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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衣秀士

    2017-01-11 19:53:45馬金蓮
    回族文學(xué)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馬軍公鵝母鵝

    馬金蓮

    馬軍甩著鞭子不停地打毛牛,頭頂上那根細溜溜的小辮子也跟著一抽一抽地抖,就像它同樣是一根小鞭子,把他那顆蘿卜頭當作毛牛了,也在歡快地抽打呢。姐曾望著這個動作說,難看死了,像個啥,像個耍猴兒的。這話馬軍聽到了,他沒吭聲,卻再不會當著姐的面打毛牛了。今兒姐跟上娘到梅花咀跟集去了。她不在,馬軍就瘋了一樣打毛牛。馬軍瘋起來的樣子我是害怕的,我不敢跟他搶。今兒姐出門,我頭上的保護傘不在,所以我還是學(xué)乖點好。

    不過我發(fā)現(xiàn)在馬軍打毛牛這件事情上,姐歪曲了一個事實,其實甩著一撮子毛打毛牛的馬軍,姿勢不難看,相反很好看。他本來就長得好看,和我們姐弟一點都不一樣。我們一搭出門,去溝里抬水,去泉邊飲牛,只要瞅著我們大人不在場,總會有人瞪著眼,馬林馬林,為啥你和你哥長得不是一副嘴臉?

    這是在逗我。要么就逗我姐,馬芳你是瓜子臉大眼睛嘛,你馬軍兄弟為啥是窄條臉瞇瞇眼?氣得姐拿鼻子哼,不屑和這些無聊的人多爭辯。等走遠了背過人了,姐說,小人,都是碎嘴子爛舌頭的小人。

    “小人”們似乎很樂意開這樣的玩笑,一次兩次三四次,有時候是同一個人,有時候是不同的人,有時候有男人,更多的時候是女人,大家把這耍笑重復(fù)多少遍了,還在熱騰騰地重復(fù),似乎就沒有厭倦的時候。我們何嘗不明白呢,他們的話都是反著說的,那里頭的意思我們又不是不懂。我們和馬軍確實長得不一樣,瓜子臉大眼睛的不是我們而是馬軍,窄條臉瞇瞇眼的是我們姐弟兩個。

    小人最初是從娘嘴里跑出來的。是娘哭著罵父親時用到的一個詞兒。父親把馬軍領(lǐng)進門的那個夜晚,爺爺奶奶二爺爺二奶奶等家門里的老輩兒,領(lǐng)著好多小輩兒,大家?guī)缀醵紒砹耍趬簤簲D滿一屋子。當著眾人的面,娘啥都沒說,拉著馬軍的手往手里塞饃饃,又給倒了一缸子水,還往水里投了一大把紅糖。還問他吃晚飯了嗎,她要做飯去。娘的樣子很殷勤,似乎不摸黑做一頓飯給這孩子吃就說不過去。父親攔住了,說這都黑了,早吃了,我們在館子里吃的炒面。

    星星出來了,大家才頂著滿頭的星星各回各家去了。娘送完人把大門關(guān)了,又拎著尿罐進來把房門關(guān)了,娘忽然就手一松,嘩啦把尿罐摔在地上,指著一堆白花花結(jié)滿尿堿的粗陶片,娘說,馬鄉(xiāng)長你個小人,你拿刀子來把我捅死也沒這么殘忍。

    從前娘是不會罵父親的。一來不敢,二來,娘想做個賢惠女人給我們莊里的人看,所以娘不會罵丈夫的。娘說一個女人家就要有女人家的樣樣兒,得尊抬男人,阿訇也講了,經(jīng)典上說得好,女人天堂門上的鑰匙男人拿著哩,女人千萬不敢往男人的頭上爬。

    我們莊里好多女人是敢于罵男人的,就算男人在后面追著打,也還是要罵的,一路哭一路罵,寧可身上的肉爛了,嘴卻不饒。所以娘曾經(jīng)悄悄說那都是一幫子沒教養(yǎng)的貨。早年娘從來沒有罵過父親,她不敢罵,也舍不得罵,后來就不能不罵了,這個后來自然是馬軍到來的那個夜晚。

    馬軍到來之前,忽然一天父親當上了副鄉(xiāng)長。副鄉(xiāng)長是多大的官兒呢,好像比隊長大,因為自從他當了這個副鄉(xiāng)長,就有人跑到我們家來找他辦事兒。父親說,我在外鄉(xiāng)嘛,手再長也伸不到咱們鄉(xiāng)里去,有些事不好出面嘛。話是這么說,大家隔三岔五還是要來找一找他。

    自從當了副鄉(xiāng)長,娘對父親更好了,更尊抬了,啥都舍不得叫他干,地里的農(nóng)活兒從前他偶爾還幫一把,現(xiàn)在娘直接一個人就扛了,娘說泥里水里的,給我們這些泥腿子做的,你不要沾手,小心你的褲子,小心你的皮鞋,小心你的白襯衣。父親好像在等著娘這句話,這話一出口他就樂呵呵順手不干了,背搭手在路上走,興致好的話,會去我們的田畔上看看,遠遠瞭一眼娘帶著我們跌死絆活下苦的情景。

    大姨娘來浪親戚,看不慣這樣,說,沒見過你這樣當女人的,要把男人頂上阿斯瑪尼了,男人嘛,該他干的你就叫他干嘛,難道你當了女人還要當男人?你不怕把你個家掙死?娘眼睛一瞪,姐你不懂,男人和男人不一樣,他是人當中的龍,我不能把他當一般男人使喚。氣得大姨娘干瞪眼,說你就頂著他吧,有你哭不出來的時節(jié)。

    馬軍來的那個夜晚娘不再尊抬父親了,第一次當著我們的面罵父親,一直罵到我們瞌睡得受不了,一個個鉆進被窩睡著了。當然,就算破例開始罵了,娘的罵也很節(jié)制,不像莊里那些潑辣女人,滿嘴都是和下半身和娘老子和祖輩有關(guān)的臟話,娘抹著淚反復(fù)說一句詞,小人,馬鄉(xiāng)長你是個小人。

    我們的鞭梢是用玉米地里扯起來的廢薄膜擰成的,一點都不結(jié)實,打一段時間就開花了,最頂梢散開,像一朵花一樣蓬松,隨著甩動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脆響。這時候打毛牛就不僅僅是打毛牛了,那陣勢更像是一種表演,柔軟細長的鞭梢子一下一下甩出去,就像有一團白火光在鞭梢頭上飛,毛牛顫抖著,飛旋著,肚子尖上鑲嵌的那顆軸承珠子盡職盡責地轉(zhuǎn)動,轉(zhuǎn)出一圈又一圈,遠看就像有一朵花在旋轉(zhuǎn)中慢慢綻放。

    馬軍打毛牛的功夫很老到,在他的指揮下,毛牛乖乖從上院旋轉(zhuǎn)到院心,繞著杏樹轉(zhuǎn)了一圈兒,又轉(zhuǎn)到下院,好幾次就要撞到南墻了,馬軍都能很巧妙地趕著它死里逃生離開墻根。我看得無聊,發(fā)動自己手里的毛牛,可我一個人打沒人旁觀我覺得更無聊,發(fā)動起來又忽然不想打了,就看著毛牛在地上慢慢地轉(zhuǎn),直到轉(zhuǎn)累了一頭栽倒自己死掉。

    我跟在后面看馬軍打。

    你娘和你姐,咋還不回來?馬軍問。

    我不理他。

    我知道他不是惦記我娘和我姐,他的意思是叫我給他放哨。

    我把頭探到墻根下的豁口看,沒看到她們歸來的身影。

    馬軍又趕著毛牛轉(zhuǎn)了一圈兒,再次轉(zhuǎn)回到南墻根,目光淡淡掃一眼墻豁口,你娘你姐,啥時節(jié)回來?

    我在心里用最難聽的話罵了馬軍。我要是知道她們啥時節(jié)回來我就不用這么焦急地等待了。

    馬軍的嘴巴至今很硬,用我們莊里的話來說,就是個鐵嘴子。他從來不會自愿把我娘喊娘,更不會把我姐喊姐。他不喊姐,我可以接受,要我說我姐這個人身上有好多臭毛病,有時候氣得我都不想把她喊姐??墒邱R軍你堅持不把我娘喊娘你就不對了。為了這一聲娘,我娘可是沒少費心,沒少傷心。娘說,這些年了啊,就是一坨子鐵疙瘩,我也要給焐熱了,焐化了。娘努力的結(jié)果是,馬軍當著父親的面把她喊娘,父親去上班了,馬軍就閉著嘴,他很少主動和我娘說話。都是我娘在殷勤地找他說。

    娘說,軍軍,你吃飽了嗎?

    嗯,飽了。

    軍軍你不要喝涼水,肚子疼哩。

    嗯,我沒喝。

    軍軍你衣裳咋那么臟,脫下來我給你洗一把。

    嗯,我脫。

    軍軍你嘴饞嗎,想吃啥跟娘說,娘給我娃做。

    嗯,不饞。

    ……

    聽聽,這樣的對話,真是能把人的肚子氣疼。

    姐不止一次鼻子里冒白氣,惡狠狠捏著剪刀鉸一片破布或破紙,說,狗,喂不熟的狗。娘真是下賤,疼誰不好,偏偏要疼那么個生貨。

    姐曾經(jīng)當面問過娘,被娘獎賞了一個耳巴子。娘說,碎婊子,管好你的爛嘴,再敢胡說,我撕碎了糊到墻上去。

    姐收斂了自己的口舌,但是背過人還是惡狠狠的。其實對于娘格外疼這個馬軍的行為,我也很是看不慣,有時候心里酸溜溜的,喝了一馬勺醋一樣。

    姐說我們才是娘肚子里爬出來的,娘疼我們才對,他憑什么?他一個野娃娃!

    我扯著脖子望了幾回風,實在累了,我說,馬軍哥,娘來了就來了,娘又不會說你打毛牛有啥不對的。

    馬軍卻好像忽然被我這句話敗了興,惡狠狠地抽一鞭子,力量過大,毛牛踉蹌著滾了幾個連環(huán)跟頭,一頭栽倒,不動了。

    馬軍把鞭子掛在杏樹上,懶洋洋地說,猜猜看你娘今兒會從集上買個啥?

    我聽得明明白白,他還是不愿意把我娘喊娘。

    娘回來了,娘趕著毛驢,驢背上馱著面口袋。她們這趟去集市主要就是為了磨面。我們幫忙卸下面,把驢拴到后院槽上吃草,姐才慢騰騰挪進門,胸前抱著一個大紙匣子。

    我和馬軍撲過去,一個紙匣子里會裝什么好吃的呢?

    匣子揭開了,里面是六個黃絨團團,團團們看到光亮爬起來,抬起頭看我們,搖搖晃晃叉開步子走,嘴里發(fā)出嘰嘰嘎嘎的碎音。

    是六個鵝娃。

    娘把半個身子挪上炕,靠住被褥和枕頭,一把揭掉帽子外面的頭巾說,快給我一舀子涼水,干死人了。

    馬軍站著沒動,我舀了水端給娘。

    娘一頭扎進涼水里,咣咣咣就喝,聲音響亮得就像飲牛。

    我看到馬軍的眉頭綰成了一個大大的肉花。

    我知道馬軍又在心里鄙視我娘,他常這樣皺起眉頭鄙視這個給他飯吃給他衣穿的女人。就算他不敢當著面把心思說出來,但是等背過人,他就在我耳邊嘀咕,他嘀咕的時候好看的元寶嘴咧開,露出里面一口葵花子兒一樣又白又飽滿的牙齒,他說,真土,哪像個女人,跟乳牛一樣。

    氣得我直笑,他把我娘比喻成了乳牛,不過我還真是想不出和他辯解的好詞兒。想想也是,我娘她有時候的樣子真的不怎么好看,尤其乏得提不起自己那一身肉,順墻根倒的場面,上身的線衣抽上去,下面的褲腰全部露出來,一根毛線繩子擰的褲帶像一截爛腸子一樣耷拉在肚皮上,肚臍眼像個被蜂兒蜇腫的眼睛,肥膩膩鼓出來,有時候肚皮也會露出一大片,又白又松,尤其她猛灌一氣涼水,肚子鼓脹起來的時候,吸一口氣,肚皮顫顫地抖,吐一口氣,肚皮松松軟下去,一起一伏,叫人看著驚心動魄,真擔心這肚皮會嘩啦一聲就破了。

    想想我就慚愧,馬軍的鄙視是有道理的,我娘她的肚子有時候還真像一頭懷犢的乳牛。

    尤其讓我不好意思的是,據(jù)說我和姐都是從那個如牛肚子一樣的地方生出來的,是從那個難看得要死的肚臍眼里擠出來的。

    我真不能相信自己會從那個丑陋的地方爬出來。

    娘喝完了就下炕,頭上扣一頂草帽子,手里提著籠子。

    娘,你做啥去?

