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軍
(聊城大學文學院,山東聊城252000)
魯迅與孫用譯作《勇敢的約翰》的出版
盧 軍
(聊城大學文學院,山東聊城252000)
1929年,在當時上海出版業(yè)極不景氣的情況下,魯迅主動承擔了文學青年孫用的譯作《勇敢的約翰》的出版事宜。魯迅為之奔走聯(lián)系書局、搜集插畫、校訂修改文字、設計版式、墊付制版印費和版稅。歷時兩年,費盡周折,譯本終于在1931年由上海湖風書局出版。書印出后,魯迅還購買多冊贈送給朋友和美術青年,對其大力宣傳。魯迅為這本譯作費去的精力和時間是難以估量的。《勇敢的約翰》譯作的出版是魯迅甘做鋪路石“打雜”,扶持文學青年和進步文藝的范例之一。
魯迅;孫用;《勇敢的約翰》;出版;插畫;裝幀
魯迅對青年的關懷培養(yǎng),在文學史上一直被傳為佳話,其中扶持文學新人孫用的例子堪稱典例。孫用于1928年據(jù)世界語譯本轉(zhuǎn)譯了裴多菲的長篇童話敘事詩《勇敢的約翰》,魯迅認為“譯文極好”,主動為之聯(lián)系出書事宜。從1929年11月至1931年11月,魯迅耗時兩年為此事奔走。魯迅日記及他在與孫用來往的書信中對此都有詳細記載。
1928年6月20日,魯迅、郁達夫編輯的《奔流》月刊創(chuàng)刊于上海,由北新書局發(fā)行?!侗剂鳌房l(fā)譯文比重很大,據(jù)統(tǒng)計,《奔流》共發(fā)表稿件146篇,其中譯文87篇,占百分之六十之多。這與魯迅對翻譯文學的重視密不可分。1929年3月22日,魯迅致信韋素園,感嘆上海市民感興趣的還是《開天辟地》和《封神榜》這類舊戲,“你說《奔流》紹介外國文學不錯,我也是這個意思,所以每期總要放一兩篇論文。但讀者卻最討厭這些東西,要看小說,看下去很暢快的小說,不費心思的。所以這里有些書店,已不收翻譯的稿子,創(chuàng)作倒很多。不過不知怎地,我總看不下去,覺得將這些工夫,去看外國作品,所得的要多得多”(《書信·19290322·致韋素園》)。1929年4月20日,魯迅致信李霽野:“上海的出版界糟極了,許多人大嚷革命文學,而無一好作,大家仍大印吊膀子小說騙錢,這樣下去,文藝只有墮落,所以紹介些別國的好著作,實是最要緊的事”(《書信·19290420·致李霽野》)??梢?,魯迅迫切地希望用好的譯介作品來拯救文藝的墮落。在翻譯文學中,魯迅對名家所忽視的東歐和北歐文學尤為關注。魯迅一貫希望在文藝戰(zhàn)線上“造出大群的新的戰(zhàn)士”,故而在編輯《奔流》時,非常注意對新人的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從不忽視任何一個投稿者。
孫用當時是杭州郵局的青年職員,因家境貧寒只讀到初中,他自修了英語和世界語,業(yè)余從事文學作品的翻譯工作。孫用于1929年1月試著給《奔流》投稿。令他驚喜不已的是很快就收到魯迅的回信:“孫用先生:蒙寄譯詩,甚感。但極希望先生許我從中擇取四首,于《奔流》中發(fā)表,余二首附回,希諒查為幸”(《書信· 19290123·致孫用》)。魯迅擇取的孫用譯詩即萊蒙托夫的詩歌《帆》《天使》《我出來》《三棵棕櫚樹》,發(fā)表于《奔流》第一卷第九期。此后,魯迅又相繼編校發(fā)表了孫用的譯文:保加利亞伐佐夫的短篇小說《過嶺記》、波蘭詩人密茨凱維支的《三個布德力斯》和《一個斯拉夫王》,匈牙利赫爾才格的小說《馬拉敦之戰(zhàn)》。
