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潛龍勿用
你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離水最近的地方。
你嘴里念叨著一些沉默的片斷。你從不忌諱什么,也從不割讓什么——簡單地說,你從不勒索自己的生活。
你任你的生命去,你說由它去。不管它愿不愿意去,它準時都會去。
你抱著月光,如同抱著一只忠心耿耿的白虎。
你熱淚盈眶之時,仿佛看到了一條在方寸之地騰挪的青龍。
——白虎是你家的老仆,青龍是你遠在天涯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
陰影給你出了一道難題,但你拒絕回答它,選擇走到陽光下。陽光下,陽光大搖大擺地與你套近乎,你卻停下了腳步并退回到陰影中。你于進退之間都不寫保證書,也無意去征服那些虛空之物。
世間微塵,人要防止一種精神肥胖——你反復(fù)檢視自己是否足夠瘦,又檢視這瘦是否足夠清潔。某個天氣晴朗的早晨,你耐心地觀察著蟲豸類的生活情形,觀察過程中你并未憤怒,只是胸口感到了窒悶,你發(fā)現(xiàn)即使是在極其低度的平面上也布滿激烈的風(fēng)云——你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些不可救藥的混蛋呵……
你一路走,你一路停;你一路抓,你一路放。你來到了一個村子,夜宿小店。你離開了這個小店,告別了村子——你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村,你過了這個店就沒了這個店。
你路過了什么,什么就沒有了。
你認為那些已經(jīng)沒有了的東西才是你的所有。
或許你的所有產(chǎn)生于一種間歇性的頭腦發(fā)熱。你的頭腦發(fā)熱得越快,沒有得就越快,所有的就越多。
你對任何以秘籍的名目而嚴加保密的事物都不感興趣。你不是不信任秘籍這個概念,而是不信任只由語言所生發(fā)出的一種神秘性——你認為在根源上,語言并無神秘可言,因為她太大了,太人性了,也太透明了——這正是他們的不解之處。
不解歸不解,你依照四季的指引,獨自尋找一塊青面的公正無私的石頭。你稱夏日的蓮花為蓮妹,那么蓮子就是你的小兒子狗剩兒——你想在荷葉上睡一個無牽無掛的稀世大覺。
你與一棵兩千歲的柏樹對飲了兩壇,老柏樹未醉,你卻有些站不穩(wěn)了。
春天,你與桃花結(jié)盟,誓死保衛(wèi)風(fēng)流韻事。
冬天來了,你打開年久失修的家門,將鵝毛大雪迎了進來。
你只顧在四季中夢游,哪有時間和他們說——你哪有時間向他們解釋為什么人世的口袋里鼓鼓囊囊地裝著自得其樂的判詞——你哪有時間向他們解釋為什么這判詞是被刪除的臺詞、這自得其樂是五十步笑百步、這人世的口袋里裝的都是鼓鼓囊囊的空虛——你哪有時間向他們解釋為什么你的敵人正是時間本身——你哪有熱情和他們解釋!
