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色的月光灑在令丘城中,在每家每戶的屋檐上都鋪了一層薄薄的白霜,夜深人靜,只有飛過城頭的幾只野鳥未眠。朝次睡得正酣,忽覺得房間抖了一抖,桌上茶盞哐哐地響,一陣突如其來的大風(fēng)把關(guān)著的窗子“啪”地吹開。她一驚,連忙爬起來,隨手抓了件衣桁上的外袍披在身上便往外跑。
院子里,寧樊沐著月光靜立,一只手拉著身上披著的外衣,微微低著頭不知在看什么。朝次三兩步走過去,問道:“樊姐姐,有人闖進(jìn)你設(shè)的妖障?”
她一面說,一面順著寧樊的目光望去,地上一坨黑乎乎的,似乎是個人。
宋奚恰好在這時出來,一只手提著盞燈,另一只手揉眼睛,打著哈欠問:“地牛翻身了嗎?”
朝次睨了他一眼:“你倒是鎮(zhèn)靜?!睆乃掷锝舆^燈,彎下腰照了照,“是個姑娘,手里還握著一桿長槍……宋呆瓜,你把她翻過來?!?/p>
宋奚依言蹲下身去把姑娘翻了個身,再撥開她糊在臉上的頭發(fā),哇,這姑娘長得真清秀。
朝次拎著燈看了看,離心口三寸處有道圓形的傷,大概是被鞭子一類的東西打穿了胸口,污血把上襦染濕了大半。她雖然昏迷著,手里卻仍死死抓著長槍。
“是只道行不深的妖,估計是和人打斗時逃到這里的?!睂幏⑽櫭?,“不過,居然這么剛好落到我們家……”
“宋呆瓜,把她扛出去扔了?!背蜗肓讼耄?,“扔遠(yuǎn)點,被讓人看見,不然以為是你殺人拋尸?!?/p>
宋奚還抱著那姑娘,聞言“啊”了一聲:“扔了?她傷得這么重,不救的話……”
“你要是不想死,就立馬把她搬出去,否則我把你們倆一同埋了?!背喂室夥藕菰?,“快去!”
宋奚被嚇得一哆嗦:“我……我這就去……”
最近幾日宋奚的行為極其怪異。
他是朝次拿各種瓜果胡亂做出來的,外貌和朝次那被困在法陣中好幾百年的夫君一模一樣,可惜又呆又傻又軟弱,腦袋唯一的用處大概就是用來裝果肉果汁了……朝次見到他總要在心里嘆氣。
近日每當(dāng)開飯時,他總是胡亂扒幾口,就嚷著不舒服要回房躺著吃,然后拿個大盆裝滿飯菜捧回房間,從內(nèi)鎖了門誰也不讓進(jìn)。朝次有些擔(dān)憂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道:“樊姐姐,宋呆瓜一向吃三碗的,最近每頓都要吃六碗,還老把自己鎖在房里,是不是……”她微微嘆口氣,“是不是懷上了,又不敢和我們講?”
寧樊舉著筷子的手一抖:“朝次,他是男的?!?/p>
“瓜哪里還分男女公母?!背斡謬@口氣,“他的身子是我用大冬瓜做的,是不是肚子里冬瓜籽要發(fā)芽了……天吶一個宋呆瓜已經(jīng)夠我煩的了,要是生出一群來……不行不行我得去給他請個大夫!”
寧樊扶額,無奈地說:“我也想給你請個大夫?!彼畔峦肟?,起身道,“你和我去看看就知道了。不過先說好,不許動手?!?/p>
她們悄悄來到宋奚房外。寧樊拿手指蘸了點水,在墻上畫個圓圈,圓圈中漸漸現(xiàn)出房中情形。朝次踮了踮腳,扒在邊緣往里瞧,小聲道:“下次畫低點,我矮?!?/p>
房內(nèi),宋奚舀著飯菜一口一口地喂給床上的姑娘,邊喂邊說:“你先好好養(yǎng)著,別出這房間,明天我去給你買點藥,等你養(yǎng)好了我再送你離開?!蔽雇觑埡笥侄肆送霚^來,“來,多吃點,你太瘦了?!?/p>
姑娘低頭啜了口湯,低聲道:“謝謝。”
是前天夜里掉在院子里的那人!宋奚居然沒把她扔了,反而偷偷藏在自己房里!朝次一把火燒上心頭,手上一用力,硬生生扣掉幾塊墻皮。寧樊握住她的手,低聲說:“冷靜,說好的不動手?!?/p>
朝次只能恨恨地磨牙。
“對了,之前你沒力氣說話,我都沒問你叫什么?!彼无勺诎噬?,盯著姑娘傻兮兮地笑,“你從哪里來呀?”
