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的牽?；?/h1>
2017-01-10 17:23莫景春
民族文學(xué) 2016年12期
莫景春
收到侄兒信的時候，天已經(jīng)把那張漆黑的大幕狠狠扯下，窗外正是華燈初上，昏黃的燈光四處飛舞，掃盡城市每個角落的黑暗。
一
侄兒說他很煩惱，因?yàn)楹门笥驯P儂和盤卡都決定不去學(xué)校了，把書文具統(tǒng)統(tǒng)扔掉了，剩下孤零零的他。一個伴都沒有，他有些怕。
我知道從村里到學(xué)校，要走一段穿越亂墳崗的山路。光滑的石板，一級一級，仄仄地伸延著。那些被歲月涂抹得灰黑的墓碑七歪八扭：有的斷了半截，歪歪地斜插著；有的干脆倒下來，橫在墓的一旁，背后露出一截黑黑的棺木。那里荒草瘋長，黑壓壓的，有些怕人。有風(fēng)經(jīng)過時，那茂密的草叢里總是從傳來有些低沉的“嗚嗚”聲，還有冷不防飛出一兩只漆黑的烏鴉，撲打著翅膀，“哇哇”叫喊，撒滿那凄涼的感覺。
侄兒是上學(xué)時去約他倆上學(xué)時得知的。很多時候他們仨都一個是一個的影子。那天找著去學(xué)校，卻見到他們倆吊得低低的頭，很難過的樣子，嘴里嘟嘟囔囔說不去學(xué)校了，讓侄兒自個兒去。畢竟他們是村里最好的朋友，上山砍柴，下河撈魚，野外放牧。他們影子一個粘著一個，見了的人都說他們是孿生兄弟。
盤儂和盤卡我心底是有些印象的。每每回到老家，總看他們跟著侄兒玩，黝黑的膚色，顯得那樣健康活潑；豆一樣圓圓的眼睛透著一股靈氣。他們在村里學(xué)校的學(xué)習(xí)成績是頂呱呱的，也一個追著一個。放假時候，他們都抱著大大小小的獎狀，還有花花綠綠的獎品，更多地收獲了村里人羨慕的眼光。他們心里都有一個彼此知道的秘密，走出大山，走到外面精彩的世界，過著電視里書本說的那種生活。他們曾經(jīng)跑到村頭的那棵大樹伸出手指拉了拉鉤，不許誰改變許下的諾言。
侄兒說后來事情變得越來越糟糕，從不遲到的盤儂竟然遲到了。上課已經(jīng)有十多分鐘了，他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滿頭大汗地跟老師解釋，說家里沒大人，趕緊給老牛割草去。還有盤卡，竟然是整個下午都沒見到人影，到底哪兒去了？找了大半天，才在放學(xué)的路上碰了，拉起他的手一問，才發(fā)覺他手里擰的是一袋沉沉的鹽，還有溜溜的豬油。原來是家里沒了油鹽，他得背幾十斤米到三四十地遠(yuǎn)的圩場去賣。家里只有他和年邁的爺爺，爺爺老了，走不了那么遠(yuǎn)的路，只能是他去。來回趕一趟，就得花一個下午。
是呀，他們兩個是家里的老大，妹妹還小，都得幫家里分擔(dān)點(diǎn)家務(wù)了。更可怕的是家里太窮，大哥大嫂都跑到遠(yuǎn)遠(yuǎn)的廣東打工去了，賺幾個錢添補(bǔ)家用。剩下的只有老弱病殘的了，田地里的活是荒著了，家里也養(yǎng)些牛羊豬，賣了換油鹽。這些家畜的喂養(yǎng)，都靠他們這些小孩子割草撿野菜了。上學(xué)前，放學(xué)后，他們都得上上下下地忙，學(xué)習(xí)就顧不上了。
我回家的時候曾經(jīng)看見過盤儂盤卡忙的樣子。他們瘦弱的身子挺著比他們還粗大的柴火，或者是蓬松的玉米桿，甚至是書包里有時候都裝著青黃的豬菜。額頭滿是汗滴。農(nóng)村的小孩就是這樣，要么在菜地里擇菜，要么在山上放羊。聽侄兒說盤儂盤卡遲到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落下的課越來越重，作業(yè)都交不上去，試卷上滿是紅紅的叉叉，在頒獎的時候，他們倆兩手空空，滿臉羞愧，眼里飽含著淚水，很是懊悔，只是羨慕地看著侄兒。他們終于找個機(jī)會，把侄兒拉到一個偏僻的地方，拉住侄兒的手，滿懷歉意地說出他們不想讀書的想法。侄兒感到有些意料之中，也有些驚訝，只是這種想法來得太快了。
其實(shí)，村里不去讀書的小孩不只是盤儂和盤卡，先前就有很多小孩呆在家里，不愿去學(xué)校了。去學(xué)校要跑那么遠(yuǎn)的山路，到了學(xué)校又整天被關(guān)在教室里讀呀背呀，乏味得很，不如跑到河邊捉捉魚，烤熟了混著吃；也可以爬到山上采采野果，美滋滋地吃著，那些都是多么有趣的事呀！還有報紙上和很多從外面回來的人說，考上大學(xué)的人有很多都找不到工作呢？何況自己讀個小學(xué)或者初中，更是沾不上邊。在學(xué)校里磨著時間，不如呆在家里好好玩。要不，干脆跟著大哥大嫂到外面打工，早早賺幾個錢，那不是更有用的事？反正自己也長得差不多了，跟父母一樣，如果不是仔細(xì)辨認(rèn)，還真看不出真實(shí)的年紀(jì)呢。
如果父母在家時，村里的小孩是不能這樣放肆的，父母是過來人，知道知識的重要，逼也要逼他們?nèi)サ?。可是父母現(xiàn)在跑外面去了，沒人管了，爺爺奶奶也嘮叨幾句，但根本進(jìn)不了他們的耳朵。他們只管盡情地玩。村里的小孩一個見著一個不去學(xué)校，也一個跟著一個不去讀了，就整天在村里瘋跑，捉迷藏，蕩秋千，快快樂樂。爺爺奶奶只能干瞪眼，身體老了，沒力氣，追不上他們，拿他們沒辦法。有的父母實(shí)在看不下去了，與其讓他們這樣野著，不如干脆拉著跟自己，賺賺錢，準(zhǔn)備娶媳婦。于是，上學(xué)路上就那么幾個稀稀拉拉的人。
