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本期評論與武漢這座城市結緣:兩篇出自武漢高校的評論家,
一篇評論對象是長居武漢的詩人。
魏天無的這組札記話題多樣,看似互不聯屬,實則貫穿了某
些具有一致性的理念,此如對堅韌的理想主義和詩性情懷的贊美,
對自由、寬容和多樣化的詩歌與文化生態(tài)的呼喚,對藝術中極端
主義的批判,等等。這些看起來更像是常識,而非創(chuàng)見;但在一
個價值混亂的時代,往往常識與對常識的堅守才更可貴,不是嗎?
“撞身取暖”這個詞經由余笑忠、張執(zhí)浩等詩人的多重語義編織,
已獲得豐富而深長的意味。而在作者筆下,“撞身取暖”(而非“抱
團取暖”)隱喻著對一個詩歌和評論寫作者的理想共同體的建構,
在這個共同體里面,人們通過互相碰撞(而非傷害)來構造一個
暖意融融、生機勃勃的精神家園,以抵御時代的荒寒?!坝凶鳒?/p>
煦之聲,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在魏天無這里,我仿佛聽到魯迅
的悠長回聲。
詩何為?或者詩有什么用?這是中西詩歌傳統里的永恒之問,
它要求每個時代的詩人做出新的回答。榮光啟的文章深入淺出地
對這個問題作了層層辨析,指出詩最直接的作用還是在于自我慰
藉和自我認知;詩無力發(fā)揮直接的社會功能,它的社會功能只能
是間接的、隱約的,即以潛移默化的方式改變民族的語言和感受
性。詩看起來好像是無用的,但這無用正是詩發(fā)揮作用的方式。
對于“用”的問題,其實中國古代的老莊早就非常智慧地作了回答。
但是功利主義的魔鬼在任何時代都無孔不入,于是詩人們不得不
隨時準備為詩辯護。悲乎!
“我寧愿相信一個好詩人的只言片語,也不愿相信一個評論
家的宏篇大論”,雪女如是說。但詩人和評論家并非冤家對頭,“只
言片語”和“宏篇大論”也非勢不兩立,因為一個好詩人總是一
個好評論家,哪怕他寫的是“只言片語”。雪女本人就是現成的
例子?;谪S富的閱讀和寫作經驗,雪女在這篇文章里細致辨析
了張執(zhí)浩在詩歌寫作與詩學觀念上的一些特點,諸如抒情與智性
的高度融合、對日常性與在場性的重視、對詩歌“喚醒”與“復活”
功能的強調,等。于此,不僅可以見出雪女在詩歌閱讀上的慧一心,
更可見出她對一種更符合個人,心性與時代感性的詩學價值的深度
思考。
——劉康凱
你好,薇依
該如何描述西蒙娜·薇依,這位“赤色貞女”、“圣
西蒙娜”?她英年早逝后,其侄女西維爾·西蒙娜因其
身份,也因其長相酷似姑姑,被當作“圣徒脛骨”,不
斷有薇依的虔誠信徒想來摸一摸她,用手指梳一梳她的
頭發(fā)(帕拉·尤格拉《西蒙娜·薇依評傳》,余東譯)。
蟄居一隅的湖北宜昌詩人毛子,以《致薇依》表達
了對她的穿越時空的敬仰:
夜讀薇依,時窗外電閃雷鳴
我心緒平靜
想想她出生一九。九年,應是我的祖母
想想十九歲的巴黎漂亮女生,應是我的戀人
想想三十四歲死于饑餓,應是我的姐妹
想想她一生都在貧賤中愛,應是我的母親
那一夜,驟雨不停
一道霹靂擊穿了附近的變電器
我在黑暗里哆嗦著,而火柴
在哪里?