前后幾千年的時間里,你是晉人——你長嘯一聲你就是竹林里手舞足蹈的晉人。
你長施禮,你是周人。
你將性命托于掌心,遞了過去,你輕生死你就是一個戰(zhàn)國人。
日出時面向寒風(fēng)中的北方,你頓時高歌,唱得嗓子都啞了——你是高大壯闊的漢人。岸上送別故人,你的身旁站著一只寂寞的白猿,天涯路遠,你是肚子略圓的盛唐人。
你可能冒著被殺頭的危險主戰(zhàn)、你或許冒著被唾罵的危險主和,無論怎樣,你都是宋朝的忠臣。
你的眼里既有皮相亦有骨相,小橋流水,你就是明朝蘇州城的張公子。
潛心學(xué)蠻夷的化學(xué)和數(shù)學(xué),苦雨作伴,你是熱血的清人。在民國,你是北伐軍中的一個小兵,或者你與資產(chǎn)階級的家庭斷然決裂,從此投奔了延安。
而今日今時,你被你的自以為是絆倒了。
你以外的莫須有占了你的上風(fēng)。你說你不是我,可是鏡中的你漸漸像一個受夠了的我。
——你終歸不是我,因為你比我更隱蔽——你比我更像我。
今日今時,陽在下也,你不可以比武,也不可以斗艷——
你要比我更無作為。
二、見龍在田
1
我沒有解藥,我不是一個神奇的巫師。
很多人都死了,死時面目猙獰。各種藥劑被證明無效。傳染在繼續(xù),繼續(xù)在傳染。陽光是傳染源。
烏鴉飛過,蝙蝠咧嘴。
正做飯,發(fā)現(xiàn)鹽用完了,急忙去買,結(jié)果出門就被一輛汽車撞死了。
同學(xué)們排隊去掃墓,途中丟失了一個男孩,彎回頭找,發(fā)現(xiàn)他不小心掉進了下水道——他死了——那個井蓋剛被一個小偷偷走了。
偷井蓋的小偷在兩個月后因吸毒過量而死。
這個城市有一個湖,有的人絕望了,就往湖里跳。
昨晚,一對男女跳了下去——在這個炎熱的夏季。
2
成熟了,就會衰老。我與成熟斷交。
我愛自己的胎記,愛這片肉體的陰影,它讓我看到了初生。
我相信跑步,我相信跑步是一種反抗,我相信反抗的速度。我相信太多的東西——
有時候相信天空是一家集團公司,有時候相信天空是一家老少四口。
我相信小狗和小貓,相信它們不僅聽得懂人的語言,而且還會思考——是的,它們的大腦比很多人類的大腦要好使。
我相信莊稼、相信土地、相信延伸不絕的高原,也相信路的盡頭。
我相信陽光照耀在我們的臉上,也照耀在我們的屁股上。
3
我與陰影做游戲。
我看到了一些野鬼,就撫摸其中的頑皮鬼。頑皮鬼充滿著彈性。
4
當大蘑菇變成了小草房,當一朵玫瑰花擁有了七種顏色,當街道上鋪了一層巧克力。
——此時,我通曉了語言。
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漂亮的肥皂泡,都會破裂。破裂很美,破裂是溫柔的爆炸,它的小妹妹是去年春天飄落的那朵櫻花。
我的伙伴遍天下,其中有一只綠色昆蟲是我的忘年交。在微縮的國度里,我冒險前行。我的生命無所不在,我甚至不看輕一張桌子、一雙筷子和一床棉被,它們對于我來說是一張又一張的生命面孔。
我看得更遠了,也看得更近了。
5
門縫透進罕有的氧氣,從而解放了你的七竅,七竅觀照天地。
如果一直向北,我就來到了你的家。你正在家中睡大覺,我用一把萬能鑰匙打開了你家的門——
鑰匙象征著男人的性器,你卻沒有雞巴。
一群開鎖匠正在開鎖,我一陣陣神經(jīng)痛。
6
我愛所有的和平協(xié)議。
我愛粉色,它怎么能這么美?
我愛灑水車,我告訴你,我就是駕駛室里的那位副駕駛員。
但是,悲劇讓我的食欲不振。
7
風(fēng)來,吹落的花瓣、裸露的草梗、濺起的雨滴。
這是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消息,這消息帶來了狐疑。這狐疑與驚奇對立,這驚奇只是一些最初的模糊不清的影子。
這影子依稀是未來的輪廓,這輪廓看起來挺結(jié)實。
8
憨直的老鄉(xiāng)像孩子一樣撒嬌——我的家鄉(xiāng)話真美。
也許我應(yīng)該多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我望望四周,天就要涼了,天就要黑了。
窗外下起了雪。下著雪,繼續(xù)活。
9
我在家看護孩子,窗外的煙塵遮日。
我想起一個遙遠的地方,那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那里追捕性——性由文字的管道逃跑。
我暗自觀看通緝令——
快跑!
