締造跨越世界時空意義的東坡文化
——蘇東坡與杞縣窮士馬正卿的非凡交往

饒學(xué)剛

(黃岡師范學(xué)院，湖北 黃岡 438000)

馬正卿(1036—約1110)，字夢得，與蘇東坡同年同月生，只小東坡八天。今河南杞縣人，距開封東南30多公里。秀才，曾為太學(xué)正。清代學(xué)者王文誥《蘇文忠公詩注集成總案》載：“馬正卿，本杞人，素與米元章厚善?！庇种^：“馬正卿從公(東坡)游，至是已三十四年，其黃州東坡雪堂，皆馬佐公為之?！盵1]

一、杞縣鳳翔相識，清苦有氣節(jié)

仁宗嘉祐五年(1060)二月，蘇東坡兄弟在家鄉(xiāng)眉山為母親奔喪完畢后，隨同父親回到京城開封。東坡被授河南府福昌縣主簿，未赴，蘇轍被授河南府澠池縣主簿，未赴；在京城西岡租房居住，后“與子由同舉制策，寓居懷遠(yuǎn)驛(今開封宋門附近)。時年二十六，而子由二十三耳”(《感舊詩》)。后在元豐六年(1083)貶所黃州憶戀起這段聚居：“憶在懷遠(yuǎn)驛，閉門秋暑中”，“雪堂風(fēng)雨夜，已作對床聲”(《初秋寄子由》)。京師消費高。為了節(jié)省開支，一家人不得不搬遷至京師東幾十里開外的雍丘(今河南杞縣)居住，約一年余。八月，蘇洵被朝廷任命為試秘書省校書郎，“寓居雍丘，無故不至京師詹望君子”[2]。其實，東坡伯父蘇渙早先寓居于杞，后輩在杞有產(chǎn)業(yè)。在居住杞縣期間，蘇氏父子認(rèn)識了當(dāng)?shù)馗F士馬正卿。蘇轍嘉祐六年(1061)十二月(東坡赴鳳翔通判任一個月了)的懷舊詩《辛丑除日寄子瞻》[3]可以窺證：

一歲不復(fù)居，一日安足惜。

人心畏增年，對酒語終夕。

夜長書室幽，燈燭明照席。

盤飧雜梁楚，羊炙錯魚臘。

庖人饌雞兔，家味宛如昔。

有懷岐山下，展轉(zhuǎn)不能釋。

念同去閭里，此節(jié)三已失。

初來寄荊渚，魚雁賤宜客。

楚人重歲時，爆竹鳴磔磔。

新春始涉五，田凍未生麥。

相攜歷唐許，花柳漸牙折。

居梁不耐貧，投杞避糠核。

城南庠齋靜，終歲守墳籍。

酒酸未嘗飲，牛美每共炙。

謂言從明年，此會可懸射。

同為洛中吏，相去不盈尺。

濁醪幸分季，新筍可餉伯。

巑巑嵩山美，漾漾洛水碧。

官閑得相從，春野玩朝日。

安知書合下，群子并遭馘。

偶成一朝榮，遂使千里隔。

何年相會歡，逢節(jié)勿輕擲。

[磔磔：摹聲詞；涉五：地名；唐許：唐堯許由的并稱；牙折：似牙齒折斷；糠核：糠秕；庠齋：住居；懸射：投射工具；巑巑(cuán)：峻峭貌；馘(guó)：戰(zhàn)俘斷耳也；輕擲：輕易拋棄。“有懷岐山下”中的“岐山”指鳳翔，“居梁不耐貧，投杞避糠核”中的“梁”指開封，“杞”指杞縣]

這是回憶一家人在雍丘、鳳翔、河南居住的粗略輪廓。嘉祐六年(1061)十一月，蘇東坡帶著妻子王弗和襁褓中的蘇邁，離京師赴鳳翔府簽判任，同行者正好有剛剛辭掉太學(xué)正的馬正卿。

馬正卿本來在京師做“太學(xué)正”，教育行政管理小官員。生性樸實耿直，不擅人緣交際。東坡倒是挺欣賞他“清苦有氣節(jié)”?！扒蹇嘤袣夤?jié)”到什么程度？熙寧九年(1076)四月，馬正卿自密州來濟南探望。在返回密州時，時任齊州(今山東濟南)掌書記的蘇轍作《贈馬正卿秀才》[4]送之。讀后便明白了。

