奒山霍蘭的老伯

何也

一

午后余玉時被幾手轉(zhuǎn)托，搭上朋友熟人的順風(fēng)車，離開鄶市。車沒有上高速，走市際國道。車主小潘似乎憋著什么心事，越野車開得飛快，滯郁著的一股氣卻不順暢。路走了三分之二，車駛離主干道，拐進(jìn)一道叫“奒山”的路口，走二里地后在路邊單家獨(dú)戶的一座簡易農(nóng)舍前停下。小潘說，我去奒山接我那個可憐的姨媽，再進(jìn)去路就不好走了，你老人家還不如下車，暫時在這家路邊小店等我，也好省得去回兩個鐘頭的顛簸——老余你說這樣可好？

余玉時在心里閃過要留下小潘的電話號碼的想法，但見小潘那種圖省事的不耐煩，便遲疑一下沒有開口。他轉(zhuǎn)而想，小潘這是在體諒他年事已高，讓他在路邊小店歇息，不用說也比顛簸幾個鐘頭的崎嶇路途來得好對付對不對？余玉時的手頭并不缺路費(fèi)這點(diǎn)錢，但他鄶市那個朋友是好意，暗自費(fèi)力為他找了順風(fēng)車，他沒好意思去拒絕。余玉時顯年輕，實際上他已退休幾年。他總在為自己活得舒適而感恩，寧肯把一應(yīng)際遇看做是一種緣分，多數(shù)時候他都心甘情愿去服從他人的意志而珍惜自己的每一天，同時也時時處處為自己能退一步著想而獲得心境的寬余感到慶幸。

孤零零的路邊小店為棚寮式農(nóng)舍。小店背靠竹林山岡，路外是對面坡嶺下的一條溪流。屋角掛一塊從廢棄包裝裁取下來的厚紙板，寫著水筆加粗筆劃的幾行字——“路邊小店”滾水大瓶1元、小瓶5角，泡功夫茶5元。另有一行寫預(yù)訂農(nóng)家菜飯的電話號碼。路邊小店看得見的只有一個矮胖的婦人在走動，按說不到四十歲，卻顯得蒼老。很單純也很無奈，看模樣只是為了活著。誰活著都不容易，但只要勉力維持就能把日子過下去。在心里有了這樣那樣的看法，余玉時感到屬于自己的溫藹時光就又冒出來了。他遞給那婦人5元錢，要了泡茶。見他坐下，婦人在門口小桌上擺了茶具、熱水瓶，同時也試探著問他晚飯的著落，順帶說明她今天要煮的是芥菜咸肉燴飯。余玉時想到兩個鐘頭后已是晚飯時間，便點(diǎn)頭要了三個人吃的飯量，并當(dāng)下付上24元的飯錢以示誠意。

那婦人就在農(nóng)舍外粗糙的爐灶生火煮飯。余玉時喝著茶，看見一個女孩回到農(nóng)舍，她背的書包和騎的單車隨便往屋檐下的雜柴堆上一扔。那婦人說，霍蘭你又逃學(xué)了，是不是覺得你花的不是錢呀！霍蘭說，最后一節(jié)是體育課，老師說騎車也是鍛煉，我就騎回來了。那婦人說，客人要吃燴飯，你快過來搭把手?；籼m說，不，我要寫作業(yè)。說罷霍蘭抓來杌子坐在小桌旁，替余玉時斟了兩杯茶，說老伯你請喝茶。余玉時端茶時，另一杯茶已被這個叫霍蘭的女孩一口喝下?；籼m說，我媽她文盲，不懂初中之前是義務(wù)教育，我都懶得跟她費(fèi)口舌。余玉時說，話可不能這么說，父母養(yǎng)大你，除了供你讀書，撇開各種花費(fèi)不說，還有沒完沒了的擔(dān)驚受怕?；籼m掏出手機(jī)刷了刷屏說，像我這等低賤小屁孩，風(fēng)里來雨里長的，能有什么各種各樣的花費(fèi)？見天不是罵就是指責(zé)，算得上擔(dān)驚受怕嗎？

這個叫霍蘭的女孩胖墩墩的，長得應(yīng)該就是那婦人年少時的模樣。只是她的性情多出了些許的叛逆。

你爸呢？聽了母女倆的話，余玉時認(rèn)定充當(dāng)家中頂梁柱的那個男性定然一般?；籼m說，我爸打工打到出國了，反正我也是道聽途說，都中斷聯(lián)系多少年了，我估摸著他是把自己給玩沒了。余玉時說，敢在這荒山野地里開店，你和你媽真夠膽大的?；籼m說，盜賊長眼睛的，惦記誰也不至于惦記上我家吧？