侄兒不敢那樣隨心所欲，看到同伴們不去了，心里只是閃過一下不去的念頭，很快就消失了，拖著沉重的腳步孤獨(dú)地回了家，坐到窗前，眼前馬上浮現(xiàn)出大哥大嫂那雙充滿期望的眼睛。遠(yuǎn)在廣東的他們從沒有忘記自己的學(xué)習(xí)成績，每次打電話回來，第一句話問的就是成績，讓侄兒時時有一種緊迫感；他不敢放松。
更重要的是我作為他的叔叔——村里羨慕的讀書人，在城里工作多么令人驕傲！我就是靠讀書跑到山外工作的，放假時候，侄兒跟著自己到城里好好過了幾天，他實(shí)在沒法忘記那琳瑯滿目的超市，沒法忘記鑼鼓喧天的游樂場；單是城里的動畫片就比家鄉(xiāng)的多。他老是做夢到城里游玩。他寧可現(xiàn)在苦一些，將來能像堂叔一樣走出大山。于是，家里的活兒，比如撿豬菜，挑水，他總是抓緊時間在上學(xué)前放學(xué)后完成，好在奶奶也還硬朗，勾著腰幫幫忙；妹妹也跟著做一些輕松的活兒。每次從城里回來，侄兒都像跟屁蟲一樣纏著我，鬧著我講些城里新鮮的事。聽的時候，他眼睛里閃爍著向往的光。
二
侄兒說兩個好朋友不去學(xué)校了，他們整天瘋跑，連個影子都難見到。侄兒一回到家，放下書包，便一個人坐在窗前，做著作業(yè)；沒個人說話，就一個人發(fā)呆，望著窗外的云朵飄來飄去。幸好，窗前爬過來幾朵紫色的牽?；?，很通人情似的，張大嘴巴的喇叭，想跟自己說些什么。
家鄉(xiāng)的牽?；ǖ教幎际牵?yàn)槟切├戏孔邮鞘^砌的，又堆著土墻，潮濕烏沃。牽?；ū阆矚g長在屋子旁邊。它那樣惹人愛憐的：那紫白相襯的花朵，淡雅清麗，不是很去搶別人的眼光，自個兒在默默地開放，待滿園的幽香四處飄溢時，你才發(fā)現(xiàn)這可愛的花兒是一朵接著一朵地盛開了，也不是爭著在生機(jī)盎然的春天開放。只在悄悄地在寂寞的夏天吐香。一個夏天是很孤寂的，只有那單調(diào)的蟬聲，讓人莫名其妙生起一種煩躁的情緒。只有這淡雅的花溫馨了孤寂，才讓人對夏天有一絲絲淡淡的記憶。
牽牛花喜歡爬，只要抓住窗欞，便死死抱住不放，很多纖纖的細(xì)藤便肆無忌憚地爬滿整個窗子，紅的紫的粉的花挨挨擠擠地掛著。原先單調(diào)的窗子如今變成一幅五彩繽紛的畫面，喇叭一個比一個長，極像一個準(zhǔn)備演奏雄壯交響曲的樂隊。輕風(fēng)拂來，一支支漂亮的喇叭高高揚(yáng)起，仿佛一曲曲悠揚(yáng)的歌隨風(fēng)飄揚(yáng)，這牽?；ㄅ赖迷礁?，花開得就越多?；ㄊ且欢浣又欢鋻焐先サ模_得紛繁，便像是天女散花，熱鬧著寂寞質(zhì)樸的鄉(xiāng)下日子，讓那些在春天鬧夠了的蜜蜂蝴蝶還是忍不住來欣賞她的婀娜。
就這么漂亮的牽?；ǎ亦l(xiāng)就沒別的什么東西了。家鄉(xiāng)也實(shí)在太窮了，遍地都是石頭。田地是從石縫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摳出泥土整成的，種些玉米黃豆，一年到頭掙不了幾個錢。村里的房子都是祖祖輩輩們留下來的石頭屋子，灰不溜秋的，長滿斑駁的苔蘚。侄兒的那雙雪白的鞋子是在城里的我給買的，成了他驕傲的資本，若是在家里，就是穿大嫂自己縫的布鞋。不知什么時候，村里一些有闖勁的年輕人實(shí)在呆不下了，跑到山外打工。沒幾年，竟然蓋起了大房子，這可是眼紅了村里人。村里的年輕人一個跟這一個，紛紛跑了出去；接著是中年人，連妻子都帶了去，村里只剩下老人小孩。跑出去的年輕人只是寄回些錢當(dāng)生活費(fèi)，自己到春節(jié)才回來。有的家蓋了新樓房，里面卻空空蕩蕩的。
侄兒說他經(jīng)常嘆氣，盯著那已經(jīng)被苔蘚爬得綠綠的石頭墻。房子是我父親省吃儉用蓋的，狹狹的，陰暗潮濕。大哥身強(qiáng)體壯，聰明勤勞，早出晚歸，但那幾畝薄地，只能勉強(qiáng)糊糊口，哪來多余的錢蓋房子？苔蘚爬得很茂盛，有幾支牽牛花偷偷爬過來，將淡雅的紫色散滿窗前，其中一支還直直地伸到窗前，像是一支喇叭，告訴你一些什么秘密。孤獨(dú)的侄兒也只能跟著牽?；ㄕf說話了。
這低矮潮濕的石屋曾經(jīng)充滿歡樂的笑聲，那是大哥大嫂沒有出去打工的時候，大哥嘴上的笑話和故事是不斷的，每每放學(xué)回來，只要是大哥閑著，侄兒和他妹妹總是爬到大哥那堅實(shí)的腿上，纏著他講個笑話。那時候，即使喝點(diǎn)稀飯，加點(diǎn)酸菜，那日子也是挺快樂的?？墒侵秲赫f現(xiàn)在爸爸媽媽都出去了，也把快樂和笑聲帶出去了。每天放學(xué)回來，只是看到奶奶那蹣跚的背影，一切都那樣冷冷清清。一天一天看到小伙伴們不去讀書，很想跟他爸爸媽媽說一聲，得到他們暖暖的鼓勵，但都不知道如何傾訴，只好將這些話悄悄地埋在心底，深深地感到無比的孤獨(dú)寂寞?？吹酱扒暗臓颗；?，總想傾過耳朵，聽聽它有什么話要說，也許有他爸爸媽媽遠(yuǎn)方傳來的叮嚀吧?；蛘咦约嚎梢酝ㄟ^這個喇叭傳傳自己的心里話，讓爸爸媽媽聽到，讓他們早點(diǎn)回來陪伴自己，畢竟自己和妹妹太小了，很多事情都令他們感到害怕。
三
侄兒說他碰到了一件很令他心驚膽戰(zhàn)的事情。那是上學(xué)時候，太陽有些偏西了，影子斜斜地歪向東邊。他不敢想得太多，該是上學(xué)的時間了，怕這磨磨蹭蹭會遲到的，遲到了就會落下很多的課。反正嘛，人各有志，別人不去讀書，那是別人的事情。自己總有爸爸媽媽盯著嘛。于是，將書包往背上一扔，急急忙忙往學(xué)校趕，“啪啪”，走路一搖一擺，書包拍打著背部，像是爸爸媽媽的手在催促。他突然間感到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在推動著自己，腳步加得更快了，連過那片亂墳崗時都沒有多大的害怕。
