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失敗的復(fù)仇計劃

毛利

1

她清楚地記得，那個幸福被毀滅的時刻，是在12月的第三個周末，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

那天她剛出了個短差回來，男友按照約定，在到達出口朝她揮手，手里拿著她喝慣的一大杯熱美式咖啡，和一只放在紙袋子里暖烘烘的核桃面包。她一邊咬著面包，一邊用歡快的語調(diào)向男友抱怨著出差兩天的不順意，吃得不好睡得也不好，最主要是很想他，很想很想。男友微笑著用一只手抱住她的肩膀，在她頭發(fā)上輕吻了一記。

坐著男友的車駛出高鐵站時，她是那么心滿意足，熱咖啡，冬日暖陽，愛情，這三樣?xùn)|西把她從里到外都弄得熱乎乎，舒展異常?！鞍。乙o你看一樣?xùn)|西?！闭f完她在巨大的行李包里掏來掏去，那是一張雜志內(nèi)頁，折了兩折放在底層，還沒等翻出來，她的男友盯著疾馳的路面，用“今天天氣不錯”的隨意語氣，說出一句話：“昨晚，前任來找我了?！?/p>

她的手剛剛摸到那張皺巴巴的紙，像小鼴鼠戰(zhàn)戰(zhàn)兢兢爬出冬天的雪洞，忽然鋪天蓋地來了一場雪崩，沒有半點反應(yīng)的本能。

男友還是那副“這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語氣，毫不避諱地接著說：“在她家過夜了?！?/p>

她有點蒙，怔怔地發(fā)呆，過了一會，才想起來，要回頭確認(rèn)下，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被毀了。

“你們睡覺了？”

“嗯，這種情況，沒辦法不睡啊。”

“這就算復(fù)合了？”她內(nèi)心掙扎著，再三確認(rèn)一遍吧。

“反正她是這么認(rèn)為的，女人嘛?！?/p>

她把目光從男人身上收回來，開始看著窗外不時變化的車流。當(dāng)時心里有種巨大的膨脹起來的難受，像圣經(jīng)中那位被奪走一切的約伯，原本是上帝的寵兒，最后神毀掉一切，所有的所有，從牛羊到孩子，還讓他滿身毒瘡，你這么慘，還信不信我？

若信，就是真愛。

她把頭靠在車窗上，心里有一把火，忽然滅了，能感覺男友的目光不停轉(zhuǎn)過來，似乎是在期待著她的反應(yīng)，是要給他一耳光還是歇斯底里地哭鬧？手里還摸著那張皺巴巴的彩色印刷頁，一張原本想展示給男友的婚紗廣告，模特穿著她一見傾心的蕾絲魚尾長裙婚紗，就是夢想中的樣子，簡單，典雅，不用隆重的蓬裙也能展露的幸福。

嘩，她用想象鑄造起來的一個新世界，一個閃閃發(fā)亮晶瑩透亮的未來，就在剛才，被男友用一根大棒，打碎得干干凈凈。

“去你家吧，我把我的東西收拾下。”這是她能想象到的，把僅有的一點點自尊從地上撿起來的方式。

真的去到男友家里，才發(fā)現(xiàn)這種方法愚蠢至極，她在他家收拾東西的模樣，仿佛跪在被男友打碎的那一堆無形的玻璃渣上，那些無足輕重的睡衣家居毛衣，本來以幸福感滿溢的姿態(tài)放進去，現(xiàn)在卻以十倍的屈辱一件件收起來。

男友沒有半點抱歉和對不起，站在她旁邊看著她收拾，變了個人一般，從溫柔體貼多情的另一半，成為冷酷無情的殺手。他到底以怎樣的心情看著這一切呢？她摸不著頭腦，總覺得這一切相當(dāng)詭異，不同尋常。

在寒風(fēng)中打到一輛出租車，狼狽地塞進兩大箱行李，坐到后排時，才從悲傷屈辱中緩過一口氣：他媽的，我要報仇。

2

一個女人該如何讓一個男人心碎？她的女朋友們吵成一片。

獅子座女友說：“碰到這種男人，就算坐牢，我也要找人結(jié)結(jié)實實揍他一頓，就跟武俠小說里寫的一樣，不傷筋骨，但全是皮肉傷，揍得滿地討?zhàn)?，跪在我面前求我放一馬?！鳖D了一頓，又說：“嗨，文明社會，就是這點不好，竟然不能合法地揍一個混蛋。要么這樣，你努力發(fā)筆財，買輛好車在這個混蛋前面晃一圈，保證他立刻觍著臉追著你跑，到時候你再狠狠甩了他。男人虛榮勢利起來，比女人厲害百倍?！?/p>

天蝎座女友瞥了一眼急吼吼的火象星座，不以為然：“如果一個人敢這么對我，我就要讓他從里到外，從感情到財產(chǎn)，統(tǒng)統(tǒng)一無所有，徹底毀滅一個人，不能操之過急，要找出他最弱的一點，打蛇打七寸，他一定有最害怕的東西，你一破壞他就撕心裂肺的東西，名譽，金錢，家庭，地位，拋棄他的女朋友，或者小時候拋棄他的母親，找到那個東西，毫不猶豫地再一次毀滅他。你得下工夫，我是你，就會想辦法和他現(xiàn)女友聯(lián)盟起來，一起找找那可怕的東西?！?/p>

