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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河的鴨子下河的鵝

    2017-01-10 23:59:02余顯斌
    滿族文學(xué)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墩子黃黃老婆子

    余顯斌

    1

    墩子站在山上,山一浪一浪奔跑著,一直跑向遠方,奔向太陽升起的地方,像豬像狗像牛,什么都像,可什么也不像。墩子就那么站著,狠狠地吸了一下鼻涕。天很冷,墩子的鼻孔中就冒出氣來,嘴里就冒出氣來。墩子對著空蕩蕩的太陽喊一聲:“哎——”墩子雖然十歲不到,可聲音很脆很亮。有一次墩子對著山上喊一聲“黃黃!”墩子的聲音一下子就驚醒了睡著的老婆子。老婆子睜開眼睛望著墩子。老婆子的眼角還有眼屎。墩子說:“婆,你眼角有眼屎哩?!?/p>

    老婆子擦了一把眼睛。老婆子眼睛不行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像是隔著一層霧。老婆子問墩子:“喊啥啊?一嗓子把婆的魂都險些嚇掉了?!倍兆泳透赂碌匦ΑD菚r的墩子很快活很幸福,再也不用鉆窯洞了,再也不用東跑西顛了,再也不用餓著肚子悄悄偷東頭張老三的紅柿子吃,偷西頭王牢家的紅薯條吃了。紅薯條啊,你不知道嗎?你可真是外來人,什么也不懂。紅薯條,就是把刮了皮的紅薯切成條,手指頭一樣粗,然后煮熟撈起來,曬在坡地上,曬干了就收起來。那東西經(jīng)了霜,咬在嘴里甜得要命,直甜到人的心里去了。

    墩子就是在偷老婆子的紅薯條時被老婆子發(fā)現(xiàn)的。老婆子對老頭子說:“老頭子哎,去看看啊,咋的紅薯條少了?!崩掀抛用看魏袄项^子的時候,聲音都拉得長長的。老頭子答應(yīng)著,咳咳地搖著頭說怎么會,現(xiàn)在還會有人偷紅薯條吃?老婆子又在說故事。老婆子沒叫動老頭子,很不高興。老婆子嚇唬老頭子,自己去看,如果抓住了賊,就讓老頭子吃了。

    老頭子咳咳笑著,點著頭哎哎地答應(yīng)。

    老頭子記憶越來越不好了,腦子反應(yīng)也不靈光了,可是對老婆子的話還是很聽的。他說好啊,捉住了我吃。

    老婆子就彎著腰費力地上了屋旁的山包。山包在夕陽下紅紅的,四邊的山茅草呼地一波翻過來又呼地一波翻過去,好像有一只大手在翻找著什么。老婆子站在夕陽下,手搭著涼棚向遠處望著,望了一會兒長嘆一聲:“南邊在哪兒?。堪?,咋就看不到?。 崩掀抛幼匝宰哉Z著,然后就看到了墩子。

    那時墩子已經(jīng)吃飽了,吃得肚子鼓鼓的。可是,這東西吃多了肚子會發(fā)脹的,會咕咕地響著像牛喝水,還噴著鼻子,噗噗——當(dāng)然不是牛噴鼻子,是墩子放屁。墩子放了幾個響屁后就蹲在那兒,捂著肚子嗚嗚地哭了。準確地說,老婆子是先聽到墩子哭聲才發(fā)現(xiàn)墩子的。老婆子晃動著身子走過來,彎著腰看著墩子問,這娃咋了?偷吃紅薯條了吧?莫怕,婆不打你。

    老婆子說話的時候,帶著絲絲縷縷的喉音,仿佛一口痰卡在喉管里沒有吐出來。老婆子以為墩子偷了她的紅薯條怕她揍,才哇哇地哭。老婆子嘆息一聲安慰說,婆老了,老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就是年輕的時候有力氣也不打人啊。老婆子補充說,更不打娃娃,娃娃笑著多好啊,為啥要讓娃娃哭???