    掐苜蓿芽兒去,鵝娃得吃嫩苜蓿。

    娘一走,我們湊到紙匣子跟前細細看鵝娃。

    小心小心,鵝娃不像雞娃,命疝得很,一指頭就能戳死,還有,它們貴著哩,一對兒五塊,一個就是兩塊五呢,你們要是捏死了踏死了,小心娘剁你們的爪子。

    馬軍狠狠瞪了一眼。

    姐好像沒看到馬軍的這個眼神,她繼續(xù)嘮嘮叨叨補充著她自己認為很重要的注意事項。

    我看不慣馬軍這樣對我姐,氣得我離開了紙匣子。

    早春天氣,苜蓿芽兒不好找,母親出去一趟才剜回來一大把,放在菜板上用切刀剁碎,拌進麥麩里,又用剛燒滾的面湯把麥麩燙了。燙熟的麥麩和苜蓿芽兒冒著一股菜腥味,又有一點香味。母親把食放進小碟子里,開水涼溫了盛在另一個深碟子里,然后都放進紙匣子。

    鵝娃呱呱呱叫著,伸出黃嫩嫩的扁扁小嘴來吃食,我們圍成一圈兒瞅稀罕,看它們吃。鵝娃吃食和雞娃吃食原來不一樣,雖然都是往那個小小的嘴巴里填塞食物,雞娃用尖尖的小嘴叼,鵝娃用小簸箕一樣的扁嘴在那里鏟,鵝娃明顯要比雞娃笨拙,嫩嫩的身子笨笨地扭著,圓嘟嘟的屁股總是朝著后面垂,食物被鏟起來,舌頭像彈簧一樣壓著,卻不平平順順咽下去,頭一甩一甩,脖子一梗一梗,似乎只有這樣才咽得下去。有好多渣子被甩掉了,甩得四處亂濺,很快它們彼此濺得滿身都是,連一邊看稀罕的我們也沾了光,頭上臉上亂紛紛落上了涼颼颼的麥麩渣兒。

    它們才吃幾口,就不老實了,呱嗒呱嗒去喝水,卻不好好喝,扁嘴浸在水里,脖子像拖拉機頭一樣一個勁兒往前探,水從嘴里進去從鼻子里冒出來,紅嘴巴上窄窄的兩個扁孔里水分成兩股細細地冒著。玩夠了,忽然就抬起頭,仰著脖子咽水,不等全部咽下去,又頑皮地甩脖子,濕答答的水滴四射,很快紙匣子里一塌糊涂,全濕了,它們似乎忽然就興奮了,啯啯啯高喊,一邊叫一邊扇著短短的肉肉的小翅膀,黃嫩嫩的爪子吧嗒吧嗒踏進碟子,不管是水碟子還是食碟子,它們都沖進去亂踏,沒有吃完的食物和水轉(zhuǎn)眼就被和成了泥。

    娘趕緊把碟子從這十二只爪子下面搶救出來,笑呵呵罵道,都是一群小土匪,不曉得我掐這點苜蓿芽兒有多艱難呢,這就亂糟蹋。

    鵝娃才不管你罵不罵呢,剛來時候屁股朝后,現(xiàn)在吃飽了,脖子里塞得鼓鼓囊囊,嗉子跟吹脹了氣一樣高起來,前后都是一個包,身子變得更笨了,撇著短短的小紅腿兒不安分地擠著嚷著,似乎我們的觀望讓它們很興奮,興奮了就要制造點快樂出來,一時間紙匣子里蠕動著六個黃絨絨的小團團,挨挨擠擠,吵吵鬧鬧,又亂又熱鬧。

    在娘的操心下,我們家已經(jīng)有兩窩雞娃出窩了,母雞領(lǐng)著雞娃滿院子跑,天黑了又很負責地把孩子們帶回雞窩里。母雞的一對翅膀就是一個溫暖的世界,母雞把屬于自己的全部雞娃罩起來護在下面,母雞那小心翼翼的動作讓我們相信它翅膀下的世界又安全又溫暖??墒蛆Z娃夜里去哪里,誰來管呢?

    馬軍吃過飯就一直守著紙匣子瞅,等到我娘喂完牛填完炕,拖著疲憊的身子爬上炕,馬軍還守在紙匣子邊上,樣子猶猶豫豫的。娘說,軍軍啊,娘買的鵝娃你愛嗎?看著稀罕得很對不對?長大了才好呢,下蛋,看門,比狗還靈呢。

    聽娘的口氣我就知道她又開始巴結(jié)馬軍了。

    我趕緊插嘴,鵝下蛋我信,還能看門?我不信?它們咋看?難道它們能像狗一樣汪汪汪叫喚?

    你才像狗一樣叫喚哩!真惡心!姐快嘴利舌地搶白我。

    從小她就一直這樣對我,所以我已經(jīng)習慣了,習慣了就懶得和她計較。

    鵝要比狗還靈哩,生人來了會叫,會叼,霸著門不放進來,所以養(yǎng)熟的鵝有時節(jié)比狗還頂事。

    馬軍慢騰騰插嘴。

    這又是馬軍一個奇怪的地方。和我獨處的時候他說話利索又刻薄,一點都不饒人,但是當著大家的面,他換了個人,總是慢騰騰的,不搶,不笑,沉穩(wěn)的聲調(diào)總是叫人覺得他不是一個只比我大了幾歲的娃娃,而是一個老成穩(wěn)重的大漢。

    娘笑呵呵看著馬軍,眼里閃出夸贊的光,連著點頭,對對對,你說得對著哩,鵝就是能看門,就是比狗還頂事,我的軍軍啥都曉得,是個靈娃。

    靈個屁,兩面派,喂不熟的……

    姐低低地嘀咕,終究沒勇氣把全部的話嘀咕出來。

    我瞅著這毛茸茸的六個小身影,看著看著我心里也毛茸茸的,這毛茸茸的感覺壓不住,從心里溢出來,傳遞到手上來了,手心里直癢癢,真想抓一只鵝娃抱在手心里摸摸,掂掂,再用鼻子尖聞聞,碰碰,親親。

    一對兒五塊,一個就是兩塊半,要是單個買,兩塊半買不來,三塊呢,一只雞娃才多少錢,五毛,五六只雞娃才換得來一只鵝娃呢,所以呀,我叫你們小心著,手不要長,腳底下也要長眼睛,萬一誰皮子脹了,毛手毛腳的,踏著了,壓著了,娘肯定不會輕饒,買它們可是花了娘的大本錢,到時候娘才不管你是誰肚子里爬出來的,一樣都拿燒火棍敲出你的腦黃子來。

    娘常罵姐是夜叉,一張嘴不饒人,嘴硬沒好事,以后到了婆家就是個馱鞭桿的貨?,F(xiàn)在你聽聽,我姐這張嘴真是比刀子剪子還利索,吧啦吧啦,比算盤珠子還脆響。

    我慢慢收回了手。

    父親回來了。

    自從當上副鄉(xiāng)長,父親回家的次數(shù)就明顯少了,等馬軍來到我們家,他就更少回家了。

    為此,娘是有怨言的,尤其地里農(nóng)活兒忙得昏天黑地的時候,娘一面擦著汗,一面扯著脖子往莊口張望,那條通往外界的大路被日頭曬得白晃晃的,路上時不時騰起一股白煙,塵煙里有男人陪著女人去下地。誰家干活兒不是一家人說說笑笑在一起呢,重活兒都是男人扛,女人娃娃只是打雜干輕活兒。我們家反過來了,一年四季都難見到男人出現(xiàn)在地頭,都是娘帶著我們幾個娃娃干。

    娘常常扯著袖子擦汗,順便擦一把淚,要是馬軍恰好不在眼前,娘準會嘆一口氣,望向莊口大路的目光里有了怨恨,娘說世上的女人,誰有我命苦哩,當了女人當男人。

    這時候姐望一眼遠處,狠狠唾一口痰說,真不要臉,白吃白喝還懶得很。

    我順著姐的目光看遠處,不遠處斜躺著馬軍。我們家里只有馬軍才有特權(quán)這樣時不時偷懶,他要是情愿會幫我們干活兒,要是不情愿,他就找個地方緩著,娘不說他,也不允許我們說,所以我們脹氣也只是在肚子里,誰敢當著面說他半句,娘說她會撕爛我們的嘴。

    娘咳嗽了一聲。

    姐閉上嘴不吭聲了,我看到馬軍搖搖晃晃向我們走來。

    父親說,軍軍這娃,愿意干活兒呢,就干一點,不想干呢,就不要強求,由著他。

    他這樣說的時候馬軍自然不在眼前,可是馬軍好像早就知道了這句話,所以父親不在他就變得吊兒郎當,他似乎知道我娘不會說他,不敢說他,舍不得說他。

    父親一進門就看到了那群鵝娃。

    隨著春風送暖,天氣早就沒那么冷了,娘只在晚上把鵝娃抓進大筐子收在屋里,天亮后日頭一出來就喊我們放出去。

    我們似乎沒怎么留意,鵝娃身上那層黃絨絨的細毛就被春風揭掉了,重新頂出一層細密的白毛來,手心摸上去早就不那么綿軟了,相反因為成天沾著水呀泥呀菜葉子和麥麩呀,顯得臟乎乎的,摸上去也硬扎扎的。剛來時候那圓嘟嘟胖乎乎的身子似乎瘦了,有些變形,屁股更尖了,脖子更長了,吃飽后嗉子那里掛起個大包袱,走路一搖一擺,嗓子里擠出的聲音也沒有那么圓潤了,帶著點破裂的啰音。奇怪的是它們偏偏變得更愛說話,也更黏人了,父親的自行車一進門,它們就撇著十二只爪子呱呱呱圍上去,叫成一片。

    父親支好車子蹲下身來,抓一個在手里細看,摸摸頭,拉拉腿,扯開腳丫子上連成片的軟蹼呵呵地笑,老婆子啊,你咋記起養(yǎng)這東西了,有意思得很。說著抬起腳在鵝群里撥了撥,鵝娃們頓時嘰嘰呱呱叫著散開。

    娘臉上帶著一抹矜持的淡笑,養(yǎng)大了看門戶啊,都說鵝靈得很,比狗還頂用。

    父親抬頭看一眼高處的杏樹影子,杏花要開了,滿枝頭都是花苞。

    我們在遠處站著看,我覺得父親越來越像副鄉(xiāng)長了。世上的副鄉(xiāng)長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呢,我們沒見過,所以真正的副鄉(xiāng)長該是什么樣子呢,我覺得應(yīng)該就是父親這個樣子吧。

    父親回來的次數(shù)少,穿得干凈,我們跟他越來越生分了,也不是我們故意要生分,而是怕他,從心里敬畏,他來了我們不敢像小時候一樣撲上去叫他抱,只是遠遠站著看,像看一個陌生人,總感覺他不是我們家一口人,而是遠處的一個親戚來了,不會和我們一樣泥里水里地過長久日子,他來只是浪幾天。

    父親笑呵呵說,站著做啥,把后頭的袋子拿下來啊,把果子分分。

    姐和馬軍同時跑過去,馬軍解繩子,姐抱住袋子,他們兩個難得這么默契地合作,把一個尼龍袋子提進了屋。

    口袋一打開我們都樂壞了,里面有蘋果、梨,還有核桃。

    姐擼起袖子就要分,娘從背后揪一把辮子說,你給我抱柴去,一個女子家,啥事上都有你,這還了得,沒教養(yǎng)了。

    姐甩著辮子離開了,臨走狠狠地扯一把我胳膊,把我也帶出大門去。

    身后那半口袋好吃的自然由馬軍來替我們分了。

    哼,就曉得巴結(jié)他,一個私娃子,巴結(jié)到頭來有她啥好呢,那么偏心,娘老了我才不養(yǎng)活她,你也不要養(yǎng)活,有她的孝順兒哩,我們都不管。姐咬著牙惡狠狠說。

    已經(jīng)落在山頭上的陽光斜斜照過來半扇,把姐的臉照得紅彤彤的,好像罩了一層透明的紅紗。

    姐說話太快,嘰里咕嚕一串子,我需要慢慢地想才能厘清這些話里的彎彎套套。

    我覺得私娃子這詞兒太刺耳,這是我們莊里最狠毒的罵人話,誰要是無緣無故被人這么罵了,會跟對方拼命的。可是姐用這個詞兒了,我知道被罵的人是馬軍。就算姐沒有虛說,馬軍真的是私娃子,但這話也只能由我們莊里那些“小人”偷偷嚼舌根,哪里輪到我們來揭短。

    自從多年前那個傍晚父親把馬軍帶進家門,馬軍這個人和他的身份,就成為我們家里的一樁丑事,家丑瞞不住外人,外面人怎么議論評說,我們管不住,我們家里卻早就形成了一種默契,誰都不會輕易提起這件事,提起來誰都不痛快,只能是火上澆油,重新揭開好不容易結(jié)了疤的傷口。所以我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這是我們父母最忌諱的事,是一團埋起來的火,誰都不是傻子,誰都不愿意輕易用自己的腳去踩那團虛虛掩埋的火。

