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傅森
在有限的生命里,我們遇到的人不計其數(shù),但是能讓我們念念不忘的,終究還是太少。六十年前,我陪同波蘭華沙大學的一位漢學系教授,在大理進行文化旅行。以下是關于我們那次旅行調查的一些瑣憶。
記憶更迭,把記憶細胞全部激活起來,也搜索不出先生的全名了。先生何許人氏?波蘭華沙大學語言學院漢學系主任、漢學教授是也。
老外學漢學,現(xiàn)今已不新鮮了。世界許多國家都設立了“孔子學院”,老外們就近便可以學孔子文化、漢文化、中國文化,很方便??稍谛轮袊闪⒁郧埃鞣饺藢χ袊囊磺?,從來都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顧的。這位波蘭先生就是在那樣的社會歷史文化背景下.抱著對東方古老文明的崇敬。到英國劍橋大學東方學院攻讀漢學并取得了漢學博士學位。他回國后于1948年在華沙大學創(chuàng)立漢學院漢學系,他親自在這個完全嶄新的系里執(zhí)教。僅此一點,就令我對他肅然起敬了。
那次(1954年底或是1955年初)他到大理,便是華沙大學漢學系的一次教學和科研考察活動。
那天,大理專員公署最高行政領導楊永新特意為波蘭貴賓設歡迎晚宴。宴會上,陪同先生來大理的翻譯把先生的全名譯成長長的一串漢語介紹給我們,或許是翻譯口音太怪,我只聽出一些單音節(jié)。我們專員是民家人(當時尚未確定白族稱謂,一般通稱白族為民家)跟著翻譯結結巴巴的更念不清爽,大家都被逗得笑出聲來。
一陣笑聲趕走了拘束,活躍了氣氛。教授用漢語開口講話了:“我的,名字叫做xxx諾夫·xx揚斯基。多謝,多謝,豐盛宴請?!睂T跟著重復了教授的姓名,說得更是不成樣子“什么什么樣懦夫·尊敬的洋司機先生”。我想笑又不敢笑,趕緊用上牙咬住下唇。實在忍俊不禁,我就勢說:“楊斯基教授先生,我們大理熱烈歡迎您的光臨?!闭f著,嘴角已溢出了笑容,既幫專員同志解了圍,我也從想笑不敢笑的窘境中解脫出來。
教授笑了,說:“楊斯基,好,好的,中國名字味…味…”專員接上去說:“味道。好比品嘗佳肴的美味、味道。楊斯基教授先生,請,這是洱海的‘牛奶煮弓魚,我們民家人的名菜,味道鮮美。請、請、請。”說著,連魚帶湯舀了一勺遞到教授的碗里。
教授很有學者風度,用小湯勺舀起少許,送到唇邊抿了抿,接著又用筷子笨拙地拈了一箸弓魚肉送進嘴里,翹起拇指夸獎:“好,味道。波羅的海的魚不好,我們維斯拉河的母魚比不上洱海公魚美。”教授的話完全是平聲,聽起來怪怪的,意思就更令人好笑了。但礙于外交禮節(jié),又怕事后專員刮鼻子,我只好把笑都吞到肚子里去了。
晚宴后,我有些納悶,這位斯基教授也真是的,你一個著名漢學家,可算是中國通了,可你的漢語表達能力實在不敢恭維。別說準確的表達意思,就是大概意思也令人無法捉摸。國家對外文委雖按國際慣例給先生帶個譯員來,但教授先生好像特喜歡自己講漢語,著急時夾帶上幾句波蘭語、英語,不等譯員動嘴,先生自己就譯開了,把個譯員晾干魚樣地晾在一邊閑著。我瞄了一眼譯員,他倒是悠哉閑哉,樂得在一邊聽一邊品嘗美味佳肴。我想,大概他也自知自己濃重的徽腔是越翻譯越復雜,越讓大家莫明其妙,干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波蘭同志的這次考察,領導指示由我陪同。這讓我感到很意外,本來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偏偏遇上語言障礙,我和教授將如何交談?太難為我了。不干吧,那時候的干部工作作風對領導的安排是不能講價錢的,何況指示已經(jīng)下達,推是推不脫的,我想,實在太難時,就請譯員頂著,硬著頭皮干吧。