    老婆子獨自叨咕著,勸不住墩子,就扶起身子喊,老頭子,老頭子。

    老頭子哎哎地連聲答應(yīng)著說,找到賊了嘛,我來吃。

    老頭子以為沒賊,可是等到他一頭汗上了山包,看到墩子就睜大眼說,真……真有賊啊?

    他說,老婆子,你能掐會算啊。

    老頭子很尷尬,極力巴結(jié)老婆子。過去,每一次如果惹了老婆子生氣,老頭子都會盡力地巴結(jié)老婆子,給老婆子打洗腳水,給老婆子捶腿,甚至給老婆子講故事,講他當(dāng)年到老婆子的村子一眼就看上了老婆子。他說,老婆子那時美得是一枝花兒看不夠,他就使勁地看使勁地看,很想一眼睛將老婆子裝進去帶回家慢慢看。老婆子聽了就咳咳地笑,就罵他老不正經(jīng)的,然后就不生氣了,就輕輕地唱起歌兒來。歌兒是老婆子年輕時最愛唱的歌,唱著唱著,老婆子就回到了年輕,就仿佛看見年輕時的老頭子推著輛架子車,站在自己門外借口找水喝的樣子。老婆子就嘆息說,這時間啊怎么眼睛一瞥就晃過去了。

    老頭子點著頭說,是咧,一瞥就晃過去了。

    老婆子說,我們老了,我們娃啊大概都有娃了。老婆子說著,聲音就有些啞了,就望著遠處,望著一浪一浪的山啊無邊無岸地向遠處跑去,一直跑到天邊,跑到老婆子眼睛都看不見的地方??墒?,老婆子眼睛看不見卻能想得到,想到自己的娃正拉著自己的孫子在太陽下走來,對著自己揮著手。孫子還喊著自己,奶哎,我要吃紅薯條。

    老婆子就呵呵笑了,笑著笑著眼圈就紅了,就自言自語地說,精怪!

    老婆子說,我們的孫子哎保險是個精怪,他爺精著啊,他爹精著啊,他也一定精著。老婆子說著說著不見老頭子回話,就回過頭,老頭子已經(jīng)睡著了,花白的腦袋一點一點的,口水拉得老長。老婆子就喊,老頭子哎,你睡不夠啊?

    老頭子猛地一下醒了,說啥啊,娃回來了?

    老婆子就生氣,就不搭理老頭子。老頭子急得手腳沒有抓拿的地方,問老婆子,喝水不?老婆子不答話。老頭子問,餓了不?老婆子不答話。老頭子撓著腦袋想啊想啊,終于想出一個辦法。老頭子唱著歌,上河的鴨子啊下河的鵝,一雙雙毛眼眼望哥哥……老頭子年輕時也是唱歌的一把好手哩,一嗓子能把村前村后的大姑娘小媳婦的眼睛抓住不知道轉(zhuǎn)動了??墒乾F(xiàn)在老了,只會唱這句歌詞了,其余的都忘記了。

    老頭子唱罷,老婆子果然笑了,老婆子又想到年輕,想到老頭子把娃娃架在脖子上,一邊唱著山歌一邊陪著自己回娘家的情景。

    看到墩子的那一刻,老頭子很擔(dān)心老婆子生氣,忙眨巴著昏花的老眼開始唱歌,上河的鴨子啊下河的鵝……過去每次唱的時候老婆子都聽著,還跟著哼著。這次老婆子沒有,打斷老頭子的歌聲說,莫唱了,這娃兒肚子疼。

    老頭子立馬停了嘴,挓挲撒著雙手不知道咋辦好。老婆子急了道,背著啊,快回家啊。

    于是,墩子就被背到了老婆子的家。

    2

    墩子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的,也不知道他爹是誰他娘是誰。他記事時就拽著一個老叫花子的衣角,流著鼻涕跟著一塊兒要東家討西家的。在一個冬天,冷風(fēng)呼呼地狼一樣吼著,老叫花子睡著后就再也沒有醒來。

