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電視機在鄉(xiāng)下絕對是稀缺物件,頭些年只有黑白的,后來才看上彩色的。我敢說,許多地方那時恐怕見都沒見過這東西。等經(jīng)濟條件好一些的村能夠買上電視機,已是接近1980年代的事情了。說起來或許你不信,我們那里雖說是山區(qū),卻早在1970年代就已經(jīng)看上電視了。
西哈努克親王和他媳婦莫妮克公主、胡志明、喬森潘,豐乳肥臀、歡呼歌舞的非洲黑人,毛主席、周總理我們經(jīng)常在電視上見到,就跟看真人一樣。西哈努克成天笑瞇瞇地帶著漂亮媳婦在中國走東逛西;喬森潘好像和什么“紅色棉花”有關(guān),棉花從來都是白的,不知道為什么他們那兒卻是紅的;賓奴親王那張臉活脫脫就像我們村的侯臘月,一見周總理激動地把頭搖個不停,我們干脆就叫他“搖搖頭”;胡志明胡子拉碴一大把年紀(jì)的人,每回見毛主席、周總理總是大步上前先擁抱,看得出毛主席不喜歡這樣兒,但他是客,做主人的又不便表現(xiàn)出來,毛主席就由唐聞生或是王海容攙扶著、慢騰騰地站起身,立在那兒由著他貼了這邊的臉再貼那邊;陳永貴一輩子都戴著塊羊肚子手巾,接見外國友人使勁握人家的手,齜著一口大板牙光知道笑,不過牙倒是挺白。一看到他,我們村侯秋兒就感慨:人要混大真是不大點事,你看人家陳永貴!侯秋兒頭上抱著同樣的羊肚子手巾,那種手巾當(dāng)時隨便在哪個村供銷社都能買得到。陳永貴原來是大寨大隊的支書,侯秋兒是我們大隊四隊的隊長,兩人就差一級,可現(xiàn)在程永貴一躍成了副總理!怨不得侯秋兒說不大點事……你要是過來人,我這么一說,你就知道我不是糊弄你們了吧?
我們能那么早看上電視,是因為我們那兒的山上有銅,國家搞三線工程在公社所在地胡宅口建起一座銅礦。
其實銅礦并沒在胡宅口村,是在他們村東一里多遠(yuǎn)的公路旁。那一片紅磚紅瓦的人字瓦房,就是銅礦的辦公、宿舍區(qū);機房則更靠東,到了與我們村交界的鐵窟窿溝口,但那兒到底還是胡宅口的地界,所以銅礦辦公區(qū)大門口的白漆木牌上就寫著:河北省胡宅口銅礦?!拌F窟窿溝”不知是哪輩子人起的名字,溝里的山上有兩個幽深的礦井,國家地質(zhì)隊一勘探才知道洞里的石頭含銅,于是人們恍然大悟:怪不得叫鐵窟窿溝!大約古人銅鐵不分。從我們村沖西一抬頭,就能望見那座紅磚紅瓦的機房和機房上方山坡上水泥抹的灰色蓄水池,連池壁上白灰書寫的仿宋體“工業(yè)學(xué)大慶”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會兒上級給銅礦配備了電視機,招引得周圍幾個村里的大人孩子都跑去看。國家有什么喜慶事呀、盛大活動呀、樣板戲呀、鄧小平復(fù)出后上演的《渡江偵察記》《創(chuàng)業(yè)》呀等等我們都能先睹為快。晚上七點之前,銅礦的人就把那臺14寸黑白電視機從會議室搬出來,擺放到院里。他們焊了個鐵架,做了個帶門兒的木箱,電視機平時就鎖在鐵架上的木箱里,開機時把木箱門兒打開。每天看電視的鄰村群眾和銅礦職工黑壓壓擠滿一院子。當(dāng)然,他們的職工都端著水杯,坐在椅子或小馬扎上看,而且占據(jù)著靠近電視機的正面位置。我們則站著,從頭一直站到尾。
胡宅口距我們村三里地,要去的話有三條路:一條在村東,從村口往南,穿過槐河上的過水路面就到了南岸的公路上,適合騎自行車;一條從村中間沿著菜園和莊稼地邊的小路,橫穿河灘再上公路;一條則是從村西口沖著西南在河灘里走,至到鐵窟窿溝口的石拱橋下登上公路。一上公路迎面就是那座紅色機房,這時濃烈的礦石味就鉆進(jìn)鼻孔,機房里像是有一盤巨大的石磨在運轉(zhuǎn),低沉有力的呼嚕聲灌滿耳朵。公社專門配備電影放映員,縣電影隊來放電影或哪個劇團演來出樣板戲,總是先在公社所在地胡宅口放映或演出。晚上,我們?nèi)ズ诨蜚~礦看電影、看戲、看電視一般都走村中間那條路,雖說要橫穿河灘、走一段小路,但大家都是走著來走著去,反正又沒有自行車。有人偶爾走村東那條路,村西那條河灘路絕對不適合晚上走。