10
我愛你,為你寫情詩,為你朗讀陽春三月的時光。
可是你懷疑我的愛,也懷疑其他的東西:你懷疑天鵝的羽毛,懷疑床榻,懷疑錦囊,懷疑一尊不說話的銅像。
11
山西有很多放羊人。揚起鞭子來,羊兒很聽話。
羊兒排隊吃草,羊兒排隊被殺。羊羔很可愛,羊肉很好吃。放羊人吃燉羊肉。
野狼快滅絕了,羊兒是如此安全——如此安全地被殺,它們被檢疫、切割、冷凍、出售、烹飪——被吃。
羊肉是補元陽、益血氣的溫?zé)嵫a品。
12
假如有一天西湖干涸了,白蛇就是那個販賣旅游紀念品的老嫗。
13
我不擔(dān)心鯤鵬,只擔(dān)心麻雀——擔(dān)心它在我的頭頂上拉下一泡屎。
我不擔(dān)心我們的愛。我們的愛大于愛情,這愛屬于兩個魂魄的友愛,這愛有潔癖的部分,也有患難的部分。
14
盤子里有魚,火爐里有煤,但沒有梯子。
椅子上沒有人,月光在陳年里打轉(zhuǎn),言無痕,大千歸一。
而無一。
15
他像一個夜歸人。他再走一步,情況就將大變??墒沁@一步,需要他押上所有的幸福。
他的力量在減弱,已經(jīng)減到無能為力,減到性功能障礙……減到最后,他成了一張畫皮。
16
眾人禱告。
我吃簡單的食物,奉勸小動物早些回家。
我看望弱小的魚蝦,與五只蟑螂和平相處。我點著了燈——我不是因為暗而是為了暖。
我的耳朵沉默,我的嘴巴只聽祝福的話。
我并不情愿來到這個世界,但已經(jīng)來了。
17
哽咽中,面容添上了命運的刻痕。
失落的演員在開幕之時就預(yù)感到閉幕之時的虛無,但他依然表演了下去。
義無反顧是一個表演亡命的理由。
18
我坐在臺階上抽一支煙。人容易變得脆弱,心思的紋路交錯更替。
我暫時忘記了藍天。藍天是母性的,她母得耀眼。
19
我需要一雙鞋子,你就送了我兩艘巡洋艦。
我需要禮服,你就用針尖和汗水為我繡出了一朵白云。
我需要鮮花在手,你就贈我一顆燃燒彈——你說我有了這個彈,世界才能站到我的這一邊。
——我什么都不需要了,只需要你。
20
我偷偷從墓園里挖出了愛的尸體,它還沒有完全腐爛。
我脫掉了愛的壽衣,將其洗濯干凈,帶回了家。這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大家漸漸傳說我家有一具愛的尸體。
并州博物館給我打來了電話,請求收藏愛的尸體,我斷然拒絕。這以后,各個博物館都與我聯(lián)系,都想收藏愛的尸體,并為之付出了高價,但像我這樣一個愛的鼓吹家不是金錢所能夠收買的。
三、夕惕若厲
——無論何時,生活中的戲劇性都令他感到乏味,他將這種戲劇性簡單地統(tǒng)稱為俗。說到了俗,他認為俗是比壞更壞的東西。壞亦有一種壞的風(fēng)格,但俗沒有——俗只是不斷地在漏氣,不斷地癟了下去。
他曾是一個詩人,多年前他在北方親手締造了一個在全國頗有影響的詩歌流派,十幾個貧困、易激動、具有語言抱負的青年詩人被他團結(jié)到這個流派下。他們雄心勃勃,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歌作品,這些作品通過一些較為開明的出版社公開出版或者以自費印刷并贈送的方式而流傳于同行們的手中。就在這個流派最為紅火的時候,他卻親手解散了它,自己也停止了寫詩。對于解散流派這件事,他沒有任何根本上的原因,也就是說沒有什么為什么,他只是一時沖動就解散了——沒錯,這就是他的風(fēng)格。