    以后,他就一個人走東串西的沒人管。

    他長著兔唇,上嘴唇有一個豁口子,一直延伸到鼻孔邊,因此說話的時候就有些不關(guān)風(fēng),有些聽不清??墒撬暮奥曁貏e大,嗷兒一嗓子吼出去,遠遠的山就跟著回應(yīng)著,一波一波地翻動著,好像牛兒撒歡兒一般,從遠處一直沖到他的面前。他就嘎嘎地笑著,很是得意。

    將墩子背回家,老婆子就忙張羅著燒了姜湯,給墩子喂下去。

    老婆子喂得很細心,生怕姜湯在墩子的兔唇處流出來,就用勺子從他的另一個嘴角喂進去。那時墩子迷迷糊糊的,咂吧著嘴。老婆子哼著歌,歌聲很溫柔很溫柔的,溫柔如一個搖籃將墩子輕輕托起來。墩子睡在搖籃里在空中飄啊飄啊,墩子就想到了娘想到了爹。墩子沒見過娘沒見過爹,但墩子要飯的時候,看見過別的娃娃爹娘是咋樣逗惹娃娃咯咯嘎嘎笑的。墩子很眼氣,墩子就問老叫花子,自己娘哩自己爹哩。老叫花嘆口氣說,自己聽到哭聲,跑過去看到一個包袱包著個娃娃……說到這兒,看看墩子就不說了。

    墩子想爹想娘,一直在心里想著爹和娘的樣子,是不是像自己一樣,也有兔唇,是不是也是叫花子。墩子經(jīng)常在夢里夢到娘,可就是看不清娘的臉,墩子就喊,娘,娘,我想你。然后墩子醒了就嗚嗚地哭,把頭鉆在衣服下使勁地哭。

    這次在老婆子的歌聲里,墩子再次看見了娘,娘背著身子不看自己,娘的背影好美。墩子使勁地喊,娘,不要丟掉我。墩子然后就哭了,就睜大了眼睛,看到老婆子和老頭子。老婆子拍拍他的頭說,想娘了?墩子點點頭。老婆子問你娘呢?墩子搖搖頭。老婆子想了一會兒問,你爹呢?墩子想說什么可又沒什么可說的,就又搖搖頭。

    老婆子嘆一口氣說,可憐的娃娃。

    老頭子也應(yīng)聲蟲一樣在旁邊說,可憐的娃娃。

    老婆子說,沒地方去了,就呆在這兒吧,有婆吃的就有娃娃吃的。

    老頭子也跟著點著頭,忙著去抱柴做飯,抱柴的時候讓門檻絆了一下,險些跌倒。他怕老婆子責(zé)備自己,回過頭對老婆子呵呵笑了一下。老婆子說,老了老了,做啥還那樣慌忙急手的???

    老婆子讓墩子喊自己婆,喊老頭子爺。老婆子說自己有娃娃,出去了,去了很遠很遠的南方。老婆子手一圈說,過去這兒的人好多好多,開會的時候擠滿場子,現(xiàn)在都走了,只有自己和老頭子,還有別的幾個老婆子老頭子。老婆子說好了,現(xiàn)在這兒有個娃娃了,有了活氣了。

    墩子從沒聽說過南方,也不知道南方,他很高興地喊一聲爺,喊一聲婆。老頭子和老婆子都高興得呵呵的,甚至老頭子的清鼻涕都笑得流了出來。老婆子站起來,用自己的袖頭替老頭子揩了一下。

    本來,墩子很幸福很滿足了,可是老婆子卻突然病了。

    老婆子是給墩子晚上作伴時病的。晚上天一黑,整個山里就靜了,就沒有一點聲音了。也不是沒有聲音, 遠處還有狼的叫聲,嘔欠兒——還有別的聲音。墩子要去茅廁,可是他害怕,他就在床上翻著烙餅睡不著。老婆子在里邊床上就問,墩子啊,咋不好好睡???