按照教授的考察目標,我們選擇了大理的圣源寺、觀音塘、飛來寺三處作為考察重點。
到達圣源寺,教授望著門楣上“圣源寺”三個字琢磨了半晌,用卷舌的波蘭語向翻譯問了句什么。翻譯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偏過頭問我,“圣源”二字咋解釋?是關公的來源么?也虧他想得出來。我笑道:“這個圣不是關圣。關公是道教,這是佛教。不,是本主——民家人的特殊宗教?!弊g員覺得為難,眉頭結成個疙瘩,想了一陣,又是比劃又是指點,朝教授說了一長串波蘭話,好像仍然說不大明白。教授有點目瞪口呆,又不知道再問什么才好。此時,我突然悟到:西方的漢學恐怕主要是指漢族學,對中國眾多的少數(shù)民族不甚了了。一位漢學教授摸不著少數(shù)民族的頭腦,看來是當然的。
這時,我覺得最需要解釋的是“本主”,便說:“教授先生,這個圣,是指本主。本主嘛,就是本鄉(xiāng)本村本寨崇敬供奉的最高神靈,相當于祖先。但又不一定有血緣關系?!?/p>
教授還是茫然,搖著頭說:“我,不懂。慢些,請你?!狈g告訴我,教授只能聽懂說得很慢的普通話。于是我用記錄速度很緩慢地復述了一遍。并說,本主在村民心中的地位,怎么說呢?有點類似波蘭東正教三位一體的圣母圣父圣嬰,至高無上。本主有的是神是佛,有的是本村豪杰,也有外鄉(xiāng)人為本村辦了好事的英雄,也有不是人而是物的。比如石頭、樹等。圣源寺的圣,是指大唐開國皇帝陛下李世民。他是大理北邊這一片村莊共同的本主,是這里的大本主。
教授邊聽邊點頭,神色興奮,眉飛色舞,像是聽懂了。同時又在他的記事本上寫了“圣源寺”三個漢字,接下來加注了許多波蘭文。
進了山門,教授先生對開國皇帝興趣不大,倒是對偏殿里橫七豎八躺著的木雕本主興味濃厚。他圍著雕像上下左右盯著瞧,好像要把木頭看穿。邊看邊問這些木雕都雕的什么人?這可把我給難住了,除了幾尊佛陀、菩薩和民間故事中的幾位英雄人物外,我都答不上來。先生急得又是撓頭又是嘆氣。我請翻譯應付著,拔腳就去村里找老鄉(xiāng)。邊跑邊聽見教授在喊:“你、你去哪……”
那時,農村大規(guī)模的階級斗爭剛告一段落,迷信思想被掃蕩了一番,人們已不熱衷于宗教崇拜,寺院和本主廟已趨衰微,誰都不敢、不愿去解釋。我好不容易向村干部講清楚,這是向波蘭同志介紹我們民家的習俗,是搞國際主義,不是搞封建迷信,這才請到一位老農隨我到圣源寺。
可我決沒想到,這么一來,又增添了一重語言障礙。老農說民家話,漢話講得很夾生:我對民家話又只粗通皮毛,連猜帶蒙,最多能懂兩三成意思。就是這點大意,我譯成帶民家口音的漢話(以便老農及時糾正),教授猶如墜到了五里霧中。再經(jīng)翻譯自以為是的譯成外語,簡直就找不著北了。
我突發(fā)奇想,他不是漢學教授嗎?他記事本上寫的漢字還算得上工整,聽不明白還不能用寫漢字來對話么?我忙在紙上寫道:“我們能寫漢字代替談話嗎?”老教授看看白紙黑字,瞥我一眼,眼神熠熠發(fā)光,他用筆在紙上作答:“好,太好了?!蔽覀儙缀跏峭瑫r伸手互握,譯員和老農見狀,也伸過手來,四雙手緊握一起,溢出了陣陣暖流。
我們用這紙上談兵的啞巴對話方式,把木雕本主,也把我們自己折騰得東歪西倒、精疲力盡。終于弄出了部分本主的眉目,教授這才善罷甘休。
這時,蒼山落照,殘陽如血。我們的國際主義已搞了整整兩天。
