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華
滄海桑田開陽堡
晉華
開陽堡位于黃土高原、內(nèi)蒙古高原與華北平原的過渡地帶,在陽原縣西南部,是桑干河南岸上一個古老的村落。我驅(qū)車從陽原出發(fā),行駛約二十多分鐘,穿過揣骨疃鎮(zhèn)又經(jīng)過幾個散落的村子后,一列高峻斑駁而面目混濁的土墻聳立在眼前,夯土剝蝕、參差聳立,如同一座巨大的天然土山,那悠遠的時光刻刀留在這些龐大建筑上的深痕如同奪目的藝術(shù)作品般令人眩迷,在這滿目瘡痍中我開始靜靜聆聽古堡的千年訴說。
如同塞外眾多的堡子,開陽堡也是就地取材由當?shù)氐陌讏淄梁忘S膠土攪拌后夯筑而成,這一圈城墻依勢而筑,看上去古樸厚重,極具氣概。站在城墻前,不由得會驚詫它歷經(jīng)千年風雨卻還擁有如此堅實、挺拔的身軀。我把車停下來,正想觀察進入堡內(nèi)的路口,卻赫然看見北城墻近西邊的一段墻被硬生生地挖開,這個撕裂的大口,正好容車輛進入,而北墻正中央,也被打通了個一人高的口子。停好車子,我從洞口穿過,渾然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寂靜、破敗、蒼涼!與堡外的鄉(xiāng)民閭里形成鮮明對比,滿目斷壁殘垣,巷道黃土漫漫,兩邊民房破舊,似乎全無人煙。只有一座像是小商店的門前,有幾個村民曬著太陽聚著閑聊,發(fā)現(xiàn)我這挎著相機的外來人,突然不語,投來了驚訝加好奇的目光;兩個孩子拿著餅干正在逗著小狗跑來跑去,也突然站住,愣愣地看過來;小狗汪汪叫著佯沖過來,還沒走近就又急停轉(zhuǎn)身逃走,在自認為安全的地方停下轉(zhuǎn)身接著吠叫。我沖著老鄉(xiāng)友好地笑笑,他們一時間不知所措,隔了幾秒才想起要回一個笑容。有個胡子花白精神矍鑠的老伯,自我介紹叫張全有,今年已72歲,因會些鄉(xiāng)土樂器,年輕時跟著戲班子在外闖蕩過,算是古堡里的文化人,問明了我的來意,十分高興地給我說起了開陽的前世今生。
“先有開陽堡,后有陽原城?!睆埨喜谥虚_陽堡的“堡”字,并不是我們普通話中的“?!币簦恰把a”音的第三聲,他的侃侃而談中,我知道了這個古堡距今已經(jīng)有2000多年歷史,早在戰(zhàn)國時期,就是趙武靈王長子趙章的封地治所安陽邑。開陽堡最為繁華鼎盛時是唐初,曾經(jīng)店鋪林立,商賈云集。每逢集市和廟會更是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極為繁華。在北宋年間和明代,陽原縣成為中原農(nóng)耕民族與北方游牧民族沖突和戰(zhàn)爭的前沿,森林大量被砍伐,水源枯竭,生態(tài)遭到了嚴重破壞,開陽堡西邊逐漸開始沙漠化。至清咸豐年間,更由于治所撤銷,村莊集市廢棄,商業(yè)低迷,人口銳減。如今的開陽堡,猶如一位耄耋老人,身形枯朽了不說,言語也含混不清,以致人們無不為它的破敗唏噓不已。難能可貴的是,開陽堡保留了千年古城唐代建筑的整體風貌,雖然破舊不堪,但其襤褸的外表下,卻隱藏著一種難以抗拒的魅力。
開陽堡并不大,說話間我就跟著張老伯沿著塵土仆仆的街從北城墻走到了南城墻,向右一偏頭,一座恢宏高大的城樓瞬間俘虜了我所有的關注點。老伯說,這就是開陽堡唯一的城門――南堡門,只見拱形門洞上方鑲嵌著雙勾雕刻的匾額“開陽堡”三個大字。古老的桑干河從它前面流過,河道已經(jīng)斷流,只留下一汪汪水洼,如同一面面小鏡子靜靜地看著世界。
這座城樓是開陽堡內(nèi)最重要、最壯麗,同時也是保存最完整的古建筑,堡門由青磚和條石壘筑,雄偉挺拔,威武剛強,確有堅不可摧之勢。近前細看,鑿痕累累的條石、外墻抹縫的灰土早已被數(shù)百年的風霜雪雨沖蝕殆盡,石縫如同撕裂的傷口,似乎有看不見的鮮血淋漓。堡門西側(cè)也開始塌陷,能看見兩道由上而下明顯的裂痕。城門洞內(nèi)鋪設的塊塊青石,已被行人車馬踏磨得光滑如鏡,兩條被車輪碾過的車轍深深地印在古道上,見證著古城滄桑的歷史。城門外建筑比較罕見,不見甕城,但在東、南、北有環(huán)繞的三座廟宇形圍攏著堡門。廣場上幾幢古屋,大門緊鎖,即將坍毀,或許初建之時,筑城者相信神靈的功用遠大于黃土青石。
