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旅館

周樹蓮

自從我家所在的地方被開發(fā)成旅游景區(qū)后，就不斷地有城里人相繼來這里度假旅游，為了賺錢，我把我家的老屋重新歸置了一番，開了一家旅館，因為老屋后面有眼珍珠泉，我便給旅館起名叫珍珠旅館。那時候，溝里開旅館的人家還不多，我的旅館開張后，每逢周末或節(jié)假日都爆滿。

林健康是我接待的一個與眾不同的客人，別的客人都是利用法定休息時間來，林健康卻是在別的客人都走了之后才來，來了也不愛講話，總是一副疲倦的樣子，給人的感覺像是害了病一樣。林健康每次來都住上一兩個晚上，白天一個人到山上去，坐在山頂或半山腰，一坐就是半天。晚上獨(dú)自一個人關(guān)在屋子里也不出來，性格很是怪異。而且每次來都自帶床單和洗漱用具，盡管我告訴她每走一個客人我都會把房間重新收拾整理一遍，把床單被罩都換掉，可她依舊有備而來，我也就不再說什么。來的次數(shù)多了，她包了我的一個房間，那個房間靠近里頭，窗前是一株我新移栽的桃樹，正是春天的時候，桃花開滿了枝頭，煞是好看。

和林健康真正走近是她包了我的房間之后，那天晚上，我做好飯菜等她下來吃飯，她卻遲遲不見動靜，我只得去敲她的房門，房門沒鎖，里面?zhèn)鱽硭⑷醯穆曇?，我推開門，見她躺在床上，身體蜷成了蝦米。

你怎么了？我驚慌地走過去。

胃疼。她有氣無力地說。

你等著，我跑出去，在我盛藥的抽屜里翻找出一堆治療胃病的藥拿給她，她挑了一盒斯達(dá)舒，吃了一粒，重又蜷成蝦米狀躺在床上。我為她蓋上被子走出房間。那一晚上我去了幾次她的房間，發(fā)現(xiàn)她都睡得不是很踏實。

第二天早上，我做了碗雞蛋臥面端給她，她吃得很香，熱氣蒸騰中她原本疲倦的臉顯得紅潤起來。我問她，怎么突然胃疼？她放下碗糾正我說，不是突然，是一直，上大學(xué)時胃就不好。那可得注意，少吃涼的，這么年輕就落下毛病，老了怎么辦？我說。

她突然笑了一下，說，看你年歲不大，怎么說起話來跟我媽似的。

我也笑了說，那我也老了唄。

就是那天我知道她叫林健康，一個很像男人的名字，林健康在一家大公司工作，是一個部門經(jīng)理，據(jù)她說她是在一堆男人里面打拼出來的。我說她是女強(qiáng)人，她笑笑不否認(rèn)。我這不是瞎說，盡管林健康臉色不大好，但從她的言談舉止上還是能夠看出她是一個干練且雷厲風(fēng)行的人。

那次之后，林健康再來，逐漸地和我話多了起來。別的客人習(xí)慣性稱我為老板，林健康不叫我老板，而叫我李姐。這一天，我做了林健康愛吃的壇燜雞和幾個小菜，林健康從車子的后備箱里取來兩瓶紅酒，來到我房間，打開一瓶，為自己滿上一杯，又為我倒了一杯，我忙阻止，說自己喝不了這酒。她說沒事，喝習(xí)慣了就好了。為不掃她高興，我只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紅酒我是第二次喝，第一次是那年去縣城參加一個親戚的婚禮，當(dāng)時酒桌上擺了一瓶紅酒，那時我錯把紅酒當(dāng)成了飲料，喝了兩杯后覺得頭暈，后來才知道這紅顏色的東西是酒不是飲料。