男兒生可憐，赤手空腹無一錢。

死喪三世委平地，骨肉不得歸黃泉。

徒行乞丐買墳?zāi)梗趲酒茢∫侣拇?/p>

矯然未肯妄求取，恥以不義藏其先。

辛勤直使行路泣，六親不信相尤愆。

問人何罪窮至此，人不敢尤其怨天。

孝慈未省鬼神惡，兄弟寧有木石頑。

善人自古有不遇，力行不廢良謂賢。

[委：拋棄；冠幘(zé)：古代的一種頭巾；尤愆(yóuqiān)：罪咎]

詩，不乏同情，欽佩，調(diào)侃。當(dāng)時馬正卿仍未中進(jìn)士，還是一位秀才。赤手空腹，憔悴潦倒，祖父、父親三親死無葬地，窮苦至極，形同乞丐，令人心寒；但孝義氣節(jié)凜然，“力行不廢良謂賢”。東坡的回憶筆記《馬正卿守節(jié)》進(jìn)一步做了詮釋：

杞人馬正卿作太學(xué)正，清苦有氣節(jié)。學(xué)生既不喜，博士亦忌之。余少時偶至其齋中，書杜子美《秋雨嘆》一篇壁上，初無意也。而正卿即日辭歸，不復(fù)出。至今白首窮餓，守節(jié)如故。

“清苦有氣節(jié)”的馬正卿，同學(xué)不喜歡他太學(xué)正角色，博士也冷淡他太嚴(yán)肅。26歲的蘇東坡，倒是很在意他。一次到馬正卿寓舍，找他聊天，也是準(zhǔn)備離京赴鳳翔任告別馬正卿的，未遇。東坡在馬正卿寓居的馬氏書房墻壁上題杜甫(子美)詩《秋雨嘆三首》(其一)[5]：

雨中百草秋爛死，階下決明顏色鮮。

著葉滿枝翠羽蓋，開花無數(shù)黃金錢。

涼風(fēng)蕭蕭吹汝急，恐汝后時難獨立。

堂上書生空白頭，臨風(fēng)三嗅馨香泣。

[決明：中草藥名；翠羽蓋：翠羽車蓋；汝:你；馨香:用作祭品的黍稷]

杜甫《秋雨嘆》，作于[唐]天寶十三年(754)，感嘆奸臣當(dāng)?shù)?，蒙蔽天意，秋雨傷稼害農(nóng)，致民于水深火熱中。表現(xiàn)了杜甫直面朝政、窮且益堅的大無畏精神。

后來，馬正卿讀完題詩，大徹大悟，厭倦官場爭斗，不做“恐汝后時難獨立”“堂上書生空白頭”的士人，效法陶淵明，即日辭歸杞縣，躬耕田園，不復(fù)出，抱窮守節(jié)到白首。

嘉祐六年(1061)，“嘉祐辛丑，公簽判鳳翔，馬夢得已從公游，故至是為二十年也”[1]，指至元豐四年(1081)躬耕東坡而言的。

其間，蘇東坡回朝效職，通判杭州，知密州，知徐州，知湖州，與馬正卿無疑是有聯(lián)系的。從米芾、蘇轍與馬正卿的通聯(lián)中，我們也可窺見東坡與馬正卿彼此的情況。馬正卿之所以跟隨東坡去了鳳翔，后又去密州探問東坡，也許是東坡欣賞馬正卿的“清苦有氣節(jié)”而產(chǎn)生的影響吧。東坡的題壁只是隨手無意，未想到卻改變了馬正卿的人生，馬正卿因受杜詩感悟而抱窮守節(jié)終身。

二、黃州臨危請命，士為知己者死

“太學(xué)”，中國古代的國立最高學(xué)府。“太學(xué)正”，宋代學(xué)官名，隸屬于國子監(jiān)，輔佐博士施行教典、學(xué)規(guī)，正九品?！疤珜W(xué)博士”，指專門精通某一門學(xué)問或傳授經(jīng)學(xué)的官名，以德行道藝訓(xùn)導(dǎo)學(xué)生，從八品。“縣尉”，一般為正七品。“太守”，一般為從四品，而直隸州太守級別多數(shù)為正四品或從三品?！巴ㄅ小保话銥閺牧?，直隸州通判級別多數(shù)為正六品或從五品。