余玉時看得出，那婦人是無可奈何的，而她女兒霍蘭卻有點(diǎn)不管不顧的意思。自小頑劣的霍蘭，在她那張嘴里的詞匯大概與她在學(xué)校的班集體和微信圈有關(guān)，相信她的口頭功夫一定比她的學(xué)業(yè)好得多。

余玉時說，霍蘭你蒙你媽說寫作業(yè)，可你卻在刷手機(jī)?；籼m說，老師隨口指派的作業(yè)，不批改不講評的，我傻呀要費(fèi)那孫子的勁？我再辛苦挨他一年半載，初中畢業(yè)便打工去，——反正混的就是那張紙，誰在乎我之前有沒有寫作業(yè)，讀書又怎么樣了？

余玉時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切入什么話題，都會被霍蘭一句話頂回來。

芥菜咸肉燴飯熟了，那婦人招呼客人用餐。余玉時表示要等小潘和他姨媽。

不用等你同伴，先吃一樣的。那婦人說，你放心吧，燴飯就放在爐灶里焐著。說罷盛了一小盆飯，擱把調(diào)羹端過來遞給他?；籼m也去盛小盆，順帶跑屋里取出一瓶自制辣醬說，拌點(diǎn)辣醬保證你胃口大張。她揭了蓋子，瓶口已現(xiàn)一層醭白，余玉時見了，說辣醬發(fā)霉了，吃不得。

就你們城里人嬌氣！霍蘭把那層醭白刮掉，自個舀一坨拌在燴飯里，吃得她呲牙咧嘴直吸涼氣。用燒柴爐灶的鐵鍋煮出來的芥菜咸肉燴飯，讓余玉時吃到了小時候的飯香。他學(xué)霍蘭的樣子，也舀一坨辣醬拌了飯，吃得他直吸涼氣的同時，還讓他淚花四濺鼻涕橫流，只好抽紙巾不停抹擦。

老伯你給我手機(jī)號碼，瞧你被辣的嬌氣，準(zhǔn)你加我的微信了?；籼m撩撥著她嘴角的得意說。余玉時念了一串?dāng)?shù)字，打開手機(jī)微信給新朋友點(diǎn)了添加，很快便收到他吃辣時的一副狼狽相。余玉時說，霍蘭你出手可真夠快的。奒山霍蘭，霍蘭說，老伯你可記住了，城里我一個熟人沒有，到時候進(jìn)城玩要找的可就是老伯你了。

眼前的這個霍蘭，她似乎是無所畏懼的，是個不防間就會讓你中招的女孩。

平時講究晚餐節(jié)食，不想在霍蘭的慫恿下辣了嘴，一小盆飯就那樣被余玉時狼吞虎咽了。說不定是那個姨媽執(zhí)意要款待小潘一頓好吃的，這才有所拖延吧，可千萬別出什么事才好！余玉時撐著肚子，已等夠三個小時，仍不見小潘回頭，別說諸多疑問，連不安的揣測都有了。只是余玉時并不了解再往前走的路況和山里的情形，便為自己沒有要小潘的電話號碼深感遺憾。他跟霍蘭打聽車走奒山所需要的時間，霍蘭肯定地說，要是車開得夠快，去回用不著一小時。說罷給蓋杯換了小袋裝茶葉。余玉時說，你媽不曾支使你，客人也沒有要第二泡茶，你這樣自作主張的，喝了你怎么收費(fèi)呀？霍蘭說，我能像她那樣全身心都掉進(jìn)錢眼里嗎？我泡茶是待客之道，豈可同日而語。余玉時說，那我可是小瞧你奒山霍蘭了。

眼見山地已現(xiàn)暮色，余玉時打鄶市朋友的電話要小潘的手機(jī)號碼，因是轉(zhuǎn)手委托，十幾二十分鐘后朋友才發(fā)來短信。余玉時當(dāng)即摁號碼打小潘的手機(jī)，誰料他居然關(guān)機(jī)。按常理是不至于的，就怕小潘出狀況了?；籼m說，老伯你就住下吧，路過班車的時間過了，奒山地頭攏共才兩三百個人口，就算白天能讓你蹭上便車回城里的可能也很小。余玉時看了一眼霍蘭，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這個自來熟的女孩，放學(xué)回家后就一直陪伴在他身邊。