新鮮勁過后,大人們就不去看電視了,老是西哈努克、胡志明、“搖搖頭”、歡呼歌舞的大屁股黑人、各式各樣的盛大聚會、示威游行、樣板戲,還有琵琶演奏什么的音樂會(我們沒見過琵琶,就叫它“拽肚蘿卜”,那是適合旱地生長的一種頭小肚大的蘿卜),他們看來看去就膩煩了;孩子們也膩煩了,但膩煩了也看。瘋跑著去,瘋跑著回來,三里路在他們拿腿就到。他們相互勾叫著:去吧去吧,總比看狗打架熱鬧!村里的男女青年有時也去,或三兩個人作伴,或獨自一人,慢悠悠走著去,慢悠悠走回來。在他們這大約是一種消磨時光的方式。姑娘們常去看電視的有三四個,小伙子說她們別有用心。
“醉翁之意不在酒呀!”——他們相互使著眼色,酸溜溜說。
冬天,風(fēng)在黑魆魆的遠(yuǎn)山雄渾的馳騁吼叫,來到河灘則像揮舞的鞭子,凌厲地掠過樹梢、電線,“嗖兒嗖兒”的尖聲呼嘯,未落的櫟樹葉就跟著嘩啦嘩啦響起來,河灘秋天打下的那幾座羊草垛這時不定發(fā)出什么動靜。我們奔跑著覺不出冷,卻害怕黑暗里傳出的各種響動?;焙邮菞l季節(jié)河,多數(shù)時間一到冬季就干涸;雨水充沛的年份,河水不干,河面結(jié)著白花花一層冰,過往行人就踩著露出冰面的撂石過河。
我正在公社聯(lián)中上初一,每天帶著干糧跑?!绯咳ネ砩匣?。聯(lián)中坐落在胡宅口西面一塊叫瓦房臺的荒灘上,南臨公路,東、北、西三面則被河灘包圍著,離我們村六里地。那時國家普及九年制義務(wù)教育,各村都有小學(xué),公社有初中也有高中。因為高中在我們村,別的村有意見,就找了個中間地點把初中建在瓦房臺——由于是各村共同出工出料合建,所以叫“聯(lián)中”。這一來,銅礦就成了我們上下學(xué)的必經(jīng)之地,我們經(jīng)常是看完了電視再回家。下午放學(xué)后就在銅礦上等著侯臘月——吃過晚飯,他會帶著我們村的孩子們大呼小叫著席卷而來;快到我們跟前,他們突然站住,侯臘月?lián)u著頭從中間走出來,伸出胳膊做握手狀,放佛對面站著毛主席或周總理……人群爆發(fā)出一陣大笑。這狗日的那張驢臉忒像賓奴。
臘月是侯秋的兒子,已經(jīng)上高一,站在那群年齡不等、高低不一的孩子中間,就像羊群里跑出來一頭驢。各村孩子們看電視都是成群結(jié)伙,這樣一是路上可以相互壯膽,二是怕被外村孩子們欺負(fù)。打架的事情時常發(fā)生。不久前,小個子疤三往前擠,踩在一個姑娘腳上,那姑娘一推,立足未穩(wěn)的疤三就一頭跌倒在人群里,我扭頭一看推倒疤三的是我們班胡宅口村的邱正菊,正想說她,侯臘月從旁邊竄上去當(dāng)胸給就是一拳。邱正菊可不是個省油燈,她毫不示弱舉拳相還,人群亂哄哄躲閃出一塊地方,他兩人就拳腳相加打在一處。邱正菊上學(xué)晚,年齡、個頭和侯臘月差不多,人也長得粗壯,侯臘月打她一拳,她必還擊侯臘月一拳,侯臘月踹她一腳,她也踹邱臘月一腳。邱正菊雖然沒侯臘月勁兒大,但嘴快、能罵粗口。侯臘月出拳快,嘴卻拙笨。邱正菊罵道:“X你娘!”侯臘月跟在后面也罵:“X你娘!”兩人連打帶罵,你來我往。銅礦上看熱鬧的嘎小子在一旁起哄喊叫:“這么大個小伙子,連人家姑娘都打不過!”侯臘月羞急了,出拳更狠 ,但邱正菊比他胖,而且十分頑強,兩人竟一時難分勝負(fù)。邱正菊被侯臘月打疼了,罵得更快、嗓門兒更高:“X你娘X你娘……”她那張嘴像一挺機關(guān)槍,連續(xù)不斷噴射著復(fù)仇的子彈。侯臘月笨嘴拙舌地跟在后面,罵著罵著就跟不上趟了,突然他像是想起自己的性別優(yōu)勢,脫口罵道:“我X你!我X你……”轟一聲,銅礦的小伙子們東倒西歪笑成一團。邱正菊就哭了,哭罵著和侯臘月繼續(xù)對打。銅礦的維修工老翟終于看不下眼,喝斥著上前拉開他們。
侯臘月悻悻地帶著我們離開。路上的氣氛有些尷尬,大家誰也不說話,黑暗中回響著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忽然,侯臘月站住腳沖我說:“真雞巴軟蛋,你就在跟前,也不上手!”