由于一些研究者誤解了“太學(xué)正”的準(zhǔn)確地位，從而導(dǎo)致了馬正卿的形象、蘇東坡與馬正卿的關(guān)系的研究發(fā)生了偏差。從杞縣到黃州，馬正卿依然只是個太學(xué)正，是個平民秀才，是個“窮士、馬生、馬髯”，自然夠不上“黃州通判”。電視專題片《蘇東坡》和一些地方志說馬正卿是“黃州通判”、州的“二把手”[6]，純屬杜撰。一個正九品“太學(xué)正”根本不可能飛升為從六品的“通判”。

林語堂先生說：“馬正卿，始終陪伴著蘇東坡，而且非常忠實可靠，過去已經(jīng)追隨蘇東坡二十年，非常信任他，崇拜他，現(xiàn)在該陪著受罪過窮苦日子了。”[7]正因為馬正卿是低下地位的“太學(xué)正”，看見東坡落魄黃州，“日以困匱，乏食”，知冷知熱知心，甚為同情。他毅然決然地從杞縣來到黃州，心甘情愿地?fù)?dān)當(dāng)起東坡的“家庭掌管”和“農(nóng)場經(jīng)紀(jì)人”。這種臨危請命、雪中送炭、命運攸關(guān)、士為知己者死的精神，正是中國人最崇高的傳統(tǒng)美德。有人問，馬正卿“憑啥本事能為蘇軾從官府手中申請到城中的幾十畝舊營地”？原因很簡單，太守徐君猷是從京府朝散郎職位下來的，對東坡貶謫黃州十分惋惜。東坡“舉目無親”，徐君猷“相待如骨肉”(《與徐得之書》)。不存在與州府打交道有什么地位不可逾越的鐵籬。對東坡的窮友馬正卿代為請求舊營地，徐君猷還會說二話嗎？至于有人說“馬夢得曾在東坡手下做過書記官(秘書)，這次不遠(yuǎn)千里趕到黃州，通過各種關(guān)系走后門，把城東一塊閑置荒地要了過來”，全是無稽之談。

蘇東坡編管黃州，不是電視專題片《蘇東坡》所說的“只是掛名，沒有收入”[6]，有半薪收入。宋代諸州團(tuán)練使為武臣之寄祿官，從八品，無定員，無職掌，屬散官。不過，家口老小十幾人，全靠東坡微薄的俸祿是難以度日的。封建社會，人要活下去，唯一的辦法是發(fā)展農(nóng)耕。故人馬正卿臨危請命，不但為東坡從黃州府衙請求到50畝舊營地，還幫助東坡墾荒、打井、種稻麥、造果園、開魚池、蓋雪堂、修南堂，打理著規(guī)模宏大的農(nóng)場，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元豐四年五月，東坡地豐收，東坡特作《東坡八首》以謝馬正卿及其他朋友。

其序言曰：

余至黃州二年，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予乏食，為于郡中請故營地數(shù)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辟之勞，筋力殆盡。釋耒而嘆，乃作是詩，自愍其勤，庶幾來歲之人以忘其勞焉。

可知這是一塊廢壘、頹垣、瓦礫遍布，旱草、茨棘、蚱蜢叢生的貧瘠荒丘，并不是電視專題片《蘇東坡》所想象描寫的“東坡麥田廣闊，果實累累”[6]那樣。馬正卿和蘇東坡一家人的大量投力和揮灑汗水之情態(tài)可想而知：“墾辟之勞，筋力殆盡”。

其第八首曰：

馬生本窮士，從我二十年。

日夜望我貴，求分買山錢。

我今反累君，借耕輟茲田。

刮毛龜背上，何時得成氈？

可憐馬生癡，至今夸我賢。

眾笑終不悔，施一當(dāng)獲千。

馬正卿還為蘇東坡籌措購買東坡林木農(nóng)具所需的資金(買山錢)，盡心盡責(zé)。東坡深知自己給馬管家?guī)砹送侠邸⒙闊?，便樂用詼諧的話語來調(diào)侃開心。與窮友比窮，不乏幽默。眾人笑我窮困潦倒，我卻終不后悔。東坡自嘲說馬正卿這么幫助自己，不就是“刮毛龜背上，何時得成氈”，被人取笑嗎？馬正卿當(dāng)然不怕旁人閑話，不曾改變他對東坡的看法。其實眾人的一笑，將是千倍的回報。林語堂先生說得好：越是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時候，東坡就越是喜歡開玩笑，是個死不改悔的樂天派。[6]清代學(xué)者王文誥點睛說：“刮毛龜背上，何時得成氈？”“十字，公極自賞，嘗摘寄王定國云，此句可以發(fā)萬里一笑也。”

