紗布，哪個牌子的消炎粉和紅藥水。這已經(jīng)成了日用品的一部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百合的肚子，他悔恨地用拳頭打著自己腦袋，痛苦至極地說，一整天我就擔(dān)心這件事，你撩開衣服讓別人看你的傷口，你現(xiàn)在怎么這么不要臉??？

百合苦笑，原來你擔(dān)心的是這個，傷口，別人？我的死活你全然不顧。

你死不了，你舍得死嗎？為了他你也不能死啊。說，他是誰？

百合不再說話，一雙眼睛冷漠地看著他。

你不是愿意讓人家看嗎，好吧，你就在這展覽好了。趙冬撕扯著百合，把她的褲子撕掉，揪著她的頭發(fā)，就那么赤裸著，貼在陽臺的窗戶上。

百合掙扎，趙冬聲音放大，如果你動，驚動了童童，看見你這個樣子，哼，你怎么收場？

趙冬的威脅，戳到了百合的疼處。她點頭，她服從。她一動不動貼在陽臺的窗戶上，向夜展示她的裸體。她也恨天上的星星，既然黑夜了，還要點上希望的燈，既然給人以希望，為什么還要用黑夜覆滅。仿佛黑夜懂她的心思，果然星星隱退，大雨拍打著窗戶，如無數(shù)條鞭子，抽打她身體，鮮血淋漓。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沙發(fā)傳來均勻的鼾聲。趙冬睡得很安詳，像個乖孩子。諸如男人的打呼嚕，說夢話，他都沒有。有幾次百合端詳著他睡著的模樣，一度懷疑，這是那個暴虐的趙冬嗎？不是，他是才華橫溢的詩人。

5

百合確定趙冬睡著了，她躡手躡腳，撿起地上的外衣，披在身上，趿拉一雙拖鞋，悄悄打開門，輕輕關(guān)上。她在門口聽聽屋里的動靜，確定趙冬沒醒她才跑下樓。

外面大雨如注，百合顧不了那么多了，她正渴望沖進(jìn)雨里，雨下得更大吧！沖刷掉她的恥辱，連同趙冬留在她身上的眼神。

她想打個電話，可是手機沒帶。路過一個超市，問有公用電話嗎？超市的人說沒有，她說能借我用下電話嗎？超市的人猶豫著，是啊，太多拿人家電話做手腳的，或拿著跑了的，人與人之間的可信度在降低。百合說要不你替我打個電話吧，我迷路了，讓家人來接我。百合說出的是馮添的電話，電話接通，超市的人說，你是馮添嗎，這有個叫百合的人在超市等你。并告訴了他地址。

雨下得更大了，電閃雷鳴。百合抱著胳膊，蜷跪在超市門口，因為她裸露著兩條長腿，外衣剛搭過大腿，她沒穿內(nèi)衣內(nèi)褲。她絕望地等著馮添，因為電話不是她打的，她聽不到馮添的口氣，售貨員只是告訴她，你等著吧，一會兒他來接你。所以，她不確定是否能等到馮添。如果今夜等不到馮添，那她就是人睡著，心醒著，馮添只是她青春的回憶和美夢，有過，不是永遠(yuǎn)。從此，她一顆心，寧愿泡在苦水里，無怨無悔。