    墩子說,我要屙屎。

    老婆子就喊老頭子,可老頭子呼嚕呼嚕打著鼾怎么也喊不醒。老婆子說,這老東西真會睡,一倒下就木頭一樣醒不了。老婆子本來準備再叫黃黃的,讓黃黃跟著墩子的,可她又不放心,就窸窸窣窣穿了衣服起來,帶著墩子去了茅廁。村子靜了,風(fēng)響了,仿佛被套住的狼一樣嗚嗚地吼著,左沖右突就是突不出去,發(fā)了瘋一般。墩子到了茅廁脫下褲子,冷風(fēng)吹在屁股上激靈靈打個冷戰(zhàn)。

    老婆子站在茅廁外面不時地搭著聲,墩子啊,莫怕。

    墩子說,婆,我不怕。

    老婆子隨后阿嚏阿嚏幾個噴嚏,當(dāng)晚就開始發(fā)燒,開始咳嗽,然后拉風(fēng)箱一樣呼嚕呼嚕喘著氣,夢里一個勁兒念叨,茄子,茄子啊。老頭子在旁邊流著淚告訴老婆子,茄子沒有回來啊,茄子在南方啊。

    老婆子就醒了,眼角就流出淚來告訴老頭子,她剛才在夢里看見茄子了,還看見孫子了,自己想去看茄子啊。

    老頭子啊啊地點著頭,沒有說話,他不曉得咋樣回答老婆子。

    老婆子說,走啊,去啊。

    可是外面黑黢黢的像鋪著一張黑色的紙,把山村整個兒給包裹著。老婆子說到想看茄子好像就等不及了似的,就披著衣服坐起來,等著外面天亮。老婆子拉著墩子的手說,娃娃啊,我去找茄子,你呆在家里啊。老婆子說家里得有個人照看著啊。老婆子說,讓黃黃陪著你啊,夜里出來要帶著黃黃啊。

    黃黃在地上轉(zhuǎn)著,一點兒也不知道老婆子要走,不知道老頭子要走,它轉(zhuǎn)著圈子在咬著自己的尾巴。墩子眼淚巴巴地點著頭,他知道自己去不成,路又遠,家里也沒人照看著。他吸溜著鼻子點著頭說,婆,你們早些回來啊,我會做飯,餓不著的。

    老婆子拍著墩子的頭說,好有用的娃娃哎。

    老婆子說,找到茄子我們就回來,接你一塊去城里,那兒人多不孤單。

    然后老公雞就喔喔地叫了,天就在雞叫聲中慢慢亮了,好像雞啄破了蛋殼,顯出蛋清色,顯出淡白色。老頭子去院子里推出架子車,鋪了一層厚厚的草,又放了被子,讓老婆子臥在被子里。老頭子看到墩子哭了,也流著眼淚鼻涕。老婆子眼圈紅了說,別哭啊娃娃,婆到時候回來接你啊。

    墩子哭著說,婆,爺,你們過細一點兒啊,你們記得回來接我啊。

    老頭子抹了一把臉,抹了一把鼻涕和眼淚。老婆子哎哎地答應(yīng)著,聲音如破舊的風(fēng)箱扯不上來氣。黃黃愣了一下跑出去,要跟著老頭子一塊兒走。老頭子將它的頭撥回去道,陪著娃娃啊,娃娃一個人害怕啊。夜黑了,記得給娃娃作伴啊。娃娃上茅廁了記得跟著啊。