觀音塘的對話比圣源寺簡單多了。一來我對觀音塘故事比較熟悉;二來我們對紙上談兵的方式也用得比較順手了,估計半天就能完成任務。
誰知估計出了差錯。前兩天的對話,是些簡單的詞語,而講故事就不同了,何況是寫故事,就更要字斟句酌了。我寫字是簡繁并用,教授只懂繁體,遇上我的簡體字,他總是笑著攤開兩手,聳聳肩,表示無奈。我只好又寫一遍繁體字。這樣就弄得非常復雜、非常費時費事了,一個觀音負石退兵的故事,連講帶寫,連問帶改,就占了大半天,到下午兩點才吃午飯。
觀音塘故事還很多,還講不講?我決意不講了。請教授看佛像吧,改變一下方式,也許能將對話簡化下來。我想,教授在各地見的佛像多了,這不起眼的小小觀音塘,也就是走馬觀花罷了。
在大雄寶殿里,我們真的是走馬觀花,一掠而過。走到大殿左側,教授在一塊碑前站定,專心致志地默讀著碑文,偶爾也有不識的字。好在只是認字,譯員完全能夠勝任,我借此忙里偷閑,在佛殿的大蒲團上盤腳而坐,半閉著眼修身養(yǎng)性。
教授讀罷碑記,我起身迎過去,謝天謝地,今天的任務大功告成了。
我走到教授身邊,他說想再看看佛像,看就看唄。在佛臺前,他又關注起迦葉和阿難,他專注的眼神,把兩位圣徒都看得難為情了。不一會兒,教授問:“這佛,印度的?”廢話,佛教不是印度的難道是你波蘭的?我堅定地說,當然,印度。他卻說:“不。抱歉。我說造型,塑像造型、風格,印度風格。是不是?”我的媽呀,麻煩事來了。按照這兩天對話的情況看。這就是說.教授要考察大理佛教與印度佛教的關系了。這是一個了不得的大題目,三言兩語說得清爽嗎?我趕緊化繁為簡,大致上說了一下佛教傳入大理的幾條途徑,以及大理在地緣上的特點,由此形成大理文化的特殊形式和多元內涵。我怕過不了關,忙補充說,教授如果有興趣,等考察任務完成,時間允許的話,可以暢談一番。教授高興極了,竟與我擊掌為記,說完事了一定聽我講學。我急了,一個勁地說:“不敢當,不敢當。我只是講講我曉得的故事,夠不上講學的資格?!闭娴模o華沙大學漢學系教授講學,不是折殺我么?
回到中殿,教授瞇起眼睛看著佛案上的佛像問:“這佛,誰?是誰?”我答是觀音。他硬說不是。指著佛像說這是男相,而且是位老頭子,決不是女的。我說,大理觀音有許多化身,這里供奉的是觀音老爹。他先是一陣驚訝,接著忙給觀音老爹拍照。完了要我解釋大理觀音為什么是男相?要說清楚又很麻煩了,這涉及到印度古代史、婆羅門教史,更涉及到大理古代原始崇拜,還有佛教幾大流派傳到大理后的演變等等,說起來就沒個完。我思忖了一下,又化大為小,告訴教授,觀音原來是位印度王子,出巡時,他見百姓生計艱辛,餓殍遍地,就憤而出家修行,立志救苦救難:王子修成菩薩后,云游印度,講經(jīng)勸善。他原本就是男兒身,傳到中國來也是男相。到了宋朝,一位法名壽涯的禪師,吟詠觀音時,有“金蘭茜裙”的描述。后世便訛傳為女相,以后又變成了妙莊王女,再演變成了觀音老母。所以,中國內地的觀音菩薩大多是女相。大概這與觀音的慈悲性格有關,婦女是慈悲和善良的化身嘛。印度佛教是在西漢時代,大約公元前三、四世紀,就從身毒古道傳入大理了。大理地處邊陲,所以這里的佛教還保留著某些印度佛教的原始形態(tài)。
教授高興極了,在他的記事本上記了許多東西。嘴里一個勁地說著“謝謝,謝謝”。
好一個“謝謝”!說得輕巧,吃根燈草。我這簡要的講述,又是說又是比劃又是寫,絞盡腦汁,費盡心機,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淌了幾身大汗,死了多少細胞!你教授先生知道我付出的代價嗎?