裴多菲是19世紀匈牙利偉大的革命詩人和民族文學的奠基人。1925年初,孫用從《語絲》周刊上第一次讀到魯迅翻譯的裴多菲的詩作,兩年后又讀了魯迅的《摩羅詩力說》(第九節(jié)是介紹裴多菲的),從此他對這位偉大的匈牙利愛國詩人偏愛有加。1928年孫用得到裴多菲的長篇童話敘事詩《勇敢的約翰》的世界語譯本,如獲至寶,用了一年左右的業(yè)余時間翻譯了出來。他給魯迅寫信詢問能否幫忙推薦出版。1929年2月15日,魯迅致信孫用,“譯詩能見寄一觀,或擇登期刊,都可以的。惟紹介全部出版稍難,因為現(xiàn)在詩之讀者不多,所以書店不大踴躍。但我可以向北新問一問,倘他們愿印,當再奉告,此后可以直接交涉也”(《書信·19290215·致孫用》)。1929年9月,孫用抄出《勇敢的約翰》譯稿中可以自成片段的第26章給魯迅寄去,接著又寄去了全詩。魯迅作為第一個把裴多菲作品譯介到中國的人,對孫用的譯稿自然格外重視。1929年11月8日夜,魯迅致信孫用,告訴來信和《勇敢的約翰》譯稿均于6日收到,稱贊《勇敢的約翰》譯文“極好”,但又指出該文不適宜在《奔流》上刊登,“我想可以設法印一單行本,約印一千,托一書局經(jīng)售,版稅可得(定價)百分之二十,不知先生以為可否?乞示。倘以為可,請即將原譯本并圖寄下,如作一傳,尤好,當即為張羅出版也”(《書信·19291108·致孫用》)。魯迅作為時已名滿天下的文學大師,與孫用素昧平生,僅通過幾次書信,就主動替他設法出單行本,對文學青年的殷殷關愛和無私奉獻精神可見一斑。
魯迅此后又向?qū)O用解釋了為何《勇敢的約翰》不宜在《奔流》上刊發(fā)的原因:一是《勇敢的約翰》是長篇敘事詩,有一百多頁,《奔流》為篇幅所限不適合刊登。二是因北新書局辦事拖沓、且不能按期付給稿費,《奔流》時有停滯現(xiàn)象,不能按時出刊。從魯迅書信中,可以了解他編輯《奔流》的諸多煩惱以及與北新書局的不愉快經(jīng)歷。1929年6月25日,魯迅致信白莽:“《奔流》登載的稿件,是有稿費的,但我只擔任編輯《奔流》,將所用稿子的字數(shù)和作者住址,開給北新,囑其致送。然而北新辦事糊涂,常常拖欠,我去函催,還是無結果,這時時使我很為難”(《書信· 19290625·致白莽》)。1929年8月7日,魯迅致信韋叢蕪,再次抱怨北新書局不但拖欠稿費已成家常便飯,且態(tài)度倨傲,對自己的去信常常置之不理,使身為《奔流》編輯的他無法給投稿者一個明確的交代,“投稿者多是窮的,往往直接來問我,或發(fā)牢騷,使我不勝其苦,許多生命,消磨于無代價的苦工中,真是何苦如此”(《書信· 19290807·致韋叢蕪》)。1929年夏,魯迅曾一氣之下辭去編輯之職,后經(jīng)人排解,才繼續(xù)動手編輯。但北新書局并未有所改觀,繼續(xù)拖欠稿費。1929年10月20日,魯迅致信李霽野:“《奔流》停著,因為議定是將各投稿之稿費送來,我才動手編輯的(先前許多投稿者,向我索取稿費,常常弄得很窘),而他們至今不送錢來,所以我也不編輯”(《書信·19291020·致李霽野》)。11月,孫用也曾寫信向魯迅詢問稿費一事。魯迅在回信中耐心地向?qū)O用解釋了《奔流》與北新的關系:自己負責選稿和編輯工作,北新則負責退稿及酌送稿費。并將北新很少按時支付作者稿費的惡習告之孫用,“先生前一篇的稿費,我是早經(jīng)開去的,現(xiàn)在才知道還是未送,模胡掉了。所以我想,先生最好是自己直接去問一問‘北新’,倘肯自認晦氣,模胡過去,就更好。因為我如去翻舊賬,結果還是鬧一場的”(《書信· 19291125·致孫用》)。說明了魯迅對“大為商業(yè)化了”的北新拖欠作者稿費大為不滿,但又無法可施。1929年12月20日,《奔流》第2卷第5期終刊,共出版15期,只維持了一年半的時間。