頓時,我臉上熱辣辣燒起來,不無心虛地說:“她是我們班的……”
“早知道你怕得罪人!”侯臘月不滿道,“怕什么?她還得來咱村上高中呢!”
我愣了下,吭哧道:“總不能咱兩個男的打……”
沒等我說完,侯臘月又怒沖沖轉(zhuǎn)向疤三:“娘的,老子替你出頭,你倒當(dāng)起縮頭烏龜來,連罵也不罵一句!”
“侯臘月!” 這時,一個姑娘滿腔鄙夷地在我們身后說,“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丟人現(xiàn)眼?打一個姑娘不說,那么臟的話你也能罵出口!”
我們一看是四隊的朱琴。這姑娘約莫二十三四歲,身材修長,有著一副綿羊似的白凈面孔。她平時不大愛說話,但看得出什么事都心中有數(shù)。甩下那句話她就仰著臉大步往前走去,脖子上的白色方巾頓時消失在夜色中,一陣淡淡的雪花膏味彌漫在我們周圍。那是“百雀羚”牌雪花膏,我們班主任齊老師也用這種。
朱琴是我們村經(jīng)常來銅礦看電視的姑娘之一。她娘去世早,小學(xué)沒畢業(yè)她就輟學(xué)回家去給爹和兩個哥哥做飯。如今二哥成家另過,她一面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一面繼續(xù)給父親和放羊的大哥做飯。早早地投身社會、走進(jìn)生活,使她遠(yuǎn)比那些高中畢業(yè)的姑娘顯得成熟干練。往往勞動回來,剛剛還灰頭土臉、一身疲憊,吃過晚飯她已換上一身干凈衣裳,頭光面凈出現(xiàn)在街上。她往供銷社走去,供銷社里常歇著聊閑天的男人們,幾桿旱煙袋把屋里抽得煙霧繚繞。朱琴一撩門簾就咳嗽起來,聊天的頓時鴉雀無聲,她輕聲和售貨員老三說了句什么,遞上錢,接過兩卷粉紅色衛(wèi)生紙轉(zhuǎn)身離去。誰脫口問了句:“那是嘛?”老三皺起蒼白的雙眉,鼻腔長長哼了一聲,屋里一下靜得落根針都能聽見,人們竟一時找不到話題。
朱琴的話猶如定身法,有那么片刻我們?nèi)笺对谀抢铩?/p>
“他娘的!”過了會兒侯臘月醒過神來,他在地上轉(zhuǎn)個圈急赤白臉罵起來,“是她先欺負(fù)疤三,老子打她有嘛丟人的?她沒罵老子嗎?老子現(xiàn)嘛眼?X他奶奶的!”