晚上，馮添加班，也懶得出去吃飯，在編輯部沖了碗面。

到了超市，馮添什么也沒說，用毯子裹著她就上車了。他開著車，去了一個他想去的地方。百合中間問過，我們?nèi)ツ?？馮添說回家。

回家？百合問。

嗯，回家。馮添說，你要的家。

百合蜷縮在后座，像是睡著了。她是覺得睡著了，但她能聽到馮添的呼吸，她在這呼吸中感到安逸。完了，她已經(jīng)離不開馮添了。

車又開了四十分鐘，他們進(jìn)了一個小區(qū)，很平常的小區(qū)。這是五樓，馮添打開門，能有五十多平。百合走進(jìn)屋，她眼前不禁一亮，屋子是新裝修的，但塵土很多，像是很久沒住人了。屋里的擺設(shè)，按著新結(jié)婚的樣子，一張大床，占據(jù)了屋里的主要空間。床單被褥，都是粉紅色的，百合喜歡的顏色。這明明是婚床啊，但哪哪都落著灰。百合不解地看著馮添，扭頭就走，她說她不能住在他和楓葉的婚房。馮添抓住她，這是婚房，五年前買的，五年前裝修的。裝修完這些年，我再也沒來過。你還記得，那個下雨的星期天，我說要給你一個家，在北京給你買個房子。后來你和趙冬結(jié)婚了，但無論你跟誰結(jié)婚，這個房子我都會買的。女兒家哪個沒有自己的房子，當(dāng)你嫁人了，婆家對你不好，絆嘴生氣，總得有個躲處吧。這是我媽媽說的，所以，我媽媽，這么多年，她始終有個自己的小家，是我姥姥給我媽媽的嫁妝，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媽媽的這個溫馨的小窩在哪兒，當(dāng)然，我爸爸更不知道了。那么，這就是你溫馨的小窩，那，鑰匙給你。百合還愣愣地看著他，不知所措。馮添覺得百合的反應(yīng)有些遲鈍了，這是暴力家庭，給受害者造成的最終傷害。百合沒有接鑰匙，要馮添先替她保管。

百合打著冷戰(zhàn)，馮添這才想起，百合還穿著濕衣服。他拿出自己的白襯衫，是唯一的一件衣服，家里更別談有女人的衣服了，他讓百合換上。百合走進(jìn)衛(wèi)生間，換上他寬大的白襯衫。百合走出衛(wèi)生間，不住地用手往下拽襯衫的下擺，希望能擋得多一些。

馮添慢慢地向她走來，我愛你。

我注定欠你一個雨天，百合說完，撲進(jìn)馮添懷里，雙手掛在他的脖子上，兩條腿騰空，掛在他的腰間。馮添想起了那個下雨的星期天，和今天這個雨夜重疊著。他吻住了百合的嘴，夢回大學(xué)，他的百合回來了，失而復(fù)得。

百合撫摸著他濃密的頭發(fā)說，明天去登記吧，和楓葉。

馮添不說話，更深地吻著她。他看見百合肚子上的傷口，又滲出了血，染在了自己的肚子上。他疼惜地說，我們已經(jīng)血肉相連了，我還能跟誰結(jié)婚呢？

百合說，可我不能離開他，離開他，他就會露宿街頭。他很有才華，詩寫得真好，我愛他的詩。他會成為有影響的詩人，一定會。

那好吧，你守著他，我守著你。

添兒，你結(jié)婚吧。

好，什么也別說了，在這踏踏實實睡吧。外面的雨又下大了。

百合猛然坐起，不行，我得回去，童童還在家呢。

馮添忽然意識到，百合啊，永遠(yuǎn)不是大學(xué)那個小姑娘了，一顆心，牽著家啊，牽著孩子。

其實，百合和馮添的事，趙冬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百合以為瞞過了趙冬，其實，每個有家暴的男人，對妻子都有一顆極其敏銳的心。任何對異性的風(fēng)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那天晚上，百合凌晨兩點到家的，雨就沒停過?？斓桨俸霞业臅r候，馮添把車停在一個超市，到里面給百合買套睡衣，暫且對付著穿。百合就是穿著這套睡衣回家的。因為沒帶鑰匙，趙冬給她開的門。趙冬盯了半天睡衣，問，誰買的？

我。

在哪買的？

嘉禾超市。

小區(qū)跟前這個嗎？

是。

這種簡捷的對話，不像夫妻，倒像在公安局做筆錄。就在這簡短對話里，趙冬知道百合有外遇了。第二天，百合去上班后，他拿著那套睡衣，去附近的嘉禾超市，問售貨員，凌晨是一個男的在這買的睡衣吧？因為凌晨很少有人買東西，售貨員記得很清楚，說是個男的來買的。