既然計劃出單行本,魯迅開始聯(lián)系書局。起初似乎頗順利,兩周后,魯迅于1929年11月19日致信孫用:“蒙賜函并《勇敢的約翰》世界語譯本一本,均已收到。此書已和春潮書局說妥,將印入《近代文藝叢書》中了”(《書信·19291119·致孫用》)。但到1930年3月,魯迅發(fā)現(xiàn)出版無望,“春潮的文藝叢書,現(xiàn)在看來是‘空城計’,他們并無資本,在無形中作罷了”(《書信· 19300312·致李霽野》)。魯迅只能奔走聯(lián)系其他出版商,但處處碰壁。原因大致有以下幾點:1.在當時的上海出版業(yè)并不景氣,出版商投機的居多,只追求眼前利益,多半對銷量很難打開的詩集不感興趣,所以要尋找一家“肯切實出書,不欺讀者的書店”出版詩集的難度可想而知。1930年9月3日,魯迅致信李秉中:“以譯書維持生計,現(xiàn)在是不可能的事。上海穢區(qū),千奇百怪,譯者作者,往往為書賈所誑,除非你也是流氓。加以戰(zhàn)爭及經(jīng)濟關系,書業(yè)也頗凋零,故譯著者并蒙影響”(《書信·19300903·致李秉中》)。2.上海是勢力之區(qū),孫用作為一個毫無名氣可言的文學新人,自然引不起出版商的注意。3.魯迅作為“左翼作家聯(lián)盟”中人,當時“很受壓迫”,經(jīng)他推介的作品自然不受出版商的待見。4.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作品不夠“時髦”。魯迅曾指責當時的出版界不重視書的內(nèi)容而去趕時髦,“譯文的好不好,是第二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印出來時髦不時髦”(《書信·19301206·致孫用》)。在譯作《勇敢的約翰》的聯(lián)系出版過程中,一些唯利是圖的出版商“大打官話”,魯迅碰了不少釘子,弄得“滿身晦氣”,很是憤慨。
但魯迅不愿就此放棄。1930年9月3日,他致信孫用,“《勇敢的約翰》先亦已有書局愿出版,我因?qū)⒃瓡痖_,預備去制圖,而對方后來態(tài)度頗不熱心(上海書局,常常千變?nèi)f化),我恐交稿以后,又如石沉大海,便作罷”(《書信· 19300903·致孫用》)。譯稿由于書局一拖再拖不愿出版,魯迅因而考慮自行設法印制。1931年5月4日,致信孫用,說“上海文壇寂寥,書坊勢利,《勇敢的約翰》至今為止,頗碰了幾個釘子。自然,倘一任書坊用粗紙印刷,那是有出版之處的,但我不答應如此。書坊專為牟利,是不好的,這能使中國沒有好書。我現(xiàn)已籌定款項,決于本月由個人付印一千部”(《書信·19310504·致孫用》)。
1931年4月1日,魯迅校閱《勇敢的約翰》稿子完畢,并作《校后記》。魯迅在文中回憶了一年半來,為爭取它的出版所作的艱苦努力:“我向來原是很愛PetogfiSándor的人和詩的,又見譯文的認真而且流利,恰如得到一種奇珍,計劃印單行本沒有成,便想陸續(xù)登在《奔流》上,紹介給中國。然而那時《奔流》又已經(jīng)成為了莫名其妙的緣故而???。以為倘使這從此湮沒,萬分可惜,自己既無力印行,便紹介到小說月報社去,然而似要非要,又送到學生雜志社去,卻是簡直不要,于是滿身晦氣,悵然回來,伴著我枯坐,跟著我流離,一直到現(xiàn)在”[1],真是感慨萬千。
正當魯迅準備自印《勇敢的約翰》時,當時新創(chuàng)辦不久的湖風書店表示愿意出版此書。湖風書局于1931年由中共地下黨員宣俠父同志資助創(chuàng)辦,是一個進步的文藝書店,同左聯(lián)關系很密切,出版過不少左翼刊物與左翼作家的著譯。[2]1931年7月30日,魯迅致信李小峰,談到“《勇敢的約翰》已有一書店攬去付印,不必我自己印了”(《書信·19310730·致李小峰》)。此后,魯迅頻頻與湖風書店與孫用書信往來,交涉此事。