“我叫宣竹曲,從荒北衡天山來?!毙袂拖骂^去,吸了吸鼻子,“衡天山住著五色鳥一族,前不久我族與妖界起了沖突,妖皇派軍屠戮衡天山,我是逃出來的……”
宋奚見她哭了,手忙腳亂地找帕子:“你別哭別哭,我不問了?!?/p>
宣竹曲看他找不到帕子,自己抬袖抹了抹臉:“救命恩人,可否告訴我你的名姓?日后好報答?!?/p>
“我不要什么報答?!彼无蓳蠐项^,“我叫宋奚,家里還有個姐姐寧樊,朝次是我……哎你干嗎這么驚訝?”
“宋……奚?”宣竹曲好不容易才把下巴合上,“我聽過你,據(jù)說你手里有無數(shù)奇珍異寶,件件都是厲害的法器??墒?,你不是六百年前被人關(guān)到琉璃壺中了嗎?”
宋奚一張嘴差點把真相告訴她,然而電光石火間想起朝次兇狠的眼神,忙將嘴邊的話咽回肚中,別開臉敷衍道:“可能只是碰巧同名同姓吧?!?/p>
屋外,朝次的眼神黯淡下去,輕輕將手上沾染的灰土拍掉,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回房。寧樊曉得她是想起了至今仍困在琉璃壺法陣中的真宋奚,心中不免悵然。
荒北衡天山……寧樊細(xì)細(xì)思忖一番,印象中似乎七百多年前,五色鳥也曾遭過妖界屠戮。
【二】
午后無事,朝次趴在桌前看書,看乏了便把臉埋到臂彎中小睡。宋奚算準(zhǔn)了這個時候朝次必定會午休,掐著時辰躡手躡腳來到她房中,低聲喚了幾句“朝次”,見趴著的人沒反應(yīng),料想她已經(jīng)睡熟,心中歡喜,走到木柜前打開門,取出她藏藥物的小匣子。匣子里許多瓶瓶罐罐,宋奚不知道哪個能治宣竹曲的傷,索性全部帶走。他把木匣塞在懷里,緩緩地關(guān)上柜門,轉(zhuǎn)身要走,卻發(fā)現(xiàn)朝次站在身后盯著他笑。宋奚心里一毛,往后一退撞在木柜子上,哭喪著臉說:“你醒了啊?!?/p>
“我根本沒睡著?!背螌⑹稚爝M(jìn)宋奚懷里,“你這雙偷東西的手還是剁掉吧?!?/p>
宋奚死死抱住木匣子不讓朝次拿走:“兩只手都讓你剁,你把藥給我?!?/p>
朝次沒能拿到匣子,將手抬得更高些,往宋奚腦袋上就是一巴掌:“看上那姑娘了?倒是第一次看你這么有骨氣??!”她氣沖沖地走到桌邊坐下,“萬一她是沖著那些寶物來的呢?萬一是仇敵派來的呢?搭上我和樊姐姐的命你也要護(hù)她?你和她才認(rèn)識幾天??!”
宋奚低著頭小媳婦似的跟著走過去,委屈地說:“三天。你都知道了啊?”