整個世界漆黑。我低如屋檐
風暴之中,滾雷響過,仿佛如她所言:
——“偉大只能是孤獨的、無生息的、
無回音的……”
詩來自對薇依著作或傳記的閱讀。詩人選擇的閱讀
對象,對閱讀印象和經驗的呈現與反芻,都在顯示他對
詩歌寫作的理解和認知:詩是一種倫理;詩也必得承擔
它當承擔的倫理。在“整個世界漆黑”的時刻,需要有
人用哆嗦的手劃亮一根火柴——一首詩是一根火柴,能
發(fā)出的光非常有限且短暫,但不能就此默然于黑暗,就
像一戰(zhàn)時的薇依不會考慮是否因為她拒吃巧克力,前線
士兵就一定可以吃上甜品而不去作為,并堅守終身。在
詩人眼里,薇依也是一點光亮,它會奇跡般穿越遙遠時
空,在它該降臨的時刻,抵達那些被黑暗壓低的人的手
中和心中。
在世人眼中,薇依是位傳奇人物,哲學家、神秘主
義者,錯生在女性世界的男孩子。她聰穎早慧,非比尋
常,19歲時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巴黎高師,第二名是
著名的西蒙娜·波伏娃。薇依集中注意力的超強能力令
人嘆為觀止。在高師做論文時,她給自己開了一份長得
令人難以置信的書單,然后一連好幾天把自己關在房間
里,不吃不睡。她把書一本一本地攤在地板上,自己也
趴在地板上。由于眼睛近視,她的鼻子不得不蹭著書本,
就這樣邊讀邊從房間這頭爬向那頭。但是,她那雙笨拙
得同樣非比尋常的小手,讓她也讓她的同伴吃盡苦頭。
她參加了“婦女運動俱樂部”的第一支女子橄欖球隊,
沒有什么困難能讓她放棄,但是由于她打得不好導致球
隊失敗時,她成了球隊的威脅。后來她自告奮勇去工廠
當計件工,因為笨手笨腳,常常被割傷和燙傷,她的同
事的收入就大受影響。西班牙內戰(zhàn)時,不會開槍的她一
定要一支槍。一位上校教她怎樣射擊,聰明的人都自覺
地躲得遠遠的。她的傳記作者說,這支槍對戰(zhàn)友構成的
威脅甚至超過對戰(zhàn)壕對面的敵人。
納粹占領法國期間,想從事最艱苦勞動的薇依被引
薦給古斯塔夫·梯蓬,一位天主教哲學家。她住進了后
者的農莊里。梯蓬說:“我很清楚,認識和愛上一個比
自己優(yōu)秀的人,必須給自己帶來壓力。不同高度的氣渦
差異最容易形成風暴?!币荒臧牒螅币廊耀@得前往
美國的簽證。分別前,她告訴梯蓬不要悲傷,他必須愛
上他們之間很快就要出現的距離,因為“那些互不相愛
的人是分不開的”。
如果說有愛就會有分開,這是相愛的人不得不面對
和接受的痛苦事實,那么,我們該怎樣理解“互不相愛
的人是分不開的”?
2015年12月24日
不朽之木
這世上的事真是巧得不能再巧。
2006年6月世界杯間隙,讀完薇依的《重負與神恩》
(我習慣在書后標明閱讀時間)。2015年年底,因為
寫一篇評論,翻出這本書來重讀,注意到封底勒口責任
編輯一欄,印著“韓東”。不知此“韓東”是不是詩人、
作家韓東。隔日,詩人小引打來電話,說韓東來了,這
回他的身份是電影編劇兼導演。他把自己的小說《在碼
頭》改編為電影,來武漢找外景。我和小引陪他在武昌
臨江大道、天興洲、曇華林周邊,尋找具有20世紀90
年代風貌的碼頭和小巷。途中我問到薇依的書,他說那
就是他。我說你好像還寫過一首關于薇依的詩,他說是
的。那首詩叫《讀薇依》:
她對我說:應該渴望烏有
她對我說:應愛上愛本身
她不僅說說而已,心里也曾有過翻騰
后來她平靜了,也更極端了
她的激烈無人可比。言之鑿鑿
遺留搏斗的痕跡
死于饑餓,留下病床上白色的床單
她的純潔和痛苦一如這件事物
白色的,寒冷的,誰能躺上去而不渾身顫抖?