    老頭子給黃黃說著,好像黃黃什么都聽得懂一樣。可是黃黃不,黃黃也嗚嗚地哭著跟著。老婆子說,這個老東西哎,咋還舍不得分手?老婆子吩咐讓墩子把黃黃關(guān)在家里,拉上門。當(dāng)墩子扯著黃黃費力地將它關(guān)好,拉上門回過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架子車已經(jīng)“吱吱嘎嘎”出了院子,走出村口,走向路的拐彎處。墩子愣了愣跑到山包上,跑到老婆子曬紅薯條的地方,站在這兒向遠處望去,看見一浪一浪的山像豬啊羊啊牛啊一直踢騰著奔向遠處。

    墩子發(fā)了一會兒呆,突然蹲下來“哇”地一聲哭了喊道:“爺,婆,我舍不得你們,你們早些回來啊?!倍兆拥穆曇粼诔筷乩镲h散著,一直飄向遠處。

    3

    墩子的喊聲老頭子聽不見,老婆子也聽不見,他們已經(jīng)走遠了。多少天里,他們一直就這樣走在山和山的夾縫中。那兒有一條路,老長老長的,長的比他們的歲數(shù)還要長。

    路的兩邊長滿了枯草,還有冷硬的風(fēng)和放牧的人以及他們的牛羊。田間有薅麥草的人在唱歌:“上河的鴨子啊下河的鵝,一雙雙毛眼眼望哥哥——”聲音悠長嘶啞,在風(fēng)中一波波傳出去,一直傳向遠方,順著山路傳進老頭子的耳朵里。

    老頭子聽了,臉上再次露出憨憨的笑。

    老頭子模糊的記憶里,仿佛自己又回到老家,回到老家的山頭,甚至看到了山上的牛羊,聽到了老家的山歌,旁邊還有墩子和黃黃,黃黃還“汪汪”地叫著。他一邊擦著汗一邊也學(xué)起來,扯著沙啞的嗓子輕聲道:“上河的鴨子啊下河的鵝……”

    老頭子唱起歌,就再一次想到老婆子,想到老婆子年輕時的樣子,還有她望著自己的眼睛和那兩窩甜甜的笑。那時,老頭子可真的是十里八村的俊小伙子哎,推著架子車販山貨,無論走到哪兒都會引來一群姑娘,都會圍著他嘰嘰喳喳地問:“有鞋面布沒?”“有頭油沒有啊?”他知道很多女孩是來和他搭茬兒的。

    他們那兒女孩是很大方的。

    他只是憨厚地笑笑,一一回答了她們,心里從沒有波動過。因為他的心里有人,有一個大大眼睛的女人抱著娃娃站在村口望著他。

    雖然現(xiàn)在老頭子確實糊涂了,可他仍記得老婆子年輕時的樣子,還有她抱著娃娃等他回家的樣子。他一邊推著車一邊輕聲說,那時,你多長的辮子啊。老頭子還說,知道嗎,我當(dāng)年去你們村里,就是你一嗓子歌抓住了我,讓我挪不開步子,我想,這一輩子我就跟定你了。

    架子車上,老婆子默默地躺著不說話。

    老頭子一邊用力拉車一邊說:“哎,老婆子你又生啥氣???你不說話我很孤單哩?!崩项^子說著又擦了一把汗。冷風(fēng)吹過,帶著刺骨的寒氣。老頭子的汗珠一顆顆落下,落在地上,炸開一朵朵梅花。

    車陷入泥里去了,老頭子俯下身子四肢著地,如一頭負重的老牛一樣竭力朝前推著。

    車子一寸寸掙出來了,“咿呀”一聲輕了。老頭子一個俯趴跌倒在地上,他已經(jīng)太老了,喘息著,如一匹將要歇氣的老牛,有些扎不穩(wěn)樁子了。

    他知道老婆子這次是真生氣了,要是前幾天到了難走的地方,她會下車,會讓自己推著空車過去,然后再咳嗽著爬上車子臥好??墒乾F(xiàn)在自己摔倒了,她理也不理。老頭子慢慢爬起來,回身手搭著涼棚向遠處望去,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在地平線上如一個大大紅紅的柿子餅,一顫一顫的。

    老頭子嘀咕說:“今晚我們在哪兒歇著???”

