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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家還有一座山

    2016-12-28 12:51石建希
    四川文學(xué)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學(xué)書火盆

    石建希

    學(xué)書看見纏繞在房頂那縷發(fā)白的煙霧時,冰硬的指頭抽動了一下。他抬起手,用力呵了一口氣,奶奶的,連肺里出來的氣都是涼的。這一路過來已經(jīng)走過好幾處民居,不是大門緊閉門檻石上覆滿青黃間雜的苔蘚,就是院門半開半合,院壩里滿是半人高的雜草,不見一個活物晃過。

    這一橫兩豎的平頂房子,是這些年老家農(nóng)村改掉小青瓦磚房后常見的式樣,左廂是牲畜的住處,屋檐下堆著雜物,右?guī)巧鹱鲲埖膹N房,谷倉菜壇子多半也在這邊,向南一列三間正對院門的是堂屋,不用說,里面香火案上紅字寫著天地君親師的牌子,墻上多半掛著幾張黑白或者彩色的照片。想到這里,學(xué)書蜷成一團的心臟慢慢放松開來。

    白色瓷磚外墻,已經(jīng)變灰發(fā)黃,一人多高的院墻頂上爬著一根已經(jīng)枯萎的回子瓜,枯干的藤子上還有一兩片在寒風(fēng)里抖抖索索的葉子,葉子掉光了也不要緊,熬過今年的寒冬,也許明年春天雨水下來,藤子又會變成一根綠色的魔棒,衍生出大大小小的枝條,又寬又大的綠色葉子會覆蓋整個院墻,在那些綠色中間會隱藏著一個一個的回子瓜,城里人把這個叫做人參果。

    回子瓜就是回子瓜嘛,偏偏還裝精使怪叫啥人參果。學(xué)書一把將枯藤拉得嘩嘩響,不想有些過度的用力牽扯得左臉頰的那道被木棒抽出的口子一緊,疼得學(xué)書嘴巴一歪。

    從虛掩的大門望去,有條毛發(fā)脫落的黃毛狗躺在堂屋門口。聽見門口的聲響,黃狗的眼皮跳了幾下才抬起來,睜開眼睛瞄了一下,眼皮又重重地合上,繼續(xù)就著灰蒙蒙的陽光養(yǎng)神。寬大的水泥院壩,有幾團黑色干硬的凸起,也不知道是哪樣動物便下的遺留,幾大堆又干又脆的包谷桿堆碼在兩廂的走廊上,院壩中間凹陷的地方依稀有著綠色的印記,是苔蘚留下的吧。

    輕輕推了推虛掩著的門,門沒有開。學(xué)書緊張地看看院墻外面的來路,太陽半死不活的掛在天上,不知道哪里刮出來的冷風(fēng),聽不見聲音,卻凍得骨頭生疼。學(xué)書仔細看看大門后面,木門閂沒有插上,原來門后斜撐著一個短棍,他敲了幾下門,沒有回音,屋里也沒有人出來,學(xué)書剛攢起來的一點熱氣就直往腳板心下面跑,一溜煙竄進地里深處去了,難不成又丟荒了,這一路到家就沒有個人戶了?從車上被趕下來在這個山里走了好幾個小時了,早上塞進肚子里的那點吃食早就化成冷汗跑到空氣了去了,肚子癟下去,在身體里東搖西蕩,空落落的,甩得人心慌。

    學(xué)書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剛才司機罵自己時,你不張口出氣會死人嗎?從海邊一路站站坐坐熬到家門口了,這離家就只有一座山了,怎么就忍不下去了呢?當(dāng)然想想忍不下去也正常,媽的,在外面惹不起誰,家門口這一畝三分地還有誰惹不起?學(xué)書對著司機就是一嗓子,吼啥子吼,嚇人沒有見過世面?到了地方就給你錢。

    司機把車一停,哪里的世面都是付錢坐車。補錢,沒有錢下車坐11路。

    學(xué)書看看車上的人,沒有誰替他說話。

    我還有好幾十里的路呢。不就是坐個車的事情嗎?你反正都要開那邊去的嘛,也不多我一個噻。

    司機從駕駛座上站起來,手臂粗壯青筋暴起,長滿黑乎乎的汗毛,對著學(xué)書一巴掌揮過來,滾,誰跟你是老鄉(xiāng)?一年到頭空腳撂手地回來,還老鄉(xiāng),看你這個屌文假武的樣子,是不是在車上來偷錢的賊娃子哦?

