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梭羅、西斯內(nèi)羅絲與麥卡勒斯

通往瓦爾登湖的路

這些年買了不少書，有的書，買了一直放著，從未讀過；有的書，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讀完，僅限于翻一翻；還有一些書，早已經(jīng)讀完了，卻還是在重讀中……這些，都是書的用途。

對于我來說，梭羅的《瓦爾登湖》是一本適合于重讀的書。

我手上有三本不同版本的《瓦爾登湖》：一本英文版，另外兩本中文版的。分別由徐遲（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和戴歡（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翻譯。三個版本。都先后成為我的床頭讀物。徐遲在《瓦爾登湖》的譯文序中說：

這是一百多年以前的書，至今還未失去它的意義。在白晝的繁忙生活中，我有時讀它還讀不進去，似乎我異常喜歡的這本書忽然又不那么可愛可喜了，似乎覺得它什么好處也沒有，甚至弄得將信將疑起來?？墒屈S昏以后，心情漸漸地寂寞和恬靜下來，再讀此書，則忽然又頗有味，而看的就是白天看不出好處辨不出味道的章節(jié)，語語驚人，字字閃光，沁人心肺，動我衷腸。到了夜深人靜，萬籟無聲之時，這《瓦爾登湖》毫不晦澀，清澄見底，吟誦之下，不禁為之神往了。

說得真是好，這是一部適合在夜晚閱讀的經(jīng)典。

經(jīng)典總是常讀常新的，梭羅研究專家哈丁曾說：“《瓦爾登湖》至少有五種讀法。一、作為一部關(guān)于自然的書籍；二、作為一部自力更生簡單生活的指南；三、作為批評現(xiàn)代生活的一部諷刺作品；四、作為一部文學(xué)名著，五、作為一本神圣的書。”我最初讀《瓦爾登湖》，主要是著迷于它所展示的自然之美。這種美能平息我內(nèi)心的喧囂。依據(jù)哈丁的劃分，這是第一種讀法。之后的重讀，我走的是不同的路徑，有時候是第二條，有時候是第三條，偶爾也會接近第五條。再往后，時常是幾條路交叉、重疊。

在哈丁所列舉的讀法中，第三種讀法似乎最為基本。要走近梭羅的瓦爾登湖，領(lǐng)會瓦爾登湖之美，從這條路進入最為便捷——我們都是現(xiàn)代人。以此為基礎(chǔ)，也最容易理解梭羅選擇面向自然、提倡簡樸生活的意義，進而理解《瓦爾登湖》為什么是一本神圣的書。

《瓦爾登湖》的開篇叫“經(jīng)濟篇”，內(nèi)容關(guān)乎現(xiàn)代人的生活模式，關(guān)乎現(xiàn)代人的衣食住行，還有對商業(yè)文化和農(nóng)奴制度的批判。

梭羅生活的時期，正是美國商業(yè)文化大行其道的時候。除了反抗商業(yè)社會之外，梭羅還一生反對農(nóng)奴制度。出于以上兩個反對，梭羅在談及他所處的文明社會時，文明社會這幾個字是需要加上“”號的。對于“文明社會”，梭羅是批評多于贊美。也正是因為不滿，梭羅才會在1845年帶著一把斧頭，只身走向人跡罕至的瓦爾登湖，直到1847年才動身回他的出生地康城?！锻郀柕呛肪褪歉鶕?jù)這段生活經(jīng)歷而寫就的。

在《瓦爾登湖》（書中凡引用該書文字，都采用徐遲的譯本）的開篇，梭羅就開始了對社會的質(zhì)疑：

大多數(shù)人，即使是在這個比較自由的國土上的人們，也僅僅因為無知和錯誤，滿載著虛構(gòu)的憂慮，忙不完的粗活，卻不能采集生命的美果。操勞過度，使他們的手指粗笨了，顫抖得又太厲害，不適用于采集了。真的，勞動的人，一天又一天，找不到空閑來使得自己真正地完整無損；他無法保持人與人之間最勇毅的關(guān)系；他的勞動，一到市場上，總是跌價。除了做一架機器之外，他沒時間來做別的。

在這段文字當中，梭羅指出了商業(yè)社會里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狀況：只是一架機器。其實，在一個商業(yè)高度發(fā)達的時代里，更多的人甚至不能算是一架機器，而是一架大機器身上的一個零件。為了成為一塊合適的零件，人們就已經(jīng)筋疲力盡，無力顧及其他。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變得非常單一，要么是殘酷的競爭，要么就是利用。這就是商業(yè)文化的一種特性。

需要注意的是，梭羅的這種批判是有原則高度的。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他能好處說好，壞處說壞，好處和壞處，都看得分明。梭羅之所以對文明社會進行批判，是因為在這樣的社會里，“一個階級的奢侈全靠另一個階級的貧苦來維持” ；是因為在這樣的社會里，“人類已經(jīng)成為他們的工具的工具”；是因為在這樣的社會里，“人類在過著靜靜的絕望的生活”。身處文明社會中的文明人，并非是真正文明：“文明人不過是更有經(jīng)驗、更為聰明一些的野蠻人?！倍谂兄?，梭羅也指出，他對商業(yè)文化有保留地懷有敬意：