燕燕，下班后到奒山的路邊小店來接你老爸。余玉時給女兒余燕燕打電話。余燕燕說，老爸你這可就為難我了，打死我也不知道有奒山這個地方呀。余玉時說，國道朝鄶市方向差不多開三十里地，再拐進(jìn)奒山的路口二里地就到路邊小店了?；籼m奪過他的手機(jī)說，我覺得吧，姐姐你還是走香鄶高速，到瀨壩口下，車掉頭開幾百米，就看見進(jìn)奒山的路口了。

接近入夜八時女兒余燕燕才找到余玉時。遠(yuǎn)遠(yuǎn)躲在農(nóng)舍角落的婦人慢吞吞忙著，并沒有要過來搭理的意思。余燕燕說，這是什么破地方，讓我一陣好找！霍蘭說，這位姐姐一定是下班后又干啥去了，玩一陣才記起要找老爸的吧？

沒你的事，我知道你就是那個搶手機(jī)說話的女孩！余燕燕并不想去理會霍蘭。

燕燕再往前開奒山行不行，去找找看我搭便車的那個小潘到底出什么事了？余玉時說，我打他的電話，他居然關(guān)機(jī)了，到底叫人放心不下。

余燕燕說，你老還是上車回香城吧，人生地不熟的，我可沒有那個膽量也沒有那個義務(wù)！余玉時只好說，霍蘭，你若見到回頭來找我的小潘，就說我先回香城去了，同時也發(fā)個微信知會我一聲?；籼m說，放心吧老伯，這忙我奒山霍蘭自然是要幫的！

嗬嗬，都冠上地頭了，還奒山霍蘭？余燕燕對那個自作聰明的初中生頗不以為然。

車離開路邊小店后余玉時說，燕燕你是不是去見劉趕了？余燕燕說，算了，本姑娘拼死命談了回戀愛，瞧這人困馬乏的，興趣早沒了，不想見他了。

婚姻往往意味著責(zé)任，本來就是要忍耐各種不如意的。余玉時說，你什么時候能收起你這副電視劇的破腔調(diào)，說不定婚事就成了。余燕燕說，老爸你別有事沒事又要唧唧歪歪的，雖說我媽老早沒了，可我忍耐你也夠久的了。

余玉時適時閉嘴?；爻痰能囋诠飞现北枷愠?，七八十分鐘就回到圓通小區(qū)的家里了。

二

余玉時在心里惦記著那個小潘，直到隔日晌午他到府埕香燭店找寇家英泡茶，鄶市的朋友這才打來電話說，小潘把車開進(jìn)溪里了，幸好水淺，他跳車跌傷膝蓋，手機(jī)也泡水里了，等小潘的姨媽和表弟找到，才將他送鄰近醫(yī)院。與此同時，那個自稱奒山霍蘭的女孩也發(fā)微信告知他小潘的遭遇。一件事至此總算有了著落。

寇家英就是他女兒談對象那個劉趕的母親。

余玉時說，我看得出，燕燕和你兒子劉趕的事你都不上心了，這可怎么得了。寇家英說，你家余燕燕倔強(qiáng)不說，還耍什么小姐脾氣，我家劉趕可高攀不起！余玉時說，你家這頭放涼了，倒也沒見余燕燕有什么糾結(jié)的，瞧我這女兒！寇家英說，我說話也是恨鐵不成鋼，看老余你著急的，不好意思了。余玉時嘆息說，小的吊兒郎當(dāng)，老的不當(dāng)回事，只好晾在那兒了。

話既已說開，也就等于擺上臺面了?？蔁o論如何余玉時也不想過分去強(qiáng)調(diào)自家的女兒，她可是自小沒了娘的。

三

回城四五天，余玉時的生活多了查看奒山霍蘭微信這項內(nèi)容。內(nèi)容有圈里的，也有專門發(fā)給他的。有一條發(fā)在圈子里的微信讓余玉時吃驚不?。涸诓恢挥X中，老媽的身體一天比一天沉重，動作一天比一天拖拉，心情一天比一天壓抑……這可怎么辦才好啊，我真擔(dān)心她有一天連話也說不出來了，嗚嗚……

女兒燕燕四五歲的時候，她媽就閉眼走了。自此后父女倆相依為命。小燕燕搞不懂死是怎么回事，卻時時刻刻可見她幼小心靈里的那種恐懼。每天清早醒來她第一件事就是揣摸他這個當(dāng)爸的是否還活著，用小指頭試探他鼻口的氣息，感到不牢靠時，干脆直接把他給搖醒，直到見他睜開眼睛才如釋重負(fù)。面對那個時刻，余玉時暗下決心不再結(jié)婚，無論如何，他一定要好好陪伴女兒長大成人。