只有蒼天為我作證,離開觀音塘時,已是明月中天,海天一色了。
四
教授對飛來寺的“飛來”不感興趣。他寫在紙上的話是:“宗教此類多多,是告訴凡人,教堂廟宇,上帝的地方,不得違抗,要敬仰?!彼囊馑际钦f,古今中外的宗教故事中這類傳說很多,無非是說寺院教堂都是上帝、蒼天、神靈、菩薩傳播圣教經(jīng)典旨意的神圣之地,是凡人不可違逆而必須虔誠敬仰的地方。他寫出半通不通的中文,我還要按我們習慣的語法程序再譯一遍,并征得他的首肯,才能確定我理解的是否正確。真是要多麻煩有多麻煩。
寺院里瘋長的雜草比人還高,教授不顧烈日當空,也管不著蕁麻扎人。在破敗的院子里轉轉悠悠,一會兒摸摸倒塌的矮墻,一會兒又蹲在草叢中像是要尋覓什么寶貝似的。驀地,他驚呼起來:“啊!??!”,糟了,恐怕是遇上蛇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一著急,大步朝他奔去,邊喊:“別動、別動!我來,我來!”其實,我平生最怕的就是蛇!也不知當時的膽量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大有膽大包天,自詡好漢之嫌。
我在他身前站定,卻不見他有一絲驚慌。他從草叢中直起身來,手里捧著塊破磚頭,得意的說:“古磚,古董?!蔽姨擉@一場,幾乎嚇出病來,有些嗔怪地抱怨他:“這也值得教授先生大驚小怪?這破磚爛瓦大理遍地都是。我怕你是大白天撞著鬼啦!”我用云南方言把話說得飛快,故意讓他聽不懂,連譯員也莫名其妙。
教授仍捧著塊破磚翻來覆去地看,說:“劉,梵磚?漢磚?唐磚?”我湊近一看,磚面上梵文依稀可辨,用手指觸摸,梵文凸起,仿佛有一股遠古的力量從我的指尖直沖心靈,向我傾訴千秋佛事,萬古滄桑。我的靈魂為之顫栗,也為錯怪教授而愧疚了。
捧著漢磚,我們扒開草叢,??!整個天井都是漢磚鑲嵌的。我不禁萬分驚嘆,祖先創(chuàng)造了多少歷史奇跡呀,大理這塊寶地上,古代遺跡俯拾皆是,珍貴啊,太珍貴了。
中午,我們在鳳儀縣委吃完飯后,又匆匆趕回飛來寺,探究飛來寺的建成和大理佛教廣泛傳布的關系??旖Y束時,教授毫不留情地批評了:“你們,要珍重歷史給的一磚一瓦,它是全人類的,也是中國偉大歷史文化的載體。這里,一塊磚,千年歷史。美國,最古老的,不到二百年!不珍惜,不愛護,是對你們自己,對全人類不負責任!”這是教授說的最長、最通順,擲地有聲的一段漢語。
五
野外考察結束后,我們在洱海賓館的小樓上做了三天的案頭工作,把素材整理出頭緒來,但大都是文字工作,偶爾有少量的文字校正,免去了語言障礙,雖然還是很辛苦,但比起艱難的對話來,顯得輕松多了。
晚上的時間由我們閑聊,話題從大理佛教的傳播與變遷開始,逐步談到由于地緣關系,大理恰好是中國文明和印度文明在東亞大陸上的交點。我們由此又探討了大理文化形態(tài)的形成,并且取得了這樣的共識:中國文明是大理文化的主體,西南夷河蠻土著文明是它的基點,在此基礎上,它包容了中原、滇、蜀、傣、吐蕃的文明,同時兼容了印度、蒲甘、伊斯蘭的文明。這些文明形態(tài)在長期激烈的矛盾沖突中,相互消融、演化、融合。
逐漸形成了獨樹一幟的大理文明。它是中華民族文明中一支獨秀的、光輝燦爛的文明……這些交談,都是即興隨意的談話,不必再用漢字對話,互相也處熟了,思想很活躍,氣氛顯得很自由。心情便也舒暢起來。
教授先生走了,他離開大理近半個多世紀了,我一直記不起先生的全名,心中至今仍覺得實在對不起先生。
六十年時光雖已流逝,而先生的音容笑貌和敬業(yè)精神,有如一塊璀燦的寶石,它的光輝隨著時間的砥礪,在我心中與日俱增,并永存我心。
近一個世紀,滄桑巨變,不知先生尚健在否?
我特以此文,告慰我的波蘭教授先生。并祝他健康長壽,祝友好的波蘭朋友們永遠快樂,萬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