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雅馨
有人說父親是巍峨的山,在沉默中挺立成自古的永恒;有人說父親是強(qiáng)韌的根,隱忍地支撐著整株枝葉的繁茂;還有人說父親是踏實的地,是萬物的歸屬與富有安全感的存在。我說不清我的父親是怎樣的存在,但我明白他是這世上最愛我的男人。
隨著年齡的增長,與父親相處的時間愈短,畢竟女兒是飛鳥,抱著漸硬的翅膀,終究要飛出他的懷抱,飛向浩蕩藍(lán)天。父親就在思念與期盼中矛盾痛苦,用無言藏匿了多少心酸。自從上了高中,半月才回家一次,第一次離家時間這么長,第一次離家這么遠(yuǎn)。每次回家,父親總是默默地洗凈衣服、包好水果,用關(guān)切的眼光偷偷地、有些不好意思地看我。父女卻總也無言,當(dāng)該出發(fā)的時候,父親總是懷著幾分欣喜,又有幾分難過,提著行李,與我并肩去車站。等車的間隙,是父親最激動、卻也是最笨拙的時刻。
記得很清楚那是個夏天的午后,不是因為樹間透出的陣陣蟬鳴,而是因為父親腮上正欲滑落的汗珠,父親總是很怕熱的。車站前雖然人來人往,但沒有了電視,沒有了母親,沒有了補(bǔ)習(xí)班,在去到學(xué)校之前的、即將分別的那幾分鐘里,我——我才真正的甩開其它干擾,真實的、充足地感受到與父親的相處時光。我們父女倆站在樹蔭下,斑駁的陽光拍在我們的臉上,卻令我的喉頭酸澀。父親低頭看了看放在地上的行李箱,又搓了搓手,偏頭向我看來。我對上父親的目光,心中一緊:何時眼袋這么深厚了,許是我上次感冒他連夜出去買藥熬的?何時眉間疲憊這么沉重了,是因為我上次吵鬧著要名牌包鞋將他氣的?……一時間如鯁在喉。父親的喉結(jié)動了動,伸手替我摘掉衣服上粘著的幾粒毛球。
他微垂著頭,專注地打量著我的上衣,手指微糙的觸感仿佛隔著衣料也感受得到。一個、兩個、三個……父親認(rèn)真的地摘著,像農(nóng)民伯伯謹(jǐn)慎地摘除棉花上的蛀蟲;像君王輕輕地?fù)崦癍t;像殺手溫柔地擦拭著自己的武器。邊摘邊有大滴的汗珠自他下巴滑落,在他胸前的T恤上渲出幾朵墨色的暗,層層疊疊?!叭チ藢W(xué)校要多喝水……好好愛護(hù)身體,爸媽不在身邊……注意天氣變化……”父親低低的聲音從空中飄過來,打了個轉(zhuǎn)兒一樣。父親的愛像是吸滿水的海綿,那沉甸甸的、都掖在心里,輕輕一按便傾涌而出。父親仔細(xì)確認(rèn)我的衣服干凈了,手臂輕輕搭在我肩上,慢慢地、硬硬地拍了兩下,然后收到安慰似的放下。
有清涼的風(fēng)突然吹來,我刻意向風(fēng)來的方向偏頭,以此掩飾我淚盈雙眼的樣子。汽車緩緩駛來,這短暫的時光過得太快。我坐在車上,抱著行李,用力看向父親:他身體微微前傾,重心集中在前腳掌,抻長了脖子向車這邊眺望。當(dāng)汽車駛遠(yuǎn),父親的臉逐漸像老電影一樣遙遠(yuǎn),但父親的愛卻似鮮活的空氣,充盈在我的身邊,每時每刻。我傻傻地坐在車上,突然哭的像個嬰孩——我像是感受到我回到了小小的、溫暖的襁褓中,被一雙溫?zé)釋捄竦拇笫志o緊擁抱一樣。
我的父親,一直默默愛著我的父親。
龍應(yīng)臺說:“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p>
父親日漸蹣跚的腳步,在我大步流星的追逐夢想中慌亂卻又滿足,他像是昨日還將我抱著懷里輕哄,我細(xì)嫩幼小的臉龐還沒有他的巴掌大,今日的我卻備好行囊,即將遠(yuǎn)航。我知道他還未為我的成長做好心理準(zhǔn)備,經(jīng)??次业难凵裼幸粍x那的迷惘與震驚,可父親對我的愛卻十幾年如一日,持久而寬闊。即使沒有轟轟烈烈,沒有浪漫溫柔,可父親笨拙的愛,對我而言:卻像一陣陣溫潤的春風(fēng),拂過我的心頭,獨特而唯一。
笨拙的毛蟲終能化為翩翩起舞美麗的碟;黯淡的燭燃燒出最美的光芒;老舊的手風(fēng)琴傾瀉出月光般的曲調(diào);久釀的酒散發(fā)出幽深的醇香。父親對我的愛,深沉無垠,笨拙卻又輕柔,卻足以令我感動,助我奔向遠(yuǎn)方。
愛我是父親的習(xí)慣,像風(fēng)一樣,看不到,卻感受得到。
——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