    頂著滿車各樣各色的眼神,學(xué)書劃拉了一下頭發(fā),下車就下車,反正翻過這座山就到了,老子就當(dāng)作逛風(fēng)景,難得聞你的油煙子臭。

    學(xué)書連著推了幾下,短棍被晃得松動倒下,門總算開了。學(xué)書低頭劃拉開短棍,一抬頭,看見有個滿臉溝壑的老人站在正房的大門口,眼神茫然地盯著自己。不知道這個老人是什么時候悄無聲息鉆出來的,學(xué)書身上原本躺著的汗毛猛跳了起來,一根一根站得筆直,梆硬。

    學(xué)書趕緊點頭:老人家一個在?

    老人嘴角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你是?

    學(xué)書晃晃空著的雙手,雞啄米樣點頭,我,路過,路過。

    老人裂開嘴,嘴巴開始活泛起來,我說怎么今天看見蜘蛛懸在門上,原來是有過路客來哈。你不要說,這個蜘蛛報信硬是準(zhǔn)呢,這段時間老是在這個堂屋門前進進出出,是要來人呢。

    學(xué)書眼眶一熱,客,啥子客嘛?回來,路過這里。過路也是客哦,你進來喝口水,暖暖,歇個腳再走??邕M堂屋,一股熱氣迎面涌來,堵得學(xué)書口氣一緊,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屋子中間有個缺了一只耳朵的大鐵鍋用做火盆,里面埋著柴火,幾根枯柴插在里面,燃得不干不凈的,怪不得有煙升起來?;鹋柚虚g架著只烏黑的瓦罐,水在里面咕嘟咕嘟翻滾。

    天地君親師后面果然貼著好些照片,男男女女,老少都有,黑白的已經(jīng)模糊不清,彩色的都是四角翹起,變顏變色了。

    老人走到里屋翻出來一個口杯,杯沿上有一個米粒大的缺口,缺口上有些發(fā)黑。老人用手沿著杯口擦拭了一圈,對著缺口還刻意吹了吹氣,又從堂屋柜子里摸索出一袋茶葉來,解開緊綁在上面的繩子,將打開的袋子對準(zhǔn)杯子,一抖,幾顆茶葉掉進去,再抖一下,再抖一下,舉起來在眼前認(rèn)真看看,遮住杯底有厚厚一層了,這才用一張分辨不出顏色的舊布裹住瓦罐的把手,往里面續(xù)上水。

    一股白色的水氣推著茶葉沿著杯壁打漩,陣陣暖意從杯子傳到學(xué)書手上。學(xué)書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低頭吹開茶葉沫子,淺淺地吸了一口,拉開身上夾克的拉鏈,勾下頭俯身在火盆邊上,聽任火盆的熱浪從領(lǐng)口灌進背心深處,涌進身上那些冰涼的角落。

    老人也不說話,用炭鉗輕輕撥開火盆上層的冷灰,屋子里越發(fā)暖和起來。

    直到全身暖意舒展開來,學(xué)書才抬起頭,望著老人咧了一下嘴,太冷了,這個天,還不到臘月哦,到年關(guān)還不得掛上幾尺長的冰掛?

    老人下巴一伸,這個節(jié)令了,不冷不熱五谷不結(jié)。五谷。學(xué)書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聽口腔你該是山那邊西河的人。是哩,眼看年氣都碰到腳尖了,該回來了。

    學(xué)書說,你眼力強,我家就在山背后,西河過去,五峰大隊。其實08年我見過半人高的冰掛子,尖得像錐子,掉下來怕是牛皮都能戳個透亮,天不見亮老師就帶著我們幾個男生拿著竹竿去敲掉那些冰錐子,哈哈,一敲一個脆響,末了,又冒著雪爬上食堂的屋頂,用竹竿上綁著的掃帚把積雪掃下來,嗨呀,雪老厚壓得屋子嚓嚓響。

