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布衣
西街上有一家涉外定點酒店,叫李莎酒店,它的聲名遠播海外。
據(jù)陽朔外事辦的外事檔案記載,1992年6月的一天,法國總統(tǒng)密特朗游罷漓江,上了陽朔碼頭,一行人從西街穿過時,突然提出要到李莎酒店坐一坐,弄得翻譯和隨從人員手足無措,因為在總統(tǒng)的日程表上根本就沒有安排。翻譯問他為什么要在這里休息?總統(tǒng)說他聽很多朋友提到這家酒店,經(jīng)過陽朔,很想看看。
總統(tǒng)坐了約摸半個小時,喝了一杯咖啡,又喝了一杯橘子水,說味道不錯。
他問李氏夫婦生意怎么樣,經(jīng)營狀況好不好,都有哪些國家的客人來?李氏夫婦說:“生意還可以,各國的客人都有,大多是回頭客,我們盡量招呼好客人,飯菜給夠分量,弄好口味,住店搞好安全衛(wèi)生,吃住都是明碼標價,客人有什么困難,盡力幫他們解決。歡迎總統(tǒng)再次光臨?!?/p>
李莎酒店的客房和餐廳規(guī)模中等,檔次一般,有團隊接待能力。誰能想到如此規(guī)模的酒店,當年竟然是賣一兩毛錢的酸菜起家的呢?
李洪森對筆者說:“我能夠有今天,全靠我老婆?!?/p>
夫妻倆今年五十多歲了,丈夫和妻子的性格截然不同。丈夫李洪森身材高大,黝黑的臉上布滿了絡腮胡子,生猛的外表下,說話卻細聲細氣,像是沒有吃飽飯一樣。他話語不多,一副大智若愚的憨相。妻子李莎紅,個子不高,舉止言談風風火火,透著潑辣和爽利,一看就是酒店真正的一把手。李洪森算是酒店的副職。
他倆從性格上來說,李莎紅是個女強人、鐵嫂子,更像是個丈夫;李洪森是個糯米粑粑、好好先生,更像是個妻子。鳳在上,龍在下。女主外,男主內(nèi)。
據(jù)一個社會學家稱,這樣的搭配,更有利于家庭的安定團結(jié)。
一
1981年冬天,李莎紅18歲。當時縣里的一家集體所有制商店招聘售貨員,她應聘當了一名合同工。
商店地處繁華的西街,常有外國的游客來購物,店里的售貨員大多是普通話都說得不標準的大嫂,當時陽朔鎮(zhèn)的外語還沒有普及,售貨員們跟老外對不上話。
李莎紅意識到在陽朔不懂外語,就等于在鄉(xiāng)下不懂土話,是個聾子啞巴和傻瓜。這種現(xiàn)象不能再繼續(xù)下去了。
她參加了縣科委舉辦的英語培訓班,晚上業(yè)余學習。她背英語單詞簡直發(fā)了瘋,上班的空隙,嘰里咕嚕念念有詞,邊念邊默寫,寫不出的,就拿出課本來瞅幾眼,再默。本來,她工作盡職盡責,也沒有什么可說的,一些同事上班聊天打毛衣可以,但是你在學習,就有人看不慣了:大家都是俗人,憑什么你要跟我不一樣,想高一等?不就是個高中生么?滿大街都是。
商店里當時體制是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產(chǎn)物,大鍋飯冒著騰騰熱氣,吃起來挺香的。干多干少,干好干壞,不說大家都一個樣,反正差不多。效益沒有與售貨員的業(yè)績掛鉤,也難怪大家沒有學習外語的積極性。學了還不是拿那么多的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莎紅想到自己年輕,多學點,多做點,不會吃虧的,閑言碎語,她沒往心里去,只要把業(yè)務搞好,只要顧客滿意,對得起這份工作,對得起自己拿的工資,她就心安理得。幾個月以后,她領(lǐng)到了培訓班的結(jié)業(yè)證書。學以致用,她在柜臺上能夠與外國顧客講常用的商務英語了。