還用證實嗎，男人買的睡衣，穿在百合身上。他不想這么早拆穿百合，老祖宗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就是高啊，欲擒故縱。他要把文章做瓷實了，讓她啞口無言，一槍斃命。而百合渾然不覺，自覺蒙混過關(guān)。那天晚上，跟趙冬短暫對話后，就慌忙進(jìn)屋，她惦著童童，果然，童童睡在臥室的地板上。

第二天上午，馮添就被楓葉逼著去登記了，他再也沒有借口了。

按著百合以往的性格，馮添認(rèn)為，難忘的雨夜，他們是在追憶逝去的年華，重溫那個下雨天的星期天，相互還對方一個內(nèi)心珍藏的雨天。

說好再不見面了，可百合已經(jīng)做不了自己的主了。她一遍遍回憶昨晚和馮添在一起的情節(jié)，每個細(xì)節(jié)都想到了，馮添的手指，滑過她的肌膚。她想念那張被粉紅色包裹的大床，魂不守舍。熬到中午下班，她奔出公司，蹲在路邊。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撥通了馮添的電話。百合對著電話哭著說，馮添，我想你，真的，我控制不住想你。救我，救我。馮添何嘗不是，他正像個困獸似的，在刊社院子里的藤葉下轉(zhuǎn)悠。他瘋了，他不是東西，心里瘋狂地想著百合，卻和楓葉辦理了登記。這結(jié)婚證，在他手里似有千斤重。所以，他不能再跟百合糾纏不清了。當(dāng)他接到百合的電話，還是迫不及待地趕到百合身邊。他們的情欲啊，就像春天破土的秧苗，無論風(fēng)吹雨打，還是陽光雨露，都無法阻擋茁壯成長，勢不可擋。如狂風(fēng)暴雨，席卷了馮添的整個世界。他們又滾在了那張粉紅色的大床上。

自認(rèn)為瞞過了所有人的眼睛，做得很隱秘。偌大個城市，誰會注意兩個普通人。錯，有一雙眼睛，在百合奔出公司，蹲在路邊給馮添打電話時，已經(jīng)被盯上。這個人就是趙冬。已經(jīng)明白了，早該明白，他們早晚會勾搭的，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樣迅猛。

6

接下來的日子，倒是安穩(wěn)，百合和趙冬的家也風(fēng)平浪靜。而百合負(fù)罪感越來越重，因為破天荒，趙冬對她特別好。她卻不知，趙冬是蓄勢待發(fā)、秋后算賬，到時讓她一敗涂地。

這期間，趙冬出詩集的事，馮添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出版社。

楓葉一直催著馮添結(jié)婚，馮添說著什么急呀，反正已經(jīng)登記了，再說，我們還買不起房子，現(xiàn)在的房價太貴了。楓葉說可以住在婆婆家里，也可以住在娘家。

別看百合和馮添難舍難分，但百合還是那話，她不會跟趙冬離婚的，她不想因為離婚，毀了一個詩人。在大學(xué)里，他們?nèi)齻€都是文學(xué)小青年，當(dāng)走向社會，只有趙冬一如既往堅持著文學(xué)夢。等他的詩集出版了，也許會引起文壇的轟動。那樣他就會得到社會的承認(rèn)和尊重，他也會好起來。

馮添無奈地說，但愿你是對的。我從一篇來稿看到，施暴者，永遠(yuǎn)是施暴者。堅持，只能兩敗俱傷。

百合說，那只是小說，可以想象。畢竟不是生活。

馮添說，生活永遠(yuǎn)比小說精彩。

最后，百合說，你結(jié)婚吧，我不想耽誤你，也別耽誤楓葉。你以為，你能逃過婚姻嗎，逃不過的。我們都是凡人，向凡人低頭吧。

馮添他把房鑰匙交給百合，說這個房子以后是你的了，在這個世界上，當(dāng)你走投無路時，這還有一個躲避的地方。這是我為你唯一能做的。

百合說，我有何德何能接受這么貴重的禮物，你也不是有錢的人，現(xiàn)在這房子多貴了，恐怕我一輩子也買不起。別管我了，就讓我自生自滅吧。都是我自己選擇的，不愿別人。