他喜歡赤腳走在那些棱角分明的石頭上,這樣一路走下去,極其容易將雙腳刮破和磨傷——他拿出隨身攜帶的止血藥和紗布來處理傷口,處理完畢后,接著走下去。他或許真正喜歡的是這一雙受傷的腳,這說明他多少有些變態(tài)的趣味。當然,他不是不喜歡穿鞋——他只是喜歡穿鐵鞋,但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一雙適合他的鐵鞋哩!于是他選擇赤腳行走并付出了一些鮮血,以示對這個世界的抗議并暗藏著對于自我的肉體訓(xùn)誡。
他去南方參加一個關(guān)于保護古建筑的學(xué)術(shù)討論會期間引發(fā)了一則令人震驚的丑聞。丑聞的大致情形是他破壞了別人的家庭——他愛上的是一個有婦之夫:他是同性戀者。當時的社會道德風(fēng)氣還非??贪搴屠淇幔豢杀苊獾叵萑肓吮坏赖聦徟泻褪芯倭R的漩渦中,四個月后,無奈之下他與那位有婦之夫私奔到了澳大利亞。他們在悉尼同居了六個月,后和平分手。分手時,他表現(xiàn)得相當理性和淡然,對方則整整痛哭了三天。
概括地說,他熱衷于對各種各樣或者亂七八糟的事情負責(zé),但總是不能負責(zé)到底。他與其說是經(jīng)常性被誤解和被攻擊,不如說他本人倒是十分喜歡和渴望成為眾矢之的。
他有時顯得極為浮夸,他愛慕虛榮,并勇敢地承認自己對于虛榮的熱愛。
他依賴情緒作為個人存在的出口,情緒既是他的死敵又是他的終身情人——他真是又愛又恨自己的情緒。
他自戀,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都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能力和影響力,這是他具有的諸多輕薄之一。只有在罕見的時刻,他才會像一個真正的失敗者那樣承認自己的無能和庸俗,他甚至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卑鄙的人——當然,這種時刻在他的生命中只出現(xiàn)過三四次,事后他總是后悔不已,也就是說這種無能和庸俗依然在他的理智范圍內(nèi)統(tǒng)治著他的自我認知。
臨死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他媽的,我可不想死!”
事實上,無論是他的嬉皮士般的熱情還是他的自吹自擂的判斷力又或者是他的稀薄的才華和一顆還算得上善良的心——他的整個人展示了人性中的一個獨特標本,此標本并非孤立地存在著,如果將它放大或稀釋之后,它就是普遍意義上的生命詛咒。
也有傳言講,他在臨死前說的是另外一句話,即“終于可以死了,我等得頭發(fā)都白了!”對于哪句話才是他臨死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或者哪句話才是他的真心話——對于這個問題,他的親友們都保持著一種過度的或者說故意忽略的沉默,這沉默很可能來源于人性中的冷漠。
四、或躍在淵
你懂得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沒有人比你更懂得我——你不僅懂得羽毛的部分,更懂得那石頭的部分。
我在任何時刻都對世界克制著自己的不遜,在克制的程度上,我的確是一個普通人。這個世界企圖在瞬間就完全毀滅我的不遜——它在任何時刻都企圖著。
我曾經(jīng)恨透了生活,但現(xiàn)在不。
我曾經(jīng)說要離開你,但現(xiàn)在不。
我曾經(jīng)被你贊美,我也無數(shù)次贊美過你——我將這種不厭其煩的相互贊美理解為一種罕見的友誼。