老伯，我?guī)覌尩较愠轻t(yī)院看病來了。醫(yī)院太大，人太多了，我真搞不懂怎么辦好——老伯你能不能來幫幫我？這一天上午余玉時接到霍蘭的電話后，便急巴巴打的前往香城醫(yī)院，果然看見母女倆站在門診大樓下不知所措的樣子。

余玉時當(dāng)即帶母女倆去掛號繳費(fèi)、就診，做完尿常規(guī)、血常規(guī)，到附近快餐店草草吃了午餐，回頭才去取報告單，正好趕得上同一個醫(yī)生延遲下班的門診。結(jié)果是大病還談不上，小病卻全身都是，要不是勞損就是虛虧，外加神經(jīng)衰弱。就那樣差不多整一個白天，余玉時帶著母女倆在醫(yī)院里連找?guī)艿氐教庌D(zhuǎn)悠。等到藥房取了藥，已是午后四時，余玉時繃緊的神經(jīng)才算放開。

忙老伯一整天了，我和我媽還趕得上班車回奒山?；籼m遞給他幾張大票說，包括午飯，老伯你一共墊支了六百七十元錢。

差不多整一個白天，霍蘭陪她媽被動就診，最惦記的就是花了多少錢。余玉時顯然有點(diǎn)吃驚。

老伯我可能是好心瞎幫忙了。本來你媽就沒什么病，卻由我?guī)е宦氛垓v才花了這么多錢。既然這樣，那就讓老伯真正幫你一次忙好不好？余玉時把幾張大票塞回霍蘭的挎包。

一時間，母女倆便一起愣在那兒。

天色不早了，霍蘭你快帶媽媽趕車回奒山吧。余玉時說，以后我會隔三差五到奒山路邊小店吃一次你媽煮的芥菜燴飯、香芋燴飯，還有四季豆?fàn)Z飯什么的，——你要相信我，你媽的廚藝挺對我胃口的，不想吃都不行。

母女倆將信將疑趕車去了。余玉時這才匆匆趕回家泡了茶，開始做晚飯。

媽對我說，你那個老伯還真叫好?？晌覌層謸?dān)心，你老伯的好是不是有某種居心？我媽文盲，智商有點(diǎn)低，老伯你原諒她的妄加揣度好不好？霍蘭回奒山后給余玉時發(fā)來這樣的微信。余玉時回復(fù)說，霍蘭你幫過老伯，老伯也想能幫你。這就是我的居心所在。奒山霍蘭說，可老伯你是路邊小店的顧客，理當(dāng)享有服務(wù)的，再說了，我也談不上幫什么忙啊。余玉時說，在我看來，你那天就是誠心誠意地不停地在幫老伯的忙。奒山霍蘭說，那也算幫忙呀，小得都可以忽略不計了。余玉時說，忙不管大小，幫就是幫了。奒山霍蘭說，原來是這樣的啊。余玉時說，知道吧，你那天帶媽媽到醫(yī)院看病，在老伯的眼里就是一種擔(dān)當(dāng)。奒山霍蘭說，這算什么擔(dān)當(dāng)啊，我還是搞不太懂。余玉時只好說，等你老了就懂了。

四

每天清早余玉時都熬好了粥，敲幾次房門，余燕燕這才永遠(yuǎn)睡不醒似的拖拖拉拉起床、洗漱。吃早飯時余燕燕還打哈欠，迷瞪著眼說，老爸你最近好像有點(diǎn)不對勁。余玉時說，是啊，我也在擔(dān)心，總有一天你老爸會老不中用的，到時候你怎么辦？余燕燕說，真到那一天，我就哭鼻子給你看信不信？

信與不信無所謂了，反正這女兒是賴上他這個當(dāng)老爸的了。余玉時和上班的女兒相反方向，步行七八里去新浦東路的“特惠家私”店找劉趕。劉趕有近千平米的大鋪面，眼花繚亂擺滿了木質(zhì)、金屬、塑料等家用器具。劉趕早年的經(jīng)營賺了不少錢。只是看也看得出來，他眼下卻不怎么景氣。但劉趕還是一副成功者的胸臆，他屁股沒有挪窩，坐在一張根雕茶桌邊泡茶，言語挺散淡的，面對余玉時就像對待尋常鄰居，已沒有準(zhǔn)丈人那種感覺。余玉時說，劉趕你和燕燕是不是斷交了？

