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雨
1
我叫劉幸,住在浦下路,今年三十二歲。
今天,我離職了,辦完離職手續(xù),沒一個人跟我道別,這無所謂。在職期間,我每天和同事說的話不超過十句,我無法與他們坐在同一個辦公室做事,那毫無意義。我走出公司大門,不帶任何東西,它們都不屬于我。那天氣溫有三十七攝氏度,我沒打車,走著回家,路面和天上的熱浪一波波夾擊著我,不一會兒我的衣服就濕透了。這無所謂,只要不暈眩就好,我經(jīng)常暈眩。
回到家,只有我一個人,開門的時候,我看到隔壁王婆家院子里養(yǎng)的雞伏在樹陰下。院里有個大水缸,水缸下有個鐵皮盆,一條臟兮兮的黃狗伸著舌頭往盆里喝水,臥倒在地,垂頭蔫耳的。走進(jìn)家門,我覺得家里很空,這種空讓我不舒服,我想到,小付回去已有不少日子了。
小付是我女朋友,一畢業(yè)就住在我家了,她的父母很早就離異了。她是個漂亮的女孩,也蠻可愛。她住進(jìn)我家,最開心的是我媽,她一直以為像我這樣的人會找不到女朋友,現(xiàn)在有了,還住進(jìn)家來了,可以當(dāng)媳婦。有一段時間,我們都沒工作,就待在家,玩電腦,一日三餐我媽都會準(zhǔn)備好,我挺喜歡這樣的日子。那時小付對我挺好,挺照顧我。后來,她就說我們得去找工作,我說好的,但我根本沒把這事放心上。再后來,我就發(fā)現(xiàn)她變了,回老家的日子多了起來,有時一回就十來天。這次,我算了算,超過一個月了,我想我有必要給她打個電話。
“你還好吧?”電話接通后,我說。
“還好。”小付說,語氣冷冰冰的。
“什么時候回來?”
“再說?!?/p>
“什么叫再說?”
“你現(xiàn)在才想到?”
“什么?”
“我問你怎么現(xiàn)在才想到叫我回來?”
“想到就想到,想不到就想不到?!?/p>
“你難道沒感覺我對你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變了?”
“感覺到了,”我說,“但沒關(guān)系,你回來就好?!?/p>
“我不回來了?!?/p>
“你什么?”
“我不回來了。”
“不,你得回來。”
“我真不回來了,我們分手吧。”
“你在開玩笑。”
“我沒開玩笑,我早就想跟你說的?!?/p>
“為什么?”
“我們不合適?!?/p>
“為什么不合適?”
“你的性格太內(nèi)向了,我是個喜歡和朋友出去玩的人,你卻連一個朋友都沒有。這兩年,你出門的日子我都能數(shù)出來,你就只是一個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工作也不找,我可不會要一個沒工作的男人,我很累?!?/p>
她說了這么一大通,我也覺得累,我說:“行了,快回來吧?!?/p>
“你怎么還不明白,我們結(jié)束了?!?/p>
“就為了我的性格?你和我住了兩年,我們就差沒領(lǐng)證,跟結(jié)婚沒什么差別,你現(xiàn)在來嫌棄我的性格?”
“就因為沒領(lǐng)證,還來得及,我不能再浪費(fèi)我的青春?!?/p>
“你的青春?”
“對,你沒青春,你跟七八十歲的老人沒差別?!?/p>
“行,那你是真不回來了?”