模模糊糊地，前面晃動著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侄兒心里不由“呼”地一下繃緊了，是誰在哪里干什么？那是小桂她爺爺種的幾棵黑乎乎的柚子樹。秋天來了，柚子圓嘟嘟地掛滿樹上，像是秋天里掛起的一個個黃燈籠。柚子熟了，幽幽地散發(fā)些清香。每每放學(xué)路過這里，這些香氣都讓自己口水不爭氣地在嘴里漾，這可是小桂爺爺摘了買了換油鹽的，不容別人亂摘的。如果結(jié)的多了，也分一兩個給左鄰右舍嘗嘗。侄兒也有幸吃過，那柚子水分充足，一咬，滿口溢出清甜爽口，至今還有些隱隱約約的甜味呢。
近了，慢慢看清在樹下晃悠的是村里的二賴巴棟。那巴棟我是有印象的，比我們小幾歲，游手好閑，娶不上媳婦，根本不像別人一樣跑到外面打工。說那又臟又累，不如在家里睡大覺。平日，什么事情也不做，盡是把家里的一些東西拿去賣，換幾斤米酒，迷迷糊糊地過日子，少不了趁著天黑人少的時候亂竄亂逛，順手牽羊拿些別人的什么東西。這下在柚子樹下晃悠，肯定沒啥好事可干的！侄兒說他很害怕。
巴棟看見了來人，慌亂地走開，眼里閃過一絲恨恨的光，讓侄兒感到一陣寒冷。侄兒讀懂那陰陰的目光：村里那些年輕力壯的人都到外面打工了，像巴棟這樣幾個好吃懶做的地痞就猖狂了。先前拿別人東西時還偷偷摸摸的，現(xiàn)在想拿就拿，甚至光天化日的。他年輕力壯，身體敏捷，料想呆在家里的這些老年小孩是拿他沒辦法；即使是碰著了，追也追不上，打也打不過，只能跺著腳臭罵幾句。他們則得意洋洋地拎著這些東西回去享用?？帐幨幍拇遄硬粫r出現(xiàn)一些小問題：這家說丟了只雞，那家說找不見那條狗。而巴棟這些二賴則滿臉油光醉醺醺地晃著，挑牙剔齒，心滿意足?？床贿^的老人小孩在電話里告訴在外的親人。大伙也趁著回家過年時，把他們教訓(xùn)一頓，但人一走，丟東西事情依然發(fā)生。
侄兒看著巴棟遠(yuǎn)去的背影，怦怦跳的心慢慢靜下來。巴棟那一拐一瘸的腿，那是今年初去爬阿三家的雞圈不小心跌下害的?？粗@可笑的背影，侄兒想到他手臂上的那塊傷疤。那是五個深深的齒印的傷疤，是侄兒留給他的“紀(jì)念”。想來讓人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恨可怕。
那傍晚時分，侄兒剛剛放學(xué)回家，他心里一直盤算著今晚如何給那幾頭小豬配喂飼料。背上沉重的書包才放下，忽然聽到隔壁的家里傳來急切的呼喊“快來人呀！抓小偷！抓小偷！”侄兒知道那鄰居家就有一個年過七十的老奶奶。那老奶奶走路都還拄著拐杖，顫巍巍的，很不穩(wěn)；還有一個九歲的小女孩，瘦瘦弱弱的。那老奶奶常常坐在家門口，那烏黑光亮的拐杖就擱在一邊，笑瞇瞇地跟侄兒打招呼。那小女孩則在屋里忙忙碌碌，剁豬菜，洗碗，挑水。小女孩空閑，便攙扶著奶奶在村里轉(zhuǎn)轉(zhuǎn)，很可愛孝順的樣子。
這可憐的祖孫倆，有誰在欺負(fù)呢，侄兒最看不慣的就是欺負(fù)弱小的，于是二話沒說，直沖向呼喊聲傳來的鄰居，恨不得就把那可惡的家伙撕碎，一解心頭恨。
天色已經(jīng)微微暗了下來，眼前一片朦朧，只見鄰家的院子一片凌亂。小女孩躲在門后，沖著雞籠喊著；老奶奶則拿著拐杖“咚咚”地敲打著門沿，咧咧地罵著：“死冤頭，造孽，偷別的什么家，偏看不起我們祖孫女倆！”
“哎喲，老不死的，小氣鬼，不就一只雞嗎？以后我賠你，今晚老子沒東西下酒了?！庇颓换{(diào)的，一聽就知道是死皮賴臉的巴棟，像是在故意氣人。只見巴棟手里拎著一只雞，那雞撲騰撲騰直拍打著翅膀，卷起一陣塵土飛揚(yáng)。見到老奶奶遠(yuǎn)遠(yuǎn)地嚷嚷，巴棟故意站在院子里，伸伸頭彎彎腰，那老奶奶小女孩也不敢追過來，還扭著屁股，一手拎著雞，一手招搖，陰陽怪氣地說：“來呀，追過來呀！”那樣子真令人作嘔！
侄兒實(shí)在無法容忍這種仗勢欺人的丑態(tài)，但想到巴棟那強(qiáng)壯的身體會一下子把自己丟得老遠(yuǎn)，弄不好還被他踩幾腳，那得自我倒霉！但巴棟那一扭一擺的丑態(tài)太令人惡心了。侄兒瞄準(zhǔn)一個角度，趁著朦朧的夜色，沖到巴棟的背后，一把抓住他那只抓著雞的手，使勁一拉，嘴巴一張，狠狠地咬了一口。那巴棟“哎喲”一聲，急忙扔下雞，痛苦地彎下腰，不停地揉著那被咬的手臂，不斷地跺著腳，嘴里不停地“哎呀哎呀”地尖叫著。
那被扔到地上的雞，“咯咯”飛走，轉(zhuǎn)眼沒了蹤影。侄兒趁巴棟還痛苦地蹲在地上那一刻，轉(zhuǎn)身像小兔子一樣鉆出院門，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巴棟趕緊跟在后面直直追來。侄兒經(jīng)常玩捉迷藏的游戲，地形熟悉，鉆到一堆蓬亂的柴草堆里，讓那叢叢草垛蓋住了自己，屏著氣，看著外面，緊張地躲著，心里“咚咚”地敲著，不停盤算著，如果被他抓住了，怎么辦？
巴棟在草堆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嘴里“哎喲哎喲”地叫疼，還不停地叫罵：“咬人的兔仔子，有膽量出來跟我斗斗，我非揪你出來不可，踩死你！”罵聲一句比一句高，侄兒感到越來越害怕，怕他那猙獰的臉和那粗大的拳頭，感覺全身在發(fā)抖。
