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壓抑千年的欲望之夢

孫韻豐

《驚夢》是一出富有想象力的肢體劇，是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與英國壁虎劇團對威廉·莎士比亞與湯顯祖的一次致敬。該戲以《仲夏夜之夢》與《牡丹亭》作為創(chuàng)作原型，在這兩個故事的基礎(chǔ)上生發(fā)開來構(gòu)作而成。英國壁虎劇團雖成立十幾年，卻以豐富的舞臺想象力與出色的肢體表現(xiàn)力聞名于世，此次與上話的合作將莎士比亞與湯顯祖的經(jīng)典劇作糅進一部作品中，既需要智慧，也需要膽識，同時帶給觀眾的是伴隨好奇的向往。

冰冷的舞臺敘事

走進劇院，在檢票大廳就能遇見濃重的煙霧撲面而來，進入劇場隨即感受到冰冷的室溫與舞臺緩緩噴射而出的煙霧。這是一個冰冷、黑暗的舞臺。舞臺三面由上下分層的布景裝置圍繞，上層是用紗幕包裹的一個通道，下層裸露著鋼架，背墻鑲嵌著排風機，墻上粘連著破舊的布條。劇場內(nèi)的氣流微微吹動著排風機的風扇葉，隨之蕩起的破布條在墻上搖曳不安，在蠟黃色的開場燈光下，整個舞臺充滿神秘、詭異的氣息。

故事將《仲夏夜之夢》里的海倫娜安置到了當代，一位職業(yè)女性，在經(jīng)歷了一整天繁忙工作之后疲憊地于深夜冒雨打傘回到公寓，此時的舞臺是潮濕、冰冷、黑暗、無邊的空間。精靈們現(xiàn)身，穿著粗獷的風衣，抹著一臉“迷彩”妝，戴著棒球帽，仿佛是由殘破背墻的排風機中吹散而來，一路跟隨海倫娜回到家中。當海倫娜疲憊地進入夢境，夢見自己被水包圍時，一束藍光射下，水聲穿透劇場，配合海倫娜在水中艱難行走的肢體動作，營造出一個冰冷、怪異的夢境，惟妙惟肖。劇中大量運用冷束光以及中性的布景、道具來展現(xiàn)一個冰冷的現(xiàn)實世界，而欲望，從這場夢開始，在這個冰冷世界里生根發(fā)芽。

欲望的身體

冰冷的現(xiàn)實與熾熱的欲望在這部戲中，形成強烈的反差。身體，完成了欲望的表達。雖然《仲夏夜之夢》與《牡丹亭》兩個故事發(fā)生在不同的地域與文化中，但兩者依舊相同的結(jié)論在歌頌、贊美對愛情美好的向往與追求——“有情人終成眷屬”，這自然也成為了架構(gòu)起整部劇的支點。《驚夢》是一場關(guān)于夢的戲劇，夢境，潛伏著人的無意識，而這種潛意識本身即是碎片、不連貫甚至無法為人所意識到的。因此，在這部戲里，故事邏輯不重要，是虛幻或現(xiàn)實亦不重要。如何用身體來展現(xiàn)夢境，展現(xiàn)夢境中的欲望，成為這部劇的特點，尤其是處理中西方情人之間的欲望表達?！扼@夢》把身體放在紗幕與燈光中去造型，仙王、仙后的出場雖隔著紗幕，但是具象的，在海倫娜的夢境中，他們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出現(xiàn)，舞臺上被紗幕包裹的通道，似乎是夢境中欲望的出口。劇中仙王仙后、杜麗娘柳夢梅兩組關(guān)系像是海倫娜的意識引導，杜麗娘在劇中始終未露臉，導演用屏風映襯逆光剪影的方式展現(xiàn)了她的身體輪廓，以及在屏風之后與柳夢梅的肢體接觸與互動，時而含蓄時而親密。同樣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方式也運用到了仙王仙后的情感表達中，唯一不同在于后者并沒有只存在于屏風背后，這樣的處理究竟認為杜麗娘只是鬼魂還是認為這是對東方意境美學的一種朦朧表達呢？不得而知。

“魔汁”的出現(xiàn)，成為劇中高潮。魔汁在這個舞臺上被表現(xiàn)得更像是一劑猛烈的春藥。被撒了魔汁的拉山德、狄米特律斯、赫米拉以及仙后，都紛紛釋放出自己的欲望。在身體的夸張表現(xiàn)下，欲望不選擇對象，欲望讓身體變得急切、義無反顧。拉山德、狄米特律斯都愛上海倫娜并為此而戰(zhàn)的情景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仙后與被施法變成蠢驢的織工“相愛”，仙后不再是出場時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她的肢體動作充滿了性的挑逗和無法控制的欲望。導演用象征性的幾個動作表現(xiàn)了她與織工交歡的場景，除了性欲，什么都沒有。與此同時，被魔汁“澆灌”的狄米特律斯，也正熱火朝天地向海倫娜釋放著他的激情，赤裸上身的出場，露出充盈著男性荷爾蒙的胸肌腹肌，欲望的火焰一點就著。海倫娜得到了她愛的狄米特律斯，然而是真實還是虛幻？欲望，仿佛是身體真切的體驗，又往往讓人辨不清事實真相。

不止戲劇

作為一出中英兩國合作的戲劇，雙方的文化觀念、戲劇觀、愛情觀都存在異同，這是值得理解的。差異之下的碰撞，代表著彼此雙方間的文化讀解與再創(chuàng)造?？陀^地說，《驚夢》不算一部完美的戲劇作品，中西方除了觀念的差異，身體表達的能力也有所不同，中方演員盡管接受了壁虎劇團的表演訓練方式，但一些細微的肢體動作還是能夠暴露出兩種文化下的身體狀態(tài)。如果抽離開舞臺表現(xiàn)的具象形式，將兩個故事進行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仲夏夜之夢》里的愛是毫不遮掩，直接、大膽的，《牡丹亭》里的愛，神秘、壓抑。《驚夢》將兩部戲糅合在一起，對于中國觀眾來說，無疑像是走進了一場壓抑千年的欲望之夢。

向來力求作品能被廣泛解讀的壁虎劇團與更了解中國觀眾口味的上話共同合作的這部戲，不僅僅只是一部戲，它是一出關(guān)于欲望的夢境，是關(guān)乎中西文化的表達與探索，是一次視聽感官的實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