魯迅同時開始再次校訂孫用的譯稿,他的效率非常高,《魯迅日記》中數(shù)次記載關于校對《勇敢的約翰》一事。1931年9月13日曾因校正印稿勞累過度而失眠。魯迅如此趕工校稿是希望盡快交付湖風書店出版,怕又有什么變故發(fā)生。他在給孫用的信中流露了自己的擔心,“近來出版界很消沉,許多書店都爭做教科書生意,文藝遂沒有什么好東西了,而出版也難,一不小心,便不得了了……”(《書信·19310915·致孫用》)。1931年10月13日,《魯迅日記》記載“?!队赂业募s翰》畢”。魯迅完成校稿工作后將原稿寄還給孫用,孫用發(fā)現(xiàn)“不但附有他親筆所寫的《校后記》三頁和‘注解’一頁,原稿上還改正了不少詞語,又用紅筆加上關于付印格式的說明。當時我的感激的心情是無法說明的”[3]?!靶W帧庇嬘?4處詞語的改正,魯迅耐心地將孫用譯作中音譯不恰當?shù)膶S妹~、拗口的短語、不常用的詞語逐一校正。由此可見魯迅對扶持文藝青年無私奉獻的精神。誠如魯迅在寫于1932年4月的《譯著書目》中所說:“我在過去的近十年中,費去的力氣實在也并不少,即使校對別人的譯著,也真是一個字一個字的看下去,決不肯隨便放過,敷衍作者和讀者的,并且毫不懷著有所利用的意思”。[4]魯迅犧牲了自己的寫作和休息時間為文學青年“打雜”,為別人看稿、編輯、校對、出版所花的精力是難以估量的。
魯迅在編輯出版工作中對插圖的重視是眾所周知的,一貫提倡在刊物和書籍中盡可能添些插圖,圖文并茂,收到更好的閱讀效果。[5]這一是由于他自幼愛好美術,二是因為充分認識到插圖可以激發(fā)讀者興趣,幫助讀者借助圖像更好地領悟到文字的深層含義,尤其在宣傳革命文學方面具有特殊功能,“凡是經(jīng)他編印的書籍和期刊,幾乎都有非常精美的畫頁”[2](880)。比如,在編輯《奔流》時,魯迅就介紹過著名法國畫家羅丹的雕塑,俄國畫家列賓的油畫;1933年7月生活書店出版《革命文豪高爾基》一書,魯迅見到廣告后,就與鄒韜奮聯(lián)系,把自己搜集的高爾基像等多幅轉(zhuǎn)作插圖插于該書中出版。
插圖本《勇敢的約翰》是魯迅以壁畫體裁作的唯一的用彩色印刷的文學插畫集,在當時是彌足珍貴的。插圖的取得頗費周折。1930年9月3日,魯迅致信孫用談到搜尋插圖之事,告知已托在德國留學的友人徐詩荃(徐梵澄)搜購合適的插畫本,但尚未得到音信。魯迅建議孫用也托在匈牙利的世界語會員幫忙購買。孫用很快寫信求助給匈牙利詩人《勇敢的約翰》的世界語譯者克·德·考羅卓先生,考羅卓先生多方搜尋未果,后偶然在一個朋友處發(fā)現(xiàn)。很快于1930年冬天將十二幅五彩縮印的匈牙利畫家山陀爾·貝拉陀爾據(jù)《勇敢的約翰》的故事所作的壁畫圖片寄給孫用。畫面絢麗精美、令人驚嘆。難怪魯迅在《〈勇敢的約翰〉校后記》中感嘆,“這《勇敢的約翰》的畫像,雖在匈牙利本國,也是并不常見的東西了”[1](352)。
有了滿意的插圖,魯迅又開始考慮印刷效果。他在給孫用的信中數(shù)次談到《勇敢的約翰》插圖的制版問題。1930年11月23日,致信孫用:“《勇敢的約翰》圖畫極好,可以插入,但做成銅版單色印,和畫片比較起來,就很不成樣子。倘也用彩色,則每張印一千枚,至少六十元,印全圖須七百二十元,為現(xiàn)在的出版界及讀書界能力所不及的?!庇终f:“到制版所去制版時,工人照例大抵將原底子弄污(這事我遇見過許多回,結果是原畫被毀,而復制的又大不及原畫),所以那十二張,恐怕要做‘犧牲’?!侗剂鳌飞嫌眠^的Petfi像太不好,我另有一張,但也不佳。又世界語譯者的照相,我覺得無須加入(因為關系并不大),不知先生以為如何”?(《書信· 19301123·致孫用》)1930年12月6日魯迅致信孫用,告知已將《英雄的約翰》世界語譯本及原譯者照片寄給孫用。1931年5月4日,致信孫用,說“那十二張壁畫,不得已只好用單色銅版(因經(jīng)濟關系),書中空白之處,仍想將世界語本中之三個插畫印上,所以仍請即行寄下,以備制圖為荷”(《書信·19310504·致孫用》)。《勇敢的約翰》的制圖工作完全由魯迅親自經(jīng)營資金亦由他代為墊付。