罵聲越大，引來的人越多，村里老人小孩紛紛圍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問問怎么回事。舉著火把的，打著手電筒的，一時紛紛攘攘，問清了事情，大伙又紛紛數(shù)落那痛苦地晃著手的巴棟，“偷東西的，活該！”“呸，咬得再狠些就好?！薄鞍涯桥K手咬斷就好了?！笨粗藗儚垙埑靶Φ哪?，巴棟趕緊灰溜溜地走了。
后來不知怎的，侄兒走在村里，老人小孩都投來敬佩的目光，甚至有人當(dāng)著他的面伸出大拇指連連夸獎他，侄兒只是笑，一句話也沒說，心里卻感到無比興奮。侄兒說起這事來，手舞足蹈，驕傲的神情寫滿臉上。
四
侄兒說巴棟的目光從此就陰陰地對著自己，使自己時常感到有些害怕。侄兒生怕某個時候，巴棟突然從某個角落兇狠狠地鉆出來，伸出那雙有力的大手，緊緊揪住他的衣領(lǐng)，也像拎那只可憐的雞一樣，狠狠地抽他一陣。我想如果強(qiáng)壯的大哥在身邊多好！大哥是個勞動好手，古銅色的臉透露這一股剛毅之氣，身材魁梧，常常將二百斤的擔(dān)子壓在肩上，步伐邁得大大的，那架勢巴棟見了，吭都不敢吭聲，縮縮地躲在一旁，一個屁都不敢放。大哥的正義和強(qiáng)壯也時常感染著侄兒，使他的勇猛和剛強(qiáng)在村里人的心目中是出名的。
碰見巴棟的下午，侄兒說全是被這些胡思亂想弄得亂糟糟的，只聽得了老師嘟嘟噥噥的一些話。班里的學(xué)生是越來越少了，老師的目光越來越充滿失望，看到侄兒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就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滿心疼愛地問問他的情況，也鼓勵他一定要堅持下去。侄兒微微笑，叫老師放心，他心中自然有自己的底，不會跟別人一樣的。
侄兒說很擔(dān)心奶奶，一放了學(xué)，便趕緊跑回家。奶奶，就是我母親，已經(jīng)八十多歲，跟我到城里住了幾天，受不了清閑，放不下孫子，又跑回了鄉(xiāng)下。侄兒說剛回到家里，奶奶顫巍巍地走過來，撫摸著他的肩膀，心疼萬分地說：“讀書累了吧，走那么遠(yuǎn)的路，現(xiàn)在去的人少了，注意安全吶！”侄兒乖巧地點(diǎn)點(diǎn)頭，顯得很堅定。他不想讓奶奶替他擔(dān)心，奶奶那么老了，頭發(fā)雪白，卻梳得整整齊齊的。如果在大哥大嫂面前，想起今天可怕的事情，他肯定會放肆地大哭一場?？伤桓易屇棠虃?，怕奶奶擔(dān)心。萬一哪一天奶奶摔倒了，或者是病倒了，躺在床上，不能在他放學(xué)的時候到門口去看他，那更加令他傷心失落，還有那可愛的妹妹，長著兩個甜蜜蜜的酒窩，一笑就笑出清脆的聲音。晚上，在昏黃的燈光下，祖孫三人圍在一起快快樂樂地吃飯，還有些溫馨。
侄兒說那天傍晚窗外傳來一陣噪雜的聲音，他從窗口探出頭去看個究竟，只見村的東頭簇?fù)碇蝗喝?，七手八腳在忙亂著，好像在抬著什么人。侄兒好奇地問問奶奶，奶奶從里屋遠(yuǎn)遠(yuǎn)地回答，大概是村東頭的七奶奶摔傷了。都傷一天了，躺在床上，沒人知道；只是疼得受不了，慢慢爬到門口，才被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已經(jīng)昏了過去，現(xiàn)在村里的大人正趕忙把她送往醫(yī)院。
七奶奶？侄兒頭腦里馬上閃現(xiàn)出一個比自己奶奶更老的奶奶，腰幾乎駝得跟地面成了個直角，拄著拐杖敲著地面很響，像是老在探著路。八十多歲了，兒子孫子們都跑到廣東打工了，家里只剩下一座房子和她。兒子兒媳隔幾個月就輪流回來看望她一次，見她沒事了又趕緊回去打工。他們這兩年要把新房子蓋起來，他們這爛爛的石頭房子恐怕是沒人看得上的，不會被偷什么東西的。于是，全家人一股腦兒往廣東賺錢去了，按時寄回些錢由鄰居家代著去買東西給七奶奶。七奶奶便摸摸索索著一個人過日子。
七奶奶是很少一個人呆在家的，天一亮便拄著拐杖東家串串西家走走。她說要找人說說話，心情好些。她也常常來大哥家串門，找母親聊聊天，回家時候我看見過幾次。她的口袋里總是藏著幾顆甜滋滋的糖，不時掏出哄哄侄兒和他的妹妹。是呀，孤獨(dú)的老人們聚在一塊，可能消除些寂寞吧。長一句短一句地聊，兩個老人臉上才露出舒心的笑容。
七奶奶家里沒人，跌倒沒人看見？侄兒說他突然感到一陣陣擔(dān)心，一下子想到自己的奶奶，心里有些慌亂?！澳棠?！”侄兒急急忙忙叫了起來，生怕奶奶有個什么閃失，放下作業(yè)本，伸出頭來，看著奶奶到底在哪兒？父母不在家，他就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就像巴棟那壞蛋一樣，沒什么可怕的。
院子里，陽光朗朗的，滿滿地鋪了一地。奶奶正勾著腰，簸著剛剛收回來的黃豆，吹走那些皮皮和塵土。顆顆跳起的黃豆在陽光的照耀下格外金黃，像是一粒粒透亮的珍珠。奶奶喜歡勞動，手腳動多了，就麻利多了，身子就硬朗起來。
侄兒說，他也喜歡跟奶奶到地里揀些瓜豆，特別是那些黃瓜，沒有施一點(diǎn)化肥，全是豬圈牛欄里的糞便，更不用打藥。瓜兒水靈靈，咬一口甜滋滋的。希望我有空回來，一起到地里摘摘瓜，嘗個鮮……