雙子座女友聳聳肩：“這種男人我太明白不過了，他就是在找存在感，他最想要你歇斯底里，你竟然都沒證實一下，他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傻，太傻了。我保證，你要是哭鬧不休，像潑婦一樣鬧他一陣，沒準(zhǔn)他非你不娶，他就想你拼了命地愛他，不，最好連命都不要，你信不信，你要是現(xiàn)在手上劃一道說，為他自殺了，他就是要結(jié)婚了都會沖到你身邊來?！?/p>

還有個女朋友，說，“我知道一個方法，倒不能弄死他，但絕對能讓他遠走他鄉(xiāng)，甚至從這個世界消失，保證誰都找不到他。我有個同事，得罪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每天像幽靈一樣出現(xiàn)在他家、他辦公室，通過各種方法，找他的每一個朋友，還找到他的父母，親戚，報警，警察也不管，她只是愛這個男人嘛，只是認(rèn)定了非他不嫁，拿這女人有什么辦法？后來男人跑了，誰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就像從地球表面蒸發(fā)了一樣。也不用多長時間，這么搞上幾個月，什么樣的男人都會崩潰?！?/p>

她聽完所有的意見，發(fā)現(xiàn)報仇真是件復(fù)雜的工作，得像武俠小說里一樣，一個女人，只為了報仇活在這世界上，大仇才能得報。這一輩子，只為了一個仇人活著，仇報了，人生最重要的事才算完成，然后就能跟《聶隱娘》電影一樣，隨便找個磨鏡子小哥一塊廝混下半生。

問題在于，她手頭有一份正經(jīng)工作，拿著一份靠正經(jīng)工作還房貸的月薪，哪有這個陣仗、這個時間來做復(fù)仇使者？

男友，不，前男友依然還在她的微信名單里，她的痛苦、委屈、屈辱，像剛搬完家還沒來得及拆封的紙箱，匆匆忙忙擱置在一旁，要出差，要寫策劃，要做項目，要忙新房的裝修，她腳不沾地地忙著，感慨自己變成了那種拿失戀當(dāng)動力的模擬女強人，反正沒人約，不如留著加班，反正不休假，不如出趟長差。

3

要不是前任主動找上門來，她差點忘了復(fù)仇這件事，忘了是怎么迫切地想讓一個男人心碎。

前任問：最近怎么不見你消息？

天，他竟然有這樣一套完全擺脫干系的本事，她有點相信雙子座女友的話：或許當(dāng)時他說的是假話，只為了測試。

但她還是保留了分寸：和女朋友過得好嗎？

前任單刀直入：不怎么樣，我還是想你，我想和你做愛。

噢，原來是這樣的無恥之徒，她想不通，一個溫文爾雅的男人，怎么能忽然就變了一張臉，或許是他厭惡了偽裝，只想看看用真實猥瑣面貌示人，女人會怎么辦。

她回復(fù)：我們做好朋友吧。

她對他產(chǎn)生了好奇，一種類似于人類學(xué)家對非洲食人族的好奇，同樣是人類，為什么會有這么天差地別的不同？她想度過安寧的人生，平庸的丈夫，頑皮的小孩，周末電影院的爆米花都能點亮她的快樂，他想要的人生似乎僅僅是一場又一場折騰不休的狗血劇。

以朋友的名義，他每隔一兩周，約她在咖啡館見面喝咖啡，一開始是抱怨已經(jīng)復(fù)合的女朋友改不了的壞脾氣，朝他大吼大叫，當(dāng)街甩他耳光，他也打回去，女朋友二話沒說，報了警。

他說：“我后悔了，你多好，多溫柔，我那么對你……”

她笑了：“說明你女朋友愛你唄，還愛得死去活來?！彼?dāng)然沒忘記那張皺巴巴的雜志內(nèi)頁，那個依然擱置的復(fù)仇計劃里，只有這張紙，被她貼在了新家冰箱門上。

他開始把她當(dāng)成可以傾訴的窗口，給她展示他最近的戰(zhàn)利品，趁女友出差的工夫，他用社交軟件不停約會年輕漂亮的小女孩、大學(xué)生、剛畢業(yè)的實習(xí)女孩，差不多的自拍照，差不多的長發(fā)大眼睛，每一個都是讓她自嘆弗如的年輕貌美。他很得意，又說：“小女生到底也沒啥意思，要請她們吃飯，送她們回學(xué)校，還要聽她們講學(xué)校里的無聊事，不過啊，年輕，身體到底大不一樣，嚯，你不知道……”