大家不知說什么好,就去埋頭趕路。 不知是受到朱琴剛才那句話的壓迫,還是在回想打架的情景,好一會兒沒人吭聲。
“你們說朱琴為啥總來看電視?”走了一段,侯臘月莫名其妙問大家。
大伙你看我我看你,誰也說不出其中的緣由。
“告訴你們吧,她在找對象!”侯臘月得意地笑起來。
“就是?!卑倘s緊討好說,“我知道老翟待見她?!?/p>
有人馬上說:“我看見老翟給她搬過椅子?!?/p>
十二三歲正是吃涼不管酸的年紀(jì),腦子本來就是一盆糨糊,疤三一說,我們好像都明白過來,沒記在心上的事也回想起來。
老翟就是剛才拉架的那個維修工,四十掛零,說起話來就像陳永貴,咧嘴笑著 、黑紅的臉膛堆滿深厚的褶皺。我們來來往往去上學(xué)或星期天去鐵窟窿溝拔藥材、拾柴火轉(zhuǎn)游到銅礦上玩,經(jīng)??吹剿诰S修車間或是院里修理這、焊接那。老翟喜歡朱琴已經(jīng)不是秘密。傳說他媳婦在老家搞破鞋被人捉住,兩人離了婚。有一個閨女也不是老翟的種,離婚時讓媳婦帶走。老翟自此坐下一樁心病,一心想娶個大閨女。
夏天里一個星期日,我們轉(zhuǎn)悠到銅礦玩?!萌瞬蛔⒁獠欢ㄕl就順手偷點鐵賣——老翟又在院里焊接什么東西。這時,小學(xué)校長福順從公社學(xué)區(qū)開會回來,看看天還早就走過來說:“老翟,叫我試試吧?!备m樖抢洗髮W(xué)生,當(dāng)年因為母親鬧病退學(xué)回來,是村里公認(rèn)的聰明人。老翟走進(jìn)車間找來兩塊廢鐵板說:“你在這上面試吧。”福順模仿老翟的樣子開始焊接,焊條在鐵板上點出耀眼的弧光。過了會兒,福順放下焊槍笑起來:“術(shù)業(yè)有專攻。不行,不行?!蔽覀儑锨埃鸵妰蓧K鐵板不但沒有焊接在一起,反而被啄出一個洞來。老翟也笑了,笑著笑著他說:“你是校長,面子大,能不能把你們村的朱琴給咱說說?!?/p>
“說什么?”福順?biāo)坪趺髦蕟枴?/p>
“說媳婦唄!”老翟黑紅的臉上堆起陳永貴式的笑容。
“人家可是大閨女,這事……有點不好張口?!备m橂y為情地說,但口氣卻像在戲弄老翟。
老翟紅著臉嘻嘻笑道:“咱就是想娶個黃花大閨女呢。咱上沒老下沒小,每月工資五十多塊,嫁給咱進(jìn)門就當(dāng)家,還不用下地勞動,這么好的條件上哪兒去找!咱怎么就不能娶個大閨女?”
逗得福順和我們都笑起來。
“老翟那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侯臘月不屑地說,“朱琴是和邵峰談戀愛哩。”
邵峰我們都認(rèn)識,他在礦井里負(fù)責(zé)爆破,是銅礦籃球隊的前鋒。銅礦辦公區(qū)后面原來有一塊荒地,后來礦上把東面開辟成菜園,西面則修建起一個燈光球場。銅礦有兩個省籃球隊退役的主力隊員,他們組建起一支業(yè)余籃球隊,經(jīng)過訓(xùn)練,竟把縣體委的專業(yè)隊都打得稀里嘩啦。除了看電視,我們有時候也看他們自己球隊分撥兒打比賽。邵峰打前鋒,擅長搶籃板。據(jù)說在工作上邵峰也有一套,礦井里的作業(yè)面已經(jīng)開始滲水,爆破時經(jīng)常出現(xiàn)啞炮,耽誤采礦進(jìn)度,邵峰想出用避孕套套上炸藥裝填炮眼的方法,一下解決了這個難題。
“你咋知道的?”侯臘月的消息讓我十分詫異。
“老翟給朱琴搬凳子那是不假,”侯臘月得意洋洋地晃著頭說,“但邵峰總是緊挨著朱琴坐,我看見過他倆拉手?!?/p>
侯臘月就是侯臘月!他能成為我們村的孩子王,決不僅僅是因為比我們大幾歲或是為人仗義、敢于出頭,而是因為他確實懂得多。這不,我們不管節(jié)目內(nèi)容有沒有意思,整天就知道盯著電視看,而他卻能像阿慶嫂那樣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看電視的日子,我們就玩“打鬼子”、捉迷藏,常常玩到夜深人靜,直到誰家大人站在門臺上怒沖沖呼喊自家孩子,才戀戀不舍地怏怏散去。有一回,我和他從一個胡同打“穿插”,想繞到后面襲擊“敵人”,走著走著他突然收住腳,就聽我們頭上的窗戶里傳出一個女人時斷時續(xù)的叫喚聲,我悄聲說肯定是挨蝎子蜇了,要不就是肚子疼哩……他拉起我快步走開,一到胡同口就哈哈哈笑著蹲在地上:“挨蝎子蜇了……哈哈哈哈……肚子疼哩……哈哈哈哈?!焙髞硭眯渥幽ㄈバΤ鰜淼臏I水,像“太君”一樣居高臨下地教訓(xùn)一頭霧水的我:“小子,告訴你吧,這是干那事呢!”我當(dāng)然明白“那事”的所指,卻仍舊一頭霧水。疤三和我都在學(xué)校文藝隊,我們合演一個宣傳計劃生育的三句半。疤三有一句臺詞是“戴環(huán)兒”,每當(dāng)演到這兒,疤三就把手里的小銅鑼往頭上一扣,臺下的觀眾無不哄堂大笑。我們文藝隊的導(dǎo)演齊老師也笑,不過她笑得很含蓄。我認(rèn)為這是我們這個節(jié)目的精彩之處。侯臘月卻譏諷道:“傻X,還得意哩,你們到醫(yī)療站的墻上看看戴環(huán)是往哪里戴呢!”再演出疤三就不往頭上扣銅鑼了,不管齊老師怎么做工作,疤三紅著臉就是不答應(yīng)。后來齊老師只好改變動作設(shè)計,讓他掉過身往屁股上扣。
“娘的!”侯臘月憤憤不平罵道,“不知道誰他娘的丟人,誰他娘的現(xiàn)眼哩!”