使我欽佩于商業(yè)的，乃是它的進取心和勇敢……商業(yè)是出乎意料地自信的，莊重的，靈敏的，進取的，而且不知疲勞的。它的一些方式都很自然，許多幻想的事業(yè)和感傷的試驗都不能跟它相提并論，因而它有獨到的成功。

事實上，每一種文化都有其優(yōu)點和缺點，對此，梭羅有著清醒的認識。作為對照，我們可以參看史學(xué)大師錢穆的一些論述。在《中國文化史導(dǎo)論》中，他曾將人類文化劃分為游牧文化、農(nóng)耕文化、商業(yè)文化三種類型。從大處而言，游牧和商業(yè)又可以歸為一類。它們的內(nèi)在供給不足以滿足群體成員的需要，因而需要向外尋求。在流動的生活當中，兩種文化的擁有者容易養(yǎng)成積極進取的心態(tài)，這是優(yōu)點。相應(yīng)地，這兩種文化也有缺點。身處這兩種文化中的人在看待人事時往往受交換思維、征服思維、工具思維主宰，這就造成了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和冷漠。農(nóng)耕可以自給，無事外求，并且始終停留在某一地方，因而這種文化的所有者往往靜定保守、崇尚和平?？梢哉f，商業(yè)文化、游牧文化和農(nóng)耕文化各有其優(yōu)點和缺點。

對現(xiàn)代生活展開批判的著作有很多，可是真正具有原則高度的卻很少，如梭羅這般清醒的批判者并不多。這一點，還可以從他對多元價值觀念的弘揚上看出來。

既然每一種文化都有其優(yōu)點和缺點，每一種生活亦然，那么，我們該接受怎樣的文化，該過怎樣的生活？以梭羅為例，商業(yè)文化也有它的優(yōu)點，那么梭羅為什么不愿意接受它的熏陶，而是跑到瓦爾登湖過農(nóng)耕式的生活？流連于“文明社會”的人，又應(yīng)該怎樣看待梭羅的生活方式？

梭羅的回應(yīng)是：多元選擇。

在《經(jīng)濟篇》中，梭羅寫下了這么一段話：

有些人說我這個生活方式怪僻，雖然我根本不覺得怪僻，考慮到我那些境遇，我只覺得非常自然，而且合情合理呢。

同樣是在《經(jīng)濟篇》中，梭羅對他的境遇作了具體解釋。身在瓦爾登湖的時候，“我僅僅依靠雙手勞動，養(yǎng)活了自己……每年之內(nèi)我只需要工作六個星期，就足夠支付我一切生活的開銷了”。而在文明世界的時候，梭羅在討生活上花費的時間要多得多。他說：“我曾經(jīng)全心全意地辦過學(xué)校，我發(fā)現(xiàn)得到的利益頂多抵上了支出，甚至還抵不上，因為必須穿衣、修飾，不必說還必須像別人那樣來思想和信仰，結(jié)果這一筆生意損失了我不少時間，吃虧得很。由于我教書不是為了我同類的好處，而只是為了生活，這失敗了。我也嘗試過做生意，可是我發(fā)現(xiàn)要善于經(jīng)商，得花上十年工夫，也許那時我正投到魔鬼的懷抱中去?！?/p>

從梭羅的話中可以看出，他之所以離開文明世界，對這一世界的某些制度不滿是原因之一，從自身的個性氣質(zhì)等出發(fā)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也是原因之一。梭羅并不是適應(yīng)商業(yè)世界的規(guī)則，也難以認同這些規(guī)則。與身處文明世界相比，梭羅倒是覺得，生活在人跡罕至的瓦爾登湖更自在，更充實。

從自身的境遇出發(fā)，梭羅提出了多元的價值觀念。比如，有的人覺得人生的意義在于享受豐盛的物質(zhì)，有的側(cè)重精神享受，為了靈魂層面的滿足，物質(zhì)方面的需要可以減少到最低限度。梭羅就屬于后一種，他說：

因為我對某些事物有所偏愛，而又特別地重視我的自由，因為我能吃苦，而我又能獲得些成功，我并不希望花掉我的時間來購買富麗的地氈，或別的講究的家具，或美味的食物，或希臘式的或哥特式的房屋。如果有人能毫無困難地得到這一些，得到之后，更懂得如何利用它們，我還是讓他們?nèi)プ非蟆?/p>

梭羅的這種多元價值觀念的弘揚，意義是非常大的。的確，在一個社會當中，應(yīng)該允許有人以成為醫(yī)生為職業(yè)目標，想要成為一個律師也是合情合理的，一個人甘愿做流連于山水之間的詩人其實也未嘗不可……但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往往是被某種單一的價值觀念所束縛。我們只能成為醫(yī)生或者律師，試圖成為一個詩人是要挨罵的，就如同在當下的中國，大多數(shù)人只認為從政和從商才是有意義的一樣，做什么事情都是一窩蜂似的。很少有人能認真地思考一下梭羅提出的疑問：“人們贊美而認為成功的生活，只不過是生活中的這么一種。為什么我們要夸耀一種而貶低另一種生活呢？”