    見老婆子仍不搭理,老頭子嚇唬說:“天快黑了,老婆子,你可是很膽小的啊?!?/p>

    老婆子睡在車上仍然一聲不吭,從今天下午開始,她就這么閉著眼睛生悶氣,任他怎么說話也不答應(yīng)。前幾天路上老婆子也生過氣,老頭子勸道:“別生氣,兒子看見了,還不知道我怎么氣著你了呢?!边@樣一說老婆子就笑了,就和自己說話了,指指前面,讓在哪兒歇息,讓在哪兒找水喝找飯吃。

    現(xiàn)在,老婆子不說話,老頭子不敢停下來,怕老婆子更生氣了。他無奈地推著架子車繼續(xù)向前走著,一直走向夜色升起的地方。

    路越來越荒涼,人家已經(jīng)很少了,他們進入一截空空的山谷。

    老頭子推著架子車,一盤圓滿的月亮在前面慢慢升起,照得山山嶺嶺一片銀白,照得河水也一片銀白。山谷的前后沒有人家,只有風(fēng),只有寂靜。老頭子想,如果有個人幫一把該多好啊,自己實在累得不行啦??墒锹飞峡湛盏臎]有人,甚至車也沒有一輛。

    走了一段路,他隱約聽到身后有碎碎的腳步聲,忙回了一下頭,可是只看到還沒返青的枯草在月光下?lián)u擺著,其余什么也沒有。他想,一定是自己聽錯了,怎么會有聲音啊?這樣的野外,這樣的夜晚,不會有聲音的,是自己太想有個人搭腔說話了。他轉(zhuǎn)過身繼續(xù)走著,窸窸窣窣的聲音又響起來。他猛地回過頭,是一只狗緊緊跟在身后。老頭子以為是他們家的黃黃,就說:“黃黃啊,你個老家伙,你不在家里呆著陪著墩子,巴巴地跟到這兒來干啥?”他甚至還絮絮叨叨地顯擺:“我去看我兒,你去看啥???”可是說著說著,他漸漸感到不對勁兒了,如果是黃黃,會跑近來打招呼,會擦著他的褲腿哼哼啊,這家伙雖像黃黃,卻不打招呼。

    老頭子回身站住了,他盯著那家伙,才發(fā)現(xiàn)真的不是黃黃。眼前的家伙眼睛放綠光,尾巴直直地拖在地上如一根棍子。他混沌的腦袋里火花一閃,是狼。

    他出汗了,忙放下車子輕聲說:“快滾?!彼桓掖舐?,怕驚著了老婆子。老婆子膽子可小了,年輕時晚上出去喂豬都要他跟著,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被什么拖去似的。那時他站在階沿上吸著煙,老婆子在豬圈邊喊:“你出來了嗎?”他忙應(yīng)著聲兒,如果應(yīng)得慢一點兒,老婆子的聲音就會急促起來。他咳嗽一聲說:“出來了?!崩掀抛诱f聲音大點兒啊,咋的像貓叫。說完自己先咯咯笑了,他也無聲地笑了。

    現(xiàn)在老婆子可能睡著了。他輕輕放下車子,隨手拾起塊石頭一步步向狼走去,狼瞪著老頭子一步一步向后退著??伤冀K不離開:老頭子趕過去,它就走;老頭子停下來,它就蹲下,舌頭拉得長長的,眼睛里綠光閃閃。

    老頭子趕不走狼。

    狼也不敢輕易下嘴。

    老頭子咳嗽一聲,慢慢回到車子旁坐下來,拿著石頭守護著老婆子,和狼對望著,一直到了后半夜,有輛車子“呼”地一聲經(jīng)過,喇叭聲嗚嗚一響,狼一驚,才轉(zhuǎn)身跑了。老頭子長吁一口氣,感到渾身酸軟,扔掉石頭,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安慰老婆子說:“好了,狗東西走了,我打走的。”他以為老婆子會夸獎他,甚至給他笑一笑,可是老婆子沒有。