    老人看著眉開眼笑的學(xué)書,咽了口氣,真不錯,那時候娃娃多,現(xiàn)在,人少了,白露那陣前面溝里長久走了,幾條溝里找遍了也湊不齊一副龍杠。

    龍杠?就是抬死人的嘛?,F(xiàn)在還費那個事?學(xué)書搖頭閉上眼。眼前似乎還有掃帚揚起的雪花漫天飛舞,白茫茫一片。

    老人也搖了搖頭,望著學(xué)書不再出聲。

    火盆里的柴火無聲地燃著,突然從一根柴火裂開的口子上崩下來一?;鹦?,打破了屋里的安靜。

    老人想起這些日子天天晚上都夢見自己站在屋后的那塊土里,看著東方發(fā)愣——廣東應(yīng)該是在東方吧——從東望過去,那一排起伏的山脈,常年翠綠,山腳下是一道小河,流水不斷……

    老人感覺鼻子有些堵,哼了一下,說,不用問,你肯定念過書,還曉得回來和先人過年。

    讀書?我是在外面念過幾年書,讀的——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老人望望天地君親師的牌子,神色肅穆。可惜了我家?guī)讉€娃兒沒有書性,讓他們讀書比爬皂角樹還難,別人家擺升學(xué)酒,我盡是隨禮,吃一次傷一次心。哎,我現(xiàn)在成天盼日等他們回來,動了土,祭過先人,就算了事。

    動土?我看你這個房子修得也不差嘛,再寬了怕也沒有人回來住。

    老人使勁喝了一口茶,抿著嘴,悶了很久,才長長噓了一口氣說,房子,是哦,我這輩子就只想再修一座房子,寬寬大大,敞敞亮亮的,躺在里面就美氣了。

    棺山?學(xué)書一愣,現(xiàn)在還費這個事情?

    老人沒有理睬學(xué)書的驚訝,自顧自地說,他們啥時候回來我就啥時候動土,哪怕是回來一個人我也動土。人都跑野了,斗大的字認(rèn)不得幾個,地里的活也不愿意摸,又看不得別人在外面活得風(fēng)光,楞說在家里活處小,一個二個現(xiàn)在都出去廣東打工,三五幾年都難得回來一趟。等得人心發(fā)毛。

    學(xué)書抬起頭看看四周,內(nèi)墻上是磚墻的毛坯,灰撲撲的也沒有涂白,屋里的擺設(shè)也看不見有光亮的地方,就連那個一尺見方的老電視機上面也灰塵滿布,不知道還能用不。

    老人使勁朝門口噴了口唾沫,不回來,再不回來,怕路都找不到了。

    耶,哪里會找不到?小貓小狗都識路。該回來自然就回來了,你掛記也沒有用,在外面打拼難得很吶。學(xué)書說完悶了嘴,吹吹茶沫子,喝水。

    在家千般好,出外事事難。站要站錢,睡要睡錢,哪個會在意你一個外來的下力人?我曉得,在外頭,磨骨頭養(yǎng)腸子,都是汗水里面求生活。老人悶了悶說。

    下力人?學(xué)書一扭頭,自己好久做過下力的事情?田里土里栽秧打谷那都是老輩子人做的。學(xué)書停了一下,認(rèn)真地組織了一下頭腦里的思緒,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李嘉誠也是打工皇帝呢,像我這個歲數(shù),他還睡大街上找吃的呢。我給你說,我做過房屋中介,就像鄉(xiāng)上原來那些牛羊經(jīng)濟,不過我是做城市里的房子的,不得了哦,那些房子一套總得百十來萬,想想牙齒都疼,數(shù)錢指頭都磨出繭子來;還有,我還做過美發(fā),不對,是形象設(shè)計,最不濟的時候我也做過醫(yī)療產(chǎn)品經(jīng)理,不過,這個里面水深得要命,我心狠不下,要不我就大發(fā)了,這次就大包小包,甚至弄個車開回來了,怕不把地方四鄰的眼睛嚇得掉出來。