    我瞅一眼姐,我的意思是姐你過分了啊,你碎嘴碎舌頭嘮嘮叨叨抱怨幾句也就算了,你咋能用這話罵軍軍呢,叫父母聽到了又是一場是非。

    姐狠狠踢幾腳胡麻柴堆,去年的胡麻柴在麥場里蹲了一冬,風吹日曬,渾身攢滿了塵土,一腳下去帶起一股臟霧,嗆得我趕緊后退。

    姐已經(jīng)很麻利地扯下來一抱,抱起來就走,把塵土丟在身后,就在轉(zhuǎn)過臉來的時候,我看到姐的臉上掛著長長的兩道紅淚,不像血,像啥我說不準,但是看得我心里疼了一下。

    廚房炕上擺著倒出來的一堆水果,馬軍卻不為我們分,他只在手里捏一個蘋果一個梨,慢慢走出門到院子里去了。父親看著那一堆水果感嘆,說軍軍這娃實誠,也不多吃多占,是個心輕人。

    娘拿過那些水果分,給爺爺奶奶留幾個大的好的,剩下的父親幾個,姐幾個,我?guī)讉€,馬軍幾個。分到最后娘只給自己留了三個又小又難看的。

    他已經(jīng)拿了兩個走了,咋又給他的份兒和我們一樣多?就曉得偏心,娘真是夠賤的。

    姐一邊燒火,一邊咬著牙嘀咕。

    晚飯做的是蕎面魚魚,娘帶著姐搓好了放進鍋里蒸著,蒜泥也踏好了,娘叫姐慢火燒,她陪著父親在院子里閑轉(zhuǎn)。

    他們到后院里看看牛和驢,到狗窩前看看狗,到杏樹下看看就要綻破最后一層細皮露出粉色花蕊的花苞,又站在墻根下看看墻外面傍晚的風景。

    父親不回家的時間越長,他回來娘就越把他當親戚一樣待。

    娘給牲口添草他跟著看,娘攬牛糞填炕他也跟著看,娘喂雞喂狗他一路都跟著,不幫忙,把手背搭在后腰里,一面看一面問這問那。好像他不是這家里一口人,是來走親戚了,所以很多事兒他不明白,不明白都要問一問。

    奇怪的是娘也把他當親戚,娘還顯得很愿意給他說這說那,兩個人從前院走到后院,又從后院轉(zhuǎn)悠到前院,娘指著牛圈告訴他乳牛懷上犢了,草驢肚子里的驢娃再有三個月就下,今年暖得早,杏樹的花苞繁,只要不返凍,能結(jié)滿滿一樹好杏兒。

    父親低頭看到杏樹下蹲著一個身影,在背過人發(fā)呆,嘴里慢慢地吃著蘋果。

    還是不合群?父親問娘。

    娘望一眼杏樹,傻了一下,輕輕地一點頭,但是又后悔一樣趕緊搖頭,聲音很輕。

    還碎著哩,娃娃嘛,你不要性急。

    父親狠狠地瞅一眼那個身影,搖搖頭。

    從碎兒看老哩,這娃娃,唉——

    他們轉(zhuǎn)身又進后院去了。

    六只鵝娃攆著院子里的陽光影子走,攆到最后光影上墻了,它們跟到南墻根下,仰頭看著那一團暖意在墻頭上越爬越高,它們揮舞著已經(jīng)冒出一層硬翎毛的翅膀在墻根下跑了幾個來回,氣餒了,只能就這么放手了,難道它們還能追到墻頭上去。六個小身影搖搖擺擺走回來,湊到杏樹下,圍著馬軍左看右看,可能覺得馬軍的后背暖和,挨擠著臥了下去。

    姐喊我再去抱點柴,鍋里大氣正冒,她得乘著這股氣勢再燒一陣子。

    我抱著一抱胡麻柴剛進門,身后發(fā)出哎呀一聲叫。

    等我把柴丟下,馬軍已經(jīng)抱著自己的腳在院子里跳,一邊跳一邊大哭,跳得厲害,哭得響亮。我們趕緊出去看,父母也從后院里趕出來了。

    咋了咋了,錐子扎腳了?

    父親的聲音都變了。

    其實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不是錐子扎腳,是他踏到鵝娃了。鵝娃們亂紛紛繞著杏樹跑,嘴里的破鑼聲更破了,那個最大的鵝娃不跑,在原地打轉(zhuǎn),站不起來,擰著脖子只是掙扎。

    馬軍踏到了一只鵝娃。

    娘丟了手里的糞籠子,把鵝娃捧在手心里,試著撥拉那吊著的腦袋。小腦袋耷拉著就是扶不起來,好像脖子里有一根線斷了。

    我的鵝娃,我那么遠買回來的,你咋不長眼睛?。?/p>

    娘忽然望著馬軍問,娘的口氣跟平時罵我和姐一模一樣,這樣的口氣她從來沒有給過馬軍。

    馬軍頭一偏哭著跑進了屋。

    你看你,急了個啥嘛,不就是個鵝娃嘛,都踏死了才值幾個錢呢,你罵娃娃做啥哩?父親收住腳步,說娘。

    暮色已經(jīng)很濃很濃地落下來,蓋住了大家的臉,我看不清父親這一刻的表情。

    父親說,扔了去,眼看著活不成了。

    娘不死心,吩咐姐把五只鵝娃抓進筐子搬進屋放好,她自己抱著這只半死的鵝娃去燈下細看。

    燈光照到一團亂亂的白毛上,我看清楚了,就知道這只鵝娃肯定要死了,那個圓鼓鼓的小肚子已經(jīng)癟了,腸子從屁股里冒出來,嗉子也破了,嘴里一直流著綠綠的稠水。

    一對眼珠子不甘心一樣睜著,在看著燈火,也看著我們的臉。

    娘抹一把淚,試著把腸子往肚子里扶,又擦了擦嘴角的汁水。

    它蹬著腿兒一抽一抽地動。

    一條命哩,就這么歿了,造孽呀。

    娘抽著鼻子走了,叫我們也早點睡。

    聽大人說我們這樣的山里,根本不是養(yǎng)鵝的地方,鵝只有在那些不缺水的地方才適合生長。

    現(xiàn)在我們看著這只鵝娃慢慢死去。這個過程太漫長了,我們都等得熬不住了,油燈也一點點淺下去。

    等我們一夜醒來出門看,娘已經(jīng)掃完了院子,鵝娃被她丟掉了。

    看著掃得白光光的臺子,我心里忽然一陣輕松,感覺壓著的一個東西被人揭掉了。

    父親住了三天就要走,臨走摸著馬軍的頭吩咐他好好聽話,有時候也幫娘干點活兒。

    馬軍低著頭,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往嘴里刨飯。

    我和姐在地下站著看,我看到姐的腳下踩著一根燒火棍,她狠狠地蹭著火棍,直到自己的布鞋都變形了。

    飯桌上除了我們大家都有的飯,另外還有一碟子炒雞蛋,那是娘專門為父親做的,現(xiàn)在父親看著馬軍吃那碟子炒雞蛋呢。馬軍像個女子一樣有些害羞地低著頭,但是他往嘴里刨雞蛋的動作一點都不害羞,碟子里那黃燦燦的一團在一點點消失。

    父親再回來已經(jīng)是豆角飽起來的時節(jié),自行車剛頂開門扇,門里已經(jīng)嘎嘎嘎嘎吵翻了天,五只鵝爭搶著拍翅膀,大大肉肉的腳蹼在地上吧嗒吧嗒拍著,夸張地喊叫,不依不饒。

    父親瞅著滿地白花花的身子,哈哈地笑了,說,長大了啊,這么快?

    娘一面趕著鵝,一面苦澀地笑了,說咋能不快呢,你走的時候還沒種豆子,現(xiàn)在豆角兒能揪著吃了。

    父親重重地嘆一口氣,忙死了,一連幾個月搞計劃生育啊,不分白天黑夜地拉結(jié)扎,你看看我瘦成啥樣了,不過這鵝長得真?zhèn)€快!

    鵝不怕娘,不但不走,還團團圍住了,伸著脖子嘎嘎叫,纏著她不放。

    娘笑呵呵的,伸手趕,趕不走,就抱起來一只,摸著滑滑的脊背,笑呵呵說,一天一個模樣呢,細毛一褪光就跟水泡著一樣肯長。

    一群雞娃嘰嘰喳喳亂嚷著跑過來,褪盡絨毛的雞娃翅膀尖上尾巴尖上都冒出幾根細長的翎毛來,顯得身子更干巴了,臟乎乎瘦巴巴地攪成一團。這一對比,幾乎都是2月里出窩的,雞娃還是半大雞娃,鵝娃卻已經(jīng)是大鵝了,一個個顯得水靈靈的,它們的脖子長長地撐起來,頂梢高高地頂著一個跟錘頭一樣大的頭,頭頂上又是一個又大又紅的額頭,身子扁扁的,平平的,脊背又圓潤又飽滿。

    飯后父親興致很好,背搭手在院子里散步,邊走動邊看鵝,五個白色的身影吃飽了,扭著肥肥的身子走步,姿態(tài)悠閑,步態(tài)蹣跚,不急不躁,似乎它們是活了幾十年上百年的老人,已經(jīng)看透了世間的百態(tài),所以練出這份嫻靜優(yōu)雅來了。

    父親走幾步,回頭笑呵呵地說,鵝真是有靈性呀,你看看,已經(jīng)跟我不生分了。

    果然不生分了,五個圓潤的身子緊緊跟在父親腳后跟上,一邊慢悠悠走,一邊不慌不忙地嘎嘎叫著。

    白衣秀士,好一群白衣秀士呀。

    父親的話我們都聽到了,但是我們都愣住了。

    白衣秀士是個啥?我們從沒聽說過。

    父親慢悠悠站起來,把手重新搭到身后,他現(xiàn)在胖了,肚子微微鼓出來,像女人懷了娃娃。他腆著肚子閑閑地邁著步子,繞著五只白色身影走,我們的目光追著父親挪動,他身上的衣服要比我們都干凈整潔,白襯衣,藍色褲子,襯衣口袋里別著一支鋼筆,我們知道那鋼筆是英雄牌的,金黃色的筆帽里套著深綠色的筆桿。

    我望著父親看,說實話我現(xiàn)在常常覺得這個人陌生,每次盼他回來,但是我真正想念父親的成分并不多,更多的是盼望他帶回來的那些好吃的東西。據(jù)說我小的時候他很慣我,有一回我趴在炕沿上哭,他扒拉開我的小屁股用胡子扎嫩肉,結(jié)果我毫不客氣就屁股一撅,稀屎冒了他一嘴。小時候的事我如今記不得了,我記得前幾年馬軍還沒來的時候,他很寵愛我,常常飯后拉著我的手在院子里繞著杏樹走,他說這是鍛煉身體,飯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還給我講故事,說有個念書人去趕考,夜里住在野外,半夜里一個好看年輕的俊女子笑著慢慢從遠處走來……

    我忽然一拍大腿,白衣秀士,就是念書人,古時候的念書人。

    我不敢肯定,所以說得很輕,父親沒聽到。姐瞪了我一眼,快不要胡謅了,你曉得屁是燒著吃的!

    父親忽然站住了,回頭到處看,軍軍呢,咋這半天不見他的影子?

    娘專注地看著那五個白身子撅著屁股叼食,鵝吃食的時候,雞是不敢靠近的,只有在遠處等著看的份兒。

    娘說,我提心吊膽地抓養(yǎng)他,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我就是虧著我兩個娃,也不敢虧他,終究還是喂不熟啊。

    娘嘆了一口氣。

    鵝吃得太猛,大扁嘴巴滿滿操起來一口,脖子一甩,濕答答的麥麩塊塊甩到了同伴平坦坦的脊背上。大嘴巴跟著去對方脊背上啄食。

    父親忽然抬腳,一腳踢出去,那只在同伴背上亂啄的鵝頓時翻了個跟頭,肚皮朝天躺在地上了。這一躺是橫著的,它起不來,急得兩個紅爪子在半空里亂舞亂繞,嘴里發(fā)出嘎嘎的抗議聲。不管它怎么掙扎,那笨笨的身子就是起不來。

    我們看著一起笑。

    娘抬腳輕輕撥拉,鵝借了娘的腳力,趕緊翻起來,有些狼狽地縮著脖子逃進了鵝群里。

    父親哈哈大笑,笑聲忽然就斷在了半空里,他有些生硬地看著娘說,是不是莊里有人挑唆他,我就曉得這些人都是壞慫!一天吃飽了就給旁人操心。

    娘怔了怔,很慢很慢地說,都恨不得等著看我的笑攤哩。

    父親忽然抬起了一個胳膊。

    門一響,馬軍瘦瘦的身子從門縫里擠進來了。

    父親的胳膊在半空里停了一下,有些疲倦地落下來,回到了原處。

    父親是想打娘一巴掌呢,還是只是掄一下胳膊,我和姐都猜不著,我們的心被提起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為了馬軍,我相信父親會對娘動手的,從前又不是沒有這樣的事情。自從馬軍來了,我們家的關(guān)系就變了,和從前不一樣了。從前娘一心一意伺候父親,就算父親還沒當上副鄉(xiāng)長,娘也是心甘情愿地伺候著,娘一個人干著莊稼活兒不抱怨還笑呵呵的,似乎她舍不得叫父親干活兒。

    馬軍來了以后就不一樣了,娘開始計較起來,尤其在地里做重活兒的時候,娘一邊擦汗,一邊望一眼在遠處偷懶的馬軍,娘會嘆氣說,都是你先人搞的麻達啊,大小拖累都是我的,我把這罪受到哪一天去呢?