一年多來,她對商店里的業(yè)務,比人家多用幾份心,商品的價格、品種、性能、產(chǎn)地,顧客心理她都爛熟于胸,做起活來,得心應手,能力明顯超過了那些老的售貨員,商店的營業(yè)額也略有改觀,煥發(fā)出生機。商店里的老經(jīng)理看在眼里、喜在眉梢,常常在會上表揚她,說李莎紅同志來店里時間不長,進步最快,你們要向她學習。
不久,老經(jīng)理向主管部門提出建議,提拔李莎紅為門市部副經(jīng)理。如果這個能夠批下來,他下一步就可以把本店作為改革試點。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上級主管部門在討論研究、尚未做出決定的時候,消息在店里傳開了。于是,有到局里告狀的,有明里暗里給李莎紅穿小鞋的,甚至有人串聯(lián)起來孤立李莎紅,遇到她不跟她打招呼,上班時間在一起,也不給她好臉色看。
根據(jù)群眾意見,主管部門領(lǐng)導只好把李莎紅的事“暫時先放一放”。
惹不起還躲不起嗎?“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币粴庵?,李莎紅提出辭職。
李莎紅立馬進了一家私人開設的蓮花酒店當服務員。
時值1983年,陽朔的涉外個體飯店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兩三家,蓮花酒店是其中一家。
在蓮花酒店,李莎紅遇見了老實人李洪森。李洪森是酒店的廚師,平時講話少,做事多,看見李莎紅一有閑暇就讀外語,像個外語學院來實習的學生。
有時夜深客散,他做完了廚房里的活兒,走到店門口,看到李莎紅還在用功,就無言地站在一旁聽她讀“應給利息”。人們說,李莎紅搞外交可以,無論對什么人,都是“韭菜一撈就熟”。
李莎紅1965年出生,比李洪森年長兩歲,但李莎紅對他很客氣,總是稱他李師傅。
平時見了生人講話都臉紅的李洪森很少跟女孩子講話。奇怪,跟李莎紅待在一起,好像她不是個女的,沒有什么男女界限,談起話來并不覺得有什么難為情,只覺得兩人談得攏,話頭多,喜歡和她講話,喜歡跟她在一起。接觸的時間長了,兩人有那么點朦朦朧朧的感覺。
二
據(jù)西街的人說,李莎紅在蓮花酒店打工的時候,跟一個德國的旅游者練習外語,德國人問她:“年輕人,有什么夢想?”
李莎紅說:“我的夢想就是開一家屬于自己的店,當老板。”
那個德國人說:“你為什么不開?”
李莎紅說:“我沒有錢。”
德國人說:“我?guī)椭銓崿F(xiàn)這個夢想?!碑攬鼍徒o了李莎紅8000元。在陽朔,老外幫助當?shù)厝俗x書、開店是常有的事情。
二李(李莎紅、李洪森)東拼西湊,還借了親友的錢,在西街租了個門面,置辦了一些家私,辦起了餐館。取名“蓮峰酒家”,場面不大,名頭不小,李莎紅說,取名蓮峰,就是希望這個酒店像著名的陽朔碧蓮峰一樣,名揚四海。
飯店開張了,生意并不理想,客人寥寥。涉外酒家主要靠西餐招徠外國人,而李洪森中餐的紅白案技術(shù)還行,西餐過不了老外的關(guān)。一個多月過去了,恐怕房租錢都交不出。
堤內(nèi)損失堤外補,門內(nèi)損失門外補。眼見得店里的生意難以為繼,李莎紅和李洪森決定,趕快在門口賣包子。