    喲,大世面,了不得。這樣不容易都還想著回家,你爹娘老子不虧。

    不虧,不虧。學(xué)書聲音突然小了下來,勾下腰看著火盆里的那個瓦罐里面的滾水出神。

    屋子里沒有人做聲了,只有那個火盆,暗暗地發(fā)著熱浪。老人看看學(xué)書臉上的肉一下一下地抽動,心里一嘆,出門一日難哦。

    回來這不是挺好?保不齊昨晚你家老人夢里就笑醒了哦。

    會嗎?學(xué)書揉揉鼻子,這些年見過的人不少,走過的地方也不少,但一直找不到一個落腳的去處。就像受傷的野兔總是往熟悉的地方竄,一路游蕩中,腳步竟往了老家方向。想想回到山那邊的家里總還不缺吃住,打算先混過新年再出去。

    肯定的嘛,我昨晚都夢見家里來客,早上起來一看,蜘蛛都懸在門上呢。何況是你爹娘老子十指連心。唉,富貴他們出去好幾年了,以前還每年回來碰個照面?,F(xiàn)在可好,娃娃都弄去那邊了,打啥子工嘛,把我這個家的人氣都搞散了??龋疑辖秩ムl(xiāng)上他舅舅家問了,說是還沒有接到電話,多半要等明年端午我過80歲生日才回來。

    那要花不少錢吧,不說酒席,就是修這個棺山怕也要萬字號的花銷哦。

    老人看看學(xué)書,頭動了一下,也不知道是想點頭還是搖頭,停了一下說,錢多就做好點,錢少就辦省點。也就是把娃娃仔仔都攏回來,看一眼,不曉得下次是好久再見了。我準(zhǔn)備順便就和富貴說好,把墳山先修好,那些石料錢工錢,他們幾姊妹多少分擔(dān)一點。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到最后一個棺山還是要的,到時候免得大家回來,慌忙急火地搞不過來,兩眼一閉我倒是輕松了,他們累不過來,我把這些準(zhǔn)備好,他們回來卷巴卷巴安進棺山了事,大家松活。

    學(xué)書撓了一下頭發(fā),說,人,總要活著,才……

    73,84,閻王不請自己去。值得了,差不多了。也是個喜事,正好趁了自己的心意。你家老人看來年輕,現(xiàn)在還不會想著準(zhǔn)備這些呢。

    年輕?也差不多了。其實這些都是燒后了事,修個山也就是了個心愿。我給我老子說,火熄灰冷,人死燈滅,還管那些規(guī)矩?火燒火燎都不會痛。

    老人牙幫子發(fā)酸,連著吞了兩口唾沫,不再說話,用腳攏一攏偎在腳邊的老黃狗。

    學(xué)書挺一挺腰,看看老人滿臉的溝溝岔岔,心里有些不忍?,F(xiàn)在這個世界誰還信來生哦?你也不要生氣,我是跟我老子說的。他天天催著我回去,回去干啥子嘛?你看這滿溝的田土,丟荒了一大半,難道還要我回去犁田挖土?我未必還會犁田挖土?

    犁田挖土有啥子稀奇的?泥巴腿子踩兩趟就會了。說不定,他就是想看看你哦。

    看我?我都是他生的還有啥子看的?未必還可以看出幾張毛爺爺來?天天喊,鬼喊狼叫的,不回來還不行,電話費都遭不住。

    回來,就,好。

    身上暖和了,學(xué)書站起來,走到旁邊的廂房門口

    看看,桌子柜子上面都布滿了灰塵,屋角蛛網(wǎng)密布,看來也是長期家里沒有壯勞力。隔壁谷倉倒是緊閉著。

    學(xué)書走到谷倉前敲敲,傳來實實的回響,看來收成不錯。

    現(xiàn)在哪家哪戶不是盡多著余糧?都是土里刨出來的,比不得你們讀書人,不指望著這點大米苞谷過日子。

    讀書人?是在學(xué)校里混了幾年,屁用沒有。學(xué)書吐了一下嘴里的茶末子,錢,關(guān)鍵是要有錢才有一切。現(xiàn)在的工作很不好做,每天兩頭不見陽光的上班,苦來那點散碎票子不夠塞牙縫的。