朝次揉了揉額角:“我知道你心地好,好得有點蠢,而且是個死心眼?!笨戳搜圻€緊緊抱住藥匣子的宋奚,“樊姐姐去荒北了,等她回來再說。你先把藥放這兒。”
直到天色將暗時寧樊才一臉疲憊地回來?;谋钡暮馓焐角岸螘r間確實和妖界打了一場,宣竹曲是不是逃出來的五色鳥之一,等試過之后才知道。
“把這藥粉混在飯里拿給她吃?!睂幏?dāng)傞_手,“這是用衡天山的果子做的,若她不是五色鳥,吃了便會現(xiàn)出原形。”
朝次拿起那包藥粉:“我去?!?/p>
這事是瞞著宋奚做的。朝次端著飯菜出現(xiàn)時,宣竹曲驚慌得差點鉆床底。
朝次笑著把飯菜放在桌上,一面招呼宣竹曲過來吃一面道:“宋呆瓜是把我描述成妖魔惡煞了嗎,你這么怕我?!?/p>
宣竹曲慢騰騰地挪過來:“沒有沒有,他總是夸宋娘子來著?!?/p>
“夸我什么了?”朝次挑眉問道。
宣竹曲硬著頭皮說:“夸……夸你溫柔賢淑?”
朝次“撲哧”笑了:“可見你在撒謊。宋呆瓜每天都要挨我的打,哪可能說我溫柔。”她把筷子遞到宣竹曲手里,“樊姐姐讓他出門買東西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怕你餓著,就送飯來了?!卑巡穗韧媲耙煌疲八刖饶?,我原先是不同意的,從天上掉下個陌生姑娘在家里,任誰都會起疑?!?/p>
宣竹曲小心翼翼地問:“宋娘子現(xiàn)在不懷疑我了?”
朝次托腮笑著看她,不答反問:“那你懷疑我們嗎?”
“你們?”宣竹曲搖搖頭,“在房子周圍布下妖障,不為防人進(jìn)來,只為掩藏自身氣息,你們不是凡人,但也不會是壞人,大概,是和我一樣在逃命吧,沒什么好懷疑的?!?/p>
朝次看著她吃完一碗飯和一碟子的菜,終于放下心來,從袖子里掏出一個小陶罐放在桌上:“這藥你分三次吃,三天吃一次?!?/p>
宣竹曲剛要伸手去拿,木門被哐地撞開,宋奚匆匆忙忙地跑進(jìn)來,一臉緊張之色:“竹曲,你……朝朝朝……朝次!”
“你慌什么?”朝次真是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塊,“我會吃了你這嬌滴滴小娘子嗎?”
宋奚想起她昨晚說想吃烤鳥肉,一個“會”字差點脫口而出,生生忍住了:“你別烤她,也別趕她走?!?/p>
朝次拍桌而起,宋奚咽了咽口水退了幾步。
“白!眼!瓜!”走到他身邊時,朝次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宣竹曲看著朝次怒氣沖天的背影,有些緊張地問:“要緊嗎?”
“???沒事沒事,她老愛發(fā)火?!彼无勺叩剿磉?,討好地伸出手去,“早上你照鏡子時嘟囔說沒梳子,剛才我出門恰好看到有小攤在賣?!彼麛傞_的手掌上躺著把嶄新的刻著云鳥紋的木梳:“喏,送給你。”
宣竹曲似乎愣了愣:“我只是隨口一說……”
“我也是隨手買的。”宋奚笑呵呵地拉過她的手,把梳子交給她,“等你再恢復(fù)些,我?guī)闳ネ饷孀咦??!?/p>
宣竹曲看了看桌上的碗筷,沉默不語。宋奚搖搖她的手,滿懷期待地問道:“好不好?”
“好。”她笑著說。
【三】
七月十三,令丘城下了場暴雨,屋頂上的瓦片被雨滴砸得嗒嗒直響。寧樊換了身素服,頭戴白花,在廊下發(fā)了一早上的呆。朝次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跟著站了一早上。
宣竹曲悄悄問宋奚:“家里有人去世了嗎?”
宋奚這兩天為了把床讓給宣竹曲,夜夜打地鋪,此時正忙著疊被子,聞言搖搖頭:“今天七月十三,是寧樊亡夫的祭日?!?/p>
“亡夫?”