其第七首曰：

潘子久不調(diào)，沽酒江南村。

郭生本將種，賣藥西市垣。

古生亦好事，恐是押牙孫。

家有一畝竹，無時容叩門。

我窮交舊絕，三子獨見存。

從我于東坡，勞餉同一飧。

可憐杜拾遺，事與朱阮論。

吾師卜子夏，四海皆弟昆。

當(dāng)然不能忘掉助耕團(tuán)隊的歷史功勞：有同鄉(xiāng)王文甫兄弟、同舍郎李公擇、進(jìn)士潘昌言、秀才潘大臨和古耕道、藥師郭興宗、轉(zhuǎn)運使蔡景繁、農(nóng)民兄弟等等。他們還幫助蘇東坡擴大種植規(guī)模，“不令寸地閑”，向大冶大茗山龍華寺長老求桃花茶樹種栽東坡，防蟲抗旱。讓東坡一家人解決了安居之所，衣食之憂，心靈之困?！稏|坡》的人生感悟非同一般：

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

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

雨后夜看東坡地，聽步行聲，特別自狂，自由，自適，自愛。只有走過“犖確坡頭路”的苦旅人，才能享受“鏗然曳杖聲”的快樂情趣?！笆腥诵斜M野人行”，不正是“野人”蘇東坡貶途的真實寫照嘛！極端挫折，幸運轉(zhuǎn)機，劫后余生，東坡先于同時代其他文人盡早地接近“東坡”——陶淵明的“斜川”——精神高層境界。馬正卿幫助東坡管家和經(jīng)紀(jì)農(nóng)場，將耕地取名“東坡”，將居室取名“雪堂”，在門楣上書寫“東坡雪堂”，自號“東坡居士”，表明東坡真正回歸自然，為農(nóng)務(wù)農(nóng)了。其意義極其深遠(yuǎn)，不僅豎立了桃花源般的黃州歷史地標(biāo)——東坡，打造了稻麥茶桑豐登的物質(zhì)財富，而且開創(chuàng)了古代文人農(nóng)場文化的先河，締造了跨越世界時空意義的東坡文化。譽滿全球，成為世界千年英雄。如若沒有故人馬正卿的參與，打造，管理，這“東坡、東坡雪堂、東坡居士、坡仙、東坡文化”就無從談起了。是馬正卿把“蘇軾”嬗變?yōu)椤疤K東坡”了。

很少看見馬正卿陪蘇東坡旅游。東坡每游必作。最為可貴的是：元豐四年十月，東坡竟陪同馬正卿飲于邾城東禪莊院，醉后，誦孟東野詩，并將此詩書贈馬正卿，以念念不忘并點贊故友馬正卿之清貧氣節(jié)?！稌蠔|野》序說：

元豐四年，與馬夢得飲酒黃州東禪。醉后，頌東野詩云：“我亦不笑原憲貧”。不覺失笑。東野何緣笑得原憲？遂書以贈夢得。只夢得亦未必笑得東野也。

這里涉及到詩典。蘇東坡奮筆書寫的唐代詩人孟郊《傷時》[8]詩的內(nèi)容是：

常聞貧賤士之常，嗟爾富者莫相笑。

男兒得路即榮名，邂逅失途成不調(diào)。

古人結(jié)交而重義，今人結(jié)交而重利。

勸人一種種桃李，種亦直須遍天地。

一生不愛囑人事，囑即直須為生死。

我亦不羨季倫富，我亦不笑原憲貧。

有財有勢即相識，無財無勢同路人。

因知世事皆如此，卻向東溪臥白云。

《莊子·讓王》[9]雜篇有一出故事可作為蘇東坡《書孟東野》的注腳：

原憲居魯，環(huán)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甕牖，二室，褐以為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子貢乘大馬，中紺而表素，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原憲華冠縰履，杖藜而應(yīng)門。子貢曰：“嘻！先生何病？”原憲應(yīng)之曰：“憲聞之：‘無財謂之貧，學(xué)而不能行謂之病?！駪?，貧也，非病也。”子貢逡巡而有愧色。原憲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xué)以為人，教以為己，仁義之慝，輿馬之飾，憲不忍為也?！?/p>