在書中，梭羅還提到，有一個擁有房產(chǎn)和地產(chǎn)的年輕人曾告訴梭羅說，他愿意過梭羅式的生活。對此，梭羅回答說，他并不愿意任何人出于任何原因而采用他的生活方式?！拔蚁Ｍ澜缟系娜?，越不相同越好；但是我愿意每個人都能謹慎地找出并堅持他自己的合適方式，而不是采用他父親的，或母親的，或鄰居的方式?！?/p>

總之，要允許多元的價值觀念的存在。

梭羅主張多元的價值觀念，而這絕不意味著他是犬儒主義的。對生活，對人及其行為，他并不是無原則地認同，而是有原則高度地去評判，去引導(dǎo)人們進行思考。因此，梭羅在主張價值多元的同時，又指出人不應(yīng)該把生活“建筑在純粹幻想的基礎(chǔ)之上”，并指出人應(yīng)該學(xué)會反思生活。

反思生活，就是要追問生活本身，追問什么構(gòu)成了生活，追問生活的意義何在。梭羅的追問，是從“生活必需品”開始的?！八^生活必需品，在我的意思中，是指一切人用了自己的精力收獲得來的那種物品：或是它開始就顯得很重要，或是由于長久的習慣，因此對人生具有了這樣的重要性……生活之必需品可分為：食物、住宅、衣服和燃料；除非獲有這些，我們是無法自由地面對真正的人生問題的，更無法展望成就了?！?/p>

梭羅一方面強調(diào)生活必需品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又反對奢侈、浪費。他認為，大部分的奢侈品非但沒有必要，還會對人類的進步造成很大的妨礙。在經(jīng)濟篇當中，他分別針對人在穿、住、吃等方面的奢侈行為進行了批判。

以穿為例，梭羅認為，穿衣服的宗旨有兩個，一是維持生存必需的體內(nèi)熱量，二是在社會環(huán)境中遮蔽裸露的軀體。如果滿足了以上兩個目標，那么人們可以把目光轉(zhuǎn)向其他的事物，例如良心的健全、精神的自由?？墒窃谏钪?，很少有人能夠注意到這一點，大家往往根據(jù)衣著來判斷一個人是否尊貴：穿名牌衣服的，帶名貴首飾的，就是尊貴之人。這就陷入了梭羅所說的怪圈：“人們關(guān)心的并不是真正應(yīng)該敬重的東西，只是關(guān)心那些受人尊敬的東西。我們認識的人很少，我們認識的衣服和褲子卻怪多。”在今天，這種情況更是嚴重。如果說，從前的消費還大多和衣服的質(zhì)量、成本相關(guān)，今天的消費則往往是關(guān)乎服裝的符號意義。比如，我們的先生們購買七匹狼的衣服，首先考慮的就是七匹狼這個牌子（符號）。我們的女士們購買LV的手袋，首先看重的也是LV這個牌子（符號），然后考慮它是否限量版的，是新款還是舊款。今天的消費乃是一種符號消費，在這種消費里，名牌就是價值本身。

梭羅說，“穿在我們最外面的，常常是很薄很花巧的衣服，那只是我們的表皮，或者說，假皮膚，并不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毖韵轮馐牵粋€人的價值，應(yīng)該更多地和這個人的內(nèi)在精神相關(guān)聯(lián)；生活的意義，也不僅局限于物質(zhì)本身。可是大家并不能——至少很難——領(lǐng)會這一點。因此，我們離本真的人越來越遠，我們離本真的生活也越來越遠，我們越來越不清楚在世的意義究竟何在。

李澤厚曾依據(jù)人的審美能力，將審美劃分為悅耳悅目、悅心悅意、悅志悅神三個層次。耳目之悅，在于感官愉快；心意之悅，在于洗滌心靈和意識；神志之悅，則關(guān)乎人的整個生命境界，意味著作者的哲思不落痕跡地融化在讀者的生命中，成為讀者內(nèi)在精神的一部分。

就審美效能而言，薄薄的一本《瓦爾登湖》，是能滿足以上三個審美層次的需要的，關(guān)鍵在于我們自身。我在文章的開頭，我曾引用過哈丁評論《瓦爾登湖》的話。他所說的幾種讀法，大抵是從低到高來排列。如果遵循哈丁的說法，閱讀的最高層次，便是讀出《瓦爾登湖》作為一本“圣書”的意義。要做到這一點，我們不單需要讀懂這本書，還需要讀懂梭羅的政論，包括《消極反抗》在內(nèi)的政論。最為重要的，是讀懂梭羅本人。

當然，這些可能都還不夠，對于《瓦爾登湖》來說，要真正領(lǐng)悟它的奧秘，也許是太難了。可是我相信，不管是初讀還是重讀，不管是從哪個角度去閱讀這本書，我們都會有所得。