1931年10月,《勇敢的約翰》終于由上海湖風書局出版,二十三開大本,道林紙印,并附銅版紙插圖十五幅,除作者肖像外,A·Jaschjk二幅,B·Sandor壁畫十二幅,其中三幅為彩色。該書是湖風所出文藝書中印刷得最好的一本。但讓魯迅感到遺憾的是,因為經(jīng)費所限,“那難得的十二幅壁畫的大部分只能用單色銅版印,以致失去不少的精采”[1](354)。
魯迅經(jīng)手編輯和出版的書籍刊物,都是很講究封面設計和裝幀的。魯迅素來喜歡不切邊的“毛邊”書,甚至有“毛邊黨”之戲稱,這多半是從讀者使用方便考慮的,讀者弄臟了可以切去;另外他認為毛邊裝還給人一種參差的美感。但《勇敢的約翰》卻未按照他的要求印制成“毛邊”書,且印刷時將厚紙改成了薄紙,書畫上的字畫位置也沒按原定格式,魯迅對此頗感不快。1931年11月13日,魯迅致信孫用,告知已將書店按照約定送給譯者的十本書分三包寄給孫用,“這回的本子,他們許多地方都不照我的計劃,不過在這書店都偷工減料的時候,這本書卻可以說是一部印得較好的書;而且裴多菲的一種名作,總算也紹介到中國了”(《書信·19311113·致孫用》)。由此可見,盡管魯迅還有許多不滿意之處,但他還是為把一部匈牙利詩人名作和兩個畫家介紹到中國感到欣慰。
在出版此書過程中,魯迅事無巨細,考慮周全。魯迅一向認同“生命尊嚴、獨立人格和自由思想要有穩(wěn)定的經(jīng)濟保障作為支撐”[6],因此對孫用譯作的經(jīng)濟收益頗為關心,主動給孫用傳授經(jīng)驗。魯迅書信和日記中經(jīng)常提到“印花”或“印證”,這與當時的稿酬辦法有關。當時出版社結付作者稿酬的辦法有兩種:一是按字數(shù)計算,一次賣斷版權;二是按書的定價照實售冊數(shù)收取版稅。魯迅的書多采用后者計酬。當時因魯迅的書好銷,經(jīng)常被投機出版商盜印,所以魯迅為捍衛(wèi)自己的經(jīng)濟權,與書局約定,凡是出版他的譯著,都要在版權頁上貼上他自己蓋有“魯迅”二字印章的印證以資證明。魯迅建議孫用也參照此法結算稿酬。1931年9月15日,魯迅致信孫用,“我希先生給與印花壹千個,為將來算賬地步,雖然能否算到不可知。我想印花最好用單宣(裁?。?,疊出方格,每張數(shù)十或百余,上加名印,由他們貼去”(《書信·19310915·致孫用》)。孫用接受了魯迅建議,1931年9月22日和10月30日的《魯迅日記》記載“午后得孫用信并印花千枚”;“以《勇敢的約翰》譯者印證千枚,并插畫制版收據(jù),并印證稅收據(jù)付湖風書局,共計泉三百七元,下午收所還泉五十”。
魯迅做事一向嚴謹,《勇敢的約翰》印刷過程中的種種費用,魯迅都及時告知孫用。在湖風書店制版時,因考慮到湖風書店是個小店,資金周轉(zhuǎn)困難,為避免影響《勇敢的約翰》的出版,魯迅自己花錢印制了十二幅插畫和作者像。這在魯迅的日記和致孫用的信中都有清晰的記載。1931年10月17日,《魯迅日記》記載著“下午寄湖風書店信并《勇敢的約翰》插畫十三種一萬三千枚,圖板二十塊。”1931年10月5日夜,魯迅致信孫用,告知《勇敢的約翰》已代校對完畢,他對書店排印遲緩很不滿,“倘印Zola全集(即左拉全集》),恐怕要費一百年”。魯迅在該信中詳細交代了插圖印制、制版費用、紙張來源、圖書定價及批發(fā)價、版稅等問題??紤]到孫用是個普通郵局職員,經(jīng)濟肯定不寬裕,魯迅提前用書店還給自己的制版費作為版稅墊付給孫用。1931年10月6日,《魯迅日記》記載“午后寄孫用信,并代湖風書店預付《勇敢的約翰》版稅七十”。而此時魯迅自己的經(jīng)濟狀況并不樂觀,在1931年11月10日給曹靖華的信中說,“因為排日風潮,學生不很看書了,書店很冷落,我的版稅大約就要受到影響,于是也影響于生活。但我想無論如何,也不能退入鄉(xiāng)下,只能將生活狀態(tài)收縮”(《書信·19311110·致曹靖華》)。