信的字里行間散發(fā)著孤獨(dú)而堅韌的氣息，不停地沖擊著我牽掛的心。透過窗外飛舞的燈光，我仿佛看到了院子里那棵牽牛藤開出紫紅紫紅的花朵。陣陣清風(fēng)吹來，花兒不停搖曳，映襯著侄兒那張成熟的臉，像是在跟他逗笑，又像是叫我快快回去。我那顆敏感的心也跟著搖曳起來，飛向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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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兒說他很煩惱，因?yàn)楹门笥驯P儂和盤卡都決定不去學(xué)校了，把書文具統(tǒng)統(tǒng)扔掉了，剩下孤零零的他。一個伴都沒有，他有些怕。
我知道從村里到學(xué)校，要走一段穿越亂墳崗的山路。光滑的石板，一級一級，仄仄地伸延著。那些被歲月涂抹得灰黑的墓碑七歪八扭：有的斷了半截，歪歪地斜插著；有的干脆倒下來，橫在墓的一旁，背后露出一截黑黑的棺木。那里荒草瘋長，黑壓壓的，有些怕人。有風(fēng)經(jīng)過時，那茂密的草叢里總是從傳來有些低沉的“嗚嗚”聲，還有冷不防飛出一兩只漆黑的烏鴉，撲打著翅膀，“哇哇”叫喊，撒滿那凄涼的感覺。
侄兒是上學(xué)時去約他倆上學(xué)時得知的。很多時候他們仨都一個是一個的影子。那天找著去學(xué)校，卻見到他們倆吊得低低的頭，很難過的樣子，嘴里嘟嘟囔囔說不去學(xué)校了，讓侄兒自個兒去。畢竟他們是村里最好的朋友，上山砍柴，下河撈魚，野外放牧。他們影子一個粘著一個，見了的人都說他們是孿生兄弟。
盤儂和盤卡我心底是有些印象的。每每回到老家，總看他們跟著侄兒玩，黝黑的膚色，顯得那樣健康活潑；豆一樣圓圓的眼睛透著一股靈氣。他們在村里學(xué)校的學(xué)習(xí)成績是頂呱呱的，也一個追著一個。放假時候，他們都抱著大大小小的獎狀，還有花花綠綠的獎品，更多地收獲了村里人羨慕的眼光。他們心里都有一個彼此知道的秘密，走出大山，走到外面精彩的世界，過著電視里書本說的那種生活。他們曾經(jīng)跑到村頭的那棵大樹伸出手指拉了拉鉤，不許誰改變許下的諾言。
侄兒說后來事情變得越來越糟糕，從不遲到的盤儂竟然遲到了。上課已經(jīng)有十多分鐘了，他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滿頭大汗地跟老師解釋，說家里沒大人，趕緊給老牛割草去。還有盤卡，竟然是整個下午都沒見到人影，到底哪兒去了？找了大半天，才在放學(xué)的路上碰了，拉起他的手一問，才發(fā)覺他手里擰的是一袋沉沉的鹽，還有溜溜的豬油。原來是家里沒了油鹽，他得背幾十斤米到三四十地遠(yuǎn)的圩場去賣。家里只有他和年邁的爺爺，爺爺老了，走不了那么遠(yuǎn)的路，只能是他去。來回趕一趟，就得花一個下午。
是呀，他們兩個是家里的老大，妹妹還小，都得幫家里分擔(dān)點(diǎn)家務(wù)了。更可怕的是家里太窮，大哥大嫂都跑到遠(yuǎn)遠(yuǎn)的廣東打工去了，賺幾個錢添補(bǔ)家用。剩下的只有老弱病殘的了，田地里的活是荒著了，家里也養(yǎng)些牛羊豬，賣了換油鹽。這些家畜的喂養(yǎng)，都靠他們這些小孩子割草撿野菜了。上學(xué)前，放學(xué)后，他們都得上上下下地忙，學(xué)習(xí)就顧不上了。
我回家的時候曾經(jīng)看見過盤儂盤卡忙的樣子。他們瘦弱的身子挺著比他們還粗大的柴火，或者是蓬松的玉米桿，甚至是書包里有時候都裝著青黃的豬菜。額頭滿是汗滴。農(nóng)村的小孩就是這樣，要么在菜地里擇菜，要么在山上放羊。聽侄兒說盤儂盤卡遲到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落下的課越來越重，作業(yè)都交不上去，試卷上滿是紅紅的叉叉，在頒獎的時候，他們倆兩手空空，滿臉羞愧，眼里飽含著淚水，很是懊悔，只是羨慕地看著侄兒。他們終于找個機(jī)會，把侄兒拉到一個偏僻的地方，拉住侄兒的手，滿懷歉意地說出他們不想讀書的想法。侄兒感到有些意料之中，也有些驚訝，只是這種想法來得太快了。
其實(shí)，村里不去讀書的小孩不只是盤儂和盤卡，先前就有很多小孩呆在家里，不愿去學(xué)校了。去學(xué)校要跑那么遠(yuǎn)的山路，到了學(xué)校又整天被關(guān)在教室里讀呀背呀，乏味得很，不如跑到河邊捉捉魚，烤熟了混著吃；也可以爬到山上采采野果，美滋滋地吃著，那些都是多么有趣的事呀！還有報紙上和很多從外面回來的人說，考上大學(xué)的人有很多都找不到工作呢？何況自己讀個小學(xué)或者初中，更是沾不上邊。在學(xué)校里磨著時間，不如呆在家里好好玩。要不，干脆跟著大哥大嫂到外面打工，早早賺幾個錢，那不是更有用的事？反正自己也長得差不多了，跟父母一樣，如果不是仔細(xì)辨認(rèn)，還真看不出真實(shí)的年紀(jì)呢。
如果父母在家時，村里的小孩是不能這樣放肆的，父母是過來人，知道知識的重要，逼也要逼他們?nèi)サ?。可是父母現(xiàn)在跑外面去了，沒人管了，爺爺奶奶也嘮叨幾句，但根本進(jìn)不了他們的耳朵。他們只管盡情地玩。村里的小孩一個見著一個不去學(xué)校，也一個跟著一個不去讀了，就整天在村里瘋跑，捉迷藏，蕩秋千，快快樂樂。爺爺奶奶只能干瞪眼，身體老了，沒力氣，追不上他們，拿他們沒辦法。有的父母實(shí)在看不下去了，與其讓他們這樣野著，不如干脆拉著跟自己，賺賺錢，準(zhǔn)備娶媳婦。于是，上學(xué)路上就那么幾個稀稀拉拉的人。
侄兒不敢那樣隨心所欲，看到同伴們不去了，心里只是閃過一下不去的念頭，很快就消失了，拖著沉重的腳步孤獨(dú)地回了家，坐到窗前，眼前馬上浮現(xiàn)出大哥大嫂那雙充滿期望的眼睛。遠(yuǎn)在廣東的他們從沒有忘記自己的學(xué)習(xí)成績，每次打電話回來，第一句話問的就是成績，讓侄兒時時有一種緊迫感；他不敢放松。