如何打開記憶之門

閱讀美國作家桑德拉·希斯內(nèi)羅絲的《芒果街上的小屋》所得到的第一印象是：這是一本可以直接進入閱讀的書。

作為一本小說，《芒果街上的小屋》同時糅合了詩和散文。它由一些具有詩的節(jié)奏和散文的韻味的小節(jié)構(gòu)成。這些小節(jié)，恰似一扇扇小小的門——記憶之門。希斯內(nèi)羅絲在這本書里所做的就是不斷地打開記憶之門。

這些記憶之門既獨立，又互有關(guān)聯(lián)。就總體而言，它們構(gòu)成了一個關(guān)于美國大城市里少數(shù)族裔的貧困少女小埃斯佩朗莎的成長故事。

“我們先前不住芒果街。先前我們住盧米斯的三樓。再先前我們住吉勒。吉勒往前是波琳娜。再前面，我就不記得了。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搬了好多次家。似乎每搬一次，我們就多出一個人。搬到芒果街時，我們就有了六個——媽媽、爸爸、卡洛斯、奇奇，妹妹蕾妮和我?！边@是小說的開頭。一開始，作者就提醒我們，本書所取的是回憶性的視角。緊接著，芒果街上的小屋出來了：“芒果街上的小屋是我們的，我們不用交房租給任何人，或者和樓下的人合用一個院子，或者小心翼翼別弄出太多的聲響，這里沒有拿掃帚猛敲天花板的房東?！弊髡呓又€說：“可就算是這樣，它也不是我們原來以為自己可以得到的那樣的房子?！?/p>

這里的小屋，既是實體，又作為象征之物而存在。它代表一種期望，一種理想，而理想和現(xiàn)實總是有偏差的。在小埃斯佩朗莎那里，理想（的房子）和現(xiàn)實（的房子）之間就橫亙著深深的鴻溝。

“他們（指小埃斯佩朗莎的爸媽——本文作者注）一直對我們說，有一天，我們會搬進一所房子，一所真正的大屋，永遠屬于我們……我們的房子會有自來水和好用的水管。里面還有真正的樓梯，不是門前臺階……我們的房子會是白色的，四周有樹木，還有一個很大的院子?！倍@樣的房子只是“爸爸手握彩票時提到的房子，這是媽媽在給我們睡覺前故事里幻想著的房子?！?/p>

小埃斯佩朗莎對理想和現(xiàn)實的落差耿耿于懷：芒果街上的小屋全然不是他們講的那樣。它很小，房子里只有一個衛(wèi)生間，每個人都要和別人合用一間臥房。小屋讓小埃斯佩朗莎很不滿意，除上述原因，還因為住在里面意味著必須領(lǐng)受來自外界的歧視。學(xué)校的嬤嬤說“你住在哪里”的樣子讓她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是。當被問及“你住在哪里”時，小埃斯佩朗莎不再愿意指出自己的房子所在的位置。

“于是我明白，我得有一所房子。一所真正的大屋。一所可以指給別人看的房子?！本蛡鹘y(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慣例來說，從這一刻開始，小埃斯佩朗的敘述，應(yīng)該是她艱難的尋夢之途。然而，希斯內(nèi)羅絲并沒有這么做，或者說，她沒有讓小埃斯佩朗莎這么做。她讓小埃斯佩朗莎暫時“忘掉”了房子，而轉(zhuǎn)向?qū)ζ渌挛锏年P(guān)注。

接下來的，是對家里人的頭發(fā)的描述，特別是敘述者母親的頭發(fā)。“媽媽的頭發(fā)，好像一朵朵小小的玫瑰花結(jié)，一枚枚小小的糖果圈兒”，“吻起來像面包的頭發(fā)”。對苦難的敘述中斷了，突然轉(zhuǎn)向了詩性記憶。這些記憶充滿溫情，芬芳而愜意。

頭發(fā)之后，是關(guān)于男孩和女孩的敘述。這一節(jié)里，小埃斯佩朗莎講述了她對朋友的期待。緊接著，是對“埃斯佩朗莎”這個名字的解釋。在英語里，這個名字意味著希望；而在西班牙語里，它意味著哀傷，意味著等待。再接下去，就是貓皇后凱茜。她是“法蘭西皇后的遠遠遠房表親”，是小埃斯佩朗莎的第一個朋友，短暫的朋友。后來，小埃斯佩朗莎又有了新結(jié)識的一起購買自行車的朋友。小埃斯佩朗莎還乘坐了路易的表兄偷來的黃色的凱迪拉克，目睹了他一時放縱后被戴上手銬、推進警車。還有和小埃斯佩朗莎一樣身在異地的、憂傷的東方人，他在生日那天出于對愛和關(guān)懷的期待，重重地吻了一下這個小女孩……