    看見學(xué)書的眼睛四處打量,老人的氣息有些短促。你家老人都健在哈?福分,福分??斓侥甑琢?,緊趕著回來看看,是個孝子。

    學(xué)書心里一軟,已經(jīng)好幾年沒見父母了,只記得,出去讀書的前天晚上,老家的燈光一直沒有熄滅。

    學(xué)書坐回到火盆邊上,屋里只有一粗一細兩道清清的呼吸,此起彼伏。

    老人端起水壺看看,快見底了。想一想又放下,站起來,拉開門,一股寒風(fēng)灌了進來,天冷了。雖然這里到西河只隔著一座山,可是緊趕慢趕那也是要走上3、4個小時。

    學(xué)書看著老人在屋里轉(zhuǎn)圈,不再續(xù)水,擺明是送客的樣子了。他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水,說,走了,天色也不早了,再不走不曉得好久可以到家。

    看著學(xué)書走到門洞,老人猛然叫他等等,退回屋里摸索了一陣,拎著一塊黢黑的臘肉,還有一袋餅干,追了出來。

    老人把手里的東西遞了過來,年前年后了,你遠來是客,總不好空手回去,這個臘肉,你拿回去也是個心意。

    學(xué)書眼睛一鼓,你,啥子意思?

    老人趕緊擺手,我也是準(zhǔn)備等娃娃仔仔回來吃的,今年他們也不會回來了,你拿去,正是派個好的用場。

    學(xué)書看看老人,突然怪笑了一下,一拍自己的腦袋,遲疑了一小會兒,伸手接了過來,那就謝謝你了哦。

    老人使勁搖頭,人這輩子錢多錢少都是命里帶來的,有多多用,有少少用,都是磨骨頭養(yǎng)腸子。鐵定你回家,老人歡喜得不得了。

    學(xué)書晃蕩著手里的臘肉,笑嘻嘻地走了。

    老人插上木門閂,再用一根木棒抵在門后,看看院壩里面,只有寒風(fēng)刮得屋檐下的苞谷桿隱隱作響,他罵了一句這個鬼天氣,趕緊回身關(guān)上門,坐在火盆邊上發(fā)呆。

    學(xué)書喝過的水杯子放在那里,老人端起杯子,放到鼻子下面聞聞,想拉開門把茶葉沫子倒掉,手剛握住大門上的鎖扣,卻又回到凳子上坐下,把手里端著的茶杯放到了學(xué)書剛才的座位邊上。

    再沒有別的聲響,大黃狗一動不動地躺在火盆邊上,真是老了,再頂不得事情了,火盆里面柴火也是熄滅了一樣悶著,老人嘆了口氣,往燒水的瓦罐里面續(xù)了水,坐在凳子上發(fā)呆。

    枯坐了不曉得好長時間,老人覺得心里堵得慌,憋著氣,也不知道是被經(jīng)年不見的人影打破了院子的平靜,還是學(xué)書的言談舉止勾起了老人對兒女們的掛牽,越坐心里越堵得慌,弄得肚子也氣鼓氣漲的。老人也沒了吃飯的心腸,干脆就直接上床躺著去了,望著蚊帳頂發(fā)愣,人也漸漸就有些迷糊起來。

    今年春節(jié),富貴他們沒有回來,說是端午老人生日回來。結(jié)果端午還是沒有回來,說是工地上趕活,早上四五點就起床,晚上要忙到半夜,人都累散架了。這個都是小事情。老板說,回來一天要扣200塊錢。乖乖的,現(xiàn)在搶人都不打花臉哦。端午前兩個街天,老人從富貴舅舅那里得到消息,就有些腳軟身乏,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回來的,直到在家躺了好幾天,人才復(fù)原過來。

    學(xué)書走到山梁子上,一路走一路就把那袋子餅干給嚼了,又不是啥金貴玩意兒,帶回去也是惹人笑話。走到梁子的拐角處,看見遠處山下那條爛繩子一樣爬著的公路,學(xué)書突然有點來氣。也不知道現(xiàn)在還有沒有回去的過路車,要是沒有,這不是白白回頭了嗎?難道用這塊臘肉去換個座位?也太丟人了,真該找老頭要點車費的。這個老人真是,連人坐車要錢都搞不明白,一定是和家里的老頭一樣把錢攥在手里,寧肯用來修山,把好生生的錢埋進土里。實在不可理喻。

