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眉小札》序（二）

陸小曼+王秀莉

本文作于1936年，文中的40歲，指的是虛歲。

今天是志摩40歲的紀(jì)念日子，雖然什么朋友親戚都不見一個，但是我們兩個人合寫的日記卻已送了最后的校樣來了。為了紀(jì)念這部日記的出版，我想趁今天寫一篇序文；因為把我們兩個人嘔血寫成的日記在這個日子出版，也許是比一切世俗的儀式要有價值有意義得多。提起這二部日記，就不由得想起當(dāng)時摩對我說的幾句話，他叫我：“不要輕看了這兩本小小的書，其中哪一字哪一句不是從我們熱血里流出來的？將來我們年紀(jì)老了，可以把它放在一起發(fā)表，你不要怕羞，這種愛的吐露是人生不易輕得的！”為了尊重他生前的意見，終于在他去世后五年的今天，大膽地將它印在白紙上了，要不是他生前說過這種話，為了要消滅我自己的痛苦，我也許會永遠不讓它出版的。其實關(guān)于這本日記也有些天意在里邊。說也奇怪，這兩本日記本來是隨時隨刻他都帶在身邊的，每次出門，都是先把它們放在小提包里帶了走，唯有這一次他匆促間把它們忘掉了。看起來不該消滅的東西是永遠不會消滅的，冥冥中也自有人在支配著。

關(guān)于我和他認(rèn)識的經(jīng)過，我覺得有在這里簡單述說的必要，因為一則可以幫助讀者在這二部日記和十?dāng)?shù)封通信之中，獲得一些故事上的連續(xù)性；二則也可以解除外界對我們倆結(jié)合之前和結(jié)合之后的種種誤會。

在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說來也十年多了），我是早已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別人結(jié)婚了，雖然當(dāng)時也癡長了十幾歲的年齡，可是性靈的迷糊竟和稚童一般?；楹笠荒甓嗖派远耸?，明白兩性的結(jié)合不是可以隨便聽?wèi){別人安排的，在性情與思想上不能相謀而勉強結(jié)合是人世間最痛苦的一件事。當(dāng)時因為家庭間不能得著安慰，我就改變了常態(tài)，埋沒了自己的意志，葬身在熱鬧生活中去忘記我內(nèi)心的痛苦。又因為我嬌慢的天性不允許我吐露真情，于是直著脖子在人面前唱戲似的唱著，絕對不肯讓一個人知道我是一個失意者，是一個不快樂的人。這樣的生活一直到無意間認(rèn)識了志摩，叫他那雙放射神輝的眼睛照徹了我內(nèi)心的肺腑，認(rèn)明了我的隱痛，更用真摯的感情勸我不要再在騙人欺己中偷活，不要自己毀滅前程，他那種傾心相向的真情，才使我的生活轉(zhuǎn)換了方向，而同時也就跌入了戀愛了。于是煩惱與痛苦，也跟著一起來。

為了家庭和社會都不諒解我和志摩的愛，經(jīng)過幾度的商酌，便決定讓摩離開我到歐洲去做一個短時間的旅行，希望在這分離的期間，能從此忘卻我——把這一段因緣暫時地告一個段落。這一種辦法，當(dāng)然是不得已的，所以我們雖然大家分別時講好不通音信，終于我們都沒有實行（他到歐洲去后寄來的信，一部分收在這部書里），他臨去時又要求我寫一本當(dāng)信寫的日記，讓他回國后看看我生活和思想的經(jīng)過情形，我送了他上車后回到家里，我就遵命地開始寫作了。這幾個月里的離情是痛在心頭，恨在腦底的。究竟血肉之體敵不過日夜的摧殘，所以不久我就病倒了。在我的日記的最后幾天里，我是自認(rèn)失敗了，預(yù)備跟著命運去漂流，隨著別人去支配；可是一到他回來，他偉大的人格又把我逃避的計劃全部打破。

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墒悄菚r的環(huán)境，還不容許我們隨便地談話，所以摩就開始寫他的“愛眉小札”，每天寫好了就當(dāng)信般地拿給我看，但是沒有幾天，為了母親的關(guān)系，我又不得不到南方來了。在上海的幾天我也碰到過摩幾次，可惜連一次暢談的機會都沒有。這時期摩的苦悶是在意料之中的，讀者看到《愛眉小札》的末幾頁，也要和他同感吧？

我在上海住了不久，我的計劃居然在一個很好的機會中完全實現(xiàn)，我離了婚就到北京來尋摩，但是一時竟找不到他。直到有一天在《晨報》副刊上看到他發(fā)表的《迎上前去》的文章，我才知道他做事的地方。而這篇文章中的憂郁悲憤，更使我看了迫不及待地去找他，要告訴他我恢復(fù)自由的好消息。那時他才明白了我，我也明白了他，我們不禁相視而笑了。

以后日子中我們的快樂就別提了，我們從此走入了天國，踏進了樂園。一年后在北京結(jié)婚，一同回到家鄉(xiāng)，度了幾個月神仙般的生活。過了不久因為兵災(zāi)搬到上海來，在上海受了幾月的煎熬我就染上一身病，后來的幾年中就無日不同藥爐做伴，連摩也得不著半點的安慰，至今想來我是最對他不起的。好容易經(jīng)過各種的醫(yī)治，我才有了復(fù)原的希望，正預(yù)備全家再搬回北平重新造起一座樂園時，他就不幸出了意外地遭劫，乘著清風(fēng)飛到云霧里去了。這一下完了他——也完了我。

寫到這兒，我不覺要向上天質(zhì)問為什么我這一生是應(yīng)該受這樣的處罰的？是我犯了罪么？何以老天只薄我一個人呢？我們既然在那樣困苦中爭斗了出來，又為什么半途里轉(zhuǎn)入了這樣悲慘的結(jié)果呢？生離死別，幸喜我都嘗著了。在日記中我嘗過了生離的況味，那時我就疑惑死別不知更苦不？好！現(xiàn)在算是完備了。甜，酸，苦，辣，我都嘗全了，也可算不枉這一世了。到如今我還有什么可留戀的呢？不死還等什么？這話是現(xiàn)在常在我心頭轉(zhuǎn)的。不過有時我偏不信，我不信一死就能解除一切，我倒要等著再看老天還有什么更慘的事來加罰在我的身上！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現(xiàn)在還說什么？還想什么？要是事情轉(zhuǎn)了方面，我變他，他變了我，那時也許讀者能多讀得些好的文章，多看到幾首美麗的詩，我相信他的筆一定能寫得比他心里所受的更沉痛些。只可惜現(xiàn)在偏留下了我，雖然手里一樣拿著一支筆，它卻再也寫不出我回腸里是怎樣地慘痛，心坎里是怎樣地碎裂?？漳弥錅I，也急不出半分的話來。只覺得心里隱隱地生痛，手里陣陣地發(fā)顫。反正我現(xiàn)在所受的，只有我自己知道就是了。

最后幾句話我要說的，就是要請讀者原諒我那一本不成器的日記，實在是難以同摩放在一起出版的（因為我寫的時候是絕對不預(yù)備出版的）?？墒且驗樽袷厮倪z志起見，也不能再顧到我的出丑了。好在人人知道我是不會寫文章的，所留下的那幾個字，也無非是我一時的感想而已，想著什么就寫什么，大半都是事實，就這一點也許還可以換得一點原諒，不然我簡直要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