石崇，字季倫，西晉文學(xué)家、官員、富豪，渤海南皮(今河北南皮東北)人。原憲，字子思，孔門七十二賢人之一，春秋末年宋國商丘人。孟郊、原憲，都是奮發(fā)圖強、貧而仁義的君子。蘇東坡以此來寓譽馬正卿和他們一樣，是值得自己崇敬的道德脊梁。孟郊《傷時》的詩眼怕是“我亦不羨季倫富，我亦不笑原憲貧”。東坡感嘆孟郊《傷時》的真諦在于：他們永遠(yuǎn)不做“有財有勢即相識，無財無勢同路人”。

元豐七年四月，伴隨蘇東坡度過四年零三個月苦寒日子后，隨東坡的改移，馬正卿自汝州而陳留而杞縣告老還鄉(xiāng)了。

蘇東坡在元代的影響非常廣泛。僅僅寫東坡的劇作就有好幾部。戲曲作家費唐臣《蘇子瞻風(fēng)雪貶黃州》就是一部代表作。突出寫了“忠臣義士”的東坡遭誣凄涼，突出寫了“周濟大恩”的馬正卿雪里送炭。但由于作家思想和時代的局限，作品嚴(yán)重背離史實，只能作為研究資料參考。

三、休戚與共，構(gòu)建命運共同體

更有甚者，是蘇東坡的筆記《馬夢得窮》，回答了馬正卿為何窮追東坡問題：

馬夢得與仆同歲月日，少仆八日。是歲生者無富貴人，而仆與夢得為窮之冠。即吾二人而觀之，當(dāng)推夢得為首。

筆記的意思是說，蘇東坡自己和馬夢得同年同月生。與他倆同年出生的，沒有一人是富貴命：厄運連連，遭受誹謗，晚年多難，算得世上最不得志的人了。他在多篇詩文中透露，他和性情耿直、多次觸怒權(quán)貴皇帝而被誣陷貶謫的韓愈(退之)的星座相同，都是不好的摩羯星座。

蘇東坡《書退之詩》云：

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乃知退之得摩羯為身宮。而仆乃以摩羯為命。平生多得謗譽，殆是同命也。

再看，宋代學(xué)者王宗稷《東坡先生年譜》[10]是怎樣紀(jì)述的：

仁宗皇帝景祐三年丙子(1036)先生生于是年十二月十九日乙卯時。按先生《送沈逵》詩云：“嗟我與君皆丙子?！庇钟小顿涢L蘆長老》詩云：“與公同丙子，三萬六千日?！庇职础队窬治摹吩疲骸笆率湃諙|坡生日，置酒赤壁磯上?！庇职础吨玖帧显褂巍吩疲骸拔崞缴饪谡Z無數(shù)，蓋生時與韓退之相似?！蓖酥娫疲骸拔疑?，月宿南斗。”乃知退之摩羯為身宮，而仆乃以摩羯為命，平生多得謗譽，殆是同病也！若以摩羯為命推之，則為卯時生。議者以先生十二月為辛丑，十九日為癸亥日，丙子癸亥，水向東流，故才汗漫而澄清。子卯相刑，晚年多難。

韓愈以出生年月推斷其一生之貧與富、苦與甘、謗與譽，顯然是封建“宿命論”。迷信星座的蘇東坡還在《書謗》中說：“吾平生遭口語無數(shù)，蓋生時與韓退之相似，吾命宮在斗、牛間，而退之身宮亦在焉?！痹凇端蜕蝈痈皬V南》中說：“嗟我與君皆丙子，四十九年窮不死。”東坡把韓愈、馬正卿、沈逵和自己命運都?xì)w咎于丙子歲生、摩蝎星座天定的。這正是蘇東坡囿于時代的局限性。認(rèn)窮、認(rèn)命，不免是一種借酒澆愁式的精神開脫，某種幽默與自嘲而已，也正好體現(xiàn)了他們同病相憐，休戚與共，構(gòu)建命運共同體，直至終身。

元豐八年五月，蘇東坡復(fù)朝奉郎，地位上升。哲宗元祐七年(1092)，東坡自揚州還朝，致信朋友米芾，“恐不久出都，馬夢得亦然”，希望米芾“旦夕間一來相見否？”不久，馬正卿從杞縣去京師看望東坡，贊不絕口夸米芾之新政，東坡致信米芾亦點贊之。米芾當(dāng)時為雍丘縣尉。有的研究者認(rèn)為，此時東坡書杜甫《秋雨嘆》一篇于壁上讓馬正卿欣賞。這不可能，純屬臆想杜撰。書壁時間不對，東坡明明說書杜甫《秋雨嘆》為“余少時”，而不是東坡57歲時；書壁地點不對，東坡明明說書《秋雨嘆》是在杞縣“偶至其齋中”，而不是京師東坡寓居處。