邊吃邊喝的過程中，林健康突然問我做夢嗎？我笑了說，做呀，誰不做夢呀。

做過跟同一個人有關(guān)的夢嗎？林健康看著我問。

跟同一個人有關(guān)，這倒沒有過，我搖搖頭，你做過？

做過，而且經(jīng)常做。林健康喝光了杯里的酒，又為自己斟滿了一杯，開始說她的夢。

第一次做與同一個人有關(guān)的夢是半年前，那天夜里下著雨，我是看完《莎翁情史》入睡的，睡著后我夢見我在大海邊散步，當(dāng)時我赤著腳，雙腳踩在白色的沙灘上，沙灘很松軟，我的腳踩下去很快便被白色的沙子覆蓋了，我抽出腳接著往前走，走著走著，突然感到一陣內(nèi)急，想找個廁所去方便，可怎么也找不到，沙灘上到處是人，急得我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忽然我看到不遠(yuǎn)處的一座巖石，慌忙跑過去，隱到巖石的后面，當(dāng)我方便完提起褲子準(zhǔn)備離開巖石時，猛然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沖著我笑，那是我的同事紅泥。我尷尬地臉一紅，我想她肯定是看到了我剛才的狼狽樣子，我離開巖石沒理她。這個夢做完后，本來沒覺得什么，可第二天早上上班，在樓道碰到我叫紅泥的同事，她望著我不說話只是笑，光笑也沒關(guān)系，同事之間見面點頭一笑是常事，可紅泥那天早上的笑卻跟我昨夜夢里的笑一模一樣，她不是微笑，而是譏笑，是不懷好意的笑。好像她看見了我昨晚在巖石后的狼狽一樣，這讓我很不舒服，我沉下臉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就走開了。

這個夢不久，我又做了一個與她相關(guān)的夢，我夢見我們倆在同一個辦公室辦公，本來作為經(jīng)理我一直是一個人一個辦公室，她搬進(jìn)來讓我很不快。盡管她對我處處賠著小心，可我還是看不上她。她的穿著很寒酸，衣服全是網(wǎng)上買的偽劣品，穿上十天半個月，衣服就起了球，帶著靜電，整天沾滿了灰塵。光這還不夠，還要每天面對她那張苦大仇深的臉，面對這樣一張臉也就罷了，還得每天聽她那口帶著方言的普通話，聞她身上那股劣質(zhì)難聞的香水味兒，按說沒有那經(jīng)濟(jì)條件你就別噴香水了，可她偏要噴，劣質(zhì)香水味兒每天熏得我頭疼。一次，趁她不在，我翻出她那瓶劣質(zhì)香水扔到了衛(wèi)生間的垃圾桶里，她是第二天想噴香水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香水不見了的。看著她滿世界翻找，我靜默不動，最后她查找無望，抬起頭問我，看到她的香水了嗎？我頭也不抬地告訴她扔衛(wèi)生間垃圾桶了。

你怎么能隨便扔我的東西，她十分生氣。你的東西污染了我辦公室的環(huán)境，不扔它難道還留著不成。我抬起頭盯著她說。

你——她氣得一跺腳，扭身跑了出去。我想她是去衛(wèi)生間找她的香水了。

果不其然，不大工夫她跑回來，兩手空空地質(zhì)問我，為什么把她的香水扔掉。我說，就因為它是劣質(zhì)品，勞駕要噴就噴價格貴一點的，別拿這劣質(zhì)品熏人。

她聽了臉立刻紅了，扯著脖子和我吵了起來。說那香水味兒是她媽媽最喜歡的味道。你說多可笑，她媽媽喜歡那味兒，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告訴她既然她媽媽喜歡那味兒，就回家去噴好了，別在辦公室里噴。她說她媽媽死了，說完坐在椅子上用手捂住臉。這我可沒想到，我有些吃驚，按說她噴那香水是想念她媽媽，我不該跟一個死人較勁，可是一想到那難聞的刺鼻的香水的味道，我就頭疼，我真的受不了那個味道。我狠下心，警告她如果再把這種劣質(zhì)的味道帶進(jìn)辦公室里來，我就會把她轟出辦公室。她抽泣了一會兒，突然仰起臉，挑釁似的說，我就要噴，而且天天噴，你管不著。