我們公社許多姑娘都盼望能嫁個銅礦工人。畢竟銅礦的小伙子們穿著翻毛皮鞋、戴手表、騎自行車、拿著工資、打扮得體面干凈……這些都不是整日上山下地的本地小伙子所能比的。再說我們那兒是深山區(qū),勞動、生活都苦,而銅礦的工人大多數(shù)來自平原,家庭條件好??纯?,嫁過去就是不一樣啊,在公路上碰到個熟悉的,嘰嘰喳喳熱鬧半天,從頭到腳打量著人家,那穿戴做派、話語神態(tài),就像完全換了個人,舉手投足都帶出明顯的優(yōu)勢。于是,即使是去看電視,各村的姑娘們也都要梳妝打扮,換上新洗的衣裳。她們這種舉止、心理引起小伙子們鄙夷,看電視回來,妒火中燒的壞小子就在槐河的撂石上做手腳——他們把冰砸開,將河水撩潑到撂石上,數(shù)九寒天,滴水成冰,撂石立馬變得光滑如鏡。想象著故意落到后面的姑娘被銅礦的戀人送回時,冷不防滑倒在河里的情形,他們臉上浮現(xiàn)出幸災(zāi)樂禍的笑意。
冬天是打柴的日子。大人們每日去遠(yuǎn)山打濕柴,把黃櫨、山榆、荊棵……砍砸下來,打成捆扛回家,留到來年曬干燒火做飯;星期天和寒假,孩子們則去近處拾干柴 ,爬上櫟樹、核桃樹、洋槐樹……砍下枯死的樹枝,一挑筐一挑筐背回家,供奶奶、娘或姐姐做飯現(xiàn)燒。侯臘月已到打濕柴的歲數(shù),但他仍然和我們一起拾干柴。那天我們拾柴回來還不到中午,就在河灘那幾座羊草垛前玩耍起來。大家先集體撒了泡尿,侯臘月撒著尿問:“你們誰知道‘跑馬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我說,“就是尿炕。”
侯臘月?lián)溥暌恍?,看我們一臉懵懂瞅著他,一面系褲帶一面說:“算了……大了你們就知道了?!?/p>
說完,他爬上二隊一座羊草垛。那是一垛玉茭秸,旁邊還有幾垛葉片干綠的櫟枝垛——種上小麥,趁櫟樹葉片尚綠,生產(chǎn)隊就抓緊派勞力上山砍來,一捆捆垛在河灘。冬季遇到大雪封山,羊群不能上山,各隊的放羊漢就每天把羊群趕到河灘一個角落,背幾捆預(yù)先備下的玉茭秸或櫟樹枝葉扔給羊群吃。
“上來!快上來!”侯臘月滿臉驚詫地在羊草垛上招呼我們,“你們來看看這是什么?”
我們手腳并用爬上那座玉茭秸垛,踩踏騰起的灰塵嗆得人人都打噴嚏,但馬上就被眼前奇異的景象吸引住:豎立堆積的玉茭秸垛頂上竟被什么東西蹚出一道道橫七豎八的深溝。這是什么東西干的?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想不明白。不明白的事情總透著幾分詭異,讓人心里不禁生出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這時,疤三在下面喊叫起來:“哎呀,這里有個洞!”