于是，在對苦難的敘述中，我們還看到了親情、愛情、友情等種種令人內(nèi)心溫暖的元素。

小埃斯佩朗莎就這樣成長了起來。

直到小說最后的兩節(jié)，作者才回到房子的問題上。此時，小埃斯佩朗莎已經(jīng)成了大埃斯佩朗莎，或者說，她和希斯內(nèi)羅絲重合而為一了。她離開了意味著苦難的芒果街，擁有了自己的房子，“一所寂靜如雪的房子，一個自己歸去的空間，潔凈如同詩筆未落的紙”。

為了更好地理解這本書，這里有必要提一下作者和本書的寫作背景：桑德拉·希斯內(nèi)羅絲本人是墨西哥移民的女兒，六十年代成長于芝加哥的移民社區(qū)，因得到政府資助才上了大學(xué)。她畢業(yè)后當過中學(xué)教師和大學(xué)輔導(dǎo)員，接觸過不少少數(shù)族裔的貧窮學(xué)生。她寫作《芒果街上的小屋》這本書，正是有感于窮學(xué)生們的迷茫與困惑。這種迷茫與困惑亦曾經(jīng)發(fā)生在她身上。

在這本書里，種族歧視和貧窮是貫穿故事的主要元素，也是構(gòu)成小埃斯佩朗莎存在處境的主要元素。但是，為什么這種苦難敘事并沒有帶給我們苦難的閱讀體驗，而是苦難與甜蜜交織、快樂和哀傷共存？

這和希斯內(nèi)羅絲打開記憶之門的方式有關(guān)。在回憶的過程中，她沒有人為地忽略我們生命當中所存在的苦難，但又注重挖掘苦難生活中的詩性因素。為此，她在敘述者的年齡上下了功夫。希斯內(nèi)羅絲完成這本書時，已經(jīng)三十歲了。作為故事講述者的小埃斯佩朗莎的年齡雖然不具體，但可以肯定，比三十歲要小得多。正因為小埃斯佩朗莎年紀還小，所以對親情、愛情、友情這些善和美的所在能有直接的、細致入微的感受。這不是真理，而是常理。對小埃斯佩朗莎年齡的限定，有利于作者自由地、充分地發(fā)掘詩性記憶。就這一點而言，希斯內(nèi)羅絲實在是用心良苦。

這里，不妨再說說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是關(guān)于本書的題詞的。本書的編者以博爾赫斯的詩《雨》作為題詞：

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

因為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

或曾經(jīng)落下。下雨

無疑是在過去發(fā)生的一件事

誰聽見雨落下，誰就回想起

那個時候，幸福的命運向他呈現(xiàn)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鮮紅的色彩

這蒙住了窗玻璃的細雨

必將在被遺棄的郊外

在某個不復(fù)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

我想指出的是，編者并沒有完整地引用博爾赫斯的這首詩。他放棄了以下這幾句：

潮濕的暮色

帶給我一個聲音 我渴望的聲音

我的父親回來了 他沒有死去。

按照編者的說法，之所以用博爾赫斯的詩句作為本書的題記，“一是因為《芒果街》的西班牙文學(xué)源流；二是因為詩人博爾赫斯同時也擅長制造詩歌和小說的混血文字，而《芒果街》正是一部具有詩歌屬性的小說；更因為，那許多個短篇，如一霎一霎細雨，洗亮了讀它的人的記憶庭院”。我的疑問在于，編者為什么幾乎引用了博爾赫斯的整首詩，卻單單忽略了最后三句？每一首詩都是一個整體，每一次人為的斷裂，都難免會斷章取義。這無疑是詩的作者所不愿意看到的。讀者自然也不愿意看到。那么，為什么不整首都引用呢？之前都大段大段地引用了，再多引用幾句又何妨？更何況，這首詩并不長。

我想，這大概和編者對本書的理解有關(guān)。如同編者所說，這是一本詩性因素非常濃厚的小說，它敘述苦難，卻又令人覺得溫暖，具有卡爾維諾所說的輕逸（Lightness）的力量。它帶有光亮，可以照亮我們不幸的或幸運的生活。讀者無疑喜歡這種光亮。讀者喜歡，這對編者是一種莫大的誘惑。于是，編者也希望以此來誘惑讀者。為此編者才越加希望它更加光亮，甚至是把其中的苦難因子都一一剔除。自然，文章的內(nèi)容是不得輕易改動的。這是對作者起碼的尊重。任何一位作者都希望傳達到讀者那里的是TA（他和她）原本的思想，而不是被改寫過的或者被誤讀的。昆德拉對此就怨言頗多，他將此行為中嚴重者稱為“閹割行為”，在《被背叛的遺囑》里，他指責馬克斯·布洛德閹割了卡夫卡，而在《小說的藝術(shù)》里，他抱怨他的翻譯者對他本人的作品進行了殘忍的閹割。可是，對于用什么作引文，如何引用，編者有一定的權(quán)利。顯然，被編者剪掉的《雨》的最后幾句，雖然也有詩意，但無疑會很容易令讀者傷感，自然就掩蓋了原有的光亮。