你再噴一下試試，她的話激怒了我，我啪地把手里的鼠標(biāo)往桌子上一摔，和她吵了起來。

吵著吵著，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她突然變成了一只蜥蜴，在屋子里瘋狂地爬上爬下，最后爬到我的腳邊想咬我，我一腳把她踢到了墻角，她躺在墻角翻著白肚皮，幾次想把身子翻過來都沒成功，我看到她的下唇流著血，疼得不停地哼哼，我理都沒理她，關(guān)門走出了屋子。

第二天上班，開全體會的時候，我看到她的下唇有一塊傷，露著鮮紅的肉，她隔著寬大的會議桌不時向我投來憤怒的一瞥。我則裝作什么也沒看見，心里卻得意得不行，我知道她唇上的傷是我昨天夜里踢的。

你說你在夢里把她踢傷了？而且第二天她就真的受傷了？我對林健康的夢驚訝不已，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情。

誰都會認(rèn)為這不是真的，但這卻是千真萬確。林健康喝了口酒，眼睛盯著我，慢慢地變得嚴(yán)肅起來。

這個夢不久，我高興的心情還沒有平復(fù)下來，我就又夢到了她，而且她在夢里開始對我進(jìn)行報復(fù)。那天，我剛寫好一個項目書，就被總經(jīng)理叫了去，等我從總經(jīng)理辦公室出來回到自己的屋子，覺得屋子里有些異樣，我查看了一下桌子上的文件一樣不少，可就是感覺不對勁兒，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是我屋子里多了一股怪味兒，這怪味兒是一種劣質(zhì)香水味兒，我知道是紅泥來過了。她來我辦公室干嗎，我很納悶兒。當(dāng)我打開電腦準(zhǔn)備修改項目書的時候，電腦里的項目書卻找不到了，我這才知道紅泥來我屋子的目的，她刪了我的項目書，想看我的笑話，讓我在明天的項目會上丟丑。雖然她刪了我電腦桌面上的項目書，可她不知道我所有的文件都是有備份的，這是我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就是為了預(yù)防有什么突發(fā)事件，文件出了問題好能找到。我輕而易舉地找回了我的項目書，這是紅泥想不到的。為了不讓她看出我找回了項目書，我和她演了一場戲，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我裝出一副焦急懊惱的樣子，飯也吃不下，故意唉聲嘆氣。紅泥果然中了計，她高興地和別人大聲說笑，路過我身邊時還大聲哼著那首《大王叫我來巡山》里邊的兩句歌詞，她唱：大王叫我來巡山，抓個和尚做晚餐?？此歉钡靡獾臉幼樱欢ㄊ前盐耶?dāng)成了那個即將被做成晚餐的和尚。我在心里暗自好笑，罵她真是個愚蠢的小妖精。不用說，項目會上我順利通過，她的如意算盤落了空。

故事說到這里，林健康忽然笑了一聲，說，跟我斗，她還嫩點兒。

你跟那個叫紅泥的同事有矛盾？我問。

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矛盾，我就是覺得她野心太大，沒來三天半就想踩著別人往上爬，不把別人放眼里，其實她自己會什么，屁都不會。林健康不屑地把一個啃過的雞骨頭扔到桌子上，仿佛她扔的不是雞骨頭而是那個叫紅泥的女人。

望著林健康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沒有那個職場經(jīng)歷，不能想象她與那個叫紅泥的女人之間微妙的關(guān)系。

