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夏心中的文法

郭爽

有些事對我來說是未期而至的，比如寫作。但跟董夏認識，對我來說則是注定。而這個注定，還有一種解謎的效果。先是去年春天，一篇叫《科特里恰山下》的短篇小說廣為流傳，作者叫董夏青青，照片上看是個年輕清秀的姑娘。她在新疆寫作，小說凜冽克制，有塞外詩的氣度和景致。這個名字跟這篇小說都讓人過目難忘，但她的簡歷實在精簡，并不能得到關于她更多的信息。到了夏天，在《收獲》組織的“青年作家專號”及在清華大學舉行的工作坊前，吳越把董夏、班宇和我這三個她責編的作者拉進一個群。跟董夏互加微信后，我很快發(fā)現(xiàn)，我們竟擁有共同的親密且重要的朋友，而且還是兩個。所以謎底就是，就算我不寫作，我和董夏也會在某天相遇在這兩位朋友的家宴或者滿月酒上。我們都是對方生活中實實在在的朋友。

等到了北京，跟董夏閑聊時說起我還是個嬰兒時，母親帶著我在長沙，那時我父親還沒轉業(yè)。董夏是在長沙長大的。她聽了說，難怪我覺得你像隔壁桌的女同學。我跟董夏的初識、交往，就在這種極度親近但又帶著想象的距離里。她跟我有相似的少年時代，她常常讓我想起我的發(fā)小。她們都在單純甚至可以說封閉的環(huán)境里長大，家教甚嚴，父親把這唯一的女兒視作男孩般培養(yǎng)，而她們也被保護得很好。這樣的結果就是，雖然董夏現(xiàn)在也是個大人了，但一旦認定或信任了誰，純真熱切得簡直讓人心生憐惜。

在工作坊，董夏被拿出來討論的小說是《黑背》。跟她同年寫的另一篇小說《費麗爾》一樣，《黑背》里也有一只狗，一些日?？障独锏谋瘣?。討論有時候很憋悶，我和吳越繞著勝因院散步。連著是大雨天，路面和植物濕得發(fā)黑。吳越問我怎么看這些被討論的小說。我說喜歡董夏。吳越說沒想到，又補充說，你們挺互補的。我又說了幾句，沒什么新鮮的見解，大概是作者需要知道不寫什么，董夏的小說里有對人的珍惜，這很珍貴。這些話我大概是沒對董夏說過，好像怕話一說出口，我作為讀者隱秘的幸福就被空氣沖散了。也有對這段關系的珍視，贊美得輕易，多半變成了客套。我并不確定但又可以確定，我跟董夏之間，不需要這些。

過了兩天，吳琦要過來工作坊找我。正好我和董夏共同的那兩位朋友也來了，就說一起吃飯。李唐、徐衎他們本來要先走了，董夏讓他們留下來，等一等，跟吳琦見一面，說關注年輕作家的平臺不多，《單讀》很好?？傻鹊教旌诹藚晴诺?。匆匆忙忙大家跟吳琦加了微信，我們五個人就出發(fā)去吃飯。我跟吳琦第一次見，可大概因為有那兩位朋友在，吃飯的時候我們幾乎都在聊日?，嵥椋瑲g脫得像是學生時代的暑假啤酒聚會。如果不是第二天還要一早就參加工作坊，在那晚的氣氛里，五個人一起去按摩沐足唱K享受生活，也完全順理成章。那幾天董夏的小說集《科恰里特山下》剛在單向空間做完活動，但她也不提，默默吃她的麻婆豆腐套餐。我倒是有點急了，跟吳琦說讓他一定要看看《科恰里特山下》。

我陸續(xù)把《科恰里特山下》推薦給朋友，慢慢推薦理由也說得順溜了，比如“董夏的出現(xiàn)讓人忘記作者的年齡和性別”。這句話應該是黃德海說的，我看到后就記住了。念叨這句話，大概是因為，代際、性別，都是壓在女性寫作者身上的重負。我羨慕董夏已經獲得了某種自由。希望她被更多的人讀到。除此以外，第一次讀董夏小說的吃驚感還是在我心頭不散。吃驚是因為，在各種“不能”的現(xiàn)實里，各種屏障和限制之中，她居然建立起了質地密實又如冰川般剔透的精神存在。這是董夏心中的文法，不只關乎小說。她筆下的世界陌生又遙遠，卻因生存之難而共通、切近了。我忍不住會想，董夏是怎么下了決心要去新疆？她看起來幾乎算瘦弱，而如果一切都理所當然，她應該像我們那兩位共同的朋友一樣，留在北京，過安定的生活。

還是在工作坊期間，一個晚上，大家聚在李唐和徐衎的房間聊天。我去晚了，去了后發(fā)現(xiàn)董夏不怎么說話，坐在靠墻的角落玩消消樂。她給大家點了外賣的披薩、啤酒，自己卻沒怎么吃。后來才知道，我來之前董夏剛哭過。她跟她母親在微信里聊天，她說想過兩個月青創(chuàng)會結束后回趟家，因為中秋節(jié)，可父親不準，說回來幾天又要走，閃得慌，還不如不回來。

新疆離湖南確實太遠了。我?guī)缀跸胝摇霸郯帧崩碚摾碚摿?。但每對父女，都有他們相處的難題。董夏跟我開玩笑說，等哪天他摔不過我了，也就好了。是這個道理，但作為一個女兒，我不忍心看老頭犟。