她聽著他講那些咸濕的細節(jié)，像科研人員觀察大猩猩的繁殖習(xí)性，自己當(dāng)初是怎么愛上這樣一個人的？愛情真是奇妙。

有一天早上，他匆匆忙忙打電話給她，說：“你有空嗎？我可能碰到點事?！彼_始把她當(dāng)避風(fēng)港用。

原來有個小女生頗有心機地，在他的枕頭套里，塞了條丁字內(nèi)褲，他的女朋友一個人在他家換床單發(fā)現(xiàn)后，把他家砸得一塌糊涂。她這時慶幸，幸好自己不是這個女朋友，不然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種丁字褲，也應(yīng)該沒有這樣的魄力動手砸個精光。

聽他說女友砸得也頗有技巧，鏡子，碗筷，這些不值錢的東西砸了個遍，好多衣服剪成了布條，還有所有的床單被罩，一起剪碎了扔在樓下小區(qū)，小區(qū)保安跑上來問，發(fā)生什么事？女友發(fā)了瘋一樣叫：我他媽教訓(xùn)我男人要你管？

她聽聞后，在心中暗暗鼓掌，把她想干的事全干了呢。

分手后，他沒收斂，反而變本加厲，有次得意洋洋地告訴她，在他家辦了場派對，你知道，那種派對，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做單身漢有這么多好處。

她不知道是哪種派對，她很驚訝，問他：“你怎么連這種事情都對我坦白？”

每個人都是月亮，有著不愿意示人的另一面。難道這句話說錯了？

他想了想：“我就想知道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今晚我能跟你睡嗎？”

當(dāng)然不行，她說：“我們是好朋友，別為睡覺破壞了友誼。”真相是她怕得病，她從男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邪惡社會的冰山一角，對人類社會有了點畏懼之心，前任又不停告訴她：男人就是這樣的，差不多都這樣。

他越玩越過火，覺得自己魅力十足，一段時間里沒有消息，又有一段時間冒出來，說自己勾引了有夫之婦，對方要為他離婚呢，又說單位有個新來的女同事對他好像有意思，他看兩眼就知道，肯定能搞定。

最瘋狂的時候，他同時交往四五個女朋友，還在她面前，給女人們排了座次，這個長相最好可脾氣不好，這個長相一般家里很有錢，開一輛奧迪小跑車。她在百忙之中，跟他喝一次咖啡，就像劉姥姥進一趟大觀園，見識到原來有一群人正在這樣活，午夜為他在街頭大哭大鬧的女人，持續(xù)到凌晨5點的徹夜派對，從一個女人的家里趕到另一個女人的床頭。他說：“游戲唯一不好玩的地方，就是每個女人都想跟他結(jié)婚。”

結(jié)婚是最終的勝利，好勝心勾起來，女人也跟男人一樣，即使隱隱知道他在外面不安分，還拼了命想證明，“我才是他的最愛”。他身上有一股邪魔一般的力量，把所有女人都拉到了200年前，一群女人可以為一個男人爭風(fēng)吃醋的時代。

后來，很多事情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倒下來，先是他被已婚女人的丈夫狠揍了一頓，不知道哪個好事者還拍了照片，發(fā)在網(wǎng)上，女同事看到照片，找領(lǐng)導(dǎo)匯報，和他撇清關(guān)系，告他性騷擾。工作沒能保住，但為了和一個白富美女朋友更相襯地談戀愛，他剛貸款30萬買一輛車，生活一下捉襟見肘。

最后一次他和她見面，是他開口先問，有沒有能介紹的工作，又問能不能借他點錢救急，她當(dāng)然拒絕，也確實沒有閑錢，順便送上一張結(jié)婚請柬，打開來，正是她穿著夢想中的蕾絲魚尾長裙婚紗，和新婚丈夫的甜蜜合影。

“知道你手頭緊，可以不用來的?！?/p>

他驚訝地看著她，“什么時候開始談戀愛的？我們不是好朋友嗎？你都不告訴我。”

就像人類學(xué)家終于結(jié)束了非洲部落的觀察生活，她覺得無比輕松，終于可以跟這個男人說再見了，得出的結(jié)論是，這世界上的確存在著完全不一樣的兩類人，一類像他，就像個被寵壞了的男童，永遠都想用破壞試圖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嘻嘻哈哈做著最讓人心痛的事，又在最傷心絕望時送來一記撫慰，愛情和女人是他巨大的游樂場，他終身要在里面獲取最多的歡笑和尖叫，一類是她和她老公之間，稀松平常的愛情，兩個人不足為外人道的相濡以沫，除了愛之外，還想吃，想玩，想生個可愛的小寶寶，想到這個世界的每個地方看看，想看看生而為人，到底能有多少幸福。

不過他還是爬了起來，相比起男人來，這世界上有更多女人需要在愛里生生死死，在他摔倒的一瞬間，幾乎有好幾個女人站出來，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圣潔光環(huán)要拉他一把，與其說愛他，不如說是為了成全自己偉大到奪目的愛。

看到這一幕，她最慶幸的是當(dāng)年的復(fù)仇計劃壓根沒執(zhí)行，像賭徒一樣，聽著那些甜言蜜語，就賭了整個身家性命進去。

不過她始終不明白一件事，愛情，到底是屬于他這樣的人，還是屬于她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