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孩子，我并沒有突然變偉大

摩米

承認吧！很多時候我們是在利用孩子滿足自己的需要

朋友是個年輕的媽媽，有段時間她有個苦惱，就是孩子習(xí)慣了姥姥的照看，晚上被父母接回家就很不樂意。這讓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朋友問我有沒有這樣的一種理論：“孩子從小跟爸爸媽媽睡，對身心健康會帶來更多的好處?！奔偃缬羞@個結(jié)論，她就可以更理直氣壯一點，堅持把孩子接回家。

可惜，我沒有這種理論。

我在想，這種理論真正的用途在哪里呢？也許她希望用這個說法鎮(zhèn)住自己的父母：“這是為孩子好?！币苍S用來爭取老公的支持：“這是為孩子好?！币苍S是在心里對哇哇大哭的孩子交代：“寶貝對不起，我知道你不樂意，但這么做是為了你好。”她需要一個強有力的東西，來調(diào)節(jié)與父母、丈夫，以及孩子之間的關(guān)系。這個東西就是“為孩子好”——但她真只有這一個東西可用嗎？

我問她：“你想接孩子回家嗎？”

她兩眼放光，點點頭。我說：“那就好了。你是孩子媽媽，晚上想接你孩子回家睡覺，這是你作為媽媽理直氣壯的需求，你可以用你自己?！?/p>

我把“你”這個字特別讀得很重，意思是“你管他們呢，你有你的權(quán)利”。她覺得我說得有道理。但是想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對：但是孩子不愿意??！孩子的需求是跟姥姥一起睡，他哭鬧打滾不跟我們走，怎么辦？

我說，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澳阌心愕男枨?，孩子有孩子的需求，免不了會有沖突?！敝攸c是，沖突并不壞，它是人際關(guān)系、親子關(guān)系中的必經(jīng)之路。每個人都在沖突中學(xué)習(xí)各種應(yīng)對的策略。像我這位朋友，在職場上也是處理沖突的一把好手（尋求理論支持，正是她的策略之一）——如果放到職場以外的場合呢？

“生活中我可以撒嬌??！”她恍然大悟。

“好辦法，你可以試試跟孩子撒嬌?！?/p>

后來跟很多人講這件事情，有些人的反應(yīng)出乎我的意料，比如有人說：“這個觀點太可怕了。利用孩子滿足大人的需要，把孩子當成什么了？”

我心里忍不住想反唇相譏：“不然呢？難道當初有誰想生孩子的時候，問過孩子的需要嗎？”

好，我終于鼓起勇氣說出了這句話。

孩子是為了滿足大人才來到這世界的，不是嗎？

我自己也是一個父親。有一天，我和一位老師談到養(yǎng)孩子的煩惱。我很懊惱地發(fā)現(xiàn)，我對女兒表現(xiàn)出的不耐煩，其實是在處理我自己的沖突。我有點自責(zé)，讓女兒負擔(dān)了不該她承擔(dān)的東西。我的老師非常體貼地寬慰我：“沒事，孩子從來都在負擔(dān)不屬于他們的東西。當初就是為了滿足大人才被送來這個世界的。根子上已經(jīng)這樣了，后邊還在乎多那一點半點嗎？”

可這句寬慰，真是溫暖人心……涼透脊背。

我一開始難以接受這個說法，聽上去太過于刺耳，刺耳是因為它刺破了一些真相。

我現(xiàn)在認識到，任何一個為人父母或者打算做父母的人，都在承擔(dān)某種無形的壓力。一個不言自明的壓力就是：你必須從孩子的利益考量自己的一言一行。“一切為了孩子”“父母應(yīng)該是無私的，一切應(yīng)該是為了孩子”，導(dǎo)致我們對很多真相視而不見。我也是當了好幾年的父親，才敢于說出相反事實：

從頭到尾，我是在為了我自己。

我們小區(qū)有一片人工湖。從我家搬進這個小區(qū)開始，我就覬覦著給我女兒買一艘遙控軍艦，“她肯定喜歡在湖上開船的感覺！”——明眼人顯然看得出誰“肯定喜歡”。我對她好，首先是出于“我”想對她好，其次我才會考慮“她”想不想要。買玩具是這樣，別的事也一樣。

我想這也是一種父愛吧。我愛她，愿意盡一切可能滿足她。但承認這一切的前提是：首先是出于“我”想這么做，而不是把一切歸因為“她”。

我們太自以為是，太小看孩子

很多家長聰明、自信，接受過良好的教育，但是一遇到育兒問題就陷入了深深的迷惑。這些理論自身就充滿了矛盾：“孩子愛吃零食，是讓他放開吃呢還是不準他吃？”放開吃，怕把他慣壞了；不準他吃，怕把他憋壞了。兩邊都為他好，到底該聽誰的？——遇到這種困擾，我以為問題并不在于找到標準“答案”。