斷交不至于，關(guān)系倒是放涼了。當(dāng)然我和余燕燕還是好朋友。劉趕說，不瞞老伯你說，這戀愛談久了，原本是考慮結(jié)婚的，可結(jié)完婚有了小家，不容回避的問題就全跑出來了，誰來做飯、洗刷？誰帶小孩？誰管兩頭老人的孝敬？是你家余燕燕還是我劉趕？余玉時說，人不能光圖舒服，就像當(dāng)初我一雙手帶大燕燕一樣，只要結(jié)婚了，攤上事了，凡事就都能克服。劉趕說，你老人家那代人一去不返了，我可是閉上眼睛也能想象得出，空談多少都沒有問題，可我和你家余燕燕一定會在雞毛蒜皮上敗下陣來的你信不信？要不你老伯說說看，我和你家余燕燕誰有照顧好家庭的擔(dān)當(dāng)？

想到燕燕在家里對自己的依賴，余玉時啞口無言。

等回過神，余玉時說，劉趕不是這樣的，一旦結(jié)婚有了小孩，女人就會婆婆媽媽地做事，男人就會有擔(dān)當(dāng)耐得了煩的，想當(dāng)初誰不是這樣掙扎過來的？劉趕嘆息說，明知那樣的場景十分無奈，又何必自個挖坑往里跳？

話已至此，余玉時就不想再饒舌了。劉趕把婚姻看破了，他得勸勸自己的女兒到了該撒手的時候了。

五

余玉時想著反正也沒有別的事，便又要步行回家。就在這時候奒山那個霍蘭給他打來電話說：老伯，我來醫(yī)院取藥了，順便帶六百七十元錢還你。余玉時說，那你取完藥就回去吧，錢等我哪天去奒山再跟你要?；籼m說，那不行，我媽就因為錢沒還你睡不著覺的，她的神經(jīng)衰弱更厲害了。還有，我把藥盒子帶全了，醫(yī)院也無法賣給我藥，我還是搞不懂怎么辦好，要不老伯你可不可以再幫一次我？

時隔五天余玉時再次打的往香城醫(yī)院趕。見面時余玉時說，買藥要憑門診處方的，圖省事把人吃壞了怎么辦？霍蘭往他口袋塞了錢，說，我媽說她哪來的嬌貴，藥吃了有效果，多買些回去吃就是了。余玉時只好憑藥盒子到街上的幾家藥店把藥買齊，擔(dān)心霍蘭又惦記上錢，便一起到菜市場買了肉菜，回圓通小區(qū)的家為霍蘭做午飯?；籼m大概是頭次坐電梯，被轎廂快速吊上了二十七層，表情滿是刺激與驚奇。進(jìn)了門，先跑陽臺說，哇，這么高，我都站不穩(wěn)了！在客廳喝完水，到廚房給余玉時打下手時說，老伯你家干凈得我都邁不開腿了。余玉時說，不至于吧，你都連蹦帶跑了，還邁不開腿？霍蘭說，嗨，就說嘛，我一興奮就把自己搞忘形了。

老伯你愛人呢？還有你那個寶貝女兒——燕燕姐呢？吃飯時，霍蘭還是禁不住好奇。燕燕四五歲時她媽就去世了。余玉時說，燕燕午飯在單位吃，我這把老骨頭只伺候她早晚兩餐。霍蘭說，家里被老伯你擺弄得這么高雅，還有煮了這么多好吃的，可你連眼皮也不帶眨一下，我敢說老伯你的退休金一定很高吧？余玉時說，我出生鄉(xiāng)下，小時候在大山里割草放牛，缺衣少食的，可不是一般的苦。還好時代在往前走，只要肯努力肯付出，到了我這把年紀(jì)，相信誰的日子都可以比我過得好。

好吧，我心領(lǐng)了。霍蘭嘆了口氣說，老伯你這是現(xiàn)身說教，是勵志雞湯，是在給我遠(yuǎn)大理想哩！余玉時說，老伯看得出你這回說的不是真心話?；籼m說，我白天背書包上學(xué)虛度光陰，回到路邊小店永遠(yuǎn)都不會有什么改變，眼見我媽一天比一天不像個樣，除了無望我還能有什么？余玉時說，霍蘭你這可急不得，等你讀完初中或高中，找一份工作，就能帶你媽把日子過下去?；籼m說，好吧，我也只能這樣想了。