    說著眼淚就下來了。

    娘不開心,我們的日子就變得沉重起來,總給人感覺我們家的頭頂上罩著一片看不見的蓋子,這蓋子沉甸甸的,壓得我們都喘不過氣來。父親回來了,娘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笑呵呵迎接,娘端飯的時候也不再是雙手圓碗,娘把碗蹾在桌子上。為這個終于父親打了娘。父親一把就打掉了娘的帽子,娘盤起來的毛辮子也脫落了,耷拉在肩膀上,父親揪住一個毛辮子扯,一邊抬腳踢著娘的腰,你不想過了就言傳,我放你走,我不拖累著你。

    自從那次打了,娘就把給父親耍脾氣的毛病改了。但是我們都能感覺得出,我們的父母之間,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從前那種親密無間,被一層誰都看不見的東西給隔離起來了。就算母親還是兩個手一起給父親端飯,再也不對父親抱怨什么了,但是他們之間那一層隔著的東西,像一層浸不透泡不爛的薄膜,一直都存在。

    父親喊,軍軍過來。馬軍低著頭慢慢地挨近父親。

    父親伸手摸了馬軍的頭發(fā),又摸了摸臉,又揭起他外面的汗衫看里面的線衣。

    小人,不要臉的小人。姐隔著窗子咬著牙罵。

    實際上姐也就這點本事,罵人的聲音總是只有我和她自己聽得到。

    那一對老小,都是小人!姐指著窗外。

    我知道她罵的是誰,是父親和馬軍。

    這是對娘不放心嘛,查看娘給那個私娃子洗頭了嗎,穿得好不好,凈不凈,有沒有受到虐待。

    我低頭撩起自己的衣襟看,這一看我有點心酸,心里真不是滋味。我汗衫下面的線衣真是又臟又爛,袖口磨成爛穗子吊著,娘早就不給我洗衣裳了,總是推給姐;但是她會抽時間為馬軍洗頭洗衣,好像馬軍才是她親生的,我們姐倆都是用狗糞籠子拾回來的。

    哼,他咋不想想,娘一天忙得栽跟頭哩,除了操心我們兩個,還要操心那個私娃子,娘真是倒了啥霉了。

    姐還在說。

    我狠狠瞪一眼姐,我覺得她有時候真是聰明過頭了。有時候我佩服這種聰明,有時候我又討厭。你說她一個女子娃為啥要長這么一張利索嘴巴呢,啥事兒她都能叭叭叭地一說就是一大串。好像她就是比娘聰明,比娘能說會道。

    父親住了幾天又走了,他走后這個晚上,馬軍忽然提出來要分開睡。

    我們家一共兩個炕,要是父親回來了,父母去大炕上睡,平時娘帶著我們?nèi)齻€娃一起睡。

    現(xiàn)在馬軍提出來要分炕睡,這讓娘為難,總不能叫馬軍一個人去睡吧,他會害怕的,叫我去做伴吧,我才不去呢,再說我夜里還得娘喊起來尿兩次呢,沒人喊我肯定尿炕。

    娘作難,目光投向姐。

    看我做啥,我才不給他做伴,他是男娃娃,我是女子娃,不能一個炕上睡。

    姐回敬娘一個狠狠的眼神。

    氣得娘笑了,你才多大呀,再說他是你兄弟,你們親親的姐姐弟弟。

    誰跟他是親姐弟?你啥時節(jié)養(yǎng)的他?

    姐問完就翻起身跑到了炕角。

    娘還是不饒,撈起笤帚疙瘩打了姐幾下,姐挨刀一樣吼著哭。

    我誰都不要做伴,我一個人睡。馬軍在門檻上跺腳,硬邦邦丟下這句話就出去走了。

    娘望著外面落下來的暮色嘆一口氣,溜下炕去為馬軍鋪炕。

    這一夜我們都沒有睡好,娘把每夜放在地下的大筐子搬到馬軍屋里去了,娘說鵝靈,睡夢里也會咕咕嘎嘎叫幾聲,留在屋里能給人做伴兒。

    自從買回鵝娃后,每夜它們都在我們的房屋地下酣睡,睡夢里它們咕咕嘎嘎睡意蒙眬地叫,把我們的睡夢吵成了一段一段的。今晚這叫聲徹底消失了,我覺得心里缺了個啥,一夜醒來了幾次,醒過來禁不住扯著耳朵尋找那熟悉的聲音。

    娘更是沒睡好,頭擱在枕頭上,長呼短嘆感嘆了好一會兒才吹燈睡覺,不等睡穩(wěn)又悄悄開門出去了,說去看軍軍,怕他蹬掉被子,怕他一個人害怕。這一夜娘出去了幾趟呢,我沒在意,姐看不慣,在被筒里哼著鼻子說夠賤,真夠賤,明明喂不熟的狗,還一心一意地喂,我們倒成沒娘娃了。

    娘出出進進跑了幾趟,回來坐在燈下淌眼淚。姐把我從睡夢里搗醒說,看看,熱臉碰了冷屁股吧,人家不叫她進門了。娘望著燈芯里慢慢結(jié)出的燈花,伸出涼涼的手心摸著我的臉,娘手心里的涼意滲透到我骨縫里來了,但是我沒躲,靜靜地叫娘愛撫。娘的聲音也涼涼的,到底不是肚子里爬出來的骨肉啊,暖不過來,唉,我這個人活了這半輩子也沒做下啥虧心的事嘛,咋這么命苦哩。

    娘把我的眼淚也給說出來了。燈火昏暗,沒人看到我的眼淚。我發(fā)現(xiàn)姐用被子捂住了臉。聲音從被子深處鉆出來,悶悶的。姐說,白操啥心哩,吃飽了脹的,他一個兒子娃有啥怕的,還能叫狼給吃了?

    娘說,才十一歲啊,碎得很嘛。

    姐一把掀開被子,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這么碎就已經(jīng)曉得欺人了,長大了才給你盡孝心哩,哼。

    我等著看娘撲過去擰姐那張利嘴,娘常常說,女兒娃娃,不要尖嘴利牙的,惹人嫌,沒教養(yǎng)。尤其拿鼻子哼人,簡直不像話。為了整治姐這種不像話的毛病,娘沒少擰姐的嘴。奇怪的是現(xiàn)在娘好像沒聽到姐在哼她,她望著燈火傻傻地瞅,一直瞅到我閉上眼睡著,我知道她非得把那半燈盞油給瞅干了才可能睡。

    第二天我一大早起來就往隔壁的大房里跑,我想看看獨自睡了一夜的馬軍究竟叫狼吃了沒有,嚇著沒有。

    我搡門,從里頭頂死了,就用手心拍,拍得啪啪響,拍得我手心都疼了,馬軍才慢騰騰開了門。我盯住馬軍看,胳膊腿腳和手都在,鼻子眼睛嘴巴耳朵也沒少,他好好兒地活著,既沒被啥吃掉,也沒被鬼捏,他起來被子也不疊,胡亂穿上鞋,一蹦子就往門外溜。

    娘在門口說,辮子還沒梳哩,軍軍你急啥?

    馬軍不理睬,飛一樣沖出門去了。

    馬軍頭上那個小辮子毛毛地奓著,像一束干枯的亂草被頭繩扎起來掛在光禿禿的頭頂上。

    娘進來了,第一件事是掀開筐子放鵝,圈了一夜,鵝已經(jīng)快要把筐子給吵散架了。

    筐子里一股糞味撲鼻,四個白影子拍著翅膀跳出來,嘎嘎嘎嚷著擁出門,到院子里歡快地跳著,跑著,拍翅膀,甩屁股,蜷曲一夜,估計骨頭都酸了。

    剩下一只鵝不動,直挺挺躺著。

    娘趕緊抱起來看,已經(jīng)死了,身子卻還是軟的,毛墩墩的一堆癱在地上。

    娘哭了,兩個手把鵝抱起來,立在地上,試圖讓它站起來走路,鵝死了也很聽娘的話,軟軟地站住腳,娘手一松,它順著娘腳跟軟軟滑倒,撒嬌一樣睡倒了。

    娘再抱起來,用手心把鵝從頭摸索到腳,那腳蹼軟乎乎的,它活著時候我們想細看這腳蹼它從來不愿意配合,一個勁兒掙扎,現(xiàn)在我們在腳心里抓癢癢它也不動。

    娘把鵝裝進背篼,背上出門去了。最后把鵝丟到了哪里我不知道,娘回來臉上干巴巴的,看不到一點脹氣的樣子,似乎那只鵝只是被風吹走了。

    剩下的四只鵝似乎也察覺到它們的群體少了一個同伴,它們感覺到了孤單,扭著肥肥的屁股在地上走來走去,嘴里嘎嘎地叫著,這樣的叫聲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一天。

    馬軍一天都沒回來,早飯娘念叨了幾句,叫姐把饃饃給扣在鍋里,等他回來好吃到熱的。午飯他還是沒回來,娘一邊念叨一邊親自把一大碗飯扣在鍋里,又往灶膛里煨了幾捧干牛糞。晚飯時節(jié)娘從豆地里拔草回來才知道馬軍一整天都沒回來,娘放下滿滿一背篼青草,臉也沒顧上洗,頂著滿莊子飄起來的炊煙到處尋馬軍。

    你見我家軍軍了嗎?

    早上見了,晌午沒見。

    你見我家軍軍了嗎?

    晌午見他和我家穆薩耍,可能跟上一伙娃娃去山里放羊了。

    你見我家軍軍了嗎?

    ……

    娘在前頭跑,我在身后攆,我們娘倆從下莊跑到上莊,跑到娃娃們常放羊的北山上,又從山上下來去了西邊的溝里。

    我聽到娘的胸腔里有一口風匣,被一個看不見的手拉扯,呼哧呼哧,呼哧呼哧,娘的胸脯在一起一落一起一落地跳蕩,娘左手抹一把眼淚,右手再抹一把眼淚,娘說,軍軍啊,鵝死了,誰都沒怪你,你怕啥哩,你可不敢嚇娘啊。

    我在后面跑啊跑,栽跟打頭地攆著娘,我看到娘已經(jīng)不是用腳板在走路,而是用腳幫子走,左腳朝左,右腳向右,一擰一擰地爬坡下山。

    我心里忽然很恨馬軍,我想姐恨馬軍的時候是不是正是這種心情。我希望娘見到馬軍能重重甩他幾個耳巴子。

    我們經(jīng)過下莊子的牛娃家門口,牛娃出來了,問我們找啥哩這么慌張。娘把身子靠住他家門口的樹說,快給我一舀子涼水,嗓子冒火哩。涼水來了,娘奪過舀子咕咚咕咚就灌,滿滿一大舀子涼水都灌進了娘的肚子。娘抹一把嘴,再抹一把眼,我們接著往西邊的水溝跑去。

    月亮上來了,薄薄的淡白色灑滿水溝,把幾十個土臺階照得白光光的,抬頭看,高處的溝崖陡然比白天高出好多,顯得更險峻了。我和娘貼著崖壁走,生怕腳底一個打滑就跌下溝底去。我緊緊抓住娘的手,真怕頭頂上那巨大的黃土崖忽然就塌下來把我們壓死。

    娘一步一步走著,一聲一聲喊著。

    軍軍你在哪里——

    軍軍你不要嚇唬娘呀——

    軍軍你快出個聲兒啊——

    我覺得自己的心被誰的手抓住了,提起來吊在半空里,懸懸地晃蕩。

    娘的哭聲每呼喚一聲,我的心就晃悠一下。

    我不敢看腳底下,白天我們抬水時候看慣的臺階,在這月色里似乎變得異常陡峭,那些臺階窄了,淺了,變得猙獰了,好像每一步下面都潛伏著一個陷阱,都在等著我們一腳踩歪,滑下右邊的懸崖。腿軟得厲害,渾身的骨頭好像也變軟了。

    等爬上溝崖我趕忙回頭看,崖下面浮著虛虛的一層白光,顯得更幽暗更深遠了,似乎我們剛從另一個世界里掙扎了出來。

    娘伸手摸一把我的頭,這一摸我才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滿頭是汗,頭發(fā)梢子都濕了。娘將身子軟軟地靠在一面土埂子上,嘆一口氣說,我們先回去吧,這么摸黑尋不是個辦法。

    回家的路是上坡路, 娘走得很快,我簡直跟不上,只能扯住娘的后衣襟被她半拖著走。

    遠遠地看到我家門口站著一個黑影子,走近了,是姐,她氣哼哼扭著頭進門去了。

    娘說,你快喊你奶奶一家都來幫忙尋,軍軍不回來,我心里不踏實。

    姐忽然扭頭,捏著鼻子狠狠地哼一聲說,你滿世界摸黑尋,人家早就回來吃了飯睡覺去了。

    娘軟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澀聲說,女子你不敢說謊,我心里急得火燒哩。

    我把娘拉起來,我們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一起沖進門,房門開著,燈亮著,進門果然看到馬軍在炕上,衣裳鞋襪都沒脫,直挺挺橫躺在被子上。

    我去門背后找頂門棍,我覺得娘肯定會找家伙把炕上這個家伙美美地修理一頓,再不修理真的說不過去了,害我們滿莊子尋,差點跑斷腿,他倒好,回來睡大覺呢。

    娘沒有接我遞上的棍,她嗚咽著喊了一句什么,撲上去把馬軍抱在了懷里。

    我聽到姐在門口氣得跺腳。

    四只鵝受了驚嚇,一齊揮著翅膀嘎嘎嘎大喊大叫。

    這一刻我也覺得娘太賤了,娘分明是在巴結(jié)這個不要臉的馬軍嘛。

    娘真的有必要巴結(jié)他嗎?