大家紛紛從玉茭垛頂上出溜下來,就見玉茭秸被搬倒幾捆,垛底露出一個可容一人鉆進(jìn)的洞口。原來疤三個兒矮,爬不上玉茭秸垛,想搬幾捆墊在腳下,不料卻搬出一個洞來。瞅著黑乎乎的洞口,準(zhǔn)是想到垛頂上那不知什么東西蹚出的痕跡,大家一時緘口無語。侯臘月跑到櫟樹枝垛前,扯出一根樹枝,撇去葉杈,對我們說:“閃開,閃開?!彼麄?cè)身避開正面單腿跪在洞口,把樹枝伸進(jìn)洞里上下左右敲打了幾下。我知道他趕開大家是準(zhǔn)備隨時逃跑,但他沒跑,豎起耳朵聽了聽,竟把頭伸進(jìn)洞里,接著整個身子也鉆了進(jìn)去。
“呵呵……進(jìn)來吧?!焙钆D月在洞里笑著叫我們。
洞內(nèi)可容三四個人席地而坐。掏洞的人顯然十分用心,他把地上大點的鵝卵石一塊塊搬到周邊,再將玉茭秸一根根攔腰折斷,平平整整鋪在地上,并用密密的櫟樹枝橫著撐住洞頂。
侯臘月四下打量著說:“是人干的?!?/p>
“肯定是要飯的弄的?!卑倘袛唷?/p>
在干燥的玉茭秸氣息中,我忽然聞到一絲似曾相識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味道?又一時說不上來。侯臘月仰起頭,使勁抽動了幾下鼻子,然后說:“出去,你們都出去?!钡蕉纯谖一剡^頭,就見侯臘月像狗一樣趴在地上似乎在尋找什么,里面不時傳出扒拉玉茭秸的窸窣聲。過了好一會兒,侯臘月頂著一頭破碎的玉茭葉從洞里鉆出來。他伸出攥著的右手,激動得兩眼放光、滿臉通紅:“看看,這是什么?”
他攤開的手掌上是幾塊皺巴巴的粉紅色衛(wèi)生紙和一枚紫紅色塑料發(fā)卡。
“擦屁股紙!”疤三掉頭做出一副惡心狀。我們在銅礦女廁所下面的糞池里見到過這種沾著血跡的衛(wèi)生紙。
“你懂個屁!”侯臘月瞪他一眼,臉上閃現(xiàn)出神秘的色彩,“我知道是誰了,這發(fā)卡就是證據(jù)?!?/p>
“誰?”我和疤三異口同聲問道。
“朱琴!”侯臘月鐵定地說,“這是朱琴的發(fā)卡?!?/p>
心里咯噔一跳,我想起半個月前侯臘月與邱正菊打架的那個晚上,朱琴指責(zé)侯臘月后留下的那股“百雀羚”雪花膏的香味,我知道侯臘月猜對了。
“朱琴,她掏這個洞干嘛?”疤三仍然迷惑不解。
“干嘛?呵呵…… 搞破鞋唄!”侯臘月猥褻地說。他順河灘望著銅礦的紅色機房,胸有成竹地自語,“這洞,我猜出是誰掏的了……”
說著,侯臘月把衛(wèi)生紙和發(fā)卡一同裝進(jìn)自己口袋。
沒料想,就是這枚發(fā)卡竟然引出一場軒然大波。
先是流言蜚語猶如突如其來的瘟疫,隨著四九天的西北風(fēng)在村里的大街小巷鉆進(jìn)鉆出:聽說了嗎……知道嗎……羊草垛里發(fā)現(xiàn)一個洞……孩子們拾到一枚發(fā)卡……誰的呢,你還不知道呀……嘻嘻……呵呵……人家……她們……像是朱琴……
侯臘月頓時成了村里的大紅人。他不斷出現(xiàn)在大街小巷,被各種人群包圍著,婦女、姑娘、小伙子……粗糙的、細(xì)膩的、年輕的、老年的,各式各樣的手不斷從侯臘月手里拿過那枚紫紅色塑料發(fā)卡看來看去,有人還專門跑到河灘去看那個洞。到底大人們見多識廣,羊草垛頂上的痕跡很快得到破譯:那是冬季發(fā)情的狗們蹚出來的。到后來,其他幾垛羊草都喂了羊,唯獨這座沒人動,仿佛專門樹立的一個樣板,在供人們參觀學(xué)習(xí)。那會兒只要在街上看到一圈人圍著侯臘月,不用問,一準(zhǔn)是在說這件事。后來,傳言又增添了新內(nèi)容……朱琴已經(jīng)三個月沒去供銷社賣那種紙了……一傳十,十傳百,流言如同四月的柳絮,在村里漫天飄飛……終于,這話被朱琴的嫂子聽到,夜里她將這話告訴男人,男人又告訴他爹。老人吩咐兒媳私下去問女兒。朱琴知道紙里包不住火,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訴嫂子:她和邵峰談戀愛,而且懷上他的孩子,但邵峰從小訂著一門娃娃親……
接下來,事情立刻變得起伏跌宕,一波三折。據(jù)說,先是朱琴爹帶著兩個兒子,一人拎著一根棒子找到銅礦黨委書記:讓邵峰出來!要么立馬和朱琴登記結(jié)婚,要么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傳說邵峰倒是沒抵賴。他對書記說他真的愛朱琴,要退了那門娃娃親娶她,可一時做不通老人工作。組織上也想息事寧人挽救他:事情走到這一步,已不再是你個人的作風(fēng)、道德問題,還事關(guān)我們單位和周邊群眾的團結(jié)!給你三天時間,不論想什么辦法,抓緊做通家里的工作。否則……
不料還沒到三天,那個和邵峰定下娃娃親的姑娘就由母親陪著找到礦上來。老太太發(fā)話了:“開除不開除邵峰,那是你們礦上的事,俺管不著,婚事絕對不退,當(dāng)初聯(lián)姻俺也沒圖他邵峰是工人!”傳說,老太太當(dāng)場就把掖在腰里的繩子亮給書記:邵峰要敢退親,礦上就給她娘倆準(zhǔn)備棺材吧!