跟你說這些，你是不是不愛聽。見我不說話，林健康問。

沒有，我只不過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我說。

你不用說，你聽我說就成，我得找個人說說，說出來心里痛快。林健康喝了口酒，接著說她的夢。

就在上上個星期，我夢到我去逛商場，那是個坐落在市中心的一家大型購物商場，我從一樓的售鞋處，逛到二樓看內(nèi)衣，買了一套愛慕的內(nèi)衣內(nèi)褲，又坐電梯上四樓看女裝。我一個牌子一個牌子地轉(zhuǎn)，轉(zhuǎn)到玫而美的時候，我看上了一件套裙，讓售貨員幫我找了一件我穿的號碼，便去了試衣間。當(dāng)我穿上那件套裝，低頭穿鞋的時候，我猛然發(fā)現(xiàn)在試衣間凳子底下靠墻角的位置，有一個東西閃閃發(fā)亮，我湊過去，竟是一枚鉆戒。我把那枚鉆戒拿在手上端詳，那鉆戒的圖案呈心形，上面鑲嵌著無數(shù)顆小星星，閃著耀眼的光芒。

我把鉆戒戴在手上，剛想欣賞一番，就聽售貨員在外面問我穿好了嗎？我嚇得趕忙退下鉆戒，毫不猶豫地裝進(jìn)了包里，衣服也不試了，穿上自己的衣服背起包拉開門，迎面碰上一男一女，女的推門進(jìn)了試衣間。我把衣服還給售貨員說了句不合適，轉(zhuǎn)身想走，卻被那個女人叫住，問我剛才在里邊看沒看到一枚鉆戒。我說沒有。話剛說出口，不知紅泥從哪里冒了出來，對女人說，就在她包里。

你胡說，我的臉騰地紅了，下意識地捂緊包，生怕里邊的鉆戒自己跑出來。

翻翻她的包，看看在不在她包里。說著紅泥帶頭沖過來搶我的包，我雙手捂住包掉頭就跑，紅泥在后邊緊追不放，好像丟鉆戒的是她而不是那個女人。就在紅泥即將抓住我包的一剎那，我急了，掄起包朝她的腦袋上狠狠地砸了下去，就聽見哎喲一聲，紅泥抱著腦袋蹲在了地上，然后我就醒了。林健康身子懶散地靠在椅背上，頭向上揚(yáng)著。說實話，我不是見財眼開的人，我從來不會貪圖別人的東西，小的時候撿到五毛錢我都要交到警察手里邊，可我不知道我怎么會做這樣一個夢。像個賊一樣，真是不可思議。

望著林健康無奈的目光，我沒有說話，我無法解釋她為什么會做這樣一個夢，我給不了她一個答案，或許林健康也并不想從我這里找到答案。她向上挺了挺身子，接著說，轉(zhuǎn)天早上來到單位，去食堂吃早點，猛抬頭，發(fā)現(xiàn)紅泥和公司里一個叫焉的女孩坐在我斜對面的桌子上吃飯。我聽見那個叫焉的女孩問紅泥，怎么今天這么沒精神？紅泥說，頭疼，睡了一宿覺醒了頭就疼了起來，好像讓人打壞了我的腦袋。紅泥表情痛苦地說。我知道她頭疼肯定是我夢里用包砸的。

你說，她——紅泥怎么會跟我做同樣的夢。說到這里林健康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問。

也許是湊巧。我說。

怎么會那么巧呢，真是荒誕。林健康說完端起酒杯一揚(yáng)脖兒，杯里的酒便見了底。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林健康喝酒的架勢像喝白開水一樣。