如果不去新疆。如果不去新疆，董夏就不是董夏了。這話并不是說去新疆才讓她成為了今天的她，而是她的性格、成長經歷注定了她要走出跟一般人不同的這一步。董夏大學畢業(yè)時，跟家人吃飯。父親下廚做的飯，邊吃邊跟她聊畢業(yè)后的安排。董夏聽著，然后說，可能不能聽你的了，我想去新疆。又說了幾句，父親伸手把菜盤揚了出去?！拔液茈y過，但沒辦法，有些坑肯定得自己走的?！?/p>

在董夏的小說里，有不少男性角色。這些行伍中人，跟塞外的飛沙走石一樣，性格雖各樣，聲響也不小，但心事都堵在胸口。我總覺得這后面有個父親的影子。我問過董夏讓不讓她父親讀她寫的小說。她說父親眼睛不好，看字吃力，就聽母親念，聽完也評點。同一本雜志，誰好，哪里好，至于自家女兒，哎我知道你要寫什么，但是……這個老爹，真的是，我又想跟他決斗了。

在新疆生活不是鬧著玩的，下部隊去踩點也不是尋常事。董夏講過她跟軍醫(yī)去巡診的事。北疆的某連隊所在地，風巨大，她跟著軍醫(yī)去巡診，這種大風里根本沒法打傘，結果天開始下冰雹，周圍連棵樹也沒有，只能站著。軍醫(yī)鼓勵她說，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必須硬著頭皮往前走。他們往前走，剛走出冰雹區(qū)，又飄來一片云，下起摻著雪粒的凍雨。等到了牧民家，董夏已經不會說話了。

在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里，在邊境線上，人和人之間的交集卻是熾熱的。日常的瑣碎起伏又退潮，在沙灘上留下人聲音的痕跡。去年11月，董夏的小說《費麗爾》發(fā)在《小說界》，我看了后給她發(fā)微信。我知道，說“我很感動”“寫得真好”都太刻意了，只是把她創(chuàng)作談里的一段話拍照發(fā)了過去。關于《費麗爾》，董夏自己的聲音講得最清晰、最明朗，“生活在蘇約克這個地方的人，人生最幸運的在于見到的大多事物都比他們自身的壽命更長久，這些事物存在于他們面前，從他們到來直至離開都未發(fā)一言，但接下來還會再來一些人，用有涯的生，陪伴和對抗荒灘之上無限的虛無。萬物通過斗爭得以凈化和存在，挫敗與有限的勝利也是永恒的一部分?！蔽以敢獍堰@種打動我的力量捂得久一點。

新疆太遠了，可我常常覺著，董夏切實地存在于我的生活里。她經常說讓我們幾個朋友去新疆玩，“羊娃子又肥又美了”。有天我在玩一個臉型測試的小程序，剛好董夏發(fā)微信來，我于是發(fā)給她讓她也測一個。我的結果是圓臉圓下巴，很想知道董夏的結果是不是瓜子臉。我們就這樣，在互發(fā)表情包中嘻嘻哈哈。在微信里我們基本不聊文學、寫作，但她的寫作又分明存在于我的世界里。甚至我默默地盼望，董夏寫下去，寫很久。那不是一個與日常生活無關的遠方，而是文明沖突的前線?？道?、奈保爾、庫切，我能列出名字，但只是想說，董夏經驗的獨特性和當代性，還有國際性。

寫到這里，我突然想到了我最想跟董夏一起做的一件事。不是去新疆找她玩，也不是在長沙相聚，而是如果有一天，我們能一起寫一出戲，那就是最好的事。我們都熱愛契訶夫，也都因《安魂曲》而落淚。都花了不少時間在戲劇的世界里流連鉆研。那個想象出來的，只在幾個小時里有效的世界，卻是我們都相信著的所在。我相信那些微弱的聲音，任世界破碎、時間碾壓也不能被摧毀的事。這幾乎像個盟誓。這種太嚴肅的事，是不會出現(xiàn)在我們的日常聊天里的，但我知道，我并不需要問“老董，你覺得呢？”她就是。

去年12月，我在機場突然接到董夏的微信，說想討論一下“MeToo”。這事本身很重要，我也確實想跟她聊聊，但心煩意亂得根本沒法說話。我回她：“我爸今早腦出血，進了重癥監(jiān)護?！倍囊粫r沒回復，過了好一會兒，她的微信才發(fā)過來：“我剛在食堂，信號極差一直發(fā)不出去。”跟著是一個紅包，她堅持要讓我收下，“圖個六順的吉利?！蔽业菣C，腦子里嗡嗡響。她反復說讓我一定收下，又問我爸的情況。我解釋錢不用了，“等他醒了，一定告訴他，有老董的念力加持。”

第二天，我從ICU探視出來，董夏發(fā)微信來問情況，我給她回：“不用擔心！老董。他也是個當兵的人，有很強的求生意志?！卑l(fā)完眼淚卻出來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當兵的人”這四個字，說完感覺既釋然又心酸。父親昏迷了一周終于醒來，董夏再問時，我終于可以報個平安。

以上這些我寫下的，竟然都發(fā)生在一年之內。2018年7月，我跟董夏在北京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