更重要的是我作為他的叔叔——村里羨慕的讀書人，在城里工作多么令人驕傲！我就是靠讀書跑到山外工作的，放假時候，侄兒跟著自己到城里好好過了幾天，他實(shí)在沒法忘記那琳瑯滿目的超市，沒法忘記鑼鼓喧天的游樂場；單是城里的動畫片就比家鄉(xiāng)的多。他老是做夢到城里游玩。他寧可現(xiàn)在苦一些，將來能像堂叔一樣走出大山。于是，家里的活兒，比如撿豬菜，挑水，他總是抓緊時間在上學(xué)前放學(xué)后完成，好在奶奶也還硬朗，勾著腰幫幫忙；妹妹也跟著做一些輕松的活兒。每次從城里回來，侄兒都像跟屁蟲一樣纏著我，鬧著我講些城里新鮮的事。聽的時候，他眼睛里閃爍著向往的光。
二
侄兒說兩個好朋友不去學(xué)校了，他們整天瘋跑，連個影子都難見到。侄兒一回到家，放下書包，便一個人坐在窗前，做著作業(yè)；沒個人說話，就一個人發(fā)呆，望著窗外的云朵飄來飄去。幸好，窗前爬過來幾朵紫色的牽?；?，很通人情似的，張大嘴巴的喇叭，想跟自己說些什么。
家鄉(xiāng)的牽?；ǖ教幎际牵?yàn)槟切├戏孔邮鞘^砌的，又堆著土墻，潮濕烏沃。牽?；ū阆矚g長在屋子旁邊。它那樣惹人愛憐的：那紫白相襯的花朵，淡雅清麗，不是很去搶別人的眼光，自個兒在默默地開放，待滿園的幽香四處飄溢時，你才發(fā)現(xiàn)這可愛的花兒是一朵接著一朵地盛開了，也不是爭著在生機(jī)盎然的春天開放。只在悄悄地在寂寞的夏天吐香。一個夏天是很孤寂的，只有那單調(diào)的蟬聲，讓人莫名其妙生起一種煩躁的情緒。只有這淡雅的花溫馨了孤寂，才讓人對夏天有一絲絲淡淡的記憶。
牽牛花喜歡爬，只要抓住窗欞，便死死抱住不放，很多纖纖的細(xì)藤便肆無忌憚地爬滿整個窗子，紅的紫的粉的花挨挨擠擠地掛著。原先單調(diào)的窗子如今變成一幅五彩繽紛的畫面，喇叭一個比一個長，極像一個準(zhǔn)備演奏雄壯交響曲的樂隊。輕風(fēng)拂來，一支支漂亮的喇叭高高揚(yáng)起，仿佛一曲曲悠揚(yáng)的歌隨風(fēng)飄揚(yáng)，這牽?；ㄅ赖迷礁?，花開得就越多?；ㄊ且欢浣又欢鋻焐先サ模_得紛繁，便像是天女散花，熱鬧著寂寞質(zhì)樸的鄉(xiāng)下日子，讓那些在春天鬧夠了的蜜蜂蝴蝶還是忍不住來欣賞她的婀娜。
就這么漂亮的牽?；ǎ亦l(xiāng)就沒別的什么東西了。家鄉(xiāng)也實(shí)在太窮了，遍地都是石頭。田地是從石縫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摳出泥土整成的，種些玉米黃豆，一年到頭掙不了幾個錢。村里的房子都是祖祖輩輩們留下來的石頭屋子，灰不溜秋的，長滿斑駁的苔蘚。侄兒的那雙雪白的鞋子是在城里的我給買的，成了他驕傲的資本，若是在家里，就是穿大嫂自己縫的布鞋。不知什么時候，村里一些有闖勁的年輕人實(shí)在呆不下了，跑到山外打工。沒幾年，竟然蓋起了大房子，這可是眼紅了村里人。村里的年輕人一個跟這一個，紛紛跑了出去；接著是中年人，連妻子都帶了去，村里只剩下老人小孩。跑出去的年輕人只是寄回些錢當(dāng)生活費(fèi)，自己到春節(jié)才回來。有的家蓋了新樓房，里面卻空空蕩蕩的。
侄兒說他經(jīng)常嘆氣，盯著那已經(jīng)被苔蘚爬得綠綠的石頭墻。房子是我父親省吃儉用蓋的，狹狹的，陰暗潮濕。大哥身強(qiáng)體壯，聰明勤勞，早出晚歸，但那幾畝薄地，只能勉強(qiáng)糊糊口，哪來多余的錢蓋房子？苔蘚爬得很茂盛，有幾支牽牛花偷偷爬過來，將淡雅的紫色散滿窗前，其中一支還直直地伸到窗前，像是一支喇叭，告訴你一些什么秘密。孤獨(dú)的侄兒也只能跟著牽?；ㄕf說話了。
這低矮潮濕的石屋曾經(jīng)充滿歡樂的笑聲，那是大哥大嫂沒有出去打工的時候，大哥嘴上的笑話和故事是不斷的，每每放學(xué)回來，只要是大哥閑著，侄兒和他妹妹總是爬到大哥那堅實(shí)的腿上，纏著他講個笑話。那時候，即使喝點(diǎn)稀飯，加點(diǎn)酸菜，那日子也是挺快樂的?？墒侵秲赫f現(xiàn)在爸爸媽媽都出去了，也把快樂和笑聲帶出去了。每天放學(xué)回來，只是看到奶奶那蹣跚的背影，一切都那樣冷冷清清。一天一天看到小伙伴們不去讀書，很想跟他爸爸媽媽說一聲，得到他們暖暖的鼓勵，但都不知道如何傾訴，只好將這些話悄悄地埋在心底，深深地感到無比的孤獨(dú)寂寞?？吹酱扒暗臓颗；?，總想傾過耳朵，聽聽它有什么話要說，也許有他爸爸媽媽遠(yuǎn)方傳來的叮嚀吧?；蛘咦约嚎梢酝ㄟ^這個喇叭傳傳自己的心里話，讓爸爸媽媽聽到，讓他們早點(diǎn)回來陪伴自己，畢竟自己和妹妹太小了，很多事情都令他們感到害怕。
三
侄兒說他碰到了一件很令他心驚膽戰(zhàn)的事情。那是上學(xué)時候，太陽有些偏西了，影子斜斜地歪向東邊。他不敢想得太多，該是上學(xué)的時間了，怕這磨磨蹭蹭會遲到的，遲到了就會落下很多的課。反正嘛，人各有志，別人不去讀書，那是別人的事情。自己總有爸爸媽媽盯著嘛。于是，將書包往背上一扔，急急忙忙往學(xué)校趕，“啪啪”，走路一搖一擺，書包拍打著背部，像是爸爸媽媽的手在催促。他突然間感到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在推動著自己，腳步加得更快了，連過那片亂墳崗時都沒有多大的害怕。