    學(xué)書在山梁子上打轉(zhuǎn),放眼望去,隔著一人高的茅草,這一溝幾灣,房子倒是三三兩兩雜在那些灣子的樹林里,可是既沒有聲音,也看不見煙火,肯定沒有幾處房子有人煙了。

    學(xué)書找了個土邊的棚子,在里面坐下,身子縮成一團。他想,山下多半也是沒有車的了,就算不出車費,撿個便車,可這個樣子急著回去干啥子?出去都是三五幾年的事情了,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的。

    天快黑了,寒風(fēng)愈來愈大,學(xué)書一咬牙,不行了,原來壓在心里那個火星嘣地一爆,然后就有一團火苗燃了起來,火苗在心里越竄越高,越燒越旺,很快就燒遍了全身,學(xué)書的眼珠子開始有紅紅的血絲透出來,一絲兩絲,直到整個眼球變得通紅。

    老人家的門早關(guān)了,學(xué)書推一推,大門緊閉。他圍著房子轉(zhuǎn)了兩圈,看來只有從院墻上想法。院墻有一人多高,伸出手,踮著腳,學(xué)書的指尖勉強夠得上墻沿,好不容易蹭了兩下腳,冰涼濕滑的沿頂,讓學(xué)書用不上力,跌了下來。要是放在以前身強體壯的時候,學(xué)書三把兩把就翻過去了。

    院子里還是沒有一點別的聲音,那只老黃狗看來也睡著了,老人,也許沒有睡著,可是沒有關(guān)系,這個遠天遠地的山林,老人的喊叫怕傳不出去兩三步就會被風(fēng)吃了,關(guān)鍵是下午,聽老人的話語,他也沒有手機的,招不來幫手。

    學(xué)書有些后悔,看看周圍也沒有啥子磚頭木棍適合用來弄開這扇木門,手里也沒有合適的家伙可以弄開大門,天冷了。早曉得前半晌就不應(yīng)該出來,他干脆用手里的臘肉敲了敲大門,哎呀,下午真不該手軟的,偌大的屋子總不會沒有一星半點的票子,老人還計劃著修山的。

    墻外的聲音驚醒了迷迷糊糊的老人。老人有些生氣,剛才在床上悶著的時候,他夢見自己正在清掃寬敞明亮的棺山,是哦,雖然現(xiàn)在沒有住人,可是那些雕龍畫鳳的棺門上也不能落下灰塵,就這樣一個心思了,如果長了雜草遍地落葉,還不白費了錢財惹人笑話?

    老人看看窗外的天已經(jīng)黑了,他沒有開燈閉上眼,仔細用耳朵聽聽,門外好像真有不一樣的聲音呢,他干咳了幾聲,拉開燈,拿起床頭放著的那根竹竿,戳了戳趴在床前的老黃狗,老黃這才緩緩地哼哼了兩聲,那聲響就在老黃的喉頭邊上打滾,一點沒有看家護院的氣勢。

    果然聲音就沒有了。

    老人想,今晚可不敢大意了。于是隔上一陣就用竹竿戳戳老黃,老黃又緩緩地哼幾聲。

    學(xué)書坐在門洞里,心里估摸著老爹在家肯定也要藏點應(yīng)急的錢,谷倉底,床腳下,那些地方想來可能性大。

    風(fēng)越來越大,學(xué)書有些恍惚,偷點錢回去,有多大用?學(xué)書一時發(fā)熱的頭腦有些迷糊,外面黑色正濃,渾身乏乏的,怎么辦好呢?弄開門就算找不到錢,躲躲晚上的風(fēng)寒總是需要的。

    老人還給自己一塊臘肉哦,學(xué)書有點心酸,他摸摸自己的臉,額頭有些熱,臉龐冷冷的,掐一下,還有木楚楚的痛傳來,他咬緊牙關(guān),攥緊拳頭就往門上砸去。