編者這一番舉動，也是用心良苦。不過我想指出的是，這未必是作者希斯內(nèi)羅絲所愿意看到的，甚至和她的想法背道而馳。在打開記憶之門的時候，希斯內(nèi)羅絲既不失掉希望，同時又勇于面對苦難。這是她打開記憶之門的方式。

此外，我覺得，希斯內(nèi)羅絲所采用的打開記憶之門的方式，恰好反映了她對生活的態(tài)度。如果這一點成立的話，那么，我想說，我喜歡這種態(tài)度。而這，將是我喜歡這本書的最大原因。

殘缺與高貴

倪志娟教授曾推薦我讀麥卡勒斯，之后沒過幾天，另一位朋友又向我提起了這位美國作家。倪教授和朋友都是博學(xué)之人，出于對他們的信賴，我很快就買了麥卡勒斯的兩本書：長篇小說《心是孤獨的獵手》和中短篇小說集《傷心咖啡館之歌》。

這兩本書的封面，都印有麥卡勒斯的照片：她左手拿著一支筆或香煙，托著下巴，眼神幽遠。我始終分不清那到底是筆還是香煙，卻一廂情愿地把它看成是香煙，大概是覺得抽煙的女性更有藝術(shù)家的范兒吧。而由于那可能是無中生有的香煙，我又順理成章地把她看作是杜拉斯一類的前衛(wèi)作家。

《傷心咖啡館之歌》由李文俊先生翻譯，先前看過他翻譯的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他是一位有自己的語言創(chuàng)造的翻譯家，我喜歡他的譯筆。拿到麥卡勒斯的這兩本書，自然又是先讀他翻譯的，讀的還是小說集中的名篇也就是《傷心咖啡館之歌》這一篇。真正開始閱讀了，卻多少有些失望：麥卡勒斯和杜拉斯這樣的作家全然不同，絲毫不前衛(wèi)。我雖然也不是十分喜歡前衛(wèi)的杜拉斯，但是《傷心咖啡館之歌》卻多少讓我覺得有幾份笨拙。

首先是敘述。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迷戀的是昆德拉式的敘述、馬爾克斯式的敘述、納博科夫式的敘述，覺得他們的講述方式才真正能夠體現(xiàn)一個現(xiàn)代小說家的個性?？墒恰秱目Х瑞^之歌》不是這樣，它的敘述者顯然缺少上述作家小說中敘述者的那種卓遠見識或獨特腔調(diào)。我之所以不太喜歡《傷心咖啡館之歌》，首先是因為不太喜歡里面的敘述者。那個敘述者有講故事的欲望，繪聲繪色，卻難免讓我想起面包店里的大媽——熱情是熱情，卻終歸讓人覺得有些不自在，特別是她熱衷于講些小道消息，這家長那家短的，連作為聽眾都覺得不夠光明磊落。

其次是故事本身。小說和故事不能等同，但我堅持認為，好的小說應(yīng)該有一個好的故事外殼。我不覺得《傷心咖啡館之歌》的故事有多少能打動人的地方：浪蕩子馬文·馬西愛上了強悍的、男性化傾向明顯的愛密利亞小姐。愛密利亞小姐答應(yīng)和他結(jié)婚，也確實是結(jié)婚了，卻不愛他。馬文·馬西雖然曾經(jīng)是個浪蕩子，但他是真心喜歡愛密利亞小姐的。再說了，“馬文·馬西是本地最俊美的男子——身高六英尺一，肌肉發(fā)達，還有一雙懶洋洋的灰眼睛和一頭鬈發(fā)。他生活富裕，工資不少，有一只金表……”浪子自然是浪子，可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啊。愛密利亞的不近人情，難免讓我有點替這個浪蕩子不平。更讓人覺得不舒服的是愛密利亞小姐后來還愛上了一個羅鍋，也就是她的李蒙表哥。李蒙表哥又不愛她，不但不愛，還站在馬文·馬西一邊將愛密利亞小姐打敗，雙雙離去……

《傷心咖啡館之歌》多少讓我有些失望。所幸的是，我接著讀完了《心是孤獨的獵手》，并且很快就明白，我低估了麥卡勒斯。

要在簡短的篇幅內(nèi)重述故事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我也反對重述，因為這會損傷小說本身的豐富性。故事大多大同小異，在小說中，故事的主題也往往次要的。細節(jié)永遠比主題重要。

閱讀長篇小說，如若小說本身沒有附帶人物表，那么我會邊閱讀邊做一張，往往是按人物出場的順序，記下大概，免得忘記。讀《心是孤獨的獵手》時，我首先寫下的是：辛格——瘦啞巴。然后是：斯皮諾斯·安東尼帕羅斯——肥希臘人，辛格的朋友。其實安東尼帕羅斯的出場比辛格要早，不知道為什么我首先寫下的會是辛格。

