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的野蠻人（節(jié)選）

博胡米爾·赫拉巴爾，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捷克作家之一。生于一九一四年，法學博士，服過兵役，當過推銷員、倉管員、煉鋼工，等等。一九九七年死于意外。他歷經(jīng)和見證了二十世紀捷克歷史的跌宕起伏，作品時而出版，時而遭禁；四十九歲時才得以出版第一部作品，一生創(chuàng)作無數(shù)，獲得國內(nèi)外獎項多達三十多個。他的作品經(jīng)常被改編為電影和戲劇，與小說同名的電影《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于一九六六年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于二〇一二年獲得捷克國家電影獎“捷克獅”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四項大獎。其他代表作品有《絕對恐懼：致杜卞卡》《雪絨花的慶典》《溫柔的野蠻人》《過于喧囂的孤獨》等。

有一回朋友們勸弗拉基米爾和他們一起去野外畫畫，他跟著去了。兩天后，他回來了，拿著畫梯、顏料盒，卻沒有畫，看起來受了驚嚇，睡眼惺忪，頭暈目眩。“博士，您可再別提野外了！我們畫了克拉德諾①附近的一片小森林，但剛畫完風景，警察就來把我們當間諜逮捕了，朝我們吼到早晨，問是誰讓我們來畫畫的。因為那片小森林后面，稍微發(fā)揮一點想象力，就能看見克拉德諾鋼鐵廠，要是這畫到了敵人手里，他們就能一清二楚地掌握我國的鋼鐵廠的地點了。森林后面！我們就這樣變成了間諜！博士，我寧愿去畫宇宙，做宇宙間諜……”一年以后，他又被洛特包爾②邀去布拉格郊區(qū)寫生。他們?nèi)ギ嬃肆⒈緲蚋浇姆鼱査吆訛尝?。那天下午，埃貢·蓬迪去永恒堤找弗拉基米爾，說我們仨可以在黃昏時去洛基特克河灣①邊喝啤酒邊唱民歌，比如弗拉基米爾最喜歡的那首《鷹坐在楓樹上》……我告訴他弗拉基米爾可能在什么地方，于是我們一起過去迎他。哈！在主道上的人群里，我看到了弗拉基米爾的腦袋，他不是一個人來的，是和警察一塊兒，還有洛特包爾，他們后面還有個老年人一溜小跑喊道：“好家伙！抓壞人，抓間諜啦！”弗拉基米爾面帶微笑，拿著顏料盒，警察拿著兩張畫，我們跟在他們后面，走到了涅姆佐娃街，又走到羅森伯格街，在那兒等。三個小時后，我們在世界快餐店喝著十二度的比爾森啤酒，看見弗拉基米爾和洛特包爾從公安局門口出來。弗拉基米爾邊喝啤酒邊說：“是那個老年人把警察帶過來的，據(jù)說我們畫的這道灣后面是羅杰尼采，國家重點項目……證實我們確實只畫了樹以后，他們把我們帶到了公安局……我說我們收的是美元，他們便給我們備案了！我們又要回到人文抽象主義風格了……”埃貢·蓬迪氣急敗壞地罵道：“見鬼，弗拉基米爾，您真是幸運過頭了。秘密警察整天守著我家，但沒一個人知道！而他們卻在那么多人的大街上帶著您走！去他媽的！我真嫉妒您，這么幸運。還收美元呢！”

* 《溫柔的野蠻人》取材自作者的親身經(jīng)歷，記錄了作者和工人藝術(shù)家弗拉基米爾·包德尼克以及哲學家埃貢·蓬迪三人間的深厚友誼，也是赫拉巴爾向弗拉基米爾的致敬之作。這是一部回憶的拼貼畫，把三位好友相處的點點滴滴拼湊在一起，每位讀者都能從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① 克拉德諾，距布拉格25公里的城市。

② 雅羅斯拉夫·洛特包爾（1929—2015），捷克畫家。

③ 伏爾塔瓦河灣，捷克河流，穿過布拉格。

弗拉基米爾喜歡在電車上坐很久，直到檢票員用鉗子給幾十張票打了孔。他閉上眼睛，把手放在膽囊處，想象同時身在幾個維度里，經(jīng)歷幾個不同的階段。他一邊想象自己是疊成一沓、打了孔的車票，一邊感受著膽囊的疼痛，就像膽囊被鉗子打了孔似的，然后又感受著十二指腸被打孔……他睜眼后，邊散步邊思考，怎樣和在哪兒給他的版畫打孔，而他之前已經(jīng)在電車上經(jīng)歷過這種打孔的痛苦了。他十分敏感，經(jīng)常說起他在裁縫店的經(jīng)歷。那位裁縫給他做衣服時，在他面前跪下量尺寸……裁縫用手指溫柔地在他的兩腿間滑動，測量褲腿的長度……在這個裁縫店的儀式上，他暈了過去。