我對你別無所求。你有你的色彩學(xué),你熱愛白色,也喜歡一種灰色——你說你偶爾需要這種垂頭喪氣的灰色。你有你的倫理學(xué),你認為只有魔鬼才會仇恨詩歌。
你有你的植物學(xué),你在初秋時總是忙于翻譯紫薇花的語言,而到了冬天你就與臘梅花重逢——重逢時,你對臘梅花說了一夜的暖心話。
你將前門關(guān)閉,為了我你將后門打開。
你掌握著花樣百出的私刑,卻從不對我動用。你有山水的印章、你有春光的名錄、你有菜地的收成,你有的也是我有的——我有山水中的歸去來兮,我有春光下的淹然百媚,我有菜地里的壯碩根莖。
你有的也是我有的——我有前門的鐵將軍守門,休想進得來妖魔鬼怪;我有后門的曲徑通幽,一路掛著燈籠為你指路。
你有的也是我有的——我將冷酷的刑場改造成一座只屬于你的絕密花園。
你與我重疊在了一起,你與我并列,你與我融合為共同的這一個也與我分裂成相似的那兩個。
你在清風(fēng)中笑了,就像你第一次學(xué)會了笑;我也在笑,就如同我第一次看到了你在笑。
你時常感到惡心,你嘔吐,你感到了深刻的失望。我陪著你一起嘔吐,吐出一些類似編年體的腫塊;我陪著你失望,我懷疑人世的腐壞不是出于陰謀而是出于一種透明性質(zhì)的無趣——我肯定這無趣比陰謀要更加險惡。
當我哭泣的時候,我就想起了你在清風(fēng)中的笑,那笑就像是你第一次學(xué)會了笑,你笑得真好看,笑得和清風(fēng)一樣好看。當我無緣無故惆悵的時候,我就想到了你的失望,也想到了你的嘔吐——你的惡心是一次警告,它使你又一次降低了你對于希望的信任級別。
當我做任何確認自我價值的事情時,我都會想到你正在做什么,都會想到我們是否做的是同一件事情。我懂得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沒有人比我更懂得你——我不僅懂得鋼鐵的部分,更懂得那棉花的部分。
你在任何時刻都對世界開放著自己的想象,在開放的程度上,你的確是一個新人類。這個世界企圖在瞬間就完全毀滅你的想象——它在任何時刻都企圖著。
你曾經(jīng)恨透了生活,但現(xiàn)在不。
你曾經(jīng)說要離開我,但現(xiàn)在不。你無數(shù)次贊美過我,但所有的贊美都不如你幫我這一次——我以命相搏,正竭盡全力從深淵里逃出去,此時萬分危急,我需要你幫我這一次。
五、飛龍在天
他被認為是專家——他被認為是一個失敗界的專家。
他經(jīng)常被生活絆倒——偶爾他也故意絆倒生活。他常年處于失業(yè)狀態(tài),他笑稱“失業(yè)”或許才是他唯一的正當職業(yè)。他堅信“冒犯自己”的本質(zhì)就是“冒犯他人”,這“他人”可以界定為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所有人,由此他認為自殺其實是一種他殺。
他從不試圖通過忍耐而獲得一種所謂的體面,他盡可能自由自在地吃著苦頭。
他無意去招架或抵擋生命中的刺痛感,他明白這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他從不白費工夫。他不主動謀求與現(xiàn)實世界的庸俗化和解——他不軟化骨質(zhì),也不抹殺自己殘存的偏執(zhí)。
他的絕大部分清算在最后時刻都算成了一筆糊涂賬,這導(dǎo)致他笑笑。