書印出后,魯迅開始贈送友人,大力宣傳。1931年11月12日下午,魯迅收到湖風書店寄來的20本《勇敢的約翰》,第二天就寄給孫用11本,其中1本托其轉(zhuǎn)贈許欽文。繼而他又花費三十七元八角從湖風書店購買了75本《勇敢的約翰》分贈給朋友和美術青年,特別推薦書中的插畫,供大家參考學習。如1931年11月14日的《魯迅日記》記載,“下午寄紫佩信,并《勇敢的約翰》四本,托其分贈舒、玨及矛塵、斐君”。
孫用譯作《勇敢的約翰》的出版是魯迅甘愿做鋪路石、為文學青年“打雜”、扶持進步文藝的范例之一。據(jù)許廣平回憶:“從1929年11月6日至1931年11月18日止共費時間兩年,才把這件事告一段落。其中經(jīng)過,有魯迅與孫用來往通信二十一封;與書店或有關人的接洽書信十二封,接洽五次;又魯迅自己為《勇敢的約翰》制圖而親自跑制版所一次;編校算得出的有五次,最后才由湖風書店將書印成。這本小書如果不碰到魯迅,大約在中國未必有和讀者見面的機會的”。[2](665)魯迅為這本書費去的精力和時間真是難以估量的。
對魯迅的提攜指導和無私幫助,孫用終生感激不盡,“沒有魯迅先生,它是不能出版的……為這后進的譯者,為這生硬的譯文,魯迅先生是給予了怎樣的鼓勵,竭盡了怎樣的心力啊!”[7]孫用后來成為知名翻譯家和魯迅研究專家與魯迅的關愛扶持和影響是分不開的。
1987年,甸牙利政府在詩人裴多菲故鄉(xiāng)基什卡寥卡建立了一座雕塑公園,為世界各國最早翻譯裴多菲作品的譯者建立紀念銅像,魯迅和孫用作為中國最早譯介裴多菲詩歌的翻譯家,共同享受了這一殊榮。這也是二人因?qū)ε岫喾频墓餐矏鄱Y成的特殊緣分吧。
[1]魯迅.勇敢的約翰.校后記[M]//魯迅.魯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352.
[2]薛綏之.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五輯(下)[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935.
[3]周建人,茅盾,等.我心中的魯迅[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79:171.
[4]魯迅.譯著書目[M]//魯迅.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87.
[5]盧軍.濟文字之窮——魯迅的美術出版歷程及思想探究[J].社會科學輯刊,2016(2):182.
[6]盧軍.清末至民國民間經(jīng)濟生活的生動寫照——論老舍小說的經(jīng)濟敘事[J].東岳論叢,2014(7):162.
[7]史索.從“滿天星”到菊花——魯迅致孫用信讀后[J].編創(chuàng)之友,1981(3):37.
(責任編輯 陳方方)
I210.97
A
1672-8254(2016)06-0007-05
2016-07-28
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項目“民國時期作家的經(jīng)濟生活與文學選擇”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12M521687)
盧軍(1970—),女,文學博士,聊城大學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