“是啊,似乎是叫秦再……”
秦再本是宋奚的坐騎,化為人后又當(dāng)起侍衛(wèi),而寧樊本是宋奚好友蒙稷家中一名樂伎,和朝次關(guān)系很好,順帶著和秦再的關(guān)系也打理得不錯。秦再是武夫,生得高大英俊,寧樊是樂女,身材高挑性情溫婉,兩人站在一起十分般配,朝次總愛拿他們倆開玩笑。
說起來,寧樊早就看上了秦再,才會往宋家跑得那么頻繁,只是礙于臉皮薄不好先開口。秦再什么態(tài)度,朝次卻拿不準(zhǔn),說他有意吧,他對寧樊總是謙恭有禮得有些疏遠(yuǎn),說他無心吧,被朝次說笑時,他總是瞧一眼面色羞紅的寧樊,然后微微一笑,似是很開心能和寧樊扯在一起。眼見著一年年過去,兩人還是不溫不火的曖昧關(guān)系,朝次急了,跑去讓宋奚幫忙。
“秦再和寧樊?”宋奚似乎很吃驚,“寧樊不是許給宣堂了嗎?”
“什么?”朝次也很吃驚,“什么時候許的?”
“上個月,在酒席上宣堂向蒙稷求了個樂伎,就是寧樊。大約月底便要完婚了?!?/p>
宣堂,那就是個瘋子。
自某次宴會上他見過寧樊后,便心心念念要將寧樊娶回家,時不時送些諸如人骨珠、嬰血石的駭人玩意兒,得了空便堵在寧樊家門口要她陪著一起去看山看海看星星,寧樊不勝其煩,三天兩頭就跑到宋家躲避。他曾跟著寧樊來到宋家,蹲在門口等了八天都不肯走,直到宋奚外出歸來,覺得他的蹲姿還不如石獅子好看,賴在家門口不走有辱宋家形象,提劍將他趕跑了。
他追寧樊整整十年,最后終于醒悟過來,這樣追下去是不會成功的,于是搬出自己和蒙稷的交情,直接向他要人。
這真是太無恥了!
朝次把這個消息告訴秦再時,秦再明顯一怔。
“你到底喜不喜歡她啊?”
秦再沉默許久,才道:“我配不上她。”
“你以為宣堂那種瘋子就配得上她?”朝次拂袖轉(zhuǎn)身,“懦夫,我自己去找樊姐姐,她肯定不愿意嫁的?!?/p>
秦再的手握住腰間的劍,喊住她:“我和你去。”
他們經(jīng)過前堂,看見寧樊跪在宋奚腳下:“求你看在我和朝次的交情上,幫這一回。”
朝次小跑過去扶起她:“樊姐姐,你自己跑出來啦?!?/p>
宋奚看了眼寧樊,又看向愣在原地的秦再,問道:“你要不要娶她?”
他話一出口,其余三人皆是一驚。
“你要不要娶她?”宋奚又問了一遍,“你若娶她,就在堂前對著天地行禮,往后的事我來擋;你若不愿娶,我將她送回蒙稷那兒去。”
后來宣堂尋到宋家,秦再將寧樊護(hù)在身后,手里的長劍寒光暗藏:“她已經(jīng)嫁給我了?!?/p>
宣堂那模樣好像要炸上天去,長刀往地上一砍,青石上裂開一條長縫,刀風(fēng)凌厲而來。朝次往宋奚背后一躲避開刀風(fēng),宋奚老神在在地低頭飲茶。
宣堂是個識時務(wù)的,心知動起手來自己肯定要吃虧,罵了幾句就走了。
“后來呢?”宣竹曲聽得津津有味,催著宋奚往下講,“后來怎么樣?”
