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冬歷夏

魏麗

小時候，我常吃著海邊來的黃鯽子魚，小海螺，但對不遠(yuǎn)之處的海沒有多大的好奇心；在田家寨的田野上，遙遙看著北方遠(yuǎn)處藍(lán)色的山脈，偶涉遐想，但也沒有強烈的尋訪的意向。我就像個井底之蛙，滿足于腳下的一方土地，頭頂?shù)囊黄炜眨S著春夏秋冬的循環(huán)，過著悠長、緩慢的日子。天空是那樣的高敞，如同地上的鏡子，白云有時耙梳得整整齊齊像田里的壟畝，有時點點斑斑又像母雞的胸脯。

冬天真冷啊，我們穿厚厚的棉衣棉褲，人都直梆梆的，手要筒在袖子里，腳得經(jīng)常跺著，踩著地就像在冰上。大人的手是裂口子的，小孩的臉是皴紅的，手上生了凍瘡，鉆心得癢。人們鼻子上經(jīng)常掛著鼻涕，孩子們用棉襖袖子抹鼻涕，袖子又黑又亮。

不過冬天有冬天的神奇。經(jīng)過清寒的一晚，早上窗玻璃上結(jié)了層冰花，我們一夜的呼吸，再加上大自然頑皮的想象力，結(jié)晶成冰的圖畫。像是茂密的深邃的原始森林，叢生著灌木，有肥碩的鳳尾般的葉子；高大的樹木，挨挨擠擠，在方寸的玻璃上展示著無限。

倘若是先雨后雪，雨雪便會在第二天天晴的時候?qū)⑽覀兊耐呶菅b扮成冰的宮殿，長長的冰流蘇從屋檐上垂下來，在陽光下閃爍著燦燦晶光。我們夠下來以之為刀劍搏擊取樂。陽光漸漸強烈，水從冰棱上滴下來，一滴一滴蟬聯(lián)不斷，在地上積成清冽的小水洼。

平原上的風(fēng)是大的，呼嘯著卷過田野，雪沒腳深，一片片白茫茫的原野讓人目盲。

冬天的太陽是美麗的，當(dāng)它照在門廊上曬著的一捆捆白菜上，當(dāng)它照在依著墻的車輪大磨盤大的豆餅上，當(dāng)它照在窗臺上的老棉鞋上，當(dāng)它照在院子里繩子上掛著的凍成了硬板的濕衣服上。

冬天的火也是美麗的。我燒火時常常盯著跳躍不定的火焰，試圖記住那奇異美麗的形狀，它的變幻無常的痕跡。不同的燃料有不同的品質(zhì)，最名貴的是麥秸，金黃而柔軟，是引火的好材料，一點就著，旺旺地?zé)鹨黄闽俗永蛹屣?，麥秸是主力。燒一頓飯的前鋒是玉米秸稈、花生秧子、黃豆秸稈，黃豆秸稈燒起來噼里啪啦的熱鬧。中堅力量是柴火，沉穩(wěn)地?zé)虾芫?，用不了的木頭插進灶底灰里悶滅。樹葉是自始至終推波助燃的好幫手。

等到陽光曬化了草堆上最后的積雪，水順著黝黑的樹葉、枯草流下來；等到覺得棉襖的黏膩，蓬亂的頭發(fā)癢癢起來，那就是春天來臨了。

春天，有一窩燕子在我家堂屋的梁上做了窩，于是每天早晚開門關(guān)門，我們都要照顧這梁上的客人了。

夏天的壯舉是豪雨。夏天的雨或者以時間的長度取勝，一連下上四五天，一切都陰濕濕的，姥姥從廚房的草堆里挑出一條蛇?；蛘咭詮姸热?，噼里啪啦的大雨點打在地上，院子很快成了水塘。雨點打在水面上濺起一個個的大泡泡，就像媽媽吃的中藥蠟丸，順著地勢漂流，時而破裂時而新生。爸爸披上雨衣用鏟子鏟出小小的溝渠，引導(dǎo)積水流出院子，流到墻外的排水溝里。

雨終于停了，鴨子們樂得嘎嘎叫，戲水，游泳；院子里好多青蛙跳。爸爸用鏟子鏟青蛙，劈成兩半給鴨子吃。

有一年大暴雨，電閃雷鳴，風(fēng)卷起雨的簾幕一層層吹過去，院子里各種聲響。我站在堂屋門口看雨，避讓著刮進來的雨。突然院子的上空閃爍著白熾得令人眼花的光球，一瞬間炸雷響起，我的頭皮一陣發(fā)麻，房前大梧桐樹的粗大的枝干被雷電劈斷了。

家里通了電，我們夏夜里常在院子里吃飯，堂屋的墻外有兩盞電燈，吸引了很多小飛蟲圍著團團轉(zhuǎn)，我們也借著燈光看壁虎如何埋伏，對蚊子展開精彩的襲擊。

夏夜我們在麥場納涼，到玉米地捉金龜子，看天上的星空。鄉(xiāng)村的夜充滿了蟲的鳴叫，和有翅膀的飛翔。鄉(xiāng)村的夜空也是豐富而明亮，點燃著大盞的星斗，常有流星劃過。1986年，收音機報告夜里要有哈雷彗星經(jīng)過，這顆星星會拖著掃帚的尾巴掃過地球，而它下一次的光臨將在76年之后。我們歡迎這顆神秘豪華的星星，打定主意晚上一定要等到它來。于是我們到村后很遠(yuǎn)的水臺那里等，那里高，周圍空曠，是我們的天文觀測臺。我們等了很久很久，都夜里10點多了，也沒有看見彗星的到來，實在熬不住，回家睡覺了。第二天聽說信息錯誤，彗星今晚來。可是經(jīng)過疲勞的一夜，我們沒這精神再守著了，都睡覺了。半夜里聽到姐姐的朋友燕妮在外面路上大叫“哈雷彗星來了！”我們困乏得很，沒有搭理。這個錯過恐怕是個永遠(yuǎn)了。

秋天，我們鄰居公亮家后院的大柿子樹結(jié)滿了果子，紅了，黃了，像盛開了朵朵大花，這很給他家增添了繁榮富庶的魅力。但是我是不常去他家，因為他家養(yǎng)了一只大黃狗，汪汪得很兇。公亮很愛這只狗，可是偏偏村里來了一場“打狗運動”，不知何處出了瘋狗，就株連九族，所有的狗都跟著遭殃。村里幾個年輕人充當(dāng)打手，提著棍子挨家挨戶搜狗，逮住了就用繩子拴在樹上，亂棍打死。公亮把狗藏在床底下，怎奈大黃狗太忠于職守了，聽到家里來了人就狂吠不止，自然暴露了，便被逮住棒殺了。

那一年是狗的世界末日，狗沒有文字書寫的歷史，所以它們不記得，不知道。想來這場打狗運動之后，鄉(xiāng)村會非常寂靜，我當(dāng)時太小，對此并不關(guān)心。

然后，一場大風(fēng)吹過，碎了一地的葉子，冬天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