    馬軍就跟一塊石頭一樣任由我娘抱著,他不抬頭,不說話,不吭聲,只是把頭一個勁兒往娘懷里扎去,好像恨不能用腦袋把我娘的肚子給頂個窟窿出來。

    冬天家里念索勒,宰一只羊,另外宰一只大白鵝。

    我們請來了舅舅,馬軍那個小辮子得徹底剃掉了,他滿十二歲了。

    為什么要給馬軍留那么一個女子娃才有的毛辮子呢,而且還一直留著,從小時候一直留到了今天,又為什么要請舅舅來拿刀子剃掉呢?

    娘說這是有講究的,娃娃要是長得弱不好養(yǎng)活,為了有個長命百歲,從小留個辮子,把兒子當女子娃養(yǎng),就會平安長大,到了十二歲要成年了,再剃掉,這胎毛自然得由親舅舅來剃了,人活在世上都有個最親的靠山,女人家的靠山是娘家,男人家最親的人就是舅舅了。

    氣得姐臉都綠了,嘀咕著,還盼著他長命百歲呢,我恨不能盼著他早死哩,再說我們的舅舅哪里又是他親舅舅了?

    父親在院子里笑著搖頭,說這是沒文化的瓜百姓想出來的迷信講究嘛,沒一點科學(xué)道理。

    娘不理他,她似乎想通了,不和他為一些看不見的東西計較了,而是笑瞇瞇的,不辭辛勞地為馬軍剃頭的事情操持著,腰里系著護裙忙里忙外,切蘿卜菜,糍蕎麥涼粉,泡粉條,蒸饅頭,炸油香,家里飄揚的香味兒越來越濃厚,越來越誘人。

    要是別人家念索勒這樣的大事兒,肯定得男人幫忙,娘卻始終一個人操持,父親倒是早三天就回來了,回來啥都不搭手幫一把,娘說這個索勒念下來,洗洗涮涮至少得十三四擔水。娘的意思是別的活兒她可以干,這擔水的活兒離開男人她一個人肯定扛不下來。父親邁著慢步出去了,一會兒帶著上莊的馬東來了,笑呵呵說擔水的人有了,就是馬東,一擔水給他三塊錢。

    氣得娘在灶火門前抹眼淚,誰家不是男人擔水哩,就我這個男人跟個相公一樣嬌貴,輕重的活兒都不沾手。

    姨娘伸頭瞅一眼玻璃窗外那個在院子里踱步的身影,忽然撲哧笑了,快看看,看看你家男人像個啥?

    窗玻璃昨天被姐精心擦了一遍,所以清新得簡直跟沒有玻璃一樣??梢钥吹礁赣H的身影,白襯衣挺括括地撐著一個圓潤的肚子,方步邁得不緊不慢,繞著杏樹慢慢地轉(zhuǎn)圈。四只鵝跟在他身后,也在踱步。從春天到深冬,嬌嫩的黃毛團團已經(jīng)變成了雪白豐滿的大白鵝,四只鵝,兩只稍微矮小一點,豐滿一些,另外的兩只高大威武,就是沒見過鵝的人也能一眼看出來,它們是兩只公鵝兩只母鵝,正好兩對兒。

    娘決定將一只公鵝宰了念索勒。娘說留一只公鵝使喚就夠了,公鵝食量大,還不下蛋,喂到臨了兒也沒啥實際用處,還不如趁肉嫩宰了好。說實話娘實在是沒啥可以喂它們了,四只鵝的食量頂?shù)蒙鲜嘀浑u,而且雞還能自己刨土捉蟲子,在柴摞子草底子里一混就是一天,鵝的扁扁嘴啥用都沒有,除了在地上啄爛泥,在嫩菜地里叼菜葉子吃,它們沒一點喂飽自己肚皮的辦法,這一點上它們顯得異常笨拙,這長啦啦的冬天,它們除了整天守在廚房門口嘎嘎嘎地叫著向我們催食,不會一點別的覓食辦法。

    娘掂量來掂量去,最后決定宰一只公鵝。

    宰鵝的消息很令人振奮,我們長了這么大還沒有吃過鵝肉呢,想不到現(xiàn)在就要變成現(xiàn)實了。姐興奮得成天哼著歌兒,娘指使她做啥她就做啥,零零碎碎的活兒都叫她給包了。我纏著娘要她答應(yīng)念完索勒后把鵝頭給我,那又大又紅的鵝頭肯定很誘人。姐給她占下了一只鵝爪子。另外一只爪子自然是馬軍的。我覺得娘一口就答應(yīng)了我的要求,這爽快勁兒叫人懷疑。以前念索勒,不管宰幾只雞,最大的那只雞頭肯定是馬軍的,除非多出來的才能輪到我和姐。姐不服氣,氣呼呼問過娘,憑什么那么偏心,憑什么最好的都給馬軍。娘眼睛一瞪說,女兒娃家,吃啥雞頭,不吃雞頭就已經(jīng)學(xué)得急溜溜的,吃雞頭長大了還了得,給旁人家當媳婦子也敢向婆婆要雞頭?

    羞得姐縮回了舌頭。

    這一回娘卻一口就答應(yīng)了我。

    我高興了一會兒,回頭細想,心里有點不踏實,難道日頭要從西邊山頭上爬出來了?攏共就一個鵝頭,給了我馬軍吃啥?難道娘心里不愛馬軍了?有可能,馬軍來我們家以后哪一天好好聽過娘的話呢?總是跟娘頂著干,經(jīng)常氣得娘抹眼淚。這么一想,我有信心了,一心等著吃娘答應(yīng)給我的鵝頭。

    給鵝拔毛的時候我們都圍著看,宰了的鵝渾身軟乎乎熱烘烘的,手心貼著刨上去,那些羽毛變得無比溫順,一股潤潤的滋味在肌膚上蔓延。兩個平時撐著身體的大爪子這會兒很溫和地耷拉著,我把它們摸了又摸,貼在臉上蹭,我忽然有點后悔,我占了鵝頭,那鵝爪子肯定就吃不上了,自然就嘗不到這軟乎乎大爪子的味兒了。我又捧起鵝頭反復(fù)掂量,我發(fā)現(xiàn)兩只爪子的分量才抵得上一只鵝頭吧,看來我占了鵝頭真是占了大便宜。

    娘在飛快地拔毛,一面拔一面后悔得直抱怨說自己前兒忘了要宰鵝,把滿把的指甲都鉸短了,現(xiàn)在可咋拔鵝毛哩。接著又感嘆說鵝毛真是太密實了,太難拔了,從沒有養(yǎng)過鵝,想不到鵝毛這么不好拔。

    父親踱著步子過來,站在前方看,扶一把眼鏡的長腿,仔細瞅瞅說,哎呀,沒想到這鵝毛這么多,這么厚,一層又一層啊。

    太麻煩了,父親搖著頭,走遠了。

    娘給這只鵝拔毛花費的工夫,要是用來拔雞毛,拔凈三只雞不成問題。等到娘提著一只毛楂密布的鵝找柴火來燎細毛,地上已經(jīng)堆著好一堆雪白雪白的鵝毛。娘叫我拿袋子裝起來免得風一來吹得滿院子都是。

    娘把鵝提在火上燎,剩下的三只鵝踱著副鄉(xiāng)長一樣的步子慢悠悠在下院里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那只大公鵝跳上了一只母鵝的脊背。母鵝很配合,溫軟地臥倒在地,公鵝害怕自己掉下來還是另外有著我們不知道的原因,反正它的大嘴狠狠地叼住了母鵝的頭,叼起一大撮白毛,亂蓬蓬的。兩只鵝的身子疊踏在一起,公鵝使勁地擺尾巴,顯得搖搖晃晃,真讓人擔心它稍微一滑就掉下來摔個大跟頭。

    娘從火前扭過頭瞅一眼,頓時喜笑顏開,這幾個先人,我還當是瓜著哩,倒是沒瓜啊,曉得踩蛋啊。

    姐剛把頭從門里探出來,一眼看到父親也在炕眼洞前,她沖我一吐舌頭,飛快把頭縮回去了。

    父親四面看了看,呵呵地笑了,你正愁的不愁,盡愁那沒啥用處的,真主造化萬物哩,肯定會造化全美的。

    娘把脖子一梗,目光斜斜瞅著那三只鵝。那對疊加的鵝本來還要堅持,旁觀的那只忽然嘩啦啦扇動翅膀,嘴里嘎嘎嘎大叫。公鵝刺溜就滑落下來,身下的母鵝趕緊跳開幾步,一公一母幾乎是同時大幅度地拍動翅膀,三只鵝滿院子亂竄,提著嗓子大聲喊叫。好像身體里有什么膨脹的東西需要喊叫才能更好地發(fā)泄出來。

    父親說,鵝看著很靈啊,為啥這時節(jié)那么傻,也不曉得避開我們。

    娘給手里的鵝翻個身,那一層難以拔除的絨毛和毛楂子全部被火燒掉了,露出一個油燦燦的扁身子。娘麻利地給爪子和嘴巴煺皮,然后再烤,火舌舔過,小肚子那里的刀口上滲出大片的黃油來。

    娘踩死了火,蹲在地上再次拔細毛,火死了,青煙還從灰堆里頑固地冒著,娘眉眼鼻子上掛著一層薄灰,她用袖子揉揉鼻子,這一揉鼻子疙瘩就被灰染成了黑色,她自己不知道,從鼻子里一笑,斜斜地掃一眼父親說,它們雖然和你一樣文文氣氣的,但是它們肚子里沒裝知識嘛,所以它們不曉得像你們一樣避人。哪像你,要不是娃娃都養(yǎng)出來了,到死我都不可能曉得你還在外頭給我干下這么大的攤場哩。

    焦煳的空氣里頓時有了酸溜溜的味道。

    三只鵝已經(jīng)轉(zhuǎn)悠到腳跟前來了,我已經(jīng)分辨不出剛才和公鵝干好事的是哪只母鵝,父親好像羞惱了,忽然抬腳去踢,在一只母鵝屁股上嘣地一腳。

    娘氣得哆嗦,臉勢都變了,你踢它做啥,它下了蛋我準備冬天就抱鵝娃哩,你倒好,踢哪里不好,偏偏踢蛋槽子,萬一踢壞了你賠我嗎?

    父親說賠,我給你賠一座金山。

    鵝肉和羊肉都是夜里煮的,我們熬不住瞌睡早就睡了。那只羊娘一直拿煮熟的蘿卜片喂養(yǎng),雖然是只老羊,卻壯實得出乎意料。姨娘一面握著大斧頭在案前剁肉,一面感嘆,你咋喂的,這么壯,你看看這油!姨娘的聲音里蕩漾著巨大的喜悅。娘也樂呵呵的,蘿卜呀姐,半窖蘿卜喂光了,還搭上了半缸油渣和麥麩,它也爭氣,放潑實吃哩。大斧刃落在羊身上,有時候是鈍鈍的噗踏聲,更多時候是鐵器和骨頭重重相磕在一起的那種哐哧聲。聲音巨大,我感覺到震蕩穿透了地面,一直傳送到炕上來了,整個炕面也在有規(guī)律地顫抖。

    這是大男人做的活兒嘛,咋叫我們卸羊哩。姨娘忽然說。

    娘在一盆清水里吧嗒吧嗒洗著,剁好的大塊骨頭帶肉,清水漂洗了,就放進大鍋里,鍋里已經(jīng)倒好了水,灶火里火也燒起來了,幾根木頭棒子在熊熊地燃著。

    娘沉默著。

    你姐夫那個人,看著不打眼,這些事情上疼人得很,只要念個索勒他比我還操心,肉總是剁得碎碎的,才喊我去煮哩,就連腸子肚子都洗得凈凈兒的。

    姨娘似乎在咂嘴。似乎她剛剛咽下了一枚什么油汪汪的果子。

    我就當他死了。娘忽然甩出來這一句,同時一大塊肉沉重地丟進水里。

    也是命啊。姨娘跟著嘆了口氣。

    我睡不著,爬起來在枕頭上看她們煮肉。

    就算現(xiàn)在肉熟了,我們也不能吃,得等到明兒索勒念了,阿訇口道了,我們才能吃。

    但我覺得就這樣看看也好。

    一鍋肉已經(jīng)下滿,很快水面上飄起一層血沫子,一股和生血味不一樣的腥膻味在空氣里彌散。

    娘捉著勺子在打血沫子,勺子總是磕著鍋沿,咣當咣當響著。

    他就是個相公。娘忽然又冒出來一句,嘩啦一勺子熱騰騰的血沫子潑到了地上。

    你說他做的叫啥事兒?我抬不起頭啊,這幾年我沒有一天心里寬展過,你說這世上哪個女人活得像我一樣造孽?