這個荒唐的夢做過沒幾天，我又做了一個更可氣的夢。林健康給自己倒上酒接著說，我們公司每年年終考核都要打分評優(yōu)，打分分兩張表，經(jīng)理以上人員一張表，普通員工一張表，大家互相打分，誰的得分高誰就干得最出色，獎金也拿得最高。打分之前，就有人告訴我紅泥在四處拉人給我打低分，知道這個消息，我都沒當(dāng)回事，我的業(yè)績在那兒擺著，大家有目共睹，她這只小蝦還能翻起多大的浪?？墒鞘聦嵶C明我真的低估了這只小蝦米，打分那天，我在七個部門經(jīng)理當(dāng)中竟然是最低分，這讓我肺都?xì)庹?，我在會場上指著紅泥當(dāng)眾質(zhì)問她在背后搞鬼。她不承認(rèn)說自己沒搞鬼，我氣得渾身哆嗦，但又不能把告訴我消息的人出賣了，于是我就說，你說你沒搞鬼，那你指燈發(fā)誓，如果你搞了鬼就出門讓車撞死?；蛟S是我讓她起的誓太毒，她不肯發(fā)誓。我說你不肯發(fā)誓就說明你的確在背后搞鬼了，我一步步緊逼她，最后把她逼急了，她說，我搞鬼了你能把我怎么樣，我討厭你，我就是要不惜一切代價搞垮你。她的樣子有些歇斯底里。我說你承認(rèn)就好，然后我對總經(jīng)理說，像這樣的人能做出這種事情，說明這個人人品有問題，我建議公司開除她，或者扣除全年獎金，永遠(yuǎn)不予重用。見我說出這種話，紅泥先是一愣，然后大叫一聲瘋了一樣張牙舞爪地?fù)湎蛭?，由于她和我的距離比較遠(yuǎn)，再搭上她怒火中燒，在跑向我的時候，她腳下不知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使她的身體一下子趴在了地上，這讓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很難堪，從地上爬起來之后，她更加惱羞成怒像個跳梁小丑一樣瘋狂地跳上跳下，可是不管她怎么瘋狂她都近不了我的身，折騰了一通之后，她精疲力竭地暈倒在地上。第二天，我在走廊上見到她，她蔫頭耷腦的，沮喪得很。她雖然老實了，可我的氣卻沒有消，想起夢里她做的勾當(dāng)，我的火氣就往腦門上躥，說實話我當(dāng)時真想上去抽她倆嘴巴子，竟然想拉幫結(jié)伙搞垮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林健康憤怒的表情中透著一股鄙夷。

我勸你還是跟那個叫紅泥的同事和好，我說，解鈴還須系鈴人，我想如果她整天跟你做同樣的夢肯定也不好受。

我跟她和解，絕不可能，我寧肯繼續(xù)做這種倒霉的夢，也決不跟她和解。林健康坐正了身子，提高了聲音。

你們也沒有仇，何苦這樣相互折磨。我說。

仇？你還別說，如果那也算仇的話。聽我這么說，林健康緩和了下語氣，把剛端在手里的酒杯重又放下。去年，不，應(yīng)該是前年，她來我們公司應(yīng)聘，那時我正在人事部做經(jīng)理，看了她投的簡歷，覺得還不錯，就叫她來面視。你相不相信人跟人是有眼緣的。有眼緣的人一見如故，沒有眼緣的人見一面就夠了，我跟紅泥就屬于后一種，雖然她簡歷寫得挺好，但通過面試我覺得她的工作能力并不像她簡歷上寫得那樣強(qiáng)，而且這個人說話目中無人，好像自己有多大的本事，所以我沒有錄用她。后來，我調(diào)離人事部來到現(xiàn)在的部門，沒出半年，我發(fā)現(xiàn)她竟然來公司上班了，我很奇怪她是怎么進(jìn)來的。后來聽說她是走了一個朋友的關(guān)系，我記得她來公司上班后見到我的那天，擺出了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勢，竟然連招呼也沒打，裝作沒看見就在我眼前過去了。真是年少輕狂，我暗自覺得好笑，她托人進(jìn)了公司又能怎么樣呢，熬到我的位置早著呢。何況就她那樣的也有不了什么大出息。