馮添擁住她，百合呀，拿著吧，聽話，你會用得著的。別讓我心疼，我決定結(jié)婚了。這兩天我就給你辦理過戶。買的時候就是為你買的，這是屬于你的財產(chǎn)。

百合握著鑰匙，百感交集，一個不富裕的人，肯送你無限增值的房產(chǎn)，能說他不愛你嗎。百合已經(jīng)打定主意離婚了，但他不想把馮添拉進(jìn)來，她自己已經(jīng)毀滅了，他不想毀了馮添和楓葉的婚姻。

詩集出版了，多么激動人心的事啊，這也是趙冬的心愿啊。百合替趙冬高興，畢竟寫了這么多年，終于有自己的詩集了。她把詩集放在了趙冬的書桌上，仔細(xì)端詳，書封赫然寫著趙冬著。

趙冬還沒回來，去哪兒了？百合先做飯，炒了四個菜，值得祝賀。童童捧著書，又蹦又跳，爸爸的書。

趙冬總算回來了，他一進(jìn)門就罵咧咧，原來他又去跑出版社了，聯(lián)系出版詩集，又是無功而返。關(guān)于出詩集的事，百合事先沒告訴趙冬，她不敢，一是沒把握，二是不定哪句話又惹毛了他。

百合拿著詩集，雙手遞給趙冬，說你詩集出版了。

趙冬雙手捧著書，眼睛竟有淚花閃動。他對百合欣喜地說，我的詩集，出版了？

是的，出版了。很棒的詩集，祝賀你！

趙冬問，是你找人出版的？

百合說是的。

趙冬問，找的誰？

百合猶豫了，說我們公司的人。

趙冬問，你們公司誰？

百合啞然。

趙冬喉結(jié)動了下，張著嘴，什么話也沒說出來。

百合說，咱們吃飯，我炒了幾個菜，祝賀出版詩集。

壓抑，只聽到咀嚼聲。童童捧著碗吃米飯，不敢夾菜。百合往童童碗里夾著菜，孩子低眉順眼地吃著?？偹愠酝炅?，娘倆像做錯事了，灰溜溜地進(jìn)臥室。剛安頓童童上床，傳來趙冬的喊話，百合，出來。百合囑咐孩子幾句，出來，帶上臥室門。

趙冬壓低嗓音，但是在大喊，這詩集是找你的奸夫馮添出的吧？你以為我不知道，我早就看見你倆抱在一起了。他把書砸在百合的臉上、身上。百合不動，不躲。他更來氣了，三拳兩腳，百合又像一堆棉絮，癱在地上，任他踢來踹去。他用一只腳抬起百合的臉，問，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我的生日，你居然都忘了。你的心早就飛走了，是嗎？

百合說，離婚吧，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離婚。

趙冬哼了聲說，這么跟你說吧百合，你的魂能飛出這個婚姻，你的肉體永遠(yuǎn)不能。

這話的意思，除非你死了。

百合氣憤地看著趙冬，她覺得快窒息了。趙冬說，看什么看，給我做長壽面去。百合是爬進(jìn)廚房的，趴在廚房的地上。趙冬在廚房里把她強拉起來，靠在墻壁上。他在百合臉上拍了兩下，快點啊，我餓了。然后走出廚房。

百合強忍著疼痛，下了一碗面。她剛端起碗，又放下。她從臥室拿了安眠藥，碾碎，放進(jìn)面條里。這才端給趙冬，看著他吃下。吃完，趙冬躺在書房的沙發(fā)上，一遍遍背誦著詩歌。因為你相信命運，因為我懷疑生活。