模模糊糊地，前面晃動著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侄兒心里不由“呼”地一下繃緊了，是誰在哪里干什么？那是小桂她爺爺種的幾棵黑乎乎的柚子樹。秋天來了，柚子圓嘟嘟地掛滿樹上，像是秋天里掛起的一個個黃燈籠。柚子熟了，幽幽地散發(fā)些清香。每每放學(xué)路過這里，這些香氣都讓自己口水不爭氣地在嘴里漾，這可是小桂爺爺摘了買了換油鹽的，不容別人亂摘的。如果結(jié)的多了，也分一兩個給左鄰右舍嘗嘗。侄兒也有幸吃過，那柚子水分充足，一咬，滿口溢出清甜爽口，至今還有些隱隱約約的甜味呢。
近了，慢慢看清在樹下晃悠的是村里的二賴巴棟。那巴棟我是有印象的，比我們小幾歲，游手好閑，娶不上媳婦，根本不像別人一樣跑到外面打工。說那又臟又累，不如在家里睡大覺。平日，什么事情也不做，盡是把家里的一些東西拿去賣，換幾斤米酒，迷迷糊糊地過日子，少不了趁著天黑人少的時候亂竄亂逛，順手牽羊拿些別人的什么東西。這下在柚子樹下晃悠，肯定沒啥好事可干的！侄兒說他很害怕。
巴棟看見了來人，慌亂地走開，眼里閃過一絲恨恨的光，讓侄兒感到一陣寒冷。侄兒讀懂那陰陰的目光：村里那些年輕力壯的人都到外面打工了，像巴棟這樣幾個好吃懶做的地痞就猖狂了。先前拿別人東西時還偷偷摸摸的，現(xiàn)在想拿就拿，甚至光天化日的。他年輕力壯，身體敏捷，料想呆在家里的這些老年小孩是拿他沒辦法；即使是碰著了，追也追不上，打也打不過，只能跺著腳臭罵幾句。他們則得意洋洋地拎著這些東西回去享用?？帐幨幍拇遄硬粫r出現(xiàn)一些小問題：這家說丟了只雞，那家說找不見那條狗。而巴棟這些二賴則滿臉油光醉醺醺地晃著，挑牙剔齒，心滿意足?？床贿^的老人小孩在電話里告訴在外的親人。大伙也趁著回家過年時，把他們教訓(xùn)一頓，但人一走，丟東西事情依然發(fā)生。
侄兒看著巴棟遠(yuǎn)去的背影，怦怦跳的心慢慢靜下來。巴棟那一拐一瘸的腿，那是今年初去爬阿三家的雞圈不小心跌下害的?？粗@可笑的背影，侄兒想到他手臂上的那塊傷疤。那是五個深深的齒印的傷疤，是侄兒留給他的“紀(jì)念”。想來讓人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恨可怕。
那傍晚時分，侄兒剛剛放學(xué)回家，他心里一直盤算著今晚如何給那幾頭小豬配喂飼料。背上沉重的書包才放下，忽然聽到隔壁的家里傳來急切的呼喊“快來人呀！抓小偷！抓小偷！”侄兒知道那鄰居家就有一個年過七十的老奶奶。那老奶奶走路都還拄著拐杖，顫巍巍的，很不穩(wěn)；還有一個九歲的小女孩，瘦瘦弱弱的。那老奶奶常常坐在家門口，那烏黑光亮的拐杖就擱在一邊，笑瞇瞇地跟侄兒打招呼。那小女孩則在屋里忙忙碌碌，剁豬菜，洗碗，挑水。小女孩空閑，便攙扶著奶奶在村里轉(zhuǎn)轉(zhuǎn)，很可愛孝順的樣子。
這可憐的祖孫倆，有誰在欺負(fù)呢，侄兒最看不慣的就是欺負(fù)弱小的，于是二話沒說，直沖向呼喊聲傳來的鄰居，恨不得就把那可惡的家伙撕碎，一解心頭恨。
天色已經(jīng)微微暗了下來，眼前一片朦朧，只見鄰家的院子一片凌亂。小女孩躲在門后，沖著雞籠喊著；老奶奶則拿著拐杖“咚咚”地敲打著門沿，咧咧地罵著：“死冤頭，造孽，偷別的什么家，偏看不起我們祖孫女倆！”
“哎喲，老不死的，小氣鬼，不就一只雞嗎？以后我賠你，今晚老子沒東西下酒了?！庇颓换{(diào)的，一聽就知道是死皮賴臉的巴棟，像是在故意氣人。只見巴棟手里拎著一只雞，那雞撲騰撲騰直拍打著翅膀，卷起一陣塵土飛揚(yáng)。見到老奶奶遠(yuǎn)遠(yuǎn)地嚷嚷，巴棟故意站在院子里，伸伸頭彎彎腰，那老奶奶小女孩也不敢追過來，還扭著屁股，一手拎著雞，一手招搖，陰陽怪氣地說：“來呀，追過來呀！”那樣子真令人作嘔！
侄兒實(shí)在無法容忍這種仗勢欺人的丑態(tài)，但想到巴棟那強(qiáng)壯的身體會一下子把自己丟得老遠(yuǎn)，弄不好還被他踩幾腳，那得自我倒霉！但巴棟那一扭一擺的丑態(tài)太令人惡心了。侄兒瞄準(zhǔn)一個角度，趁著朦朧的夜色，沖到巴棟的背后，一把抓住他那只抓著雞的手，使勁一拉，嘴巴一張，狠狠地咬了一口。那巴棟“哎喲”一聲，急忙扔下雞，痛苦地彎下腰，不停地揉著那被咬的手臂，不斷地跺著腳，嘴里不停地“哎呀哎呀”地尖叫著。
那被扔到地上的雞，“咯咯”飛走，轉(zhuǎn)眼沒了蹤影。侄兒趁巴棟還痛苦地蹲在地上那一刻，轉(zhuǎn)身像小兔子一樣鉆出院門，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巴棟趕緊跟在后面直直追來。侄兒經(jīng)常玩捉迷藏的游戲，地形熟悉，鉆到一堆蓬亂的柴草堆里，讓那叢叢草垛蓋住了自己，屏著氣，看著外面，緊張地躲著，心里“咚咚”地敲著，不停盤算著，如果被他抓住了，怎么辦？
巴棟在草堆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嘴里“哎喲哎喲”地叫疼，還不停地叫罵：“咬人的兔仔子，有膽量出來跟我斗斗，我非揪你出來不可，踩死你！”罵聲一句比一句高，侄兒感到越來越害怕，怕他那猙獰的臉和那粗大的拳頭，感覺全身在發(fā)抖。
罵聲越大，引來的人越多，村里老人小孩紛紛圍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問問怎么回事。舉著火把的，打著手電筒的，一時紛紛攘攘，問清了事情，大伙又紛紛數(shù)落那痛苦地晃著手的巴棟，“偷東西的，活該！”“呸，咬得再狠些就好?！薄鞍涯桥K手咬斷就好了?！笨粗藗儚垙埑靶Φ哪?，巴棟趕緊灰溜溜地走了。