只要有飛機墜亡，弗拉基米爾總想探個究竟。一方面他仿佛作為乘客經(jīng)歷了災難，和其他人一起被拋到荒野；另一方面又想象自己在墜落時和其他人一樣被燒死或在馬達爆炸時被炸成碎片。最主要的是他想象自己是一架墜海、墜地或是被拋到空中然后裂成碎片散落在地上的飛機，體驗那種感受。當他得知保險公司為了證明飛機上有人蓄意犯罪而將那些碎片收集起來拼接復原時，他歡呼道：“這就是我經(jīng)常做的，把自己重新拼接成原樣，一周一次。”

弗拉基米爾會讓自己進入瘋狂的病態(tài)，只為能夠沖破這病態(tài)，同時作出版畫。因此，他有節(jié)奏地在過于病態(tài)和過于健康之間切換……人們對他的印象，取決于他們見到的他處于什么樣的狀態(tài)。自然和弗拉基米爾是一樣的，因為自然產(chǎn)生在弗拉基米爾之前，可以說，弗拉基米爾是自然的學生，是自然的產(chǎn)物，也是自然的崇拜者。有一回我們和弗拉基米爾去布爾迪②森林采蘑菇。說是采蘑菇，其實我們就是想在鐵軌上走走。埃貢·蓬迪吃了鎮(zhèn)靜劑后醉倒在那鐵軌上，希望沒有疼痛地被軋死，但他臥的那條軌正好在那天晚上關(guān)閉了。早晨，他以為是在理想國里醒來了，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鐵軌上，而火車是從旁邊的鐵軌上經(jīng)過的。我們到斯密霍夫車站③時，還有時間，我們就沿著鐵軌走，饒有興致地欣賞火車頭。火車司機正在清理冷凝器，我說：“克皮茨先生，要是有人在街上朝您扔個皮球，您還會沖過去射門嗎？”火車司機克皮茨先生以前是寧城波拉班足球隊的中前鋒，他自豪地說道：“您知道我會的，您知道嗎？我現(xiàn)在還喜歡踢球。您是哪位？”我說：“我是您在寧布爾克④的球迷，家里是啤酒廠的。”弗拉基米爾正詫異時，克皮茨說：“先生們，到發(fā)車時間了，我能請你們上車嗎？”他做出一個高貴的手勢，邀請我們上火車頭去。我們上了車，克皮茨先生等值班員發(fā)指令后，拉動控制桿，火車開動了。在路上，克皮茨先生給我們描述了有一次在斯密霍夫車站，一位父親硬把兒子拉到鐵軌上，結(jié)果兩個人都被軋死的情景。他看到兒子一直在反抗，但父親更強壯，就像亞伯拉罕要獻出自己的兒子雅各一樣，只是上帝在最后一刻挽救了他，而善良的克皮茨先生雖然踩了剎車，卻還是軋過了這對父子，只見幾條腿飛了起來……弗拉基米爾動容地落淚了。當不幸的陰云散去后，弗拉基米爾問能不能讓他掌會兒控制桿，克皮茨先生同意了。弗拉基米爾手握控制桿，望著窗外，然后松開，說：“從這根桿子可以感覺到整個火車頭！整個火車！整條鐵軌！”我說：“這兒就是埃貢·蓬迪‘臥軌’的地方?！备ダ谞栒f：“我這幾分鐘經(jīng)歷的就和阿波里奈爾的詩歌《地帶》中所寫的一樣?！彼吲d不已，分開兩腿站著。而我，在行車時享受著整個火車頭的震動，當每個輪胎越過鐵軌時，我的身體能夠感知這一切。因為我在戰(zhàn)爭期間當過鐵道值班員，必須要上火車頭，才能辨認出火車的每一步移動，知道車廂接口有什么問題，該發(fā)什么信號讓人來修底盤……我看到弗拉基米爾不僅把自己想象成了發(fā)動機，同時還在感受著整條鐵軌和火車的整個移動過程。他睜大了雙眼，仿佛變成了火車、火車頭以及整條鐵軌……掛鉤牽著車廂時而溫柔時而兇猛地前進，仿佛進行著愛的交流。弗拉基米爾突然僵硬了起來，低聲說道：“我感覺到了美妙的勃起?！被疖囋谙绿責岚嗤Ａ讼聛?，克皮茨先生用抹布擦了擦手。和我們告別時，他還抱歉地說：“有的火車頭特別干凈，列車員能戴白手套……”