“對?!?/p>
“至少再見一面吧。”
“沒必要?!?/p>
掛了電話,我心里空空的,還不至于難過,難過這東西我已經(jīng)很陌生了。我擔(dān)心的東西來了,就是暈眩,或者說是惡心。這東西一出現(xiàn),我就要使出全身的勁去和它抗衡,抗衡成功,它會慢慢消退下去,失敗,我會嘔吐。幸好這次我成功了,等它消退后,我又覺得無聊,就睡覺了。
后來屋外傳來開門聲,我媽回來了。她提著一籃菜,穿著工作服,她是米鎮(zhèn)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我對她說:“我和小付分手了。”她先是一愣,然后把菜籃子丟在地上,一條鯽魚從里面蹦出來,破開的肚子在尼龍袋里呈現(xiàn)一條血痕,還在動。她走到我面前說:“什么時候的事?”我說:“就剛才?!彼f:“是你跟她分手,還是她跟你分手?”我說:“是她跟我分手?!彼f:“那我就要把錢算回來?”我說:“什么錢?”她說:“她在我們家住了兩年,吃我們的用我們的,過年給她壓歲錢,那是把她當(dāng)兒媳婦看待了?,F(xiàn)在她一拍屁股走了,這些錢當(dāng)然得算回來?!蔽艺f:“你記賬了嗎?”她說:“差不多都記了?!蔽艺f:“那你算吧,我出去走走?!彼f:“你不吃飯了?”我說:“不吃了,現(xiàn)在幾點(diǎn)?”她說:“六點(diǎn)?!?/p>
黃昏——浦下路的黃昏,天邊一片魚鱗狀的火燒云。下班的人都回來了,戴安全帽的外地人,騎電瓶車的本地人,就在昨天,我還和他們一樣,正常上班下班,想起這樣的日子,我打了個寒戰(zhàn)。這時我突然想要跑一跑,盡管天氣熱得不許我這么做,但我還是跑了起來。熱浪黏糊糊的,一層層刮在我臉上,行人們向我看來。我一直跑到石橋頭——這是一條橫跨在巖河上的石拱橋,連接浦下東路和浦下西路——停下來喘氣,汗水往下流,我覺得挺來勁,然后我走起來。
出了浦下路就是大道,上面是快要完工的高架橋,橫貫整個米鎮(zhèn),延伸至望不到頭的遠(yuǎn)方。近處,是施工中的中青文化廣場,這個廣場自開工以來就持續(xù)不斷發(fā)出水泥攪拌機(jī)的聲音,有幾個晚上我被這聲音吵醒再也睡不著。我想起小時候的晚上,這里還沒有這些鬼東西,到處是農(nóng)田,一到夏天,蛙鳴聲此起彼伏。我爸帶我去散步,夏天沒這么熱,他牽著我的手,給我講許多故事,現(xiàn)在這些都不會再有了。我沿著大道走,太陽沒了影,月亮懶洋洋上來了,天色變暗了。路上都是汽車,一會兒我就來到了中青廣場附近,空空的高樓,樓下是一片工棚,藍(lán)幽幽的鐵皮,清一色的樣式。我走過它們,不知往哪里走,眼前所見都讓我覺得陌生。我決定了,我要一股腦走遍整個米鎮(zhèn)。
夜幕已降臨,夜晚的米鎮(zhèn)燈火輝煌,商鋪、購物中心、店面房、娛樂場所、停車場、醫(yī)院、學(xué)?!急晃覓佋谏砗?。我發(fā)現(xiàn)街上除了汽車很少有人,人都去了哪里?他們在炎熱的夏季不出門了嗎?我的腿有點(diǎn)酸,我在一個綠化帶坐了下來,對面是一家電影院,電子屏上正播放一部新上映電影的預(yù)告片,屏幕上有這么一句話:“你所面臨的一切都無足輕重,你終將如螻蟻般死去?!边@句話倒有點(diǎn)意思,導(dǎo)演應(yīng)該是個挺好玩的家伙。我發(fā)了一陣呆,就不想再走了,米鎮(zhèn)根本走不完。
一個小時后,我回到了浦下路和大道的交叉口,這里一到晚上就到處是燒烤攤,現(xiàn)在剛開始營業(yè),大家都喜歡吃燒烤。我選了個座位,叫了扎冰啤和幾對烤翅、烤茄子,一邊吃一邊喝起了酒。冰啤灌喉的滋味真好,我一個勁猛喝,喝完一扎又叫一扎,周圍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好像就我沒動。我抽著煙,看著燒烤架上揚(yáng)起的煤灰和煙霧在路燈下蓬勃四竄。后來我有點(diǎn)喝高了,想給小付打個電話,一看時間,快十一點(diǎn)了,就不想吵醒她,還是發(fā)條信息。想了好久,給她發(fā)什么呢?沒什么好說的,最后連信息都不想發(fā)了。