余玉時說，謝謝霍蘭你能這樣與老伯說話交流。霍蘭說，老伯這樣說，我可是又搞不懂你了。余玉時說，很好懂呀，老輩小輩間說話，別有事沒事故意頂撞就行了。

六

晚下班回家吃飯時，聽了余玉時的嘮叨，余燕燕說，這是什么時代，坑蒙拐騙的事多了，老爸你可別對奒山母女倆上心過頭了。余玉時說，什么話，我是被霍蘭這女孩的擔(dān)當(dāng)感動了的。余燕燕說，我務(wù)必要警告老爸你了，霍蘭可還是未成年人！余玉時生氣了，難怪你和劉趕的現(xiàn)狀，滿肚子糾纏的都是讓人窩氣的歪理！余燕燕說，生什么氣，好好當(dāng)你的老保姆就是了，像老爸這檔年紀(jì)，還擺弄出什么勾當(dāng)，搞砸了你可要有能力兜底才行！

余玉時挺吃驚的，多年未曾讓自己嘴唇抽筋的那種生氣，這一天出現(xiàn)的同時，還似有似無地伴隨一聲從地獄里透出的一種嘆息。把女兒養(yǎng)大了，實際上也就無法真正關(guān)心她了。真正關(guān)心她的應(yīng)該是她的男友、丈夫，她的兒女，可她只要不談對象、不結(jié)婚，無疑也就是空想的了。只有年輕才會覺得一輩子的漫長，才會隨意去揮霍時光。余玉時挺感慨的，本來退休了無所事事，只因牽掛在女兒身上，反而時刻意識到日月如梭那種光陰易逝的無情。

七

最近家里發(fā)生的幾件事讓我挺心慌的。幾次見老媽扒飯，動作是虛的，沒把飯團(tuán)扒進(jìn)嘴里她的時空就凝固了，傻在那兒搞不懂自己了。一次老媽要生火，可她就在扣下打火機(jī)那一刻忘記自己了，直到燙著手她才醒過神來。前天我放學(xué)回家，見正在做飯的老媽愣怔著，天曉得在發(fā)什么呆，飯燒糊了，也沒覺察灶膛里的火已延燒到柴堆上，差點(diǎn)就發(fā)生了火災(zāi)了……我不想再念什么勞什子書了，趁老媽還能勉強(qiáng)維持自己，我就出門打工吧。否則的話等老媽真垮了，我還趴在書桌上學(xué)那些跟我沒半毛錢關(guān)系的課本，等那時我就是哭也來不及了……

看了奒山霍蘭發(fā)在朋友圈的微信，余玉時也好幾天跟著發(fā)慌。覺得他和霍蘭是同病相憐，霍蘭在憂心她老媽，他在憂心自己的女兒，一個向上一個向下，情形著實可憐。

慌就慌吧，有什么辦法呢，再慌日子還不是一天接一天過？

每個白天的空當(dāng)，余玉時要么找舊好閑聊，要么到公園或老人活動中心找同伴玩耍度日。這一天他到了公園，才發(fā)覺把手機(jī)落家里了。不回家取吧，心里又不踏實。要是年輕三十歲就不用這樣糾結(jié)了，早風(fēng)風(fēng)火火回家取了又回到公園了。可人活到一把年紀(jì)怕得就是折騰，說不定回到家里就不想再出來了。余玉時的心懸著，與同伴演唱歌仔戲，年輕時他沒有什么業(yè)余愛好，只得由他敲打磬子。節(jié)拍敲得準(zhǔn)不準(zhǔn)，同伴也不十分計較他。只是一旦加入，一時半會就不好退場了。其中一個同伴，他兒子創(chuàng)辦的公司在“創(chuàng)業(yè)板”上市了，他理應(yīng)慶祝一下的，便打電話要了外賣，請同伴們吃加料的鹵面午餐。這樣一來，余玉時就覺得更不能拂了人家的好意離開了。

八

盡管如此，余玉時也不可能耽誤給女兒做晚飯的時間。等他午后近五時回家，讓他吃一驚的是，那個從奒山來的霍蘭竟坐在他家門口，大概是太累了，她背靠門框，頭歪一邊瞌睡過去了。被搖醒的霍蘭，揉了揉眼睛說，老伯你怎么一整天都不接電話??！余玉時歉意說，我把手機(jī)忘家里了。

余玉時動手做晚飯?；籼m進(jìn)城的原由，余玉時不是看過微信嗎，心里是有數(shù)的，當(dāng)然他也不覺得自己多說能解決什么問題?；籼m說，我不上學(xué)了，我必須打工掙錢照顧我媽了。余玉時說，你還在讀書的法定年紀(jì)，說打工是不是早了點(diǎn)？