① 洛基特克河灣，伏爾塔瓦河中一個河灣的名字。

② 布爾迪，捷克山脈名。

③ 斯密霍夫車站，布拉格的一個火車站。

④ 寧布爾克，中捷克州城市，位于布拉格東部，赫拉巴爾的繼父曾任寧布爾克啤酒廠的經(jīng)理。

弗拉基米爾創(chuàng)作時，幾乎都是脫光了的。他熱愛裸體，而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對待滾軸和銅板就像對待心愛的裸模一樣。漸漸地在性和創(chuàng)作兩方面同時進入興奮狀態(tài)，他總是把時間控制得恰好，在勃起時開始雕刻，射精時完成創(chuàng)作。用滾軸時，他就把自己的“小蝌蚪”涂在版畫上，他所有的版畫上都有那黏黏的液體……

一次我和弗拉基米爾去梅爾尼克①喝路德米拉②葡萄酒。弗拉基米爾在教堂的地窖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骨架和兩顆被梅毒腐蝕的頭骨，然后又望著易北河和伏爾塔瓦河的交匯處入了迷。因為伏爾塔瓦河比易北河大，按理說從梅爾尼克到入海口的這一段都該叫伏爾塔瓦河才對，然而它卻仍然叫易北河，這令他既滿足又欣喜。然后我們步行去了貝日科維采③，沿著瘋?cè)嗽簢鷫σ恢弊叩酵砩?，弗拉基米爾十分喜歡這座瘋?cè)嗽?，甚至想有朝一日住在里面……然后我們朝利別霍夫④走去，雖然到那兒時已經(jīng)天黑了，弗拉基米爾還是在小溪旁一棵茂密的樹下發(fā)現(xiàn)了一座沒頭的雕像。我們看到它就想到了羅基特卡河的那座同樣沒有頭的雕塑。后來，我們對路德米拉葡萄酒的胃口轉(zhuǎn)變成了對啤酒的胃口。夜晚我們走上了一條十字架形狀的小路，它通向一座被損毀的教堂。月光照耀，我們從林蔭道上大樹的影子里走進了皎潔的月光下。小教堂旁的小山坡上，風猛烈地吹著。我們找了個幽靜的地方躺下看風景，貝日科維采的瘋?cè)嗽毫林鵁簦制痢８ダ谞柮搅艘簧乳T，輕輕把它打開，我們進入了一座殘破的小教堂，月光從墻上的洞照射進來。長椅上有三幅掛畫。弗拉基米爾在祭壇上開了鋪，躺下去，往腦袋下墊了塊磚。我在他旁邊躺下，他看我沒有墊腦袋的東西，便把自己的那塊磚給了我，把手臂枕在自己頭下。月光照進教堂，明亮得耀眼。弗拉基米爾拿來了一幅掛畫，蓋在我們身上。弗拉基米爾在黑暗中伸了伸腳，腳尖碰到了一個用三根鐵鏈懸掛著的裝飾容器，它搖晃起來，到了乳白色的月光里，迸發(fā)出耀眼的光……永恒的擺鐘如夜鶯般消逝在黑暗里，然而當它出現(xiàn)在月光中時，那個容器發(fā)著光，就像最美的雉雞，像鳳凰，擺到最高點時會停一會兒，然后在重力和弗拉基米爾的鞋的作用下回到黑暗中。容器被鏈子吊在天花板上，發(fā)出咯吱的聲響，鐵鏈一環(huán)連著一環(huán)，就像突出的腰椎間盤。弗拉基米爾整晚都睜著眼，盯著黑暗中那一片永恒的光，眼都不眨，我們仰臥著，和普熱米斯王朝的國王和王后們一樣躺著①……黎明時，天亮了，弗拉基米爾才睡著，臉上露出寧靜的微笑。我胸前蓋著掛畫，在晨光中看到弗拉基米爾就像圣瓦茨拉夫②附體，仿佛有一雙金銀線織成的圣人的腿朝我伸來。這位圣人愛喝酒，愛和動物聊天，被親兄弟刺死，因為全世界，乃至全宇宙，都容不下一個以醉換和平的人……