堡門上殘破的玉皇閣尤為引人注目,雖為清代重修,但仍保留著唐代的建筑風格,堪稱開陽堡的神來之筆。整個建筑面闊三間,四角斗拱飛檐,高兩丈有余,五脊六獸歇山頂。特別是斗拱,氣勢恢弘,四角碩大,展翅如飛的檐展,從正面凝視,仿佛它隨時會帶著屋子騰空而起;角脊玲瓏精巧,角上走獸尚在,令人驚奇的是四面檐角處起杠桿作用的木構(gòu)件“昂”,雕刻成精美的象首,如同一群在天河中飲水的神獸,造型獨特,美觀堅固,表現(xiàn)了古代建筑師匠心獨具的力學原理和審美情趣。殿內(nèi)已空,四周的壁畫也已斑駁不清,僅留斷裂的石碑一座,橫躺在地面,雖然無人理睬,碑上字跡“大清國北直隸宣化府西寧縣開陽堡建立玉皇閣碑”卻還清晰可見,記述了在滿清同治十年(1871年)重建此閣的緣起經(jīng)過,由于很多人在碑上踐踏,碑面光滑如鏡,令人唏噓不已。
玉皇閣是整個開陽堡的制高點,站在此處,古堡全貌盡收眼底。堡內(nèi)的街道樣式一改傳統(tǒng)以南北中軸線為主干道的格局,代之以兩橫兩條縱走向的街道,依據(jù)“九宮八卦”的陣勢,將城堡分割為九塊,稱為“九宮街”。每一條小巷又按后天八卦順時針方向布局,現(xiàn)在西北角和西南角仍就保留著“乾三連”和“坤六斷”的格局,其他街道雖幾經(jīng)變遷,仍能看出一些八卦卦形的痕跡。這樣的布局充分吸納了周易八卦的玄妙,體現(xiàn)了道家文化的思想,在古村落中極為罕見。
站在城墻上瞭望古堡,滿眼盡是蒼涼,黃土漫漫中,幾處寺廟、戲臺混雜在土坯民房中,分外顯眼,看著這些曾經(jīng)輝煌的建筑,老人長嘆一聲,神情凝重,開陽堡在只有110畝的狹小地域內(nèi),最初修建的廟宇曾有17座之多,龍王廟、觀音廟各有兩個,戲樓有三座,還有兩座古塔。廟曾經(jīng)是開陽人寄托心靈力量的地方,可如今玉皇閣、閻王殿、玄帝廟、城隍廟四壁雖在,內(nèi)里卻俱已損毀,所供的神像更是沒了蹤影;觀音廟、關帝廟均墻倒屋塌,徒留斷壁殘垣,其余的廟宇則早就蹤跡皆無了。
正對南門的北城墻偏東一側(cè),有高臺一處,上面就是殘存的玄帝廟。沿著已經(jīng)坍塌僅可容一腳的石頭臺階爬上去,只能看到一個沒有前臉的主殿,硬山頂約有一半已經(jīng)露天,僅剩幾根椽子,雨水裹挾著泥土順著墻面流淌而下,斑駁的黃泥巴下,隱隱約約顯現(xiàn)出彩色壁畫。屋前右角孤零零地佇立著一塊殘碑,底座龜蚨還能看得出形狀,石碑下部已殘破缺損,整體上寬下窄,仿佛立著一柄刀把朝下的鈍刀深插龜蚨身上。碑文歷歷,落款日期清晰可讀:“大明嘉靖三年”。因為修筑于明朝,玄帝廟毀損的情況比玉皇閣更為嚴重,大廈將傾,搖搖欲墜。
在開陽堡的各處殘存的廟宇里,隨處可見藝術(shù)水準極高的殘缺壁畫,能真實地感覺到歷史文化氣息的無處不在。這些壁畫多分布于墻壁屋頂,配有文字,或神仙,或走獸,或故事,或告誡,雖斑駁脫落,但至今仍十分鮮艷奪目。還有種稱為懸山的泥塑,塑有諸神、凡人等眾多形象,極具立體感和視覺沖擊力。壁畫畫境也依稀可辨,但當初那種完美的藝術(shù)形式,如今已變得面目全非。隨著墻壁的不斷坍塌,壁畫或早已不復完整,或正在肢解成磚頭瓦塊,或已經(jīng)淪落成土坯上的顏色。是啊,壁畫以及它依托所在的古建筑,由于缺乏有效的保護,正在與它的本來面目漸行漸遠,如果再不加以重視,消失只是時間問題。
夕陽西下,開陽堡愈加顯得斑駁和憔悴,像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在對往事的回憶中默默地度過所剩的歲月。裊裊炊煙在古堡里升起,周圍的一切被染成金黃的顏色,余暉下老鄉(xiāng)們滄桑無華的臉上充滿了希望,我被這原生態(tài)吹拉彈唱溫暖著,也為古堡的破敗而壓抑著。隨著驢友的探訪,攝影家的尋覓,開陽堡逐漸被外界所知,人們紛至沓來,開陽堡的歷史文化也在以一種更廣泛的形式傳播。探古尋幽的同時,人們在報刊、網(wǎng)絡上開始為開陽呼吁:“開陽歷經(jīng)2000多年還保存得這么完整,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希望有關部門抓緊保護,不能讓開陽在我們手里消失!” 今天看來,開陽的光仍顯微弱,但這微弱正在匯聚成明天的希望。希望不久的將來,開陽——這個2000多年歷史的古城,在敘說歷史的同時,也能在時代光芒的映照下,創(chuàng)造出另一種新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