你肯定是在她面試的時候說了些什么話傷了她，她才記恨你。我說。

我當(dāng)時對她的目中無人、狂妄，告誡了她一番，但我是好意，讓她下次應(yīng)聘時汲取教訓(xùn)。沒想到她竟然記了仇。小人真是個十足的小人。林健康又喝了一口酒，瞇著眼睛說，如今我讓小人纏上了，一睡覺她就跑到我的夢里來，弄得我現(xiàn)在開始怕睡覺。每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看書，看電影，上網(wǎng)，用此來消磨時間。實在困急了才瞇一會兒，可這也不是辦法呀，晚上不睡覺，白天就沒有精力工作，因為睡不好覺，我白天的工作都出了好幾次差錯了，我讓這個女人搞得精疲力竭。如果照這樣下去我非瘋掉不可，這夢太折磨人了。早晚有一天我會把這個女人殺了。林健康微閉的目光殺氣騰騰，她一動不動地盯著手里的酒杯。

你可別犯傻，殺人是要償命的。我被她的話嚇了一跳，一下子抓住林健康的手，好像她現(xiàn)在就要去殺人似的。

你以為我會真的動手殺了她嗎？林健康哈哈一笑，我才沒那么傻，既然我在夢里能把她踢傷、砸傷，我就能在夢里用把刀把她砍死，剁成肉醬，用槍把她打死，或者用繩索把她勒死，總之我能在夢里殺死她，然后我就解脫了。

林健康的話讓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我說，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殺她。

可惜你不是我，林健康冷笑了一聲，我一定要把她殺了，只有她死了，我才能擺脫這無休止的折磨。

林健康說完，端起酒杯又要喝。你不能再喝了，你已經(jīng)喝得不少了。我奪下林健康手里的酒杯，起身去沏了一壺茶，等我把茶端過來的時候，林健康已經(jīng)把杯里的酒喝光了。見我嗔怪地望著她，林健康說，沒辦法，我現(xiàn)在只有用酒來麻醉自己，酒真是好東西。林健康打了個響嗝，伸手去夠桌上的另一瓶紅酒，我這才發(fā)現(xiàn)林健康已經(jīng)獨(dú)自喝光了一瓶紅酒。我把酒瓶拿開，返身放到另外一張桌子上，倒了杯茶給她，對她說，聽我說，你必須去跟那個叫紅泥的同事和解，這樣你才能好起來，不然的話你的精神真的會出問題。

住嘴，你讓我去跟她和解，你腦子進(jìn)水了吧，林健康用手指著我，兩眼閃著怒火，她算他媽什么東西，婊子，窮鬼，小人……林健康扯下往日的斯文，一大堆骯臟的話瞬間從她的口里傾瀉而出。

你只有和她和解了，你心里才能安寧，我拿下她指著我的手大聲說。

別想，我寧愿死也不會和那婊子和解。林健康站起來，手用力一揮，由于勁頭過大，使她顯些摔倒?？吹搅纸】悼衽?，我只得閉了口，等著她自己停止。罵了一陣，林健康終因一段時間以來精神過度緊張而虛弱下來?？粗Ａ叩匕c坐在椅子上，我知道我再說什么林健康也不會聽進(jìn)去，只得把她扶回房間，讓她休息。躺在床上，林健康始終大瞪著眼不肯閉上，她是怕睡著了，又接著做那些纏人的夢?？粗纸】颠@個樣子，我真的有些可憐她，她之所以反復(fù)做這些夢，我知道那是因為她的良心化成了那個叫紅泥的女孩子的模樣，讓她和她和解，清除煩惱。可林健康卻不愿承認(rèn)這些。

第二天上午，林健康一臉倦容地驅(qū)車離開了我這里。

暑熱很快過去，天漸漸地涼快起來，秋天來的時候，山巒間色彩斑斕，很多城里人又相約著涌向這里，他們?nèi)ド介g拾紅果、栗子，享受大自然的美景，我的珍珠旅館每個周末都熱鬧非凡。因為一個房間被林健康包了，住不上房間的游客看到林健康的那間房空著，要求住到那個房間里去。因為林健康好久沒來，我也不想讓那房子繼續(xù)空下去，于是便給林健康打了電話，一連打了幾次林健康都沒接，我便私自做主打開那個房間讓客人住了進(jìn)去。