老伯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籼m說，我人生地不熟的，原本還指望老伯你幫我找工打哩。余玉時說，我知道霍蘭你不容易，有心要幫襯你媽，可你這是在給老伯作難哩！聽了這話，霍蘭的心思便沉重下來，不作聲。余玉時接著說，不過你也別怕，老伯一直都相信，人沒有邁不過去的坎兒。

余燕燕下班回家，本來神色是拖沓的，一見霍蘭臉就拉長了：怎么又是你？瞄上我家那個愛濫發(fā)同情心的老爸了？

燕燕你說話要留口德。余玉時說，不懂得體貼世事人情，日后要吃大虧的。霍蘭說，燕燕姐有老伯你全身心疼著，不會吃什么虧的。余燕燕說，喲嗬，鳩占鵲巢怎么的，都敢聯(lián)合編排不是來擠對我了？！

女兒一直生長在自我獨(dú)占的環(huán)境里，口無遮攔慣了。余玉時打開奒山霍蘭那則憂心忡忡的微信，把手機(jī)遞給燕燕。余燕燕草率看一眼說，蒙誰呀，不就是打心理戰(zhàn)術(shù)博同情嗎？瞧她小小年紀(jì)，心可夠壞的！余玉時只好說，吃飯吧，別光顧著說話誤了吃飯。余燕燕說，你倆吃吧，我有被遺棄的感覺了，沒心思吃了！余燕燕說罷去房間，啪地關(guān)上門，使性子不吃晚飯了。

余玉時搖頭嘆息，內(nèi)心黯然?；籼m跑去敲房間的門說，燕燕姐吃飯吧，我中午沒吃，肚子都餓得不行了。余燕燕說，專門為你做的飯，餓了你就吃呀，找我干什么？余玉時說，霍蘭你吃你的飯，不用管她。話雖如此，這頓飯菜還是讓霍蘭吃得提心吊膽。

九

夜里安排霍蘭睡書房里的小床。余燕燕不吃不喝，不用洗澡，不用上衛(wèi)生間，居然可以反鎖在房間里一點(diǎn)動靜也沒有。余玉時其實是時時揪著心的，不怎么入睡。還好翌日七時不到，房門開了，余燕燕不梳洗不吃早餐，拎小包甩了門，就上班去了。

霍蘭幾次抬頭望向余玉時，小心翼翼喝現(xiàn)榨豆?jié){，吃饅頭、油條，說，看來是我沖撞燕燕姐了，我看得出，燕燕姐是不喜歡我出現(xiàn)在她家里的。余玉時說，不管她，上午我就帶你去碰運(yùn)氣。余玉時想了半日，放在腦子里搜索的，發(fā)現(xiàn)自己的路子其實是極窄的，就霍蘭的事，能攀上說話由頭的，竟只有劉趕一個。

幸虧事情還算好，帶霍蘭到新浦東路的特惠家私店，說明來意后，劉趕笑道，老伯你這是要我劉趕犯法雇傭童工了?；籼m說，這不怪老伯，是我軟磨硬泡他幫忙的。余玉時說，霍蘭家里的情況確實特殊，我也說不好今天這樣幫她到底對不對。劉趕說，眼下生意難做，員工見工資不隨物價漲，差不多跑光了。霍蘭說，我年紀(jì)小又剛?cè)腴T，工資低應(yīng)該的。劉趕說，我還供不起吃供不起住的，你怎么辦？霍蘭說，吃這一條，我可以兼顧著為老板做飯，不用加工資的；還有夜里我打地鋪?zhàn)〉昀锞涂梢粤?，順便每天整理貨架和?fù)責(zé)店里的安全，也是不加工資的。劉趕說，聽起來小姑娘打的是三份工，拿的卻只有一份報酬，便宜讓我占大了對不對？霍蘭說，不過我有一個條件，每周要準(zhǔn)我半天的探親假。劉趕說，不錯啊，不是雙休而是半天假，看得出小姑娘為自己怎樣打工設(shè)計很長時間了。余玉時說，霍蘭年紀(jì)還小，劉趕你要多擔(dān)待她。劉趕說，老伯怎么回事，比起你家余燕燕的事來，你似乎要更上心些？

