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教授”的高原苦旅

陳聰

湖南西部山路九曲十八彎。鋪天蓋地的是霧，隱去彎道咫尺之外的陡崖。一條僅容一輛車通過的土路通往云霧深處的雪峰山試驗基地。

這條險路，有一位科研工作者每年往返近20遍，走了整整8年。8年里，他一頭扎進大山，整個人和這大霧糾纏在一起，一座自然覆冰試驗基地在高山陡崖之間拔地而起。

▲蔣興良（圖/重慶大學電氣工程學院網(wǎng)站）

從1985年到重慶大學攻讀碩士開始，30年如一日，這位身材消瘦、左腳微跛、鞋上常沾泥土的教授，持續(xù)攻關覆冰防冰研究這項極具挑戰(zhàn)性的國際難題。他就是先后榮獲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1項、二等獎2項的重慶大學電氣工程學院教授蔣興良。

不可思議的拓荒：

在覆冰最嚴重的雪峰山一磚一瓦建起基地

大雪封山，電線結冰。穿上棉服，披上實驗大褂，蔣興良兩手拽住塔架，腳用力一蹬，奮力爬上9米高的雨凇塔，引線、測量、記錄、加電壓……

2008年南方那場大面積冰災始終是蔣興良心頭的痛：13個省級電網(wǎng)受損，造成全國169個縣停電，經(jīng)濟損失超千億元。“如果能了解融冰規(guī)律，縮短融冰除冰時間，能給國家省下多少電！”

經(jīng)調(diào)查，湖南雪峰山歷年來覆冰重復頻率高、覆冰類型多樣、覆冰程度嚴重，是研究電網(wǎng)覆冰的理想場所。向雪峰山進軍，成為蔣興良和團隊的目標。

山上霧大風大時，不說建基地，走一會兒衣服就能擰出水來;雪大時膝蓋都陷進雪地里，車一打滑就可能滾落懸崖。

基地怎么建？幾個人、幾雙手，填平了坑，錘碎了石，搭建了活動板房，建起了試驗架，架設了試驗線段，吊起了絕緣子，基地就開始運作。

艱苦不言而喻?，F(xiàn)任重慶大學高壓實驗室主任的張志勁回憶，為了節(jié)省經(jīng)費，蔣老師一邊沒日沒夜地做試驗，一邊和他們一磚一瓦地建基地。寒冬臘月正是做試驗的最好季節(jié)。冰雪來了，基地第一個項目“輸電線路覆冰、融冰與脫冰機理”就趕緊啟動?！霸谏缴系牡谝粋€春節(jié)，蔣老師和我的年夜飯就是一碗稀飯，大年初一每人煎個雞蛋，就算是開葷了?！?/p>

基地百事待興。蔣興良穿著粗布衣服、扛著鏟子邊干邊讓來幫忙的民工一塊兒挖石鏟土，民工打量了幾眼蔣興良，愛理不理——他們把蔣興良也當成了民工。

蔣興良屬牛，身上就帶著一股倔勁兒。覆冰最嚴重的數(shù)九天里，夜里也設置了鬧鐘，半夜鈴聲一響他就開始試驗觀測。從不同冰花千變?nèi)f化的形態(tài)中，他建立起物理數(shù)學模型，繪出覆冰圖譜和融冰模型。

在山更高處攻堅：

四五千米海拔上熬出一個又一個數(shù)據(jù)

覆冰在自然界是怎么形成的，怎么除掉覆冰？

“西方一些國家在覆冰研究的不同領域走在前面，我們想要超過人家，就得實打?qū)嵉馗?，一個數(shù)據(jù)一個數(shù)據(jù)地熬?！笔Y興良說。

誰能想到，早在雪峰山基地建立前，蔣興良和他的團隊為了攻關所需的試驗數(shù)據(jù)，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上，在一個個寒風刺骨的不眠夜里，年復一年跋涉著。

從貴州六盤水的馬洛青觀冰站到青藏高原的風火山，從四川的大小涼山到寧夏固原的六盤山……2005年9月，蔣興良從青藏高原試驗結束回到重慶，同事一看，好家伙！蔣興良簡直就是一長條“黑臘肉”！

靠著一天天累積下來的數(shù)據(jù)和成果，蔣興良的團隊解決了青藏鐵路供電工程外絕緣和隧道電氣間隙設計這一世界難題。蔣興良負責完成的研究成果“惡劣環(huán)境中電氣外絕緣放電特性及其在電網(wǎng)中的工程應用”獲得2009年度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

直到2008年，蔣興良在雪峰山再次開啟新征程、建立基地，連軸工作與孤獨生活從此周而復始。

“這么多年，看著基地一點點建起來，條件改善，取得成果，培養(yǎng)一批又一批吃苦耐勞扎實肯干的人才，比什么都高興。我們把工作做在前面，后面的研究也能有個平臺?！笔Y興良說。

如今的雪峰山試驗基地已被業(yè)界專家譽為“獨具特色、不可替代”。在這里，2013年度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電網(wǎng)大范圍冰凍災害預防與治理關鍵技術及成套裝備”的系統(tǒng)理論與方法和關鍵技術獲得突破，一個個重大重點研究項目得以完成。

鉆心刺痛中燃燈：

窮盡生命只為攻下一座座“山峰”

2005年在青藏高原試驗時，蔣興良就覺得腰腿疼痛，但他一直忙著試驗研究，顧不上進行系統(tǒng)檢查。直到2015年9月，他雙腿幾乎無法行走，這才住院檢查。

胸后脊椎管瘤。此時，瘤子已阻塞了脊髓流通，嚴重擠壓脊髓和神經(jīng)。蔣興良還想掙扎著搞試驗，醫(yī)生只扔下一句話：繼續(xù)拖延，胸部以下都會癱瘓。

蔣興良只得接受手術。醫(yī)生建議至少臥床休息3個月，結果術后不到1個月，他就趕往雪峰山基地。2016年春節(jié)，這位“民工教授”又是在山上過的年。

這是近乎窮盡生命的熱愛。

“今后的五年，我們有兩個目標：一個是風力發(fā)電機葉片覆冰與防冰的問題，一個是完成‘自然環(huán)境特高壓直流絕緣子長串動態(tài)覆冰放電機制及其數(shù)值模擬的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重點課題。”

正說著，蔣興良又皺起眉頭，身上一陣劇痛。

十幾秒。每一分鐘里他都必須忍受十幾秒的刺痛。脊椎管瘤后遺癥把他折磨得夜不能寐，受損的神經(jīng)到現(xiàn)在都針扎似的疼，疼起來好像刀片剜著肉一樣鉆心！

攻堅30年，苦不稱其為苦，累不稱其為累。

“一輩子幾十年，如果能做好覆冰研究這一件事，多少也能給國家和社會做些貢獻，這輩子就過得值。”狂風拍打著窗戶，窗外冰花兒在電線上不停地搖，蔣興良眼里抖動著亮晶晶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