那段時間,去看電視的人們都見過那母女倆,她們總是坐在電視機前的最佳位置上。老太太白白凈凈,煙癮很大,一根接一根抽著煙卷。那姑娘瘦瘦的,個兒不高,黑紅臉膛。周圍幾個村的女人們在一旁指指畫畫、評頭論足:模樣還是個孩子呢……人材不如朱琴……不知道營生咋樣……她們說,這下礦上變成鉆進(jìn)風(fēng)箱的老鼠了——兩頭受氣。
不過,事后大人們評說,銅礦領(lǐng)導(dǎo)在處理這件事上表現(xiàn)出高超的藝術(shù)水平:雙方都找到礦上要死要活,不就因為當(dāng)事人邵峰是銅礦職工嗎?如果邵峰不是我們職工,任你們?nèi)皆趺凑垓v,均與礦上無關(guān)!銅礦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救不下邵峰,果斷做出“丟卒保車”的決定:開除邵峰公職。
那一陣,侯臘月變得像是麥?zhǔn)諘r大田里轟出來的一只兔子,整天提心吊膽躲避著朱琴的大哥。那個放羊漢放牧回來總是在村里轉(zhuǎn)悠,只要遇見侯臘月,二話不說揮舞著皮鞭就去抽他。
據(jù)說,礦上剛把對邵峰的處理決定報上去,朱琴卻拿著大隊的結(jié)婚介紹信和老翟一起找到書記辦公室。她說,弄誤會了,事情與邵峰無關(guān)。他們確實談過戀愛,邵峰說明家里的情況他倆就好合好散了。懷孕呀什么的純粹是造謠。她已和老翟定親,馬上就去辦理登記。今兒就是來給老翟開介紹信的。
一入臘月,男孩們的心就緊張起來。他們不惦記穿戴,更不關(guān)心吃喝,牽腸掛肚的只有爆竹。大年初一早晨要比賽著看誰起得早、誰放的炮多!他們毫不吝嗇把一年來拔藥材、搬蝎子……攢下的體己錢和臘月里賣豬鬃、豬毛、豬小腸的所得,全部換成鞭炮和二踢腳。在花樣不多的幾個牌子中,悉心認(rèn)真地比較哪種炸得響亮,哪種愛絕捻,冷靜傾聽同伴的品評、議論,最后才鄭重做出購買決定。
那天,我、侯臘月和疤三作伴到收購站繳豬鬃、豬毛,一出收購站大門,就見朱琴和老翟一前一后從礦區(qū)那邊走過來,朱琴仰著臉大步走在前,老翟穿著一身工裝、兩手油污,扭扭捏捏跟在后面,一副渾身不自在的形容。侯臘月一見他們趕緊躲到我們身后??斓轿覀兏皶r,老翟忽然站住腳,臉色跟青灰色的礦石一樣僵硬地說:“朱琴,我知道你是為了救邵峰。你回吧,我還上著班呢?!?/p>
朱琴回身往老翟跟前走了兩步,把臉扭到一邊。過了會兒就聽她說:“說是也是,說不是也不是?!?/p>
朱琴回過頭來,我們看到她滿臉淚水。她說:“老翟,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不是,不是!”老翟急赤白臉、慌亂的辯解,“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我……不愿趁人之危?!?/p>
我們幾乎就在跟前,卻像不存在一樣,他們兩人竟相互對答著。
“我可是想好了才來找你的?!敝烨傩α?,撩起脖子上的方巾角抹去臉上的淚水說,“我愿意伺候你一輩子?!?/p>
說著,她上去奪過老翟手里那張紙,揚起頭大步向前走去。
“朱琴,我、我總得準(zhǔn)備準(zhǔn)備呀……”老翟急匆匆去追趕她。
“他們是去公社辦結(jié)婚登記?!焙钆D月說。他臉色蠟黃,跟死人一樣難看,“他們……整整差二十歲?!?/p>
我和疤三面面相覷。二十歲,這是一個比侯臘月都大的歲數(shù)!