趙冬快睡著的時候，不是在朗誦了，反復(fù)念叨。你應(yīng)該是一場夢，我應(yīng)該是一陣風(fēng)。

念叨聲消失，百合走到沙發(fā)前，拍拍趙冬的臉，確認(rèn)他睡著了。她回到臥室，哄童童睡著了。她又光著腳走出臥室，光腳走路沒聲音。她走到趙冬跟前，用膠帶，把他的手腳捆上。這時，趙冬迷迷糊糊醒了，嚷，百合你要干什么？百合把一條毛巾塞進(jìn)他嘴里，說，我要殺了你，我不想騙自己了。趙冬掙扎得厲害，百合像包粽子似的，給他捆得一點不能動彈。百合找出一把錘子，在趙冬的眼前晃晃，意思，我就用這個刨死你。她又覺得不妥，拿著水果刀，在趙冬眼前比劃。百合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念詩。她把詩集一片一片撕下來，埋在趙冬的臉上。她用水果刀，輕輕地，顫巍巍地，仔仔細(xì)細(xì)地，一刀一刀劃開趙冬的皮膚，不深不淺，剛能冒出一點血。

又是下雨，馮添聽到外面的打雷聲，想起百合光著身子跑出來的那個晚上，宛如昨日，而今，他已是楓葉的丈夫。人啊，瞬息萬變。他不能想百合，一想，就心疼得沒法。這個雨夜，百合會在干什么，一定摟著童童睡覺了。這會是個美好的雨夜，因為趙冬的詩集出版了，他應(yīng)該高興，這樣也就不會找百合的麻煩。想到這些，他心情稍好些。他斜靠在刊社的沙發(fā)上，聽著雨點噼里啪啦打在窗戶上，有點像打擊樂。馮添聽著，倒覺得心曠神怡。不覺間，他睡著了，睡得很沉，連做夢都跟真事似的，覺得很恐怖。他夢見百合手里握著刀，刀在滴著血，對著他哭，哭出的眼淚是紅色的，也是血。馮添突然嚇醒了，他以為是在家的床上睡覺，他回手摸楓葉，空的，楓葉呢？他呼就坐起來，啊，是在刊社的沙發(fā)上。怎么做這樣一個夢？哎喲，怎么做這么個夢啊。馮添很想去百合家看看，但不能去，那不給百合添亂嗎。要不打個電話，不行。半夜三更的，趙冬聽到鈴聲，還不挖地三尺問誰打的啊。

這雨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不能停啊。嚯，大暴雨啊，外面一定是落花流水了。

手機鈴響了下，是條短信。百合發(fā)來的，馮添還沒看短信內(nèi)容，心先怦怦地跳。

添兒，你說過喜歡童童的。

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下面好像是歌詞。

望著漫天紛飛的玫瑰，

哪一朵為我望穿秋水，

春秋不能同時出現(xiàn)，

終止一生都找不到我的絕配。

什么意思，現(xiàn)在是凌晨兩點，這么晚發(fā)短信，那就是百合出事了。他拿起衣服，沖出屋。閃電，把刊社的院子照亮，窗底下的花壇里，落花一片。

車就停在院子里，馮添打開車門，下意識地看了眼副駕駛。大學(xué)時，百合就愿意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慵懶的樣子，或者吃零食，或者跟你說話，或者看書。他坐進(jìn)車?yán)?，無意間，脖子上的玉墜打在方向盤上，是百合在潘家園給他淘騰的，他還貼身戴著。剛才碰在方向盤上了，他連忙用手撫摸，還好，完整。

馮添開著車，向百合家開去。他竟然充滿希望，在雨停之前，還來得及。

為什么馮添一接到百合的電話或者看見百合就怦然心動，因為和百合在一起，永遠(yuǎn)感覺在談戀愛，哪怕你一百歲了。

忽然之間，馮添幡然醒悟，沒有百合，終其一生他也找不到絕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