他們都是啞巴，不過啞巴和啞巴之間的區(qū)別，并不比啞巴和能說話者之間的區(qū)別要來得小。“除了喝酒和某種孤獨而秘密的享受外，安東尼帕羅斯在這世上最熱衷的事就是吃。”相比之下，辛格的內(nèi)心世界要豐富得多，辛格本人也活潑得多。他總是打著手語，試圖把一切都告訴安東尼帕羅斯。在這兩個啞巴的世界當中，辛格是主動的，安東尼帕羅斯則是被動的接受者。辛格的生活，是以安東尼帕羅斯為中心的，辛格卻是另外一些人的中心，比如懷著音樂家夢想的少女米克·凱利、試圖提高黑人同胞地位的考普蘭德醫(yī)生，還有追求平等自由的杰克·布朗特、紐約咖啡館的老板比夫·布瑞農(nóng)。

米克·凱利是小說里給我印象最深的人物。她喜歡音樂，夢想著擁有一架鋼琴，夢想著成為一個音樂家?！坝幸粋€家伙的曲子，她每次聽時心臟都會縮緊。有時候他的音樂像是五彩繽紛的水晶糖，有時候卻是她所能想象的最溫柔、最悲傷的事物?！笨计仗m德醫(yī)生和杰克·布朗特，一個是黑人，一個是白人，在種族歧視盛行的年代里卻有著類似的信奉：卡爾·馬克思。而絕大部分時間里，他們相互誤解，相互沖撞。比夫·布瑞農(nóng)，這個結(jié)婚多年、早已對妻子喪失了愛的男人，對不到二十歲的少女米克懷有一種奇特的愛，讓人想起納博科夫的小說《洛麗塔》中的亨伯特·亨伯特?！八麅?nèi)心深處的一部分有時候很渴望自己是個母親，希望米克和貝貝是他的孩子?！彼秃唷ず嘁粯?，多少讓人覺得有點病態(tài)。

這四個人似乎注定是要孤獨的，這種孤獨，似乎又只有在辛格那里才能得到舒緩——“他們覺得啞巴總是能夠理解一切，不管他們想說的是什么。而且可能比那還要多”。

《心是孤獨的獵手》寫到了夢想和現(xiàn)實、黑人和白人、南方和北方、平等與不平等、理解和誤解、愛和恨……宏大敘事和微觀敘事都盡在其中，然而中心只有一個：內(nèi)心的孤獨。

也許仍舊可以從辛格開始。辛格對安東尼帕羅斯懷有愛——同性之愛，不過他們之間，很難說有多少互相理解。在安東尼帕羅斯住進瘋?cè)嗽汉螅粮裆畹哪繕怂坪蹙驮谟谂嶅X，然后去探望相距約兩百英里的安東尼帕羅斯。安東尼帕羅斯也重視辛格的來訪，不過，與其說他重視的是辛格的來訪，不如說他重視的是辛格來訪時帶來的食物。辛格以安東尼帕羅斯為中心，在安東尼帕羅斯的心目中，辛格卻并非是他的中心。

在讀小說的過程中，我常常覺得，書中的人物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誰也離不開誰。將他們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有親情、友情等種種因素，更為根本的卻是孤獨。這似乎是麥卡勒斯特有的一個邏輯。隱藏在孤獨之下的，是對理解的渴望和要求，渴望和渴望之間又總是存在著錯位。

安東尼帕羅斯跪在石階的最上面。他光著身子，笨拙地摸著舉在頭頂?shù)囊粋€東西，凝視它，好像在禱告。他自己跪在臺階中間。他光著身子，感到冷，他無法把視線從安東尼帕羅斯和他頭上的東西移走。在他身后的地面上，他感覺到他們：長小胡子的人，那個女孩，黑人和剩下的那個人。他們赤裸地跪在地上，他感覺到他們在看他。在他身后，是無數(shù)黑暗中跪著的人。

以上一段，來自辛格的一個夢。這是實在的夢，也是隱喻：安東尼帕羅斯好比是辛格的上帝，辛格本人則是杰克·布朗特（長小胡子的人）、米克（那個女孩）、考普蘭德醫(yī)生（黑人）、布瑞農(nóng)（剩下的那個人）的上帝，是“無數(shù)黑暗中跪著的人的上帝”。在這里，孤獨使得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變成了信仰與被信仰的關(guān)系。

那么，孤獨來自何處？很難說清楚。這或許是麥卡勒斯的一個體認：孤獨的存在是必然的，而孤獨本身不可解——不可解釋，也不可理解。書中有一個細節(jié)，似乎是對這種“不可解”的隱喻，那就是年僅七歲的孩子巴伯爾朝小女孩貝貝開槍的細節(jié)。貝貝是一個美麗的孩子，喜歡跳舞。巴伯爾總是貝貝的一個欣賞者?！八呀?jīng)看過一百遍貝貝跳的晚會舞——但是夏天已經(jīng)過去三個月了，對他來說，就像是第一次表演?！闭亲鳛樾蕾p者的貝貝，開槍擊中了作為欣賞對象的貝貝。心是孤獨的獵手。就像巴伯爾并不理解他為什么會開槍射擊貝貝一樣，這種孤獨不可解?！拔摇覜]想把貝貝射倒。她那么小，那么好看——我只是忍不住要對她射擊。”