又喝了一通酒,付完錢,我離開燒烤攤,走進(jìn)浦下路,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這里沒有路燈,住戶們也都熄燈睡覺了,我像走在一條隧道里,沒有方向、沒有坐標(biāo),似乎能一直這么走下去。
這時我看到了那輛卡車——那輛改寫我命運(yùn)的卡車。
2
那是一輛藍(lán)色卡車,一周前一個晴朗無風(fēng)的早晨開進(jìn)浦下路,停在燒酒店對門的一塊空地上,不動了。它從外表看與普通的小集裝箱卡車無異,車內(nèi)有一張木板床,其余空間都被舊貨物占據(jù)。一到晚上,床板上方的兩節(jié)燈管亮起,一節(jié)發(fā)藍(lán)光、一節(jié)發(fā)紅光,燈管周圍布滿小碎花般的小燈泡。一面落地鏡緊靠床沿,那些光在鏡子中漫開,將車廂照得斑斕一片。車主是位年紀(jì)在五十左右的男人,早出晚歸收垃圾,那天早上,人們發(fā)現(xiàn)他被殺害在車廂內(nèi)。
兩節(jié)燈管變成了上百塊碎片,散落在木板床上,落地鏡的中心被砸出一個鏡花,像漩渦一樣向四邊伸展開無數(shù)道裂痕。在鏡子前方的地上,車主就趴在那里,頭朝外,腿朝內(nèi),腦袋像鏡子一樣開了花,后腦勺凹進(jìn)去一塊,黑的紅的,流了一大攤。他全身幾乎都被血覆蓋,濃稠得像顏料,從他趴著的肚子下,鉆出一只紅皮老鼠,人們擔(dān)心它是否啃壞了車主哪里的皮膚。
警察第一時間趕到了,勘察一番后,封鎖了整條浦下路,卡車四周被拉起黃色警戒線。當(dāng)天中午,這條消息就傳遍了米鎮(zhèn),米鎮(zhèn)像一鍋煮沸的水,炸開了。電視臺、廣播同一時間播報了案情,報紙也不甘落后,寫的內(nèi)容卻都捕風(fēng)捉影,畢竟這是本地第一樁謀殺案,意義非同小可。人們在腦子里臆想電視里的謀殺情節(jié),將案情推向了懸疑的方向,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案件的進(jìn)展非常順利,兩天后兇手就落網(wǎng)了,這不是說警察辦案的效率有多么高,兇手是自首的。
3
地點(diǎn):一個房間,從東到西、從南到北,都是七步走到頭。左側(cè)開著一扇鐵門,右側(cè)開著一扇鐵窗,一道若有似無的光打在一張三角桌上,成一個淡淡的光斑。桌旁對面放著兩把椅子,其中一把釘牢在地上,前方有個放手的凹槽,另一把是普通的椅子,此外別無他物。
人物:審訊者 嫌疑人
時間:未知
審訊者 名字。
嫌疑人 劉幸。(審訊者在紙上記著)
審訊者 年紀(jì)。
嫌疑人 三十二。
審訊者 工作。
嫌疑人 無業(yè)。
審訊者 學(xué)歷。
嫌疑人 本科。
審訊者 (好奇)你是本科生?(抬頭看了看嫌疑人)
嫌疑人 對。
審訊者 (懷疑地)本科生怎么會無業(yè)?
嫌疑人 那你就寫失業(yè),我沒工作很久了。(不耐煩地)有什么問題請你快點(diǎn)問。
審訊者 怎么?
嫌疑人 我這人不大坐得住,坐久了就會頭暈,想吐。
審訊者 這里就是讓你來坐的。
嫌疑人 (不說話)
審訊者 (繼續(xù))現(xiàn)在來交代一下吧。
嫌疑人 交代什么?
審訊者 你是怎么把人殺的?
嫌疑人 我不知道怎么說。
審訊者 (遲疑片刻)你和被害者是什么關(guān)系?
嫌疑人 沒關(guān)系。
審訊者 你認(rèn)識他嗎?
嫌疑人 不認(rèn)識。
審訊者 你的殺人動機(jī)?
嫌疑人 沒動機(jī)。
審訊者 那你為什么殺人?
嫌疑人 我不知道。
審訊者 你是說你不知道為什么殺人,卻把人給殺了?
嫌疑人 對。(突然感到一陣暈眩,出了一身冷汗,干嘔了兩聲)對不起,不管怎樣,請你快一點(diǎn)。
審訊者 (從桌角拿出一個塑料袋,里面是一個帶血的榔頭)這是什么?
嫌疑人 (臉色越來越蒼白)榔頭。
審訊者 干什么用的?
嫌疑人 殺人。
審訊者 哪里來的?
嫌疑人 從那輛卡車?yán)锬玫摹?/p>
審訊者 我再問一遍,你的作案過程。
嫌疑人 (又一陣暈眩席卷而來,一低頭,吐出一口穢物)
審訊者 (嫌惡地)媽的,你是不是有???