“大約過了幾年吧,宣堂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幅奇怪的畫,暗中約了秦再見面,把秦再收進(jìn)畫中燒死了。他還懷疑宋奚和寧樊之間也不干凈,不然不會幫她,于是帶著那畫轉(zhuǎn)身又找宋奚,結(jié)果被宋奚砍了頭剝了皮。”見宣竹曲眼神變得崇拜,宋奚忙擺擺手,“不是我,是如今被困在琉璃壺的那個,我只是朝次用瓜果照著他的樣子做出來的假人?!?/p>
“假人?”宣竹曲笑了笑,“你比那些有些有肉的人都好,好一百倍。”
許是第一次被人這樣夸贊,宋奚的臉紅了,起身就往外跑:“我去燒點水?!?/p>
【四】
“你說什么?”朝次差點把桌子掀了,“你要娶她?”
“對?!?/p>
“你們才認(rèn)識幾天,你就要娶她!”朝次把手往袖子里收了收,防止自己把茶盞扔過去,“不行!”
“認(rèn)識一個月了。”宋奚頭一回這樣和朝次頂嘴,“我就要娶她,我喜歡她?!?/p>
一旁的寧樊撐不住,“噗”的一下把剛?cè)肟诘牟鑷娏顺鰜?。朝次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挺直了腰板的人,第一次覺得他是高大的。
“宋呆瓜,你連心都沒有,拿什么喜歡人。”朝次有些訝異,“你見過冬瓜喜歡冬瓜的嗎?”
“我活著,能說會跳,會吃飯會睡覺,為什么就不能喜歡人?”宋奚回道。
“好……好吧,你喜歡她什么?”朝次突然覺得世界真奇妙。
“她不會吼我,會夸我、會給我縫被樹枝鉤破的衣服、夜里會給我蓋被子,還會……”
“行了行了?!背尾唤此计綍r會不會對他太壞了,“她也不一定愿意嫁給你,等她傷好還是要送人家回荒北的。說起來,她的傷怎么樣了?”
“好多了,多謝宋娘子關(guān)心?!毙袂鋈蛔哌M(jìn)屋來,依舊是那副低眉順眼的樣子,“我昨夜就和宋奚說了,我愿意嫁給他。衡天山已經(jīng)被妖界的人占了,我已無家可歸,宋娘子若是不介意,我留下來洗衣做飯,絕不白吃白喝。”
朝次震驚地看著她,再震驚地看宋奚溫情脈脈地牽起她的手。
“樊姐姐,我出去走一走,冷靜一下。”朝次保持著被雷劈的神情走出房去,一面走一面喃喃道,“不可思議,真的有人喜歡呆瓜……”
宋奚緊握著宣竹曲的手,望向?qū)幏?/p>
寧樊放下茶盞,追著朝次而去:“等等我……”
宋奚和宣竹曲的婚禮定在八月初一。
婚宴散后,寧樊收拾殘局,宋奚幫忙,朝次因晚上多喝了幾杯,有些暈乎,靠著柱子站了片刻,忽地笑道:“家里好久沒這么熱鬧了。宋呆瓜,你幫樊姐姐把這兒收拾干凈再回房,我先去幫你看看新娘子。”一邊說一邊晃晃悠悠地往宋奚房里走。
寧樊搖搖頭:“我去給她熬點醒酒湯。”又從菜碟中抓起一把豆子一撒,化出五六個小姑娘,“你們把這兒收拾干凈?!?/p>
朝次笑嘻嘻地剛踏進(jìn)房中,便見墻上高掛著一幅畫,有個眉目如故的男子從畫中緩緩走來。屋中無風(fēng),他的衣袖卻翻飛而起,伸過來的手骨節(jié)分明,左手腕上戴著一串玉石。朝次把手放到他掌中,一邊笑一邊說:“宋奚,你回來了啊,真好?!?/p>
那男子正要將她帶入懷中,門突然被推開。寧樊端著醒酒湯走進(jìn)來:“朝次,喝……血丹青!朝次別去!”她向前縱身一躍去拉住朝次的衣袖,可已然來不及了,三人一同被道紅光收入畫中,原本空白的紙上瞬間燒起鮮紅的火,隱約能聽見從火中傳來的鳳鳴聲。
宣竹曲手一揮,那幅畫“啪”地卷起,落回她手中。她用一根紅繩子慢慢地纏繞,打個結(jié),畫中聲響剎那消失。
她的兄長宣堂,當(dāng)年死于宋奚之手,他的死,朝次和寧樊也脫不了干系。如今終于報仇了,她笑著想。
“竹曲,剛才是不是有奇怪的鳥叫聲?”宋奚挽著袖子走進(jìn)來,“朝次呢,她不是說要來看你?”