射擊。忍不住要射擊。這是一個絕好的比喻。人往往會被這種不可解的孤獨擊倒，然后心甘情愿地接受那種失敗，就像小說的第二章結(jié)尾，失去了愛的對象失去了安東尼帕羅斯的辛格忍不住朝自己的胸膛開了一槍一樣。

我低估了《心是孤獨的獵手》，自然也低估了《傷心咖啡館之歌》這一中篇。讀完《心是孤獨的獵手》，我才理解了作者在《傷心咖啡館之歌》里選擇這樣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的良苦用心——突出這種孤獨的不可解，也才開始慢慢進入馬文·馬西、愛密利亞小姐、李蒙表哥三者的世界。

在閱讀這兩本書的過程中，我也常常被那種孤獨感包圍。那種孤獨，又不僅僅是孤獨，不是那種僅僅停留在孤獨層面的孤獨。毋寧說，那是一種高貴的孤獨。這種高貴，來源于書中人物本身的豐富——情感的豐富、靈魂的豐富。不管是哪一個人，心里都有著理想和愛。他們的生活邏輯都把善和愛納入其中，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里都有一個彼此所不能抵達的領(lǐng)域，不過會有善和愛從那個領(lǐng)域生發(fā)出來。他們自身的靈魂世界也自有殘缺，不過他們在面對他人的時候，大多是懷有諒解和同情。辛格就是一個例子。他是個啞巴，卻善于傾聽。從辛格身上，從考普蘭德醫(yī)生、杰克·布朗特、米克、布瑞農(nóng)身上，從那“無數(shù)黑暗中跪著的人”身上，都能夠看到一種高貴的氣質(zhì)，一種為人所特有的高貴氣質(zhì)。

在讀完這兩本小說之后，我轉(zhuǎn)而開始閱讀葉芝的《凱爾特的薄暮》。也許閱讀本身就自有其機緣，一本書和另一本書，會以其特有的方式聯(lián)接起來。葉芝在這本書的自序中寫道：“人所看到、聽到的事情，均為生命之線，倘能小心將之從混亂的記憶軸上拉出，誰都可以用它來任意編織自己想要的信仰之袍。我和別人一樣，也編織了我的袍子，我要盡力用它來溫暖自己，倘若它能合身，我將不勝欣慰?！?/p>

這恰恰印證了我的一些想法：麥卡勒斯小說中的人物何嘗不是這樣？考普蘭德醫(yī)生、杰克·布朗特、米克、布瑞農(nóng)，還有那“無數(shù)黑暗中跪著的人”，他們不正是把和辛格有關(guān)的“生命之線”編織成了各自想要的“信仰之袍”嗎？雖則他們未曾確定這件信仰之袍是否“合身”。

辛格之死，就是他們考慮信仰是否合身的時候。對于考普蘭德醫(yī)生來說，“那個白人”辛格的死“的確在他的內(nèi)心投下了悲傷的陰影。除了他，他還沒有對其他白人那樣談過話，他信任他。而他的自殺之謎讓他困惑和無助。這種悲哀既沒有開始也始終沒有結(jié)束”。至于布朗特，“他剛聽說辛格自殺的消息時，感到的并不是悲傷——而是憤怒?！边@種憤怒，來自信仰之袍的“不合身”——“他給了辛格一切，而這個男人自殺了。他四面楚歌”。在米克那里，她將辛格之死和她的成長聯(lián)系在一起；比夫布瑞農(nóng)則從辛格的死之中，目睹了“人類的斗爭和勇氣”，因而“心靈開闊”。那些“無數(shù)黑暗中跪著的人”，也紛紛來參加辛格的葬禮。

辛格是否一個合格的“上帝”，和辛格有關(guān)的記憶是否一件合適的信仰之袍，不同的人會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而麥卡勒斯使我們相信，每個人，不論是考普蘭德醫(yī)生還是杰克·布朗特，不論是米克還是布瑞農(nóng)，還有那“無數(shù)黑暗中跪著的人”，都從辛格那里有所得，從和辛格有關(guān)的信仰中有所得——盡管他們也有所失。他們的這種態(tài)度，正是體現(xiàn)了積極生活的勇氣。而在這樣的勇氣當中，我們能看到作為人的高貴。

也許，我們可以以葉芝的話來結(jié)束：“講故事的人吶，讓我們大膽向前，盡管去抓住心靈需要的任何獵物吧，不要害怕。”我深信，這也是麥卡勒斯在《心是孤獨的獵手》里想要說的。

責任編輯 朱亞南

李德南：1983年生，先后就讀于上海大學(xué)哲學(xué)系與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獲哲學(xué)碩士、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現(xiàn)為廣州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研究院青年學(xué)者、專業(yè)作家，兼任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客座研究員、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xué)中國語言學(xué)院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導(dǎo)師、廣東作協(xié)簽約作家、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提名評委等。在《南方文壇》《文藝爭鳴》《花城》《山花》等報刊發(fā)表各類文章約60萬字，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著有《途中之鏡》《遍地傷花》《深圳故事的十二種講法》（合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