    姨娘慢慢扭頭來看炕上,我姐早睡了,被窩里除了我,還有姨娘帶來的三個孩子,還有馬軍。

    小心他聽到。姨娘壓低的聲音里帶著一抹警覺。

    我脹氣大人哩,娃娃倒是從來沒有多余過他,說實話娃也孽障,和我一樣,都命苦。再說,他也長大了,這頭發(fā)一剃,就是十二歲的小伙子了,那個女人就算再能,她也沒本事跑來把娃給我搶走,娃娃是我抓養(yǎng)的,到了啥時候都是我的兒。

    姨娘似乎沒有意料到我娘會這么想。

    姨娘說,這個人沒救手了!腦子瓜透了!

    她用斧頭剁著最后剩下的骨架子,骨頭渣子飛濺,有幾片落到我枕頭上來了。

    姨娘一個走神,一斧頭掄偏了,斧刃呼嘯著卡進了厚重的木頭墩子里。

    你呀,姨娘一面雙手往出拔斧頭,一面瞅一眼灶火里的火,你就是個刀子嘴——

    我看見火光大起來,似乎連灶膛也引燃了,一大片火光在鍋底下歡快地流竄,火前忙碌的兩個女人身上披掛了一層金黃色的絲綢,她們姊妹倆滿身都流淌著一種明艷的光彩。

    一切都很順利。

    有姨娘搭手,娘也不用再請別的女人來幫忙,她們姊妹倆都是鍋灶上的好手,切肉,汆菜,搭油香,定果碟兒,進行得井然有序。

    給馬軍剃頭的時候我和姨娘家的孩子站在門口看,我們都笑嘻嘻的。

    馬軍像是受了大委屈不敢說,被爺爺帶進屋子,清水洗濕了頭發(fā),然后大舅舅用我娘的大頭巾圍住他脖子,只露出腦袋來。馬軍偷偷抬眼看我們,看一眼,低下頭,嘴齜成了半個破碗的樣子。大舅舅當然看不到馬軍的怪相,他和爺爺扯開一匹磨刀布,油膩膩的刀刃在油膩膩的磨刀布上長長地蹭,蹭出長長的黏濕的聲響。

    會不會要宰馬軍了?像宰羊一樣地宰?我往門口擠,心里忽然有點說不出來的擔憂,馬軍這個人雖然平時不那么讓人喜歡,可我也沒盼望生活里徹底沒有他呀。

    爺爺擺手,去去去,快耍去,不要來攪和。

    我們像受了驚嚇的鳥兒,撲棱棱往后退,忽然身后響起震天的嘎嘎聲,姐已經(jīng)一個屁股蹲兒坐在了地上,爬起來趕緊跑,原來她退得急,踩到了一只鵝爪子。鵝扭著肉乎乎的大爪子不依不饒,三只鵝圍住了姐一起拍翅膀,梗著長脖子大聲討伐這個魯莽的女子。

    等馬軍從門里走出來,腦袋還在脖子上,頭上的辮子沒了。我們都看呆了。說實話沒有了那個臟臟的亂亂的小辮子,我覺得自己的目光很不適應(yīng)。雖然我們也曾常常拿那根辮子嘲笑馬軍,雖然我們每次看到娘抱著馬軍的腦袋為他梳辮子就心里很不是滋味,可這辮子真的消失了,剩下一個光禿禿的大白腦袋,我忽然心里荒涼了一下。顯然馬軍自己也覺得不適應(yīng),他的樣子溫順而羞赧,低著頭不看我們,慢步走出門,忽然就加快了步子,幾乎是裹著一陣風跑出大門,消失到門樓后面了。

    為那么一根騷毛,還害舅舅親自動手啊,真是吃勁得很,就是個寶貝疙瘩嘛!姐忽然在身后冷冷說,不用回頭看我就知道此刻的姐一定習慣性地撇著嘴。

    我愣在原地發(fā)傻,說實話我難以接受馬軍沒有辮子的樣子,沒了辮子,他簡直跟換了一副面容一樣,他本來就長得好看,現(xiàn)在剃了光頭,那副好看的模樣讓人吃驚。之前他拖著一根辮子,人人見了還都夸他長得好,這一來,在他的對比下,我們姐弟是不是就成那更不惹眼的狗尿苔了?

    父親從門里出來了,笑呵呵的,朝外面吐一口痰,又回去了,大聲和屋里的舅舅說著什么。

    那口痰剛落地一只公雞就利索地躥上來,叼在嘴里卻舍不得吃,又吐出來,放在地上一邊點頭一邊咕咕喊遠處的母雞。鵝才看不上吃這些臟東西呢,它們揚著高傲的脖子慢悠悠轉(zhuǎn)到后院去了。

    我慢慢溜出大門去尋馬軍。我抱住門口的大楊樹,樹身上刻著無數(shù)的小道道,有漢字,有拼音,有花樣,有人形。這幾乎全是我和馬軍的杰作。好多年前,馬軍初來的那個春天,他想家,不愿意在屋里待,一個人溜出來蹲在樹下發(fā)傻,我打心里喜歡他俊朗的模樣,我愿意陪著他,他用手指頭摳土,我也跟著摳土,他用小小的鋸刃在樹上刻畫,我沒有鋸刃,我用尖尖的竹棍劃拉。我們畫了好多好多的畫,后來沒地方畫了,我們就在劃過的地方重復(fù),用新的線條一層層覆蓋舊畫面。

    樹干上密密麻麻全是刻畫出的圈圈道道。姐大驚小怪地向大人告狀,父親淡淡地說,叫娃劃去,一棵楊樹嘛,沒啥稀罕,我正想挖了換一棵梨樹呢。我們就肆無忌憚地在樹上劃。姐手心里攥著泥土,她把我們劃過的地方一一抹上泥巴,她指著那些深深的印痕,眉頭皺得比樹皮還粗糙,告訴我們,樹和人一樣,也知道疼。似乎正是那時候馬軍對我有了好感,一點點好感,有時候甚至算不上好感,僅僅是沒有像厭惡娘和姐那樣厭惡我罷了。

    他指著樹上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形,告訴我這是他娘,不是我們家里那個娘,而是他自己的親娘。他要我看看,他娘好看嗎?他長得就跟他娘一個樣。我趴下仔細瞅,一個圓圈,兩個耳朵,兩個眼睛,鼻子是一根豎線,嘴巴是一道細細的橫線。身子由四五條長長的豎線拼湊起來。我不敢說不漂亮,但我在心里直搖頭。

    既然馬軍有娘,為什么要離開他娘,又為什么要跑我們家里來呢?難道他不知道為此給我們家招來了無盡的麻煩?這話我不敢問馬軍,也不敢問娘,只能悄悄問姐。姐眼都氣斜了說,能為啥?啥都不為,他娘就是個狐貍精,胡嫁漢,沒有羞恥,勾引男人,養(yǎng)出了私娃子!

    我盯著馬軍的面孔一次次偷看,我覺得馬軍要是真跟他娘長得像,那么他娘又是個什么樣的女子呢?我跟姐長得像我們的娘,我們都不好看,塌鼻子,碎眼睛,眉毛攢成一疙瘩,臉上很早就有了雀斑。從我們嘴臉上能推斷出我娘的長相,從我娘的外貌上也大致可以想象出我們的眉眼。

    馬軍長得好看,這一點早在他剛來的時候就得到了全莊人的公認,那些“小人”們除了當面擠眉弄眼捉弄我們,還樂意當著我們的面議論馬軍的長相,在他們的舌頭和口齒間,我慢慢地知道了什么叫櫻桃小嘴,楞個鼻子,杏核眼睛,彎彎眉毛。他們這樣議論馬軍,接著推斷出另外一個女人的長相來,也是櫻桃小口,楞個鼻子,杏眼柳眉,又白又好看,是我們這山里沒有的攢勁女子。甚至他們連身材都給推斷出來了,說細條個子,走路帶著飄勁,不然配不上鄉(xiāng)長嘛。這時候最生氣的是姐,她哼著鼻子就走,把“小人”們遠遠甩開。

    “小人”們不知道,這樣的閑言碎語越來越多,我們家里的氣氛也越來越惡劣,尤其父親在家的日子。雖然娘從來沒有大哭大吵過,可是家里的氣氛誰都感覺得出,每當父親回家,鵝就拍著翅膀來叼,好像父親是外人,沒有權(quán)力進這個家門。父親被鵝群鬧火了,跺著腳說,把你這些大大管嗎不管?不管我一腳踢死一個!娘從鼻子里輕哼一聲,家禽不會說話,但是鼻子靈得很,它們能聞出壞人的味道。父親直瞪眼。

    父母不和睦,我們的日子也不好過,我們活得小心翼翼,不知道生活里忽然又會發(fā)生什么重大的變故。娘已經(jīng)跟父親提出了離婚那個詞兒。那無疑是個可怕的詞兒,我們聽了心里一片冰涼,覺得頭頂?shù)陌⑺宫斈嵋聛砹?,覺得人活著真是沒一點意思。兩口子既然都在一起養(yǎng)出了我們這些娃娃,他們咋能說離婚就離婚呢,離婚了我們咋辦?不管我們跟著誰走,我們都會成了沒有父母的娃娃。姐說,都怪那個死馬軍,不要臉的,跟他娘一樣不要臉,跑來我們家禍害我們。

    事后我想起馬軍當時的反應(yīng),他遠遠地躲在杏樹下,懷里緊緊抱著一只鵝。那只鵝不愿意叫他抱著,卻掙脫不開,只能扯著脖子嘎嘎地喊,叫得嗓子都要啞了。

    馬軍曾抱著一只最大的公鵝,望著頭頂上飄過的白云,眼神里顯出一種淡藍的夢幻的光澤。他說有一天他要騎著這只鵝飛走,飛到云彩上,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永遠離開我們。

    我說鵝才不會飛呢,會飛的是鳥兒,鵓鴿、鷂子、鷹,你見過哪個笨鵝會飛到云彩上,還馱你這么重一個人?再說你離開我們?nèi)ツ睦锬兀?/p>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這個家到遠處去,所以在我忽然聽來,一個還沒長大的娃娃說出要遠離的話,這念頭讓我吃驚,我感覺心里空茫茫的,有些擔心,心里多出了一些薄薄的憂傷。這憂傷來自何處,我說不上來,好像就在心里看不見的一個什么地方,我伸出手去抓,手心里空空的,抓不到。

    馬軍從鼻子里冷笑一聲說,世界很大,難道離開你們家我就沒路走了?

    我不敢反駁,但是心里很吃驚,因為我忽然感覺馬軍冷笑的口氣簡直和我姐一模一樣,這個人什么時候?qū)W會了我姐那一套?

    說完他不愿意再理我,仰起頭看云彩。馬軍的眼睛大大的圓圓的,眼仁上翻的時候,瞳孔里留出大半空白,我在這空白的地方看到了自己。兩個小小的我,在小心翼翼地湊近馬軍。馬軍的模樣越長越好看了,說起來真是奇怪,他剛來那會兒就白嫩,姐說他是嬌慣的娃娃,沒曬過日頭,沒吃過苦,所以比我們嬌貴。可是這些年過去,他跟我們一樣吃洋芋漿水面,睡土炕穿布鞋,就算娘在很多方面都偏心他,可是他跟我們一樣也是經(jīng)受風吹日曬啊,一年一年他的身材拉長了,五官擺開了,他不像我們,總是一張瘦臉干巴巴的,五官揉皺的紙片一樣攢在一起,臉上脫皮,頭發(fā)干燥開叉。他顯得水靈靈的,頭發(fā)又多又密,黑得抹了油一樣,他在我們姐弟當中,顯得很顯眼,外人一眼看過來,絕不會相信我們是一家人。

    臭蒿子堆里鉆出棵刺梅花,俊是俊,就是沒人疼的命。“小人”們在背后這么說。話傳到娘耳朵里,她說不出的傷心,她摸著膝蓋說,我堵不住人的嘴,我把一切交給真主,有公道的真主給我做證,對這個娃娃,我要是有一點點的私心,我沒有伊瑪尼,我不得好死。

    那天哭完,娘在做飯的開水鍋里丟了兩顆雞蛋,飯熟了,她把煮雞蛋藏進一個瓦盆里用涼水泡著。晚上塞進馬軍懷里,還悄悄告訴馬軍不要顯擺,一個人躲到?jīng)]人處偷偷吃。馬軍偏偏不偷著吃,當晚飯后我們在麥場里耍,他掏出雞蛋摸摸,在鼻子下嗅嗅,好像雞蛋的味道香得讓他陶醉,他閉上眼睛說,好香啊,真是香——氣得姐一甩手,不耍了,回家找娘的麻煩去了。馬軍笑嘻嘻把一個雞蛋塞進我手里。我一個,他一個,我們在月亮地里剝皮吃雞蛋。我說,要不給姐留一口?馬軍抬腳就在我干腿子上踢一腳說,不想吃拿來,我拿去喂狗!