賣包子,資金周轉(zhuǎn)快,今天投入20多元成本,賣完就變了40多元甚至50元,掙錢不多,卻是吹糠見米。
就是賣包子太辛苦了,得趕早。年輕人瞌睡大,凌晨3點多,人就被鬧鐘強行鬧醒,從床上爬起來,那個難受啊,揉揉惺忪的睡眼,真想多賴會兒床,可是不行啊,得趕緊和面蒸饅頭。
大冷天,光燒開那鍋水,就要一個多鐘頭。鎮(zhèn)里上班上學的人們,早鍛煉的人們,趕車船的人們一般買包子的時間是六七點鐘,一過了7點半,包子就賣不動了。如果想偷懶,起床稍微遲了,那天的包子就會積壓,過了時的包子,只能喂狗了。那樣,連本錢都回不來。
時間就是金錢,效益乃是生命,他們由賣包子得到了深切的體會。
一大早賣完了包子,他們就上菜市去買菜,回來又開始忙飯店的活,一直忙到晚上,一天只睡五六個小時。自己開店,有事情忙,再苦再累也心甘。怕的就是想苦想累沒有活給你累。
開始開飯店,他們經(jīng)驗少,經(jīng)營路子不對,效益不理想,生意清淡,賺錢少,那時是1983年,老外來的也不多,陽朔是逐步開放的。1973年開放,1978年允許老外到縣城附近,1984年下半年允許到陽朔鎮(zhèn)和興坪、高田、福利等鎮(zhèn)游覽。
蓮峰酒家沒能達到預期的目標,二李一合計,酒店生意不好,光賣包子只是解決吃飯的問題,質(zhì)量求生存,品種求發(fā)展——要增加經(jīng)營的品種。增加什么呢?本來就是看中做老外生意的餐館少,才開蓮峰酒家的,如今遺憾的是老外客人又不多。如果搞一般的飯菜,滿城的大排檔,又便宜,又好吃,人家未必來吃你的。做買賣就是:人無我有,人有我優(yōu),人優(yōu)我快,人快我轉(zhuǎn)。搞什么呢?
李洪森想了想說:“只好賣酸菜了,跟賣包子一樣,成本低,見效快,就是麻煩點?!闭f賣就賣。
陽朔民謠唱道“西街一大怪,涉外餐館買酸菜”,說的就是他們。
繼開餐館、賣包子之后,他們又增加了賣酸菜這個經(jīng)營項目。李洪森出身農(nóng)民家庭,從小家里就懂得做酸菜,于是酒店門口擺起了酸菜,品種有酸蘿卜、酸芥菜、酸大白菜等,幾毛錢一大串。
幾分錢的成本可以賣出幾十倍的利潤來。他們選料精,手藝好,做的酸菜味道是不差的。還講究看客人添料,你是湖南人就多放點辣椒,你是廣東人就調(diào)點糖,你是本地人就多給點,少賺點。讓人高興,高興就再來。小本生意,薄利多銷。
賣了一段時間,他們盤算,每天賣三缽酸菜,每缽賺七八元,這一天的房租水電費用就差不多出來了。
李洪森的白案技術(shù),為他們的包子贏得了名聲,幾家大的飯店跟他們簽訂了常年的供貨協(xié)議,小店有了一筆固定的收入。
轉(zhuǎn)眼到了1985年,他們酒店的利潤也跟背包老外到陽朔的人數(shù)一樣,一天比一天多起來,二李走出了困境,身上積累了幾個錢。
1987年,這對創(chuàng)業(yè)的患難之交,由姐弟成了夫妻,由事業(yè)上的伙伴自然發(fā)展成為終身伴侶。蓮峰酒家由兩人合股成了一家人的夫妻店。
結(jié)婚不久,他們聽說云南的旅游業(yè)發(fā)展很快,政策上有許多優(yōu)惠。一心想著尋找外面的世界,到外地打天下的李氏夫婦毅然帶著6000元的積蓄,踏上了開往昆明的火車——到那里去開蓮峰酒店昆明第一分店……
三