嫌疑人 我跟你說過,在一個地方一坐久,我會頭暈想吐。(又開始嘔吐,吐完后,抹了把嘴)你看,這樣行不行,我既然選擇來自首,就不會隱瞞什么,但你現(xiàn)在這樣的方式讓我無法配合。能不能給我一張紙,我把經(jīng)過寫下來,可能效率比較高一點(diǎn)。
審訊者 (想了想,起身出門,過了一會兒,拿來一張紙和一支筆,放在嫌疑人面前)你最好老老實實寫。
嫌疑人 (笑了笑,審訊者離去,關(guān)上鐵門。他揉了揉太陽穴,拿起筆)
4
我叫劉幸,今年三十二歲,住在浦下路。
那晚,我遇到了那輛改寫我一生的卡車,當(dāng)時車廂內(nèi)發(fā)出一團(tuán)光,我覺得奇怪,走過去看了看,只見一個家伙躺在那團(tuán)燈光下睡得正香,他就是那輛車的車主,一周前剛到這里來的,好像是收破爛兒的。我想,整條路都是黑的,為什么他要弄出這點(diǎn)光來刺我的眼呢!這時傳來一聲雞叫(王婆家的雞),這聲雞叫將一陣前所未有的大暈眩卷進(jìn)我腦袋,我蹲下來吐了一會兒。車尾的玻璃門半掩著,我太累了,走到門檻上坐下,打了個嗝,剛才喝的酒一下子沖上來,又干嘔了幾聲,抽出一根煙點(diǎn)上,煙味讓我好受了些。
我望著黑暗中的浦下路,整條路沒一個人,這種靜能滲到骨子里去。月亮很好,卡車旁邊有一棵樹,我記得這棵樹在我小時候就在了,我爬過它。那時我們幾個玩伴經(jīng)常爬到樹上說長大后的理想,這可真夠傻的,我說我的理想是當(dāng)個船員。我不明白自己怎么會想當(dāng)個船員,我連真的船都沒見過,大海更不用說了,只在電視上看到過當(dāng)船員的人。他們白天站在船上,迎著海風(fēng),撒網(wǎng)捕魚,大海望不到邊,真的是一望無際。到了晚上,他們躺在甲板上,蹺著二郎腿,雙手墊著腦袋,望著天空,星星大得像豌豆,伸手就能抓到。他們抽著煙,聊男人間的話題,還說著臟話,一盞海燈掛在桅桿上,整個海面就只有這一點(diǎn)光,這種感覺可真他媽的讓我著迷。但長大后我就不想過這樣的生活了,因為很辛苦,十天半月都回不了家,這是我爸告訴我的,他死了有五年了。
抽完煙,我把手肘撐在膝蓋上,又坐了一會兒,身后傳來一個聲音,原來是躺在木板床上的那家伙在說夢話。聽不清說的是什么,床上方的兩根燈管散發(fā)出的光籠罩著他的身子,還有那些小碎花一樣的燈泡,我想起自己是來干什么的,那些光刺得我難受,我要關(guān)了它。
我走進(jìn)車廂,燈光一下子包圍了我,像無孔不入的細(xì)針,扎著我的臉。我尋找燈的開關(guān),就在他的腦袋上方。我走過去,地上的一樣?xùn)|西絆了我一下,沒站穩(wěn),腦門撞在木板床的床沿,甭提多疼了,揉了幾下,低頭一看,是把大榔頭,我憤怒極了。這時床上的家伙突然醒了,抬起腦袋看了我一眼,看了足有一分鐘,或者一小時那么長,像看明白了、看透了什么,瞪大眼睛,喊了聲:“誰?”我嚇了一跳,說真的,那一刻,他的臉在我眼里就像一張鬼臉,沒有嘴沒有鼻子,只有一雙可怕的大眼睛。我覺得我的人生不管什么時候都會有這么一個鬼怪,時不時跳出來把我的生活攪得一團(tuán)糟一團(tuán)亂,它躲在暗處竊笑,看我出洋相。我真是氣極了,這話我差不多說了一百遍了,順手撿起榔頭,往它臉上那么一砸,鬼怪從床上滾下來,我盯著它,心想,他媽的,終于把你干掉了,你這攪亂我生活的混蛋!然后我走出車廂,這下你可害不了我了。
天邊露出一線暗淡的曙光,快天亮了。我看了看兩只手,上面都是紅紅的血,衣服和褲子上也有,我感到一股奔跑的沖動,就跑了起來,風(fēng)從我臉龐“唰唰”吹過,雙腳踩得路面“啪啪”作響。
我看到路盡頭鋪開一道光,天真的亮了。
責(zé)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