① 梅爾尼克，布拉格北部城市，路德米拉葡萄酒的原產(chǎn)地。

② 路德米拉，梅爾尼克本地葡萄酒品牌，以當?shù)氐谝患移咸丫魄f的創(chuàng)始人路德米拉公爵夫人的名字命名。

③ 貝日科維采，梅爾尼克周邊的小鎮(zhèn)。

④ 利別霍夫，梅爾尼克周邊的小鎮(zhèn)。

痛苦和欣喜是弗拉基米爾到來和離開的兩扇門，因為對于他來說，到來意味著死亡，而離開意味著生命。他不搞黑色幽默，不把正常的東西翻到反面，而是將反面的東西翻回正面。因此，對于他來說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所以比起以傷口向耶穌致敬，他更喜歡干活兒時被金屬弄臟，他手上和腿上到處是傷疤。他是那樣熱愛自己的工廠，恨不得手指上掉下的都是銅屑，咳出來的都是鋼鐵粉末……鐵、硫、錳、碳、鈣、水以及其他大自然用來構(gòu)造人體的物質(zhì)，在弗拉基米爾體內(nèi)相聚時歡呼雀躍，而弗拉基米爾只是跟蹤它們對金屬的追求和愛戀，這些金屬死而復生，在變形的王國里輪回……

我從巴黎回來后，給弗拉基米爾開了好幾個小時的新聞發(fā)布會，講述我的所見所聞。他興奮地說：“哎喲，博士，巴黎一定很漂亮，就和立本區(qū)差不多，或者和維索昌尼區(qū)③差不多。要是不再一連串想象下去，巴黎就像日什科夫一樣美。聽您說的，我已經(jīng)愛上了郁特里羅④，愛上了他的那些墻，那些被他畫得那么美的殘垣斷壁，美到您一看到就想脫了褲子往上面撒泡尿。博士，我說啊，那個巴黎肯定很漂亮……”

弗拉基米爾對一切事物都抱有莊嚴神圣的儀式感。他總是提前半小時去上班，從容地做好準備，就像牧師準備彌撒一樣。有他的信時，他先是不相信，又會折回去仔細看一遍地址。確認那的確是他的信后，他把信放在桌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洗手，小心翼翼地把信打開，再去散會兒步，這才坐下，戴上眼鏡，慢慢地讀一遍信，再讀一遍，然后把信放進那裝有幾百封信和幾千張手稿的抽屜。他寫信時，也不是隨隨便便地寫。他提前先在日記里記上這件事，然后找個沒人的角落，最好是在酒館里，要是點了啤酒，就會配上一杯烈酒，還會再加一杯烈酒。進入狀態(tài)后，他就文思泉涌地寫起來。寫完后，他莊重地點上一根香煙，思忖著這封信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效果，若他覺得收信人會生氣，就再來一杯烈酒，這樣才能有力氣把信封扔進郵筒。他總是把信投進去后再敲兩下，用手指伸進去探探，看信是不是拿不出來了。到了第二天，他就猜，信是否已送到，并在心里想象這封信會讓收信人如何氣憤、受傷，有時也可能讓他高興。弗拉基米爾的信總是富有個性和攻擊性的。他覺得一封信越是傷害收信人，就越能表現(xiàn)出他熱情的問候。弗拉基米爾去做客時，總是花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準備，小心翼翼地洗澡、剃胡子，對著鏡子挑選最好的套裝或毛衣。他上樓去別人家或走在路上時，一想到即將發(fā)生的會面，或他將要說的話，就恨不得暈過去……他把每一次見面都當作去見一位要在他面前脫光的女孩兒一樣。對待工作，他也一樣，每次都準備得一絲不茍，穿著提前想好的衣服或是裸體。每一次用滾筒的活兒，對他來說都是彌撒，是盛大的游行，是學術(shù)。天主教的那套禮節(jié)已進入弗拉基米爾的潛意識，因此一切事件對于他來說都有著神秘的特性。但這種儀式感也賦予了弗拉基米爾一種膽量，使他不僅能在公眾面前訴說他對社會及其中各位成員的不滿，還能讓那些被他說中的人嚇得從椅子上掉下去。儀式感對于弗拉基米爾來說就是個幌子，讓他能夠得體地表達自己的所有毛病和猥瑣，他可以像蟒蛇吸引兔子一樣無緣無故地吸引很多人。弗拉基米爾對每個人的見解都點頭稱贊，覺得每個人說的都是真理，但突然有了力氣，開始說：“但如果您允許我說兩句……”然后把自己之前說的一概推倒，就像彌撒中的圣餐變體論所說，普通的餅干和一小杯白葡萄酒分別是他的身體和血液，它們被在場的人有意或無意地弄臟了……