宣竹曲虛弱地半躺在床上,手里握著長槍。她抬頭看著宋奚,許久,輕笑道:“你穿喜服的樣子真好看?!?/p>
“你也好看?!彼无勺哌^來,“你的臉色好差?!?/p>
怎么可能不差。當(dāng)時她逃跑途中被人用游絲射穿胸口,因怕被寧樊認(rèn)出自己的來歷,只能自己用長槍刺透原本的傷口來掩飾。后來她們在飯菜中下了藥粉,那些藥粉她吃了雖不至于被打回原形,卻令她的傷勢加重,方才又拼命打開血丹青,如今她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宋奚,你快走吧。寧樊的妖障沒了,追殺我的人很快會找來的?!?/p>
“寧樊怎么了?還有朝次人呢?”
宣竹曲搖搖頭,不愿告訴他。
宋奚一頭霧水,上前背起她:“你的傷好像又惡化了,我先帶你去朝次房里找藥?!?/p>
他把朝次的藥全都翻了出來,一股腦塞給宣竹曲:“你看看該吃哪個?!比缓笥秩シ策叺囊恢淮竽鞠?,搜出一雙青黑色的鞋子換上。
外頭白光乍現(xiàn),宣竹曲叫道:“宋奚你快走!”
宋奚背起她,又撿起她的長槍,推開窗迎著風(fēng)跳了下去。
【五】
宋奚本無法力,但有了躡云履,穿梭云間來往如風(fēng),并不擔(dān)心身后人會追上來。宣竹曲奄奄一息地趴在他背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她始終會循著我的氣息找來,你還是把我放下吧。朝次和寧樊已經(jīng)不在了,你以后自己好好過日子,找個善良的姑娘……”
宋奚疑惑地微微回頭:“你不就是善良的姑娘嗎?”
宣竹曲笑了:“我不是?!?/p>
身后突然一陣尖銳的響聲,幾道游絲泛著寒光襲來,宋奚本能一躲,被打掉一只鞋,身子一偏一墜。他反身緊抱住宣竹曲,明明自己怕得發(fā)抖,還安慰對方道:“別怕?!?/p>
他們落在一處荒漠,借著風(fēng)沙的遮擋避開追尋者。
宋奚背著宣竹曲一拐一拐地躲到一座廢棄的古堡里。幸而躡云履還剩一只,他們不至于摔死,只是被打掉的那一只找不回來了,宋奚的左腳也受了傷,成了個瘸子。
他們躲了四五日?;哪袥]有食物,起初宋奚把每種藥都倒出來試了試,吃了沒大礙的話就全喂給宣竹曲:“吃了墊墊肚子?!?/p>
宣竹曲哭笑不得:“哪有以藥充饑的?”
“藥總比沙子好吃?!彼无煽戳丝此闹艿穆S沙。
沒多久一匣子的藥就吃完了。宣竹曲傷勢未愈,又餓得慌,實在覺得折磨,夜里只能抱著長槍皺眉假睡??墒强帐幍墓疟だ锘仨懼亲拥墓竟韭暎智逦?。
她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以為是宋奚在翻身,便沒理會。誰知不一會兒,有個帶著清香的物體送到她嘴邊,耳邊是宋奚略帶著睡意的話:“吃吧?!?/p>
她咬了一口,酸酸甜甜,是桃子。
狼吞虎咽吃完后,宣竹曲終于有了力氣說話:“哪來的?”
“撿來的?!彼无珊俸傩Φ?,“厲害吧?”
次日晨光照進(jìn)古堡,天地一片金黃,放眼望去皆是沙石,似乎沒有一只活物。宣竹曲回過頭,宋奚靠著墻壁睡得正熟,一只手抱膝,另一只手……咦另一只手呢?
宣竹曲急忙把他喊醒:“你的手呢?”