后來不知怎的，侄兒走在村里，老人小孩都投來敬佩的目光，甚至有人當(dāng)著他的面伸出大拇指連連夸獎他，侄兒只是笑，一句話也沒說，心里卻感到無比興奮。侄兒說起這事來，手舞足蹈，驕傲的神情寫滿臉上。
四
侄兒說巴棟的目光從此就陰陰地對著自己，使自己時常感到有些害怕。侄兒生怕某個時候，巴棟突然從某個角落兇狠狠地鉆出來，伸出那雙有力的大手，緊緊揪住他的衣領(lǐng)，也像拎那只可憐的雞一樣，狠狠地抽他一陣。我想如果強(qiáng)壯的大哥在身邊多好！大哥是個勞動好手，古銅色的臉透露這一股剛毅之氣，身材魁梧，常常將二百斤的擔(dān)子壓在肩上，步伐邁得大大的，那架勢巴棟見了，吭都不敢吭聲，縮縮地躲在一旁，一個屁都不敢放。大哥的正義和強(qiáng)壯也時常感染著侄兒，使他的勇猛和剛強(qiáng)在村里人的心目中是出名的。
碰見巴棟的下午，侄兒說全是被這些胡思亂想弄得亂糟糟的，只聽得了老師嘟嘟噥噥的一些話。班里的學(xué)生是越來越少了，老師的目光越來越充滿失望，看到侄兒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就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滿心疼愛地問問他的情況，也鼓勵他一定要堅持下去。侄兒微微笑，叫老師放心，他心中自然有自己的底，不會跟別人一樣的。
侄兒說很擔(dān)心奶奶，一放了學(xué)，便趕緊跑回家。奶奶，就是我母親，已經(jīng)八十多歲，跟我到城里住了幾天，受不了清閑，放不下孫子，又跑回了鄉(xiāng)下。侄兒說剛回到家里，奶奶顫巍巍地走過來，撫摸著他的肩膀，心疼萬分地說：“讀書累了吧，走那么遠(yuǎn)的路，現(xiàn)在去的人少了，注意安全吶！”侄兒乖巧地點(diǎn)點(diǎn)頭，顯得很堅定。他不想讓奶奶替他擔(dān)心，奶奶那么老了，頭發(fā)雪白，卻梳得整整齊齊的。如果在大哥大嫂面前，想起今天可怕的事情，他肯定會放肆地大哭一場?？伤桓易屇棠虃?，怕奶奶擔(dān)心。萬一哪一天奶奶摔倒了，或者是病倒了，躺在床上，不能在他放學(xué)的時候到門口去看他，那更加令他傷心失落，還有那可愛的妹妹，長著兩個甜蜜蜜的酒窩，一笑就笑出清脆的聲音。晚上，在昏黃的燈光下，祖孫三人圍在一起快快樂樂地吃飯，還有些溫馨。
侄兒說那天傍晚窗外傳來一陣噪雜的聲音，他從窗口探出頭去看個究竟，只見村的東頭簇?fù)碇蝗喝?，七手八腳在忙亂著，好像在抬著什么人。侄兒好奇地問問奶奶，奶奶從里屋遠(yuǎn)遠(yuǎn)地回答，大概是村東頭的七奶奶摔傷了。都傷一天了，躺在床上，沒人知道；只是疼得受不了，慢慢爬到門口，才被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已經(jīng)昏了過去，現(xiàn)在村里的大人正趕忙把她送往醫(yī)院。
七奶奶？侄兒頭腦里馬上閃現(xiàn)出一個比自己奶奶更老的奶奶，腰幾乎駝得跟地面成了個直角，拄著拐杖敲著地面很響，像是老在探著路。八十多歲了，兒子孫子們都跑到廣東打工了，家里只剩下一座房子和她。兒子兒媳隔幾個月就輪流回來看望她一次，見她沒事了又趕緊回去打工。他們這兩年要把新房子蓋起來，他們這爛爛的石頭房子恐怕是沒人看得上的，不會被偷什么東西的。于是，全家人一股腦兒往廣東賺錢去了，按時寄回些錢由鄰居家代著去買東西給七奶奶。七奶奶便摸摸索索著一個人過日子。
七奶奶是很少一個人呆在家的，天一亮便拄著拐杖東家串串西家走走。她說要找人說說話，心情好些。她也常常來大哥家串門，找母親聊聊天，回家時候我看見過幾次。她的口袋里總是藏著幾顆甜滋滋的糖，不時掏出哄哄侄兒和他的妹妹。是呀，孤獨(dú)的老人們聚在一塊，可能消除些寂寞吧。長一句短一句地聊，兩個老人臉上才露出舒心的笑容。
七奶奶家里沒人，跌倒沒人看見？侄兒說他突然感到一陣陣擔(dān)心，一下子想到自己的奶奶，心里有些慌亂?！澳棠?！”侄兒急急忙忙叫了起來，生怕奶奶有個什么閃失，放下作業(yè)本，伸出頭來，看著奶奶到底在哪兒？父母不在家，他就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就像巴棟那壞蛋一樣，沒什么可怕的。
院子里，陽光朗朗的，滿滿地鋪了一地。奶奶正勾著腰，簸著剛剛收回來的黃豆，吹走那些皮皮和塵土。顆顆跳起的黃豆在陽光的照耀下格外金黃，像是一粒粒透亮的珍珠。奶奶喜歡勞動，手腳動多了，就麻利多了，身子就硬朗起來。
侄兒說，他也喜歡跟奶奶到地里揀些瓜豆，特別是那些黃瓜，沒有施一點(diǎn)化肥，全是豬圈牛欄里的糞便，更不用打藥。瓜兒水靈靈，咬一口甜滋滋的。希望我有空回來，一起到地里摘摘瓜，嘗個鮮……
信的字里行間散發(fā)著孤獨(dú)而堅韌的氣息，不停地沖擊著我牽掛的心。透過窗外飛舞的燈光，我仿佛看到了院子里那棵牽牛藤開出紫紅紫紅的花朵。陣陣清風(fēng)吹來，花兒不停搖曳，映襯著侄兒那張成熟的臉，像是在跟他逗笑，又像是叫我快快回去。我那顆敏感的心也跟著搖曳起來，飛向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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