    老人想罵娘,一張口嗓子干得緊,拉都拉不開,怕是說起話來都是鴨嗓子叫了,不是正好讓人聽見自己的心在喉頭上跳得歡實?再說,歷來的小偷知道屋里的主人醒了,還不是只有走了?還好,聽動靜小偷沒有跳進院壩里來,院壩里面沒有啥子物事了,就是那個快散架的笤帚都收在屋里的了。

    老人悄悄摸起來,赤腳走到堂屋門后,摸一下門鎖,牢牢的,老人放下心來。

    老人有些慌,這個山里長年累月也不見外人來,怎么現(xiàn)在就有了這檔子事情?現(xiàn)在可不是年輕時候,可以抱著腱子牛摔跤的歲月了,年輕時候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氣,早沒有了影子。還沒有見到賊娃子的影,就皮松肉軟提不起氣來,真要進來怎么得了?

    人吃地歡天喜地,地吃人哭天搶地。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只可惜還沒有把這個家傳給富貴他們,哪怕就是再不見面,總還是身上掉下的肉。不說雞鴨臘肉存糧這些雞毛零碎,把屋里的錢搜走也是小事,聽說彎黑二溝那邊有個女人,牙齒都老掉了,也沒有留得個囫圇身子。賊娃子身強體壯手重得很,就是背上百十斤的東西,那也是狗都攆不上的,萬一把人的骨頭拆散架了,這山高路遠的,誰會知道?等富貴他們曉得,身體都怕被老鼠啃得七零八落了,要想歸置到祖墳里連個棺山都沒有,這才是真正惱火。

    老人又聽見了外面的聲音,還沒有走呢,真沒有走呢。老人全身不停抖動,牽扯得牙齒咔咔響,在被子里捂了好一陣,側(cè)耳聽聽,沒有動靜,他又摸黑下床,赤腳踩在地上,沒有一點動靜。一次,兩次,三次,把藏在柜子里還有墻上相框后的錢,通通搜出來,費了老大地勁才把錢捏成一團,藏到床尾的尿桶下面。

    再回到床上,老人全身冒汗,發(fā)冷。捂著被子,外面的風(fēng)聲小了些,老人支起耳朵聽著周邊的動靜。

    連著從院墻上滑下來兩次,學(xué)書對翻墻進院沒有了信心,滿腦子都是后悔的想法。早知道就不該出門,如果一直呆在屋里,不說別的,起碼現(xiàn)在要暖和得多,就是混到明天早上天亮了再走路回去也是很簡單的事情,就是把那塊臘肉給了司機做車費也不打緊,那本來就不是自己的東西。

    學(xué)書用手使勁捶著門,老人家,我是下午來歇腳的人,你開門讓我歇一晚好不好?我家就是西河2隊的,我老爹王老實,西河人都曉得他本分的,我不會打你主意的,我明天就翻過這座山回去,我要回家的。

    老人仿佛聽到什么喊叫聲,他用床邊的竹竿敲敲床邊,再敲敲,家里有人呢,你瞎球扯個啥?

    我冷得很,你老人家就讓我進院子避避風(fēng)嘛。

    老人不說話,敲敲竹竿,院子里和門洞沒有區(qū)別,你進來了是不是還想進房間里面來烤火呢?

    我真是冷,冷。

    做賊娃子,喪你祖宗的德,要是富貴的話,老子不打斷他的狗腿才怪。老人用竹竿使勁地敲打床邊。

    學(xué)書看看再喊不開老人的門,就干脆閉上眼養(yǎng)神,現(xiàn)在真不想在老人身上打主意了,可是老人怎么會相信?喊得累了沒有精神,就是全身凍得很,額頭有些發(fā)燙。他想,自己怎么這么倒霉?離家只有一座山了偏偏過不去,連個躲風(fēng)的地方都沒有。

    老人敲了一會兒,又側(cè)耳聽聽,好像沒有什么動靜了。迷迷糊糊中,熬到了天色朦朧。

    天快亮了,風(fēng)也沒有了,昨夜的各種響動也聽不見了,亮光出來就啥東西都藏起來了。老人掙扎著起了床,頭有些暈乎乎的,拉開院門,朦朧的光線,看見門洞下躺著一團影子,好像是一個人的影子,一動不動。老人渾身一激靈,心里咚地一聲巨響,直往下沉,身體也軟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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