打開林健康的房間不久，我又給林健康打了電話，這回通了，我向林健康說起房子的事。林健康說，住吧，說她不知道還能不能來我這里，電話里林健康虛弱不堪，我擔(dān)心林健康出了什么問題，還想問問她的近況，林健康卻把電話掛斷了。

不久之后的一天夜里，我夢到林健康穿著一襲黑衣黑裙，高挽發(fā)髻，驅(qū)車來到我的旅館，還是那輛白色的豐田，當(dāng)她打開后備箱的時候，我看見后備箱里睡著一個女人，女人蜷縮著身子躺在后備箱里，一縷頭發(fā)幾乎遮住了整張臉，我推了推女人，想叫醒她，女人睡得很死，我又拍了拍女人的臉，女人的臉冰涼，我有些納悶，還沒到深秋女人怎么會凍成這樣，我又去試了試女人的鼻息，女人竟沒有呼吸，我嚇得“媽呀”一聲跳出老遠(yuǎn)，林健康見我嚇成那樣，哈哈大笑起來，我在林健康的笑聲中驚醒，捂住怦怦亂跳的心口，打量著屋子里熟悉的環(huán)境，才知道是一場夢。

第二天一早，我便控制不住地打了林健康的電話，林健康接電話的聲音還是有氣無力，我沒有對她說起我的夢，而是小心地問她還做夢嗎。她說，天天做。我說還是那女人。她說，對，還是那女人。

這樣大約過了半年，第二年春天，四月的一個星期五，那天傍晚，我的旅館在沉寂了一個冬天之后，又迎來了一批城里的客人。我在前臺登記、發(fā)房卡，好一陣忙活。忙活完前臺，吩咐后廚為客人們做晚飯。

在等待晚飯的過程中，一個中年婦女閑著沒事，跑到前臺和我聊天，前臺的吧臺上放著一本我常用的筆記本，那本筆記本由于用得時間過久，紙的兩邊已經(jīng)打了卷兒，那上面有我記載的客人們訂房的電話、姓名和房間數(shù)，女人邊和我聊天邊隨手翻看著筆記本，翻著翻著，女人忽然停住，抬起頭驚訝地問我，你認(rèn)識林健康？

林健康？我被女人問得一愣，一時間大腦有些短路，順著女人手指的方向，我看見在筆記本的中間一頁我用黑筆寫著林健康的名字和聯(lián)系方式，這時候，我才突然想起林健康，那次電話之后，我已經(jīng)有很久沒有跟林健康聯(lián)系過了。

你也認(rèn)識林健康，我問女人。

認(rèn)識，林健康原來是我同事，女人說。

她有好久沒來了，我說。

她死了，女人說。

死了？我一臉驚愕地看著女人。

去年冬天開車和一輛貨車撞上了，死了有三個多月了，女人說，我記得特別清楚，還是我和同事幫著她家里人處理的后事。那天特別奇怪，林健康死的那天下午，我們另一個女同事，在租住的房子里猝死，兩人相隔僅四個小時，女人伸出四根手指頭在我眼前晃了晃。

那個女人是不是叫紅泥？我問。

你怎么知道？女人睜大一雙好看的丹鳳眼吃驚地望著我。

我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這么說來，林健康真的在夢里殺死了那個叫紅泥的女人，就像她用腳踢她的嘴，她的嘴就露著鮮紅的肉，用包砸她的頭，她的頭就疼起來一樣，這最后一次夢中的謀殺終于在醒來后的幾小時里在另一個人身上起了作用，這真的可能嗎？如果這不是真的，難道是林健康忍受不了這無休止的夢境折磨選擇車禍尋求解脫，那個叫紅泥的仇敵見林健康死了，不肯善罷甘休追到陰間去繼續(xù)折磨她？太可怕了，一陣恐怖襲來，我不敢再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