來到河灘那座孤零零的羊草垛前,侯臘月若有所思問我們:“你們說,朱琴為啥急著嫁給老翟?”
“圖享福唄?!卑倘患偎妓骰卮?,“大人們說想嫁給銅礦工人的姑娘都是圖享福?!?/p>
“也是也不是?!焙钆D月望著羊草垛神色黯然地說,“她懷孕了,再不出嫁就露餡了?!?/p>
邵峰調(diào)到別的礦上,仍然在作業(yè)面負(fù)責(zé)爆破,人們發(fā)現(xiàn)他好像魂不守舍,有一次差點把自己炸死,從醫(yī)院出來后就做了門衛(wèi)。這是后話。
老翟和朱琴的婚事是在銅礦舉辦的。食堂專門殺了一頭豬,書記破例開著礦上唯一那輛拉礦粉的東風(fēng)卡車披紅掛彩前來迎親,這是我們村動用機動車辦婚事的首例。那天,一街兩廂站滿看熱鬧的鄉(xiāng)親,銅礦來接親的小伙子們可勁燃放著鞭炮和二踢腳,弄得村里比大年初一過年都熱鬧。終于,朱琴一個人從家里走出來,去送親的只有大隊支書、婦女主任和福順。瞅著朱琴坐進(jìn)駕駛室,銅礦的小伙子們打蔫了似的默默爬上車廂,任憑孩子們爭搶那些沒來及燃放的爆竹。
大年初一,整個村子都聽到侯臘月殺豬似的慘叫——一根二踢腳把他一只眼睛崩瞎了。那會兒還是凌晨,夜色朦朧未退,他以為那根二踢腳絕捻了,就上前俯身查看,炮就在這時突然炸響。那炮是朱琴出嫁時他搶到手的。
晚飯后,朱琴腆著肚子總在宿舍區(qū)的大門口轉(zhuǎn)悠。我們?nèi)タ措娨暎灰娒嫠驼泻衾系越o我們拿凳子——老翟利用業(yè)余時間做了許多凳子——我們不好意思坐,老翟硬把凳子塞到我們屁股底下。礦上規(guī)定兩個職工一間宿舍,不許帶家屬,唯獨批給老翟一間宿舍。朱琴就成為了整個銅礦唯一的家屬。
侯臘月出院后性情就變了,常常自個兒待在一個地方默默出神,既不和我們一塊玩耍,也不去銅礦看電視了。春天的一個晚上,朱琴悄悄把我叫道一旁問道:“怎么不見臘月來看電視了,他的眼好了么?”
我說他的眼早好了,就是瞎了,好多人都叫過他,他說什么也不來。沉吟一陣,朱琴悄聲說:“你回去告訴臘月……可別當(dāng)著人……就說,我不怨恨他,讓他來吧……”
侯臘月終于同意和我去看電視。那晚月朗風(fēng)清,等大伙走后我倆才出村,走到河灘他站住腳——不久前一個夜晚,那座像樣板一樣供人參觀的羊草垛被一把火燒光——面對那片黑乎乎的灰燼,侯臘月問我:“她……朱琴,怎么跟你說的?”
我不耐煩起來:“都跟你說一百遍了!她說老翟是好人,她不后悔……”
“你說,”侯臘月繼續(xù)問我,“假如……我不把發(fā)卡的事傳出去,她會嫁給老翟嗎?”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覺得侯臘月越來越陌生。他沉默著,在月光下顯得又瘦又高,已經(jīng)完全是大小伙子的模樣。
河面上的冰凌已經(jīng)消融,流淌的河水不時發(fā)出彈琴般的叮咚聲。我發(fā)現(xiàn),南岸山坡上那一叢叢盛開的野杏花,就像一片片云朵落在了地上一樣。
李延青,作家,現(xiàn)居石家莊。主要著作有《延青短篇小說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