“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至少宇宙是滿盈的?!?/p>
“白色的床單”是令人深刻的意象,一如烏有,一
如愛本身,也一如純潔和痛苦。按照《西蒙娜·薇依評傳》
作者的看法,她是“通過餓其體膚而加速了肺結核帶來
的死亡”。人們都清楚肺結核患者需要更加注意營養(yǎng)和
休息,但在法國被占領期間,薇依拒絕食用超出國內同
胞的食物配給量,并且把每月食品配給票的一半寄給牢
獄中的政治犯。至于休息就更談不上。她自愿去梯蓬的
農莊里從事最艱苦的勞動,有時累得站不住了,就躺在
地上繼續(xù)摘葡萄,而隨手在路旁摘一把桑葚,就可以當
一頓飯。因此,說薇依死于饑餓并不為過。當她最終倒
下,她拒絕住在倫敦醫(yī)院的單人病房里,享受特殊的照
顧。在她強烈的要求下,1943年8月中旬,她被送往
肯特郡的一所鄉(xiāng)間療養(yǎng)院。療養(yǎng)院一派田園風光??粗?/p>
新搬進的房間,薇依說了句:“多么漂亮的等死房間!”
未幾,34歲的她便離開了人世。
納粹占領期間,曾與薇依共度了一段美好時光的古
斯塔夫·梯蓬說,他一開始并不想接待從未打過交道的
薇依,但是,“我不愿拒絕命運在我的生活道路上安排
的靈魂”(《重負與神恩·法文版編者序言》,顧嘉琛、
杜小真譯)。對于2003年的韓東(《重負與神恩》中
文第一版出版于這一年,韓東的詩也寫于這一年),對
于2006年的我,薇依也仿佛是命運在我們的生活道路
上安排的靈魂,突然闖入的、陌生的,又令人“掙脫自身,
獨自,置身于偉大的風暴”(里爾克《預感》,北島譯)。
在一個混亂不堪也殘缺不全的時代,薇依的苦行主義確
實讓人覺得有些過分,不近情理,甚至難以理喻;她的
話“靈魂的永恒部分以饑餓為食”充滿宗教的玄思。詩
人崇敬她,是因為她扎根于漂泊不定之中,也扎根于他
人眼里的生活的不可能性和荒謬性的組合之中——我由
此懷疑韓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扎根》(2003)的題目
不僅來自文革話語,也來自薇依語錄。在《讀薇依》中,
“白色的床單”應當來自對薇依形象與死亡情境的詩意
想象,是虛擬的:它如此單純、素樸,一如薇依之生,
也一如薇依之死;它甚至讓我們嗅到鄉(xiāng)村田野中陽光照
射下的青草味道。
后來翻閱《韓東的詩》才發(fā)現,韓東并非只寫下了
《讀薇依》。五年后的2008年,他寫下另一首《西蒙娜·
薇依》:
要長成一棵沒有葉子的樹
為了向上,不浪費精力
為了最后的果實而不開花
為了開花不要結被動物吃掉的果子
不要強壯,要向上長
彎曲和節(jié)疤都是毫無必要的
這是一棵多么可怕的樹啊
沒有鳥兒筑巢,也沒有蟲蟻
它否定了樹
卻長成了一根不朽之木
這首詩的最后一句原為“卻成了唯一不朽的樹”,
收入詩集做了修改。詩人的修改除了表明他對待寫作的
一貫的審慎態(tài)度(《讀薇依》收入詩集時也做了改動),
也讓此詩更為圓滿:樹與木的不同在于,樹依然會讓人
想到被風吹拂的樹葉,乃至花朵和果實;木則讓人的意
念集中在樹干,向上的,筆直的,干燥的,去除了多余
的部分。如果你用手叩擊,它宛若一根骨頭。
2015年1月4日
荒謬的英雄
法國哲學家、作家加繆的《西西弗的神話》,是
一篇為西西弗(一譯西緒福斯)“正名”的文章。西西
弗是古希臘神話傳說中的人物,生性機智狡黠,得罪了
死神塔納托斯、冥王哈德斯等。諸神于是判罰西西弗將
一塊巨石推上山頂,然后巨石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會滾下
山去,由此循環(huán)往復,永無休止。諸神認為,沒有哪一
種懲罰比讓西西弗進行這種無效無望的勞動更為嚴厲的
了。但加繆卻說,西西弗明知推石上山的舉動是徒勞無
益的,但他依然義無返顧地一次又一次地走到巨石面前,
從這種“無盡的苦難”、“非人的折磨”中獲得生命的
激情和幸福感,并且以此作為他對諸神懲罰的蔑視:你
們算老幾!“在每一個這樣的時刻中,他離開山頂并且
逐漸地深入到諸神的巢穴中去,他超出了他自己的命運。
他比他搬動的巨石還要堅硬?!保ǘ判≌孀g)
加繆將西西弗這個古老神話中的人物形象定位在
“荒謬的英雄”上,是為了闡明,這個世界存在著許許
多多的荒謬,每一個個體對此應當有所承擔,而不是一
味的抱怨和回避?;闹囈辉~的意思可理解為,現代人往
往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被種種外力所牽制;但你可以
在看似無望的拒絕和反抗中進發(fā)激情——這是人的命
運。
不過,西西弗離我們生活的時代太過遙遠,加繆借
助這一在西方家喻戶曉的人物所闡發(fā)的存在主義哲學觀
念,也比較晦澀。2009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德語
詩人赫塔·米勒,她在頒獎典禮上的演說,被中文編譯
者加了個柔情萬分、令人心動的標題:“帶手絹了嗎?”