問題在于：父母太自以為是，太小看孩子了。

假如你不準孩子吃零食，而他也聽話，這件事就有兩部分，一是你的禁止，二是他的服從。如果看不到后半部分，以為一切是父母獨斷，就會覺得孩子是手里捏來捏去的一團橡皮泥，塑造成型全由父母。但孩子是活的人，無論他有多小，有一些事情他可以接受，另一些事情他不會接受（想一想，他有多少次拒絕過你）。就算他任人擺布，也是他選擇了任你擺布。

他在以自己的方式，爭取怎么樣“對他好”。

而這年頭的父母都覺得，自己隨隨便便出點錯，就足以毀掉孩子的一切努力——所以我一直覺得，照顧和貶低是一枚硬幣的兩面。無微不至地呵護一個人，生怕丁點風(fēng)吹草動，往往也在暗示，這人已經(jīng)脆弱到一碰即碎的程度。

很多人向我抱怨青春期的孩子不合作：“明明為他們好，怎么都聽不進去！”我的回應(yīng)是：“如果他們覺得是為自己好，他們就已經(jīng)聽進去了?！蔽蚁嘈旁谌魏吻闆r下，一個人總能從環(huán)境中選擇吸收他想要的東西——自然，那未必是別人眼中他的最佳選擇。又自然，別人的看法他也可以選擇聽與不聽。

而父母一定還是擔(dān)心：“孩子確實沒法為自己負責(zé)??？”“小孩怎么可能做出正確的選擇？”“萬一他吃喝嫖賭怎么辦？”出于這些擔(dān)心，對孩子進行引導(dǎo)和規(guī)范，那是父母天經(jīng)地義的職權(quán)。而這些規(guī)范，與其說是為了“孩子的未來”，不如說是安撫此刻“父母的擔(dān)心”。畢竟，誰又有什么本事斷言未來呢？

如果父母沒辦法把孩子當作是自己以外的獨立個體，一個有想法、有主見、有能力的個體，也就沒辦法把自己從“父母”的壓力中解脫出來。

這正是絕大多數(shù)育兒文章、育兒理論讓我不適應(yīng)的地方。它們把孩子們看得太無能，又把父母的位置抬舉到無限高。這種揚抑反而在相當程度上限制了父母成為自己、使用自己。就像文章開頭我那位朋友，她到處尋求理論的支持。但她差一點忘了，她一直都有充分的權(quán)利，表達和爭取她想要的一切。

因為“媽媽”的角色太過于重大，她對自己的需求視而不見。就像時刻頂著一個易碎的，又比自己貴重十倍的花瓶往前走，怎么會走得安心？

但在我們的文化語境里，做一個“好媽媽”“好爸爸”要比做“自己”正確太多了。父母做一切都是為孩子。就算傷害孩子，剝削孩子，也打著“為了孩子”的旗號——不累嗎？帶孩子本就不易，更何況時刻還要哄騙自己。

真的，這篇文章里我說了很多政治不正確的話。這里我還要多加一句：

孩子的需要，并不是世上唯一的需要。

我們大可不必假裝我們的英明與偉大

每一個為人父母的人，大概都會時不時地有這種感嘆：我們自己也是孩子，始終在變好，卻始終沒有變好。不僅稱不上完美，甚至都未必合格。每個人走在自己的路上，帶著各自的欲望、創(chuàng)傷、無知和局限。現(xiàn)在這樣，以后也是這樣。雖然走了幾十年，但我們都誠實點吧：誰也不可能在二十多歲三十多歲的時候，從當上父母的那一刻起，就真的能夠做到如如不動，了了分明。

孩子是半路上的一個旅伴，他遇到我們，說：“一起走一段吧！”

只是一次相遇。我并沒有因此變成不同的人，也不必逼自己假裝那樣的人。我仍是那個不成熟的我，仍在走自己的路，不曾占到他的路上。

我們各自在路上摸索，也相互利用。父母利用孩子，探尋我們作為“父母”的課題；孩子也利用父母，實現(xiàn)他們的成長獨立。這段路上有真摯的愛，也有傷害；有爭吵，也有合作；有奉獻和犧牲，也有委屈和憤怒；有叛逆，有感恩，或許還有持久的怨恨……但歸根到底，也只是一段路的緣分。

但愿一起走完這段路的時候，每個人仍然還在做自己。父母考慮的是：“我在這段路上得到了什么？我是不是成為了一個更好的人？”而不必越俎代庖地想：“我有沒有讓孩子走一條最好的路？”

我那個朋友后來告訴我，她后來對孩子撒嬌，求孩子回家睡覺了。

“效果不太好，”她笑道，“他每回一做鬼臉，啊不，啊不，我就敗給他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全家人對這事的態(tài)度都輕松了不少?！?/p>

我問她：“你自己感覺怎么樣呢？”

她說：“沒那么難過了?，F(xiàn)在每天跟他軟磨硬泡的，還挺好玩的。”

是什么不一樣了呢？我的朋友回答：“因為，我把我的需要表達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