宋奚朦朦朧朧睜開眼,抬手要揉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左手掌不見了。他略略一想,認(rèn)真地說:“可能昨晚被野狼叼走了。”
“哪有吃素的狼。”宣竹曲環(huán)顧四周,看到地上那顆桃核,恍然大悟,激動地按住宋奚的肩,“你把自己的手給我吃了?你瘋了嗎?”
宋奚依舊傻兮兮地笑:“沒事,回去讓朝次幫我重新做一個就行。你餓嗎,我的胳膊是白蘿卜做的,可能不是太好吃……”
“我不吃!”宣竹曲似乎生氣了,背對著他坐下,半天不說話。宋奚不知哪里做錯,撓著腦袋道:“你放心,在朝次和寧樊找到我們之前,我夠你吃的。她們很快就會找來的?!?/p>
“她們不會來了?!毙袂穆曇舻偷偷模瑤е稽c哭腔。這么多天過去,她們大概已經(jīng)被畫中的火燒得半死不活了。
“宋奚,你別對我這么好。我受不起?!?/p>
宋奚見她難過,一時不知該怎么安慰,爬過來拿袖子給她擦了擦臉上的淚:“你不也對我很好嗎,我受得起,你也受得起?!毕肓讼耄终f,“我沒有父母兄弟,對我好的人很少?!?/p>
“我倒是有個兄長?!毙袂従彽?,“那時我還很小,兄長經(jīng)常帶我到各界游玩,我想要什么,他都會盡力幫我弄到,別人要是欺負(fù)我,他就掄著刀去理論。夜里他帶我爬上丹穴最高的山吹笛子,笛聲引來許多鳥兒,月光皎潔柔和,兄長拉著我化成鳳凰翩然起舞……”
“你不是五色鳥嗎?”宋奚問道。
宣竹曲不說話了。
“你兄長還在衡天山嗎?以后我?guī)闳フ宜?。?/p>
宣竹曲還沒來得及回答,古堡忽然漸漸化成飛沙,日光一寸寸灑下來,他們身邊再無遮蔽物。不遠(yuǎn)處站著個紅衣女子,飛揚的袖中幾道游絲纏著腳邊的殘垣,一拉一抹間將夯土切成無數(shù)沙礫。
宋奚認(rèn)出是之前攻擊他們的人,忙起身擋在宣竹曲面前。那女子輕笑一聲,游絲回轉(zhuǎn),割掉宋奚整個左臂。
宣竹曲一聲驚呼,用盡力氣將手邊的長槍擲出??蓪Ψ綄捫湟粨],長槍被打了回來,錚然插入她面前的沙石中。
她錯愕地抬起臉。那女子緩步而來,聲音清冷:“血丹青呢?”
【六】
游絲如萬千利劍飛來,宣竹曲避無可避,望著那些被日光照得五彩斑斕的游絲,心想,真的活不成了。
若不是宋奚替她擋下這一招。
她看到那些游絲穿透宋奚的身體后又被抽回,她看到宋奚重重摔在風(fēng)沙中,沒有流半滴血,可已然無法起身了。
紅衣女子走到宋奚身邊,扯開他破爛的衣裳,將手伸進(jìn)他腹中掏出一顆月白色的珠子。
“好大的狪狪珠,難得一見。”女子低頭看到宋奚化成瓜果的軀體,笑道,“你還有這本事。”她手一揚,黃沙漸漸將宋奚的遺體掩埋。
若珠子被拿走,宋奚再也救不回來了。宣竹曲面上都是淚水,咬唇拔起跟前的長槍,從中折斷,倒出藏在里頭的卷軸畫。女子眼神一動,袖中游絲又出,要來搶畫。宣竹曲慌亂之間將紅繩弄成了死結(jié),心一狠,低頭咬斷了繩子。
畫卷“嘩啦”一聲鋪開,如血火光逼得日月失色,一只赤紅的鳳凰長鳴一聲,從畫中飛出,落在十步開外。它蜷在胸前的左翅緩緩張開,朝次拍著胸脯走出來:“悶死我了?!?/p>
火鳳漸漸化成人形,卻是寧樊。
“寧樊?你還活著?”紅衣女子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竹曲盜血丹青,是為了對付你?”