    我哪里舍得再給他,乖乖地當著他的面大口哇嗚哇嗚吞咽了雞蛋。馬軍舔著嘴皮子說,好舒服啊,有雞蛋吃真幸福。月光朦朧,月色在馬軍臉上染出一團模糊的黑影,但是我忽然感覺馬軍那薄薄的嘴唇很紅,像女子娃一樣泛著鮮潤的光澤。

    索勒念完后,阿訇前腳出門,我后腳就沖進廚房跟娘要我的鵝頭去。娘百忙中直起腰,手里高高舉著一只油汪汪黃燦燦的大鵝頭。想不到鵝頭煮熟了會變大,變胖,變得那么好看。我嘴里立刻汪起一團水,我說,娘,快給我,我的鵝頭!

    可娘的目光越過我的頭頂,手也高過我的頭,把鵝頭遞到后面去了。我傻了,站在原地看著,我感覺自己的脖子就跟鵝脖子一樣有些僵直,一時間轉(zhuǎn)不過彎兒。等我慢慢連身子一起轉(zhuǎn)過去,我看到馬軍手里捏著我的鵝頭,正神色平靜地看著滿廚房的人。

    我試著咧了咧嘴,嘴角硬硬的,好像兩腮的肌肉被煮熟了,僵得扯不開,再說我已經(jīng)看明白了,當著這么多人哭鬧不會有我的好果子吃,我干脆不哭了,接過娘已經(jīng)遞上來的一只鵝爪子慢慢退出了廚房門。

    鵝爪子很好吃,有多好吃呢,像鵝的爪子一樣好吃。我抹了一把眼里的淚花,我說,娘啊,你還是不是我親娘。然后我躲在大門背后一點點啃完了這只嫩爪子。

    雖然都是家禽,很多時候,鵝和雞是不一樣的,雞渾身都充滿了煙火氣息,給人感覺它們就跟我們莊里的男人女人一個樣,都一頭扎在實實在在的庸俗生活里,成天不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食,就是刨土捉蟲,灰堆里也去扒拉,柴垛上更是留戀,本來一個個就長得不起眼,又把自己弄得一身泥一聲土,這形象真叫人不敢恭維。

    鵝才沒有那么庸俗呢,鵝是超凡脫俗的,它們成天除了喝水吃食的固定時間,更多時候是揚著脖子的,大大的屁股向后富態(tài)地撅著,胸脯高高地挺著,步調(diào)悠然,神態(tài)高雅,似乎生活里沒有什么值得慌亂著急的事情,活著就該時刻保持該有的高貴和嫻雅。

    但有一點完全地破壞了鵝在我們心里的大好形象。它們居然和雞一樣踩蛋,還公開公然地當著大眾的面,不顧時間,不管地點,只要興致來了,它們忽然就開始干起來。

    剛開始我們還沒注意到這個問題有多嚴重,我們以為鵝會和雞一樣把傳宗接代這件事處理得既隨意又自然,可是忽然有一天,父親剛進門,自行車還沒立好,我們?nèi)矣鰜恚蠹叶颊驹谠鹤永?,忽然三只鵝一齊大叫,叫聲和平時驅(qū)趕陌生人忽然臨門不一樣,聲音里沒有緊張和戒備,而是有些夸張地交替響著。

    我們的目光齊刷刷被吸引了。我已經(jīng)跑到自行車跟前了,我總是第一個去碰觸父親每次帶回來的好東西。馬軍有些孤單地立在門口,想過來,不愿意過來,他這不愿意跟人打交道的性格越來越明顯了,為此父母都有些愁。姐剛剛攬了一背篼干柴邁進大門,父親回來,她就得燒開水泡茶了。娘站在臺子上閑閑地看著父親。我知道,按照老樣子,他們兩口子這些日子不見,見了肯定又要鬧點小別扭。但是,一切在這個下午改變了,因為我們都看到了鵝踩蛋的那一幕。

    首先是父親呆住了,顯然他完全沒有想到鵝會把這件事干得這么轟轟烈烈。干就干吧,要是像雞一樣快速利索地干了,抖抖毛,也就結(jié)束了。這幾只鵝太張狂了,那只雪白的大公鵝正端端正正踏在一只母鵝脊背上,我一眼就看出了,是那只脖子里有一圈兒淺灰色道道的胖母鵝。剩下一只全身雪白沒一根雜毛的母鵝看來不甘心受冷落,它大禍臨頭了一樣扇著膀子,兩個大爪子啪啪啪拍著地面,繞著那對恩愛的同伴嘎嘎大叫,聲音里的抗議誰都聽得出來。

    大門口的狗也被驚動了,探著脖子向這里張望。幾只雞一看這聲勢要比自己的活動浩大得多,不敢觀望,倉皇地跑遠了。

    我們見過雞踩蛋,我也已經(jīng)知道雞要是不踩蛋,雞蛋就抱不出雞娃,所以踩蛋很重要。我沒有細看過鵝踩蛋。所以我伸出去摩挲自行車后那個大黑提包的手忘了繼續(xù),我看到兩只鵝尾巴緊緊擠壓在一起,好像要粘起來。公鵝額頭上那只大疙瘩紅得要冒血。母鵝有些委屈地乖乖趴著,它的兩條腿在軟下去,似乎只要一口氣松懈,它相對嬌小的身子就會被身上的那個大笨身子給完全壓垮。

    時間好像忘了走動,只有馬上要落的日頭把冷颼颼的淡光打在我們院子里。公鵝終于滑下了母鵝光滑雪白的脊背。它似乎有些羞恥地劇烈抖著身子,拍翅膀,甩尾巴,動作劇烈而兇猛,似乎剛才的事情沾染了它雪白無塵的身子,它有些厭棄這樣的活動。母鵝慵懶地伸著懶腰,步子也斜了,松松垮垮地在原地走圈兒。

    父親一直瞅著鵝干完了事情,他看得很高興,笑嘻嘻的,一回頭,看到了大門口發(fā)傻的姐。父親的目光忽然就慌了,亂了,好像干了壞事的不是鵝,是他自己,趕緊扭頭,卻看到馬軍蹲在杏樹下,目光呆呆地瞅著鵝。父親沒理由地惱怒了,自行車的撐子還沒完全打起來,他就松開了,車子一頭栽倒了,嚇得我跳著腳逃開。姐已經(jīng)快步竄進屋去了,只留給我們一個背篼的后影。

    你養(yǎng)的好畜生!父親忽然沖著娘低吼。你看看,多不要臉,連人都不顧了!

    娘身子一直往后退,直到靠住了身后的墻,她才不退了。她把手里的針線放在窗臺上,那張一直臉勢不展脫的臉上意外地浮現(xiàn)出一層討好的笑,她拍著手把鵝趕進后院去,說,我給扎個窩圈起來,你放心,再不叫它們亂跑了。

    父親不依不饒,叫娘馬上把鵝處理了去,賣了也行,宰了吃肉更好,反正這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是不能養(yǎng)了。

    三只鵝自然不知道它們已經(jīng)觸犯了某些忌諱,它們扭著肉肉肥肥的屁股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它們又恢復(fù)了道貌岸然的清高,一個個顯得羽毛雪白,神態(tài)安詳,完全不像會干出那種事兒的庸俗生命。

    幸好第二天父親就因為有急事匆匆走了。娘沒有扎窩,也沒有把鵝圈起來,娘說家里院子大,男人常年不在,還是鵝前院后院地走動著熱鬧些,叫人心里踏實。

    鵝似乎那天打開了一道口子,從此踩蛋的行為就頻繁起來,自然從不避人,我們大家也很快看慣了,覺得它們的行為跟雞一樣,跟刺堆里的麻雀一樣,跟半路上那些野狗一樣,跟羊群一樣,沒啥值得特別大驚小怪的。

    有時候就在我們的腳跟下公然嘎嘎嘎地叫著,我們抬腳去踢,驚散了,母鵝可能覺得有一點羞愧,扭著屁股走了,公鵝怎么會甘心受這樣的侮辱,梗著脖子攆著叼我們,那扁扁的大闊嘴可不是好惹的,尤其嘴里生著一圈兒肉刺,叼在人身上還是很疼的,最重要的是那氣勢,洶洶地追著一個人攆,要是你手里沒拿什么防御的東西,還真不好對付呢。

    春意在寒冬深處醞釀,娘開始攢雞蛋和鵝蛋,往年都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的,老早就攢起來,等開春就早早抱上雞娃。所以娘總是村莊里第一個操心出早雞娃的女人。今年娘也要攢鵝蛋。娘說開春從梅花咀買鵝娃回來太貴,不劃算,還是自家用蛋抱吧。姐說,娘你抱了這些年雞娃我們都看到了,可是鵝娃你有把握嗎?不會抱出一窩一窩的水蛋吧?氣得娘直翻眼,娘說,啥活兒都是人干的,他們能操心出來,我為啥操心不出來?

    鵝蛋很好吃,雖然和雞蛋比帶著股泥哄哄草腥腥的味道,但是鵝蛋大啊,一個鵝蛋能頂?shù)蒙蟽蓚€半雞蛋呢,你吃一個鵝蛋就等于多吃了一個半雞蛋。所以我們早就纏著娘要吃鵝蛋了。娘總是舍不得,鵝蛋都攢在一個瓦罐里。

    等到馬軍過歲兒的這天,娘把鵝蛋炒了一碟子分給我們吃,又煮了幾顆,我和姐各一個,馬軍分到了兩個。為啥他要多一個?姐不服氣。娘忽然一筷子掄過去砸到了姐嘴巴上。

    姐的嘴巴腫了,她捂著臉嗚嗚哭,跳到地下,扳住門幫說,一個私娃子,連她娘是誰都曉不得,還過啥歲兒,不是明擺著哄人嘛!

    娘光腳跳下炕,姐哪里會等娘攆上自己,她已經(jīng)飛出門,連著又飛出大門去了,門扇被重重甩回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聲響。娘氣得把一只鞋丟出去,再丟一只出去。一只鞋子飛舞著驚飛了一只母雞,母雞大驚小怪地呱呱飛躥,另一只打在了大公鵝的屁股上。鵝甩甩頭,不驚不慌,也不委屈,而是很大度地邁著步子走了。

    娘說,這個碎夜叉,我咋就養(yǎng)出了這樣的女子?

    馬軍低頭剝鵝蛋,把剝下的蛋皮一片片收起來,擺出一座白白凈凈的小山,他瞅著那山傻看。

    娘說,我軍軍不要管那猴女子,她啥時節(jié)嘴巴干凈過,等回來我好好拾掇她。

    馬軍沒說話,把鵝蛋慢慢塞進嘴里,沒見他咋咀嚼,那巨大的鵝蛋就被咽下去了,他抬起右手對著那個蛋皮小山壓下來,乳白的蛋皮細細碎碎亂響,全部化作一攤粉末。

    夜里娘說,奇怪得很啊,為啥公鵝只是和那個脖子里有麻道兒的母鵝踩蛋,從沒見它上過白母鵝的背子。娘的嘮叨在夜色里空蕩蕩的,沒人回應(yīng)她,姐不敢回家,在奶奶家睡了。馬軍自然去大房里一個人睡。我覺得娘就是愛操閑心,吃飽了脹得難受,為啥盡操些雞毛蒜皮的事兒呢。公鵝和哪只母鵝踩蛋,不和哪只踩,這事兒重要嗎,反正兩只母鵝都在下蛋,我們只要能吃到鵝蛋就好,管它踩不踩呢。

    這在我看來是小事,可是卻把娘難住了,第二天她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花費在了觀察鵝上。娘圍著鵝打轉(zhuǎn),我們也受了影響,不由得就多留意了幾眼。我發(fā)現(xiàn)鵝踩蛋原來要比雞還頻繁,三只鵝在一起好好地走動,忽然公鵝停下來看著母鵝,不像公雞用打轉(zhuǎn)去討好母雞,公鵝不會這樣,它忽然就伸嘴抬爪子,一嘴叼住了母鵝脖子里的毛,一只大腳板已經(jīng)踩踏到了脊背上,母鵝也不怎么掙扎,兩具身子亂亂地抖著,已經(jīng)完美地嵌合在一起。剩下那只母鵝跟鼓掌慶賀一樣,呱嗒嗒拍膀子,跳著轉(zhuǎn)著叫著嚷著。

    我仔細觀察過,你別看公雞不斷地跟母雞好,其實它在和不同的母雞好,和一只好過了就換一個,絕不會在短時間里和一只母雞反復(fù)地好,我家那只公鵝卻始終只和麻脖子母鵝好。

    母親看了生氣,干脆把麻脖子圈了起來,只留下一對白鵝在院子里活動。這一來可不得了了,被分開的那對鵝情人,似乎遭遇了生離死別,被圈起來的在洋芋窯里隔著門板一聲一聲叫,叫聲要多凄慘有多凄慘,大公鵝更不理睬白母鵝,它扭著步子往后院里跑,然后守在窯門口叫。兩只鵝,一公一母,叫聲一長一短,一高一低,你叫我也叫,你嘎一聲,它嘎一聲。鬧得我們家里前院后院都是扯長的嘎嘎聲。有個女人路過門口,被叫聲吸引,跑進來看究竟,問我娘說,你拿刀子宰鵝呢還是咋虐待了?為啥叫得這么苦?