他自成結(jié)構(gòu),在此結(jié)構(gòu)中他不停地予以拆解和重建——他喜歡這種結(jié)構(gòu)性的自我復(fù)制。他常常厭惡創(chuàng)新,他只想拆解后復(fù)制一個原樣的結(jié)構(gòu),既不增加也不減少,只是一個原樣的復(fù)制品:永遠在復(fù)制,永遠的復(fù)制品,永遠忠誠于結(jié)構(gòu)的紀律,永遠在不動里動彈著。
他一天天老去了,日子過得越來越不景氣。
他眼看著就沒有機會和力氣了,這使他想起了一個遠方的女人,她曾經(jīng)說他與眾不同——
他現(xiàn)在非常想念她。
他堅信如果她現(xiàn)在能夠再愛他一次,那么他就會像小伙子一樣再次充滿了青春的力氣,那好機會也必將來臨,也就是說他必然僭越——說不準他這一飛就飛到了天上。
六、亢龍有悔
你冷靜,你懷疑自己也懷疑懷疑自己。
你自有根柢,你向內(nèi)無限地延伸——你的觸角只有在越來越柔軟的變化中才能繼續(xù)延伸下去:這是一個考驗,考驗的不是你的智商而是你的感發(fā)。
你的眼界大開,你望氣,你曾與大山共飲一杯烈酒。
你從不視輸贏之說為圭臬,你以成功為失敗、以失敗為成功——在你的眼中,成功與失敗都萬歲,都應(yīng)該永垂不朽。
你直性,你不大容易拐彎和繞行,如果你走錯了——你認錯。
你與時間進行著漫長的較量,你明知戰(zhàn)勝不了時間,但依然堅持一種較量的態(tài)度,不放過與時間的每一次交鋒——在交鋒中,你勢必失敗但你勢必鮮明。
你閱讀《鵝幻匯編》,幻想進入一個巨大的鵝籠,那籠里既沒有懵懂的大鵝也沒有詭異的書生——那籠里只有你日思夜想的姐妹兄弟。
你善使障眼法,可長驅(qū)直入;你善使煙幕彈,可就此遁去。
你有苦中作樂的辦法,你按照自己研制的配比試圖顛倒生活中的喜怒哀樂和酸甜苦辣——你幾乎就要得逞了!
你不落“你愛的”和“你恨的”的窠臼,你追求流水的表達,你認真緊張也糊涂放松。你縱身一躍,身下水深浪闊,人間臥虎藏龍,你卻是深街里弄中的一枝紫薇花,旁邊開著一叢晚飯花——天色已晚,該吃晚飯了。
你復(fù)原的是一個不同于你的你,你渴望愛上這個不同的你。
你的熱血上升,你是力比多的青春詩篇,你是剛?cè)胛榫蜎_上最前線的最年輕的一個戰(zhàn)士。
你不謀求成為一個四平八穩(wěn)的觀察家,你有古怪的趣味,你喜歡不時地瞠目結(jié)舌。你向往尖銳對立中的一種極速融合的奇觀。你愛慕清風(fēng)的一無所有也愛慕狂風(fēng)的無法無天。你對自我進行著不厭其煩的盤詰,你在眼前的世界里反復(fù)尋找著另一個更小的或更大的世界。
你有一身浪漫的水汽,你不可以被烘干。
你保持宿命性的人生判斷,你是一個保守的自由主義者、抽象的飛行家、正宗的人性懷疑論者和正宗的人性確信論者。
你不屑于擊倒某一個或某幾個——你專心練習(xí)擊倒整個序列。
你每每流連于出格的氣味和聲響中,這并非表明你喜愛它們,但它們確實吸引了你。你習(xí)慣于做智力體操,也習(xí)慣于無視體操中的基本節(jié)拍,這種無視使你的思維于突然之間燃燒起來或者就此熄火——重要的不是燃燒和熄火,而是突然之間:這唯一的突然。
你熱愛瓦解,也熱愛鞏固。對于時代而言,你是一個美學(xué)上的持異見者,你擁有自己與自己秘密結(jié)社的一種特權(quán)。
你的意識形態(tài)處于永遠的變化當中,有時它是一竅不通的哲學(xué)囚禁,有時它是閃電般的愛情。你的英雄氣概是一種自我催眠般的突進,突進、突進、突進,一直突進到自我毀滅,但你從未真正毀掉自己,也就是說你的失敗總是失敗在了對自己的毀滅上。