寧樊從地上拾起畫,慢慢卷起來:“七百五十年前,我的夫君命喪此畫。今日我若非火鳳之軀,怕也沒命逃回來。丹穴該好生看管這邪物?!?/p>
紅衣女子從她手中接過畫卷,面有羞愧之色:“是我失職。”瞥了眼命不久矣的宣竹曲,“這人害你們不淺,交由你們處置吧?!闭f著便要離開,卻被朝次一把抓住。
“我的珠子呢?”朝次問。
她慢吞吞地從懷里掏出狪狪珠遞過去。還沒焐熱呢,真不想還。
朝次拿了珠子,彎腰從沙子里扒拉出宋奚的身子:“哎,又要做新的了。”又撿起旁邊斷了的紅繩,回頭揮了揮:“你的原身也壞了,可惜不能換新的?!?/p>
宣竹曲愣愣地坐在原地:“我的……原身?”
“你真以為自己是火鳳?”朝次搖搖頭,“你是一根筋?!?/p>
原本宣竹曲和她的兄長都屬丹穴鳳凰一族,算起來和寧樊是同鄉(xiāng)。七百五十年前她的兄長領(lǐng)著她到荒北衡天山拜訪五色鳥,恰遇上妖界率兵來攻打衡天山,本著多年交情,他的兄長出手相助,但最終不敵,負(fù)傷后帶著宣竹曲匆匆而逃,路上卻遇到了宣堂。
宣堂和妖界勾結(jié),本只是想趁亂搜羅些衡天山的寶物,沒承想遇到兩只受了傷的火鳳。他因?qū)幏聦λ渭覒押拊谛?,一直想方設(shè)法要報仇,看到那兩只火鳳時,他心里閃過個可怕的想法。
宣竹曲的兄長被剝皮拆骨,骨頭研磨成粉末和著鳳血灑進(jìn)紙漿中,做成了血丹青;而從宣竹曲身上抽離下來的筋被做成了捆畫的紅繩子。
她的兄長為了護(hù)她魂飛魄散,她的魂卻始終依附在紅繩上,不肯散去,直到十年前重新化出人形。
彼時宣堂已死,血丹青一向被視為邪物,丹穴的人將它收回看管。宣竹曲等了十年才帶著畫逃出來,只是記憶有失,往事只能記些片段。
她記得有個疼愛她的兄長,卻不記得她的兄長是誰。
“那個戴斗笠的人告訴我,宣堂是我的兄長,死在你們手上。他幫我從丹穴逃出,又指引我到令丘城找到你們……”宣竹曲屈膝掩面,泣不成聲,“怎么會這樣……我還害死了宋奚……”
寧樊蹙眉。戴斗笠的人,應(yīng)該是她和朝次的仇家,好一招借刀殺人。
朝次安慰她:“別哭,你也有報應(yīng)了,原身斷裂,命不久矣?!?/p>
宣竹曲抽抽搭搭地從懷里掏出件物事,交到朝次手里:“若宋奚能活過來,勞煩還給他。”
朝次低頭一瞧,是把普通的木梳子。
她把梳子和狪狪珠握在手中,彎腰笑著問道:“宣竹曲,你愿意當(dāng)瓜嗎?”
天氣晴好,宋奚蹲在院子角落處往黑土上澆水。隔壁李大娘進(jìn)來后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聽說你新娶的小娘子跑了啊,別太難過了。你在種花嗎?”
“種瓜?!彼无深^也沒回,“等瓜長出來,竹曲也長出來了。”
李大娘知道竹曲是那小娘子的名字,一時覺得好笑:“真是個傻子,從沒聽說能種出媳婦的?!彼惶а郏每吹匠巫邅?,忙揮揮手,“宋娘子,你家這呆子在種媳婦呢?!?/p>
朝次看了宋奚一眼,笑著說:“讓他鬧去吧?!鳖D了頓,眼中笑意更深,“誰知道會長出什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