哲宗紹圣元年(1094)閏四月，59歲的蘇東坡再次遭到宰相章惇反攻倒算，打擊報復(fù)，瘋狂迫害，由河北知定州貶移英州(今廣東英德)。路過雍丘，縣令米芾帶病出城迎接。東坡故地重游，撫今思昔，百感交集。前去拜會馬正卿，又一次與追隨自己34年即從24歲到57歲的故友分手。幸好有米芾代為看顧窮友，東坡總算可以放心離去。如今，東坡再遭貶謫，生還無望。面對窮友，黯然神傷。作《過杞贈馬夢得》(《過雍丘贈馬夢得詩》)：

萬古仇池穴，歸心負(fù)雪堂。

殷勤竹里夢，猶自數(shù)山王。

這里又涉及到好幾個詩典?！叭f古仇池穴”，引用唐代詩人杜甫《秦州雜詩二十首》[11]中第十四首的詩句：“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神魚人不見，福地語真?zhèn)鳌＝游髂暇常L懷十九泉。何時一茅屋，送老白云邊?！背鸪兀矫?。在甘肅省成縣西。萬山環(huán)之，草木叢鮮。山有東西兩門，盤道可登。上有水池，故名。隱居避世，如桃源也。東坡借用以祝福窮友馬正卿過好桃源般之歸隱生活。東坡《和陶桃花源》詩引：

余在潁州，夢至一官府，人物與俗間無異，而山川清遠(yuǎn)，有足樂者。顧視堂上，榜曰“仇池”。覺而念之，仇池，武都氐故地。楊難當(dāng)所保，余何故居之。明日以問客，客有趙令畤德麟者曰：“公何問此？此乃福地，小有洞天之附庸也。杜子美蓋云：“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他日工部侍郎王欽臣仲至謂余白：“吾嘗奉使過仇池，有九十九泉，萬山環(huán)之，可以避世，如桃源也。”

蘇東坡在《雙石》詩中也有類似的紀(jì)述。祝窮友馬正卿舒心歸隱田園，頤養(yǎng)天年。我東坡而今依然在官場煎熬，辜負(fù)了你當(dāng)初在黃州幫助營造雪堂時的一片苦心啊。

“竹里夢”為“竹林七賢”的故事?！吧酵酢睘椤爸窳制哔t”中的“山濤、王戎”。“竹林七賢”的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和阮咸，在三國魏正始年間(240—249)，常常聚集山陽(今河南輝縣、修武一帶)的竹林下，飲酒賦詩，切磋學(xué)問，世稱“竹林七賢”。“竹林七賢”最后東奔西散，山濤、王戎則投靠司馬朝廷，享盡富貴榮華，有辱“竹林七賢”的清名美譽，后世一直在“數(shù)”(數(shù)落、責(zé)備)他們的變節(jié)。東坡借用“竹林七賢”正反故事來點贊窮友馬正卿“白首窮餓，守節(jié)如故”、命運攸關(guān)、休戚與共的高尚品格，東坡自勉不與權(quán)貴同流合污，不落下千古罵名的自覺、自律、自信的政治初心。

四、結(jié)語

“讀書人至善者，乃勇酬知己，甚或‘士為知己者死’。真知己者‘愛其善而知其惡’，乃誠以知交者。不以勢焰而趨近，不以身污而避遠(yuǎn)。斯方成就‘交情’二字。況往往危難厄逆處見真交知近。來的這位便是這樣值得真交、深交的仗義君子——馬正卿。”[12]蘇東坡對馬正卿的窮苦氣節(jié)、安貧樂道無限敬佩，馬正卿對東坡的為民請命、蓋世文采更為仰慕。東坡與正卿、窮苦與氣節(jié)是孿生兄弟，命運攸關(guān)，休戚與共，窮且益堅，鳳凰涅槃?！拔医穹蠢劬?，借耕輟茲田。”沒有馬正卿，就沒有黃州城東的東坡地，就沒有“東坡雪堂”，就沒有“蘇東坡”，就沒有“黃岡翁”，就沒有“東坡居士”，也更沒有“東坡文化”。在這個世界上，你可以不知道“蘇軾”，不知道“子瞻”，不知道“和仲”，但不能不知道“蘇東坡”，更不能不知道馬正卿。

蘇馬友誼，萬古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