你在快樂和悲傷時,都像一位隱士。
你早已喪失了為自己做辯護的熱情,你或許認為任何辯護都接近于一種詭辯,而任何詭辯都接近于一種人性的詭計。
你做了一個夢,夢里你變成了一條飛龍,你在天上引風(fēng)、行云、布雨,你獨來獨往,再也沒有什么事物與力量能夠限制你和遮蔽你——你充分享受著你的自由。
——所幸這是一個夢。
時候未到,你依然做著孤獨的夢,而你的愛人依然愛著孤獨的你。
七、群龍無首
我的眼前和內(nèi)心中有無數(shù)個你。
下雪的清晨,你對著冷空氣呼吸,腦子里震耳欲聾——你在你的腦子里率領(lǐng)著一支游擊隊,正與敵人激戰(zhàn)——忽然有一片雪花打濕了你的睫毛,你忽然意識到這可能是一片唐詩里的雪花,于是你頓時嘩變——
你的誤解不斷地加深誤解,你對誤解表示出一種同情和恐懼。
你的非凡的感受力常常讓位于平凡的私房話,也就是說你對懷抱的態(tài)度總是大于你對震蕩的態(tài)度——這無關(guān)對錯,只關(guān)乎于你動感情時竟然動到了如此深刻的程度。
你食利,但你與“食利”保持著強烈的緊張關(guān)系。
你物化,但你又是與“物化”所對立的一個說謊者——你以“說謊”作為了與“物化”斗爭的方式。
你過于強硬的排斥和接納,使得你兩手空空——你吃魚,這魚刺就卡在了你的喉嚨里。
你的剛愎自用是你的性格,或者說剛愎自用定義了你的一部分性格。你是一個尖銳的但并不總是充滿智慧的生活觀察家:根柢上,你觀察的不是怎樣生活,而是怎樣超越生活。
時間的速度感使你認定即使是回憶昨日發(fā)生的事情也已經(jīng)屬于考古的范圍了,而回憶的價值正是考古的價值。
你并不期待價值觀的自治,只是抵抗價值觀的獨裁。
你要的不是價值觀的秩序,而是生態(tài)學(xué)的各行其是。
你拒絕復(fù)雜的修辭手段,擁抱危險的美麗與荒唐的忠誠。
你對于未來閃爍其詞。你對于現(xiàn)在的態(tài)度令人費解。你對于過去總是無所謂地搖搖頭。你嫌棄過度的色情,你憎恨猥瑣,但你對誠實的浮夸抱有一些好感。你善于觀測人性的裂變和解讀惡作劇式的悲情樣本——你對暗示性的只言片語充滿著探索的熱情。
你贊美愛,愛令你愛,也令你心生敬畏。
你的深思熟慮和意味深長來自于同一個源頭,這個源頭昭示著你的命運——你其實是由一個新派的北方人和一個老派的南方人而組成的,這兩個人就南北問題不停地進行著辯論,你發(fā)現(xiàn)他們都是各自領(lǐng)域內(nèi)的雄辯家。
你每時每刻都在尋求著某種程度的解放,妄圖改變自我認識論的結(jié)構(gòu),期待能夠換一雙嬰兒的眼睛來看待這個世界。你的沉默進入到一個新的語境,這個語境里既有絢麗的野蠻也有野蠻的絢麗。
你譴責(zé)文化層面的扒手,這些扒手擁有著名聲和高位,卻處在進化的低級階段。你不愿做別人的奴隸,更不愿做自己的奴隸。你的言辭冷峻,你有令人膽寒的道德強度。你不賣弄,但你大力著色。
你的無稽之談是憤憤不平,你的頑固是不屈不撓。你將童年視為愚蠢的純潔時光。
你認為在戀愛就是在革命——要么在戀愛,要么在反革命。
我的眼前和內(nèi)心中有無數(shù)個你,無數(shù)個你相互矛盾又合為一體——無數(shù)個你讓我周身發(fā)抖,人生不過是幾個夜晚白天就幾度高興悲傷,空虛干凈——我不知該投身于哪一個你——
就在這廣闊漫長的寂靜里,就在這生機勃勃的歌唱中。
責(zé)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