燕燕打小被寵壞了，扭不過來人了。劉趕的一句話說得余玉時訕訕的。他余玉時的確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為霍蘭冒充了監(jiān)護(hù)人的角色。便一時不好再說什么，把霍蘭丟給劉趕，借口老協(xié)組織唱歌仔戲，提腳就想走人了?；籼m送他到特惠家私店門口說，我知道燕燕姐是不容我的，等哪天我打拼出名堂，我就回頭認(rèn)老伯做干爹，孝敬你！余玉時五味雜陳，想哭沒哭出來，說霍蘭你用不著顧慮太多，要是你在劉趕這兒干得慣，過幾天我再請你吃牛排，慶祝你就業(yè)。

十

余燕燕晚下班回家，沒見到霍蘭的身影，便不再說什么，默默坐下吃飯。日子似乎又回到原樣了?？稍谟嘤駮r心里，日子到底變了，已不是原樣的了。

在半個月時間內(nèi)，余玉時去兩次新浦東路的特惠家私店。霍蘭一邊跟他親熱問候，一邊忙上忙下，手腳不見停過。店里至少從視覺上變得合理規(guī)整，原先的凌亂不見了。劉趕泡茶待客，除了對霍蘭做事偶爾會粗線條有點(diǎn)看法外，零零星星說的差不多都是認(rèn)可的話。余玉時回到家里，靜下心來細(xì)細(xì)梳理，原來劉趕的特惠家私店自從來了霍蘭，除了留下送貨的司機(jī)，其余的就放任其辭職走人了。霍蘭起大早到街上吃油條、饅頭，買回中晚的肉菜，她利用五六天的間隙、還有從晚飯到睡覺前那段時間，抹擦打掃、清理歸位店里的貨品，店里的業(yè)務(wù)她很快就爛熟于胸了。每天霍蘭瞅空做的兩頓飯，不是特別好吃，卻實在可口?；蛟缁蛲淼?，她還把老板和司機(jī)的衣服洗了。一副小身子，就那樣在店里連軸轉(zhuǎn)著，也沒見她說過累字。過不了多久，她每周一個下午回家看媽媽，便由店里的司機(jī)趁便接送她來回。

一個月后，霍蘭把她媽也接進(jìn)城來，專門負(fù)責(zé)特惠家私店的保潔、洗衣服和買菜做飯。有了著落后的一個夜里，霍蘭帶她媽媽來圓通小區(qū)，手里拎兩樣水果來感謝她這個老伯。話都由霍蘭說，那婦人照樣是遲疑著吭不了聲。當(dāng)余玉時問及奒山路口的路邊小店時，霍蘭說給她的一個堂兄經(jīng)營了，每月收他二百元租金。臨走時，她媽媽突然作勢要下跪的樣子，不知道是她看到余玉時阻止的目光，還是霍蘭下意識拉了她，竟一屁股坐地上了。這地磚光圖好看，就是不防滑！余玉時見狀邊解圍邊與霍蘭合力把那婦人攙了起來。

余玉時得閑又去了一趟特惠家私店。看情形，生意也沒好多少。但劉趕說，家私店兼營了“電商”，沒想到霍蘭玩電腦一樣，業(yè)務(wù)很快就熟悉了?？磥韯②s不但看霍蘭是正式員工，還特別地受用她。

十一

余燕燕每天下班回家，與老爸余玉時在餐桌上吃晚飯，其余時間她基本躲房間里上網(wǎng)或刷手機(jī)微信。對于女兒而言，帶霍蘭去打劉趕的工，想起來與引狼入室無異。這一天余玉時試探了這方面的口風(fēng)，不料女兒余燕燕說，劉趕不就是個土包子嗎，看來是回歸了本性了，都當(dāng)霍蘭那個丫頭片子是寶貝了！見女兒不受多大的影響，余玉時慶幸的同時又大為傷感。

余玉時百無聊賴的，便去府埕香燭店找寇家英泡茶?？芗矣⒁馔怙@得熱情，她感謝余玉時為她家劉趕推薦了看店的好幫手，說本來她都覺得兒子劉趕沒救了，誰想那個小姑娘霍蘭來了，她兒子竟生生變了一副面孔?？芗矣⑼Ω锌?，她說要是可以的話，等霍蘭長到成年，她就讓劉趕和霍蘭結(jié)婚。

這婆子得意忘形了，竟忘了她兒子劉趕和他家燕燕談過六七年的戀愛。只是明擺著，人家連霍蘭她媽都接來了，看來也不是劉趕不想擔(dān)當(dāng)……

若不是他家燕燕對劉趕已提不起興趣，這一回可就要天塌地陷的了。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