① 古代統(tǒng)治捷克王國的王朝，國王和王后的墓置于布拉格圣維特大教堂中。

② 圣瓦茨拉夫，曾經(jīng)的捷克國王，在位時與薩克森國王簽訂和約，條件是向薩克森進貢，后遭親兄弟刺殺。瓦茨拉夫死后被封為圣人及捷克的守護神。

③ 維索昌尼區(qū)，布拉格的一個區(qū)。

④ 莫里斯·郁特里羅，法國街景畫家。

弗拉基米爾不喜歡對話。他和別人說話最多也就是諸如問怎么去火車站之類，而且還是用他自己的方式。他認為真正的辯證法只是用來和自己爭吵的，在針鋒相對中變成獨白。獨白，是弗拉基米爾最喜歡的……

弗拉基米爾不僅有吸引各種奇聞軼事的本領，還能以旁觀者的視角洞察他正親身經(jīng)歷的事件。一次我們?nèi)タ死Z維采，沿著別墅走的時候，看到一些居民砍松樹，要讓它正好落在別墅和車庫之間的空地上。被綁在鏈子上的松樹吸引了弗拉基米爾的注意力。在鋸子和斧頭作用下，大樹即將悲慘地倒地。樹干被套在平時用來拉船上岸的絞盤上，大樹眼看就要傾斜了，弗拉基米爾出神地看著，農(nóng)民似乎又撬動了幾次絞盤的桿子，百年老樹終于逐漸向地面倒了下去。然而，茂密的樹冠稍微偏離了方向，直接向車庫倒了過去，這樣的話可能直接把地板都砸碎了。不好！在場的人都嚇傻了，倒吸一口冷氣。就在此時，弗拉基米爾沖了上去，撬了幾下絞盤的桿子，用鏈子把樹干拉了拉，樹成功落在了車庫和別墅中間，驚恐萬分的人們頓時如釋重負。弗拉基米爾說：“先生們，我這輩子從沒砍過松樹，但我是維索昌尼CKD集團①的技工，這就解釋了一切！”還有一回，我和弗拉基米爾騎車郊游，他想去多布拉瓦②看看，但那兒只有一條路，穿過村子，伸到易北河邊就到了盡頭。然后我們騎到比希切基③，那兒又只有一條路繞過村子，又得往回騎，因為像多布拉瓦一樣是條死路，要想繼續(xù)向前，就必須先往回走。

在比希切基我們看到了這樣一幕：村民們站在一個院子門口，望向院子中央，小伙子們坐在墻上，也看著院子中央，還有些鄰居從籬笆縫隙里瞅著院子中央，圓鋸尖銳的聲音從那兒傳出來。弗拉基米爾已經(jīng)看到那院子里發(fā)生著什么了。我們進去了，我也和其他人一樣，站在那兒無法動彈……院子中央，圓鋸轟鳴，鋸子前面有一個人，幾乎是跪著，就像在做彌撒的牧師一樣，頭被不停運轉(zhuǎn)的鋸子割得快要垂到脖子，因為搖晃，鋸子在他的脖子和頭骨上各割出了一厘米寬的傷口，放圓鋸的桌子上到處是血，在陽光下閃耀，死人的雙手攤在那正被曬干的血泊里。所有圍觀的人都動彈不得，因為那場景太悲慘，卻又意外地美，仿佛把所有有情感的人的四肢都定住了。只有弗拉基米爾，沖向鋸子，按下桌子底下的按鈕，他起身時，袖子上全是血，圓鋸的聲音弱了下來。鋸子停轉(zhuǎn)時，圍觀群眾恢復了行走能力，一個個像風濕病人一樣散去，只有幾個膽大的靠近了死者，弗拉基米爾頭上的鬈發(fā)被陽光照耀著。他把手舉到陽光里，喊道：“別碰，等警察來，別碰！”我們回到自行車上，弗拉基米爾袖子上的血馬上被太陽曬干了。他抬著頭，眼睛都不眨，迎風而行，仿佛總是因為命運把他推向那些不幸之事而被膜拜……埃貢·蓬迪知道這事后，久久凝視自己的手掌，漲紅了臉，但后來又鎮(zhèn)靜下來，說：“我再也不會生你們的氣了，我要到你們?nèi)ゲ涣说牡胤?，讓你們煩不著我……要到印度哲學的最高境界，就連涅槃也不在話下……既然弗拉基米爾沒什么做不到的，所以我就把梯子踢掉，讓你們碰不到我……當然，多布拉瓦那條伸到河里的路和比希切基那條環(huán)村的路，我會自己去檢查，那是我埃貢·蓬迪的路……去他媽的！”

[《溫柔的野蠻人》（[捷克]博胡米爾·赫拉巴爾 著 彭小航 譯）將于2017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