    老頭子不敢停下,推著車子繼續(xù)走著,他怕再次遇見狼,他和老婆子就再也見不到兒子了。那樣的話,老婆子做鬼也會恨死自己的,會永遠不和自己說話的,那樣自己也會恨死自己的。

    后半夜的天冷冷的,月光也顯得寒顫顫的。

    老頭子踩著月光,唱著那支始終不曾忘記的歌:“上河的鴨子啊下河的鵝……”

    他想用歌聲給自己壯膽子,走在這兒太瘆人了,他鼓動著說:“老婆子,你也唱啊?!彼f:“你比我唱得好著哩?!笨墒抢掀抛铀谀莾簺]有唱,她的歌當(dāng)年可是十里八鄉(xiāng)唱得最好的,最動聽的。老婆子不唱,老頭子感到很乏味,閉上了嘴。然后雞叫了,再然后天亮了。老頭子推著架子車“咯吱咯吱”走進了一個小鎮(zhèn),他的肚子也“咕咕”地應(yīng)和著。

    最終,他遇見了那個村小老師。他說:“好心人,給點吃的吧,我的蒸饃吃完了。”

    村小老師忙拿出了食物,老頭子接過來去喂老婆子。他抱著老婆子說:“吃點兒啊,這是熱飯,香著哩。”

    他說:“你咋一生氣就不吃飯???”

    他搖著老婆子,可老婆子就是不應(yīng)聲兒,緊緊地閉著眼睛。村小老師感到很奇怪,忙跑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老婆子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

    他忙掏出手機撥打了110,警察趕來,將老頭子、車和老婆子的尸體一塊兒帶走。老頭子嘴里還在不停地說:“你讓我們?nèi)ツ膬喊??我們要去看娃娃?!比缓?,他被推進警車,離開了小鎮(zhèn)。幾天后,村小老師接到警察的電話,老頭子有老年癡呆癥。

    接到電話的那刻,村小教師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被誰揪著,揪得喘不過氣來。

    更喘不過氣的是那個警察,臨了,在電話那頭長嘆一聲告訴他,老頭子永遠也到不了他兒子那兒,因為,他兒子在哪兒,老頭子自己糊里糊涂的也說不清楚,只知道在南方,南方該有多大?。?/p>

    倆人說完,都在電話里嘆息著,談著那個叫茄子的人。

    4

    幾年后,當(dāng)逃債到南方的我終于打拼出自己的一番事業(yè),開著小車帶著老婆和兒子高高興興回到村子,回到那個多年遠離的家時,村子更老了更舊了,幾乎沒有什么雞叫沒有什么人聲了,遠處山上也沒有山歌了,家里的老房子已東倒西歪如一個隨時將要倒下的老人,我爹我娘已不見了影子。只有黃黃,已經(jīng)老得不能再老了,跟在一個叫墩子的兔唇孩子后面,每天都要去那個山包走一趟,向遠處望著。墩子總要喊一聲:“爺,婆,你們啥時候回來啊,你們要接我去啊?!?/p>

    那聲音在風(fēng)中四處回蕩著,一飄一飄的,夾雜著黃黃有氣無力的叫聲。

    我紅著眼圈帶著墩子和黃黃,離開了空蕩蕩的房子,沿著我爹推著我娘走過的路一路打聽下去,來到小鎮(zhèn),見到那個村小老師,聽到他的述說,看到他當(dāng)時用手機拍攝下的情形,我忍不住蹲下來嚎啕大哭。

    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一幅剪影,我爹推著一輛架子車,里面躺著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的我娘,走在永遠也走不到目標的路上。

    〔責(zé)任編輯 李羨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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