1990年初,二李回到陽朔,他們看到了奇怪的現(xiàn)象,西街上冒出了好幾個“蓮峰酒家”。他們原來在陽朔的時候,國內(nèi)外的許多媒體都介紹過蓮峰酒家,英國BBC每年都寄書給他們,可是,由于蓮峰酒家多了,郵遞員都不知往哪家投遞了。那時他們沒有注冊商標的意識,只好認了。
他倆一合計,老牌子不要了,創(chuàng)個新名牌出來,叫“李莎酒店”,洋味十足,中國人聽起來像個老外開的,老外聽起來像是自己人開的,反正李洪森的西餐已經(jīng)做得很地道了,可以打響這個新的牌子。
李莎紅已經(jīng)摸清了市場的規(guī)律,有淡季必有旺季,有蕭條必有復蘇,趁著旅游的淡季,趁著門面便宜,趁著市場還沒有火爆起來,他們趕緊買下了西街的一個當街的舊房子做門面,把它裝修一新,等待著旅游旺季的到來。李莎酒店注了冊,獨家享有,防止別人也來個“李莎”。李莎酒店的口號是“有困難,找李莎”(這個口號后來常被國內(nèi)外一些媒體贊揚李莎酒店時引用)。
李莎酒店的服務員們對“有困難,找李莎”有他們自己的理解。
李莎紅對一些服務員想出國、想找老外表示理解,但她告誡說,女人要自立自強,不能靠老公的,學得好才能干得好,干得好才能嫁得好!靠老公是靠不住的。服務員們看到李莎紅的今天就是她們的明天,自覺加強了必要的修養(yǎng),加緊了業(yè)務特別是外語的學習,做事也盡心盡力。她們渴望像老板那樣成功。
李莎酒店的職業(yè)道德培訓條件是得天獨厚的,他們整天耳濡目染著酒店誠實待客的傳統(tǒng),在老板言傳身教之下,養(yǎng)成了想客人之所想、急客人之所急的習慣,習慣就成了自然??腿嗽谶@里如沐春風,而客人大多又是回頭客,有的客人與服務員從相熟到相戀,最終成了異國鴛鴦。
李莎酒店已經(jīng)有8位服務員與酒店的外國客人結(jié)婚,其中包括李洪森的表弟黃仁德,表妹廖蓮英、廖長英。大約平均每三年,店里的外國客人就跟李莎酒店的一位服務員結(jié)為異國鴛鴦,其中有荷蘭的、德國的、英國的、美國的、法國的。大多數(shù)服務員原來連ABC都不懂的,在店里學了外語,學了業(yè)務,學了如何待人處世,贏得了客人的尊重和好感,提高了自身的價值。
街上的人們謔稱李莎酒店是“農(nóng)民學外語、談國際戀愛的培訓班”。
李氏夫婦是窮苦出身,十分同情那些讀不起書的窮孩子。十多年來,他們共支助了16個農(nóng)村的孩子上學。李莎紅對筆者說:“我體會得到?jīng)]錢上學的滋味,我現(xiàn)在有了一點能力,就幫他們一點,希望他們由此改變自己的命運?!惫P者想報道他們作為個體戶捐助“希望工程”的事跡,他們說:“饒了我們吧,千萬莫寫,一寫,給人的印象就不好了,像是我們有什么目的似的。”
李莎酒店為陽朔西街爭得了榮譽。“到中國到陽朔,有困難找李莎”這句口號印在了旅游權(quán)威出版物《孤獨星球》上。
2001年10月金秋的一天,筆者來到李莎酒店。李洪森望著許多的榮譽牌匾,對筆者說:“壓力大,在1998年以前,這條街上我們的西餐是做得最好的,現(xiàn)在做西餐的多了,老外來開店,帶來了現(xiàn)代的西餐口味,我們還是傳統(tǒng)的。”
筆者從李莎紅有些憂郁的眼神中,看到了危機感,她說:“我們的生存已經(jīng)受到了威脅?!?/p>
如今,李莎酒店已經(jīng)被賣掉了。這個被人們稱為“跨國婚介所”“國際戀愛培訓班”的艷遇之地已是昨日云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