    娘氣得苦笑,只能告訴她實話。女人捂著肚子笑,你還是鄉(xiāng)長的女人哩,你咋和國家政策對著干哩,你男人在鄉(xiāng)上給女人們搞計劃生育不叫多生養(yǎng),你倒好,反了,在家里給鵝配對兒哩!你……

    她接下來還要說什么呢?卻忽然就打住了,不說了,兩個女人沉默了一小會兒,女人告辭走了,留下娘一個人坐在杏樹下。娘似乎忽然沒心情再操心鵝的事,她只顧沉靜在自己的心事里。姐回來了,娘沒有像昨夜說的那樣拾掇她。娘已經(jīng)沒有心情計較這個。

    馬軍說,你看到了嗎,你娘疼我就是嘴上的功夫,哪會真疼,要是真疼,你姐就不會那么欺負我了。

    我看到馬軍的眼仁里飄著幾根紅紅的血絲。

    我說,你冤枉娘了,她就是偏心你,不偏心你能吃兩個鵝蛋,我們才一個。

    馬軍眼底里的紅血絲忽然就被什么擦亮了,閃閃地顫抖著,他咬著牙說,反正她不是我親娘,就是把心挖出來給我炒了吃,我也不信。

    我忽然覺得有些悲哀,為自己,為娘,也為馬軍,似乎,還在為著我看不見的什么。

    娘喊姐去把后窯門打開,把那只騷情的母鵝放出來,要吵破人頭了。

    母鵝出來了,外面的兩只鵝激動得不知道怎么表達喜悅,三對膀子一起拍著扇著,滿院子飛躥,好像要把這久別重逢的喜訊告訴全世界。飛跑了半圈兒,公鵝忽然就跳上了母鵝的脊背。它們要用這樣的方式慶賀了。

    那只白母鵝還是繞著圈兒跑,叫,叫聲不喜不悲,聽不出它心里的真實想法。

    氣得娘忽然把一根燒火棍甩出去,燒火棍翻著連環(huán)跟頭,一路掃到了孤單的母鵝和那對相好的伴侶。三只鵝羞惱地叫著逃回后院去了。

    娘軟軟地爬起來,趴到炕上,耷拉著眼皮乏塌塌地說,你們想吃啥個家做去,今兒的黑飯我一嘴都不想吃,心里滿得很。

    鵝的世界又恢復(fù)了從前的和諧,一公兩母,一起散步,一起吃食,一起臥在地上休息,互相伸嘴替對方梳理濃密的羽毛。

    娘透過門口看著院里樹下的一幕,忽然嘆一口氣說,人啊,還不如鵝,鵝都曉得守著一個伴兒過一輩子哩。停頓了一會兒,又慢悠悠接上說,人就不好說了,說不定誰就在半路上把誰給閃下了。

    娘病了,夜里發(fā)起燒來,我們都睡得死死的,娘趴在炕頭吐,把姐給吵醒了,姐擰我的耳朵才把我折騰醒。姐說,就曉得睡,娘要是完了,你我都是耶提目,比馬軍還慘。嚇得我坐起來,好好的,我可不想當沒娘的孤兒。

    娘迷迷糊糊地說,馬鄉(xiāng)長,馬鄉(xiāng)長,你個爛了腸子的,你在外頭花花腸子我認了,你還把人給領(lǐng)回來了,天天年年就在我眼皮底下折磨我呀,滿莊子的女人,誰有我活得不如人?

    喊完娘又喊口渴,姐把剛剛晾好的開水端過來,娘一巴掌打翻了,娘說,涼水,我的心干透了。

    姐端著一舀子涼水剛到枕邊,娘撲起來一把奪過去,一頭扎進水里咣咣咣就灌。

    喝完水,我們?nèi)ド戏坷锬盟帯N覀儎偞蜷_門,嚇呆了,門口黑乎乎站著一個影子。我剛要驚叫,姐說怕啥,是馬軍這黑頭鬼。

    第二天,我們首先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鵝,接著才發(fā)現(xiàn)馬軍也不見了。

    每天早起打開門,三只鵝早就跑到房門口等著了,它們像是守在門口迎接我們早起,向我們問好,那樣子彬彬有禮,十分紳士。

    看著鵝那不緊不慢的端然步態(tài),我慢慢覺得父親那白衣秀士的名稱不難理解了,一身雪白,干凈,整潔,優(yōu)雅,悠然,就跟還沒有當副鄉(xiāng)長時候的父親一樣,那時候父親瘦,身材修長,穿一身藍布中山裝,垂著四個好看的衣兜,左上邊的兜蓋下露出一個亮燦燦的鋼筆帽。父親真是一身文氣,說話和氣,愛笑,很少和娘吵架,愛看書,一回來就在燈下抱著一本書瞅,娘不忍心打擾他,把飯端到他面前看著他吃。夜里父親看書,娘做針線,娘怕父親看壞了眼睛,把燈盞一個勁兒往父親跟前推,而她自己寧可摸著黑納鞋底子。

    那時候的父親對我們也好,看書看累了,趴在炕上馱著我騎馬馬,我可以揪著他的耳朵,打他的屁股,還可以踩著肩膀爬到頭頂上去。

    父親是什么時候開始變化的?我感覺好像是馬軍來了之后,可姐說早就變心了,不變心哪來的私娃子,男人一當官就變壞。

    雖然我無法親眼看到白衣秀士是什么模樣,但是我已經(jīng)確定,當副鄉(xiāng)長之前的父親,算得上是一個白衣秀士,就跟我們的白公鵝一樣。

    娘病了的這個早晨,打開房門端著尿盆去后院倒的是姐,姐倒踩著鞋一路跑進后院,然后甩著手跑出來,她咋咋呼呼大驚小怪地喊,娘,鵝咋少了一只?

    娘說少了誰?可能在柴窯里下蛋去了。

    姐說不對呀,公鵝會下蛋嗎?少的可是公鵝。

    鵝群里確實少了那只公鵝,只有白脖子灰脖子兩只母鵝守在門口,它們顯然再也難以保持平時的那份悠然雅靜,一起叫著,叫聲倉皇,凄涼,好像它們丟失了什么要緊的東西,正不知所措。

    我在房門口等著馬軍出來我們打毛牛。我們每天都要在院子里開展幾場毛牛賽,哪天要是不掄著鞭子好好打幾場,我們的手心都會感覺癢癢的。

    馬軍不喜歡被催醒,我靠住門耐心等,可是門忽然從里面開了,差點把我一個跟頭栽進去。我覺得奇怪,馬軍沒關(guān)門?不可能,馬軍晚上進門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關(guān)門,從里面結(jié)結(jié)實實地匣好門。為此姐還表達過不滿,姐說,怕誰睡夢里把他暗害了呀,防那么嚴!

    既然門開著,我就進去看馬軍。姐已經(jīng)滿院子嚷嚷著找公鵝了。

    我心里說,難怪人家馬軍很反感我姐,這個女子就是愛有事沒事亂嚷嚷,一驚一乍的,一點都不穩(wěn)重。

    炕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沒有馬軍。桌子上一排溜兒放著九個毛牛,這些毛牛是按照從大到小的次序擺的,每一個毛牛都光溜溜亮閃閃的,它們都是馬軍的心愛之物,平時馬軍收藏得很嚴實,很少借給我打,我只有看著干眼熱的份兒。我看馬軍不在,趕緊伸手去摸毛牛,把每一顆都摸索到了,然后我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馬軍平時可都是把毛牛們藏起來的,只拿出一顆打著耍,好像這些毛牛是他的命根子,他很少全部擺出來,今兒他為啥會這么慷慨?

    娘撐著病身子出來了,叫姐看院門鎖好沒?

    姐說,昨夜我親自鎖的,鎖子好好掛著,哪能忘了鎖。

    娘說,那就怪了,那么大一只鵝呢,能到哪兒去?難道夜里來賊了。

    我說,馬軍也沒在屋里,他今兒倒是起得早。

    姐鼻子一哼,日頭要打西面出來了,稀罕!

    娘的臉色卻變了,娘說,快尋,不會是上茅房了?

    姐說,我看了,鵝不吃屎喝尿,鵝最干凈的,哪會跑茅房去。

    姐沒明白娘的意思,但我領(lǐng)會了,我飛一般沖進茅房,然后又進柴窯、洋芋窯、牛圈,挨個找完一圈我喘著氣跑出來,告訴娘,我全都看了,沒有他影子。

    姐才明白過來,翻著白眼嗤了一聲說,我當是誰沒了,他呀,誰稀罕呢,早就該滾蛋了。

    啪,一個耳光脆脆亮亮結(jié)結(jié)實實落在了姐臉上。

    娘顫巍巍站起來說,你這張爛嘴啥時節(jié)能饒人?都把他氣跑了你還嘴犟?他一個娃娃,能去哪里呀?叫我還咋活人呀?

    這一回父親不是自己干完了工作抽空兒才回來的,他是收到娘帶去的口信匆匆趕了回來。父親進門后臉色很不好,那只白母鵝看到他圍上來就叼,父親抬腳就給了一下,踢得母鵝滾了個疙瘩。父親說,快尋,才十二歲,身上又沒裝一分錢,這冷月寒天的,跑出去肯定遭罪,凍死都有可能,要是落進人販子手里后果不堪設(shè)想。

    娘一直哭,這幾天她就沒有好好吃過一口飯,夜里也睡不著,哭一會兒,嘆息一會兒,翻起來靠著窗子坐著等天亮,寒氣浸透了玻璃,屋子里也冷,娘在咳嗽,一聲一聲,把我不知憂愁的少年夢驚成了無數(shù)碎片。

    娘準備開春抱鵝娃的事情就這么擱淺了。再說娘的病一天天重起來,姐已經(jīng)頂替娘操持家務(wù)了,誰還有心情理睬鵝的事。白脖子灰脖子兩只母鵝開始放下高傲的架子,和雞群在一起廝混,像雞一樣搶著吃食,像雞一樣在柴堆里扒拉,只有一樣好,它們從不進茅房去扒拉灰土。

    娘是翻過年3月里口喚的,再翻過年的祭日上,我們宰了灰脖子給娘念索勒,第三年宰了白母鵝。白母鵝已經(jīng)是很老很老的鵝了,毛干巴巴的,貼在肉皮里,拔起來很費勁,姐噙著眼淚一根一根地拔,姐終究太小,還是拾掇不好,肉煮熟了,鵝毛還鑲在肉里,吃肉的時候需要耐著心一根一根拔干凈才行。

    父親留在家里的時間越來越多,他再也沒有從前那樣忙了,莊里找他辦事兒的人一天天少下去,有些人甚至見了他繞個彎兒走,誰都看得出來,大家是不想跟他當面碰上。大家也不再喊他馬鄉(xiāng)長,而是換了一個稱呼,喊他老馬。

    姐悄悄說父親招禍了,官兒被人降了,沒實權(quán)了。父親似乎不知道我們對他的嘀咕,他還是會背著手在院子里慢慢散步,挺著富態(tài)的肚子,步態(tài)里竟然有了些悠閑和從容,甚至過早地透出一點兒蒼老的味道。

    他有時候會對著院里的老杏樹發(fā)一會兒呆,有時候又望著遠處的云看,父親慢慢地吟哦,說,行觀人間風生水起,坐看天上云卷云舒,這日子里的真味兒,我可算是明白了。

    父親他明白了什么?我不懂,姐說她也聽得糊里糊涂的。

    我常常望著父親的背影禁不住在心里想,這樣的父親算不算傳說中的白衣秀士?

    有時候我也會蹲在杏樹下抬頭仰望,高遠的阿斯瑪尼上云在閑閑地轉(zhuǎn)悠,我懶懶地想,萬一哪天有一朵云降下來,落到我家院子里,云朵上會不會跳下一只大白鵝,鵝背上馱著已經(jīng)長大的馬軍哥哥? (題字、題圖:韓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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