在演說中,她以抒情散文的語調講述了自己當年在羅馬
尼亞痛苦的、憤懣的生活遭遇。演說快要結束時她提到,
當她就要開始流亡生活之前的一個清晨,母親被村里的
警察帶走。母親走到門口時想起忘了帶手絹,便不顧警
察不耐煩的臉色回到屋里拿了塊手絹。在警局里,那個
警察對母親大發(fā)雷霆。母親的羅馬尼亞語不太好,不明
白他在喊叫什么。后來警察離開辦公室,反鎖住大門,
關押了母親整整一天?!白畛鯉讉€小時,她坐在警察的
辦公桌旁哭泣,然后她走來走去,開始用淚水浸濕的手
絹給家具擦灰塵。后來,她又從墻角拿起水桶和掛在墻
釘子上的抹布擦地板。事后她告訴我這件事時,我驚詫
不已。我問她,你怎么可以為他打掃辦公室。母親一點
都不難堪,她說,我找點活干,好打發(fā)時間。而且那個
辦公室那么臟。碰巧我還帶了一塊男人的大手絹?!焙账?/p>
米勒不無感嘆地說道:“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通過那些
額外的,但也是自愿的屈辱,她在監(jiān)禁中為自己獲得尊
嚴。”(李永平譯)
因為女兒的不屈從而受到連累和騷擾的母親,在那
一時刻漸漸忘了監(jiān)禁她的警察,與那些剝奪女兒工作和
寫作權利的人是一丘之貉。她看到的和不能忍受的只是
辦公室的臟,她只是做了她覺得自己該做的事情。也許
這是母親的本分,也許這就是另一位母親喬治·桑說的:
“我不憎恨可憐又親愛的愚蠢,我以母親的目光來看它?!?/p>
也許赫塔·米勒和她母親的遭遇并不能簡單地說是“愚
蠢”所導致的,可是,那些人,除了愚蠢,還能有什么呢?
赫塔·米勒的母親可能不明白“荒謬”是什么,也
不會把自己看作反抗荒謬的“英雄”。這個世界愚蠢太多,
所以需要他人的呵護:不是為了避開愚蠢——誰又能避
開呢——而是當你陷身于黑暗時,他人的呵護讓你覺得
黑暗想輕易吞噬你生命的念頭是可笑的。所以,母親才
會在女兒每天出門之前問:
“帶手絹了嗎?”
2015年11月24日
“疾病是一所修道院”
余秀華為什么能夠一夜爆紅?對此已有許多解析。
不過,“腦癱”這個身份標簽,是推動她的詩歌最初在
微信圈病毒式傳播的最主要誘因。盡管后來詩人頗為惱
火地不斷做出澄清和糾正,但我相信那些突然對當下詩
歌備感興趣的讀者,下意識地把“腦癱”等同于“智力
低下”;而“生命的痛感”也隨即成為贊賞她詩歌的關
鍵詞之一。
眾所周知,病痛對身體的折磨,是文學普遍的而非
特殊的主題,只不過詩人可能對此尤為敏感??ǚ蚩ńK
身遭受肺結核的襲擾。他與“文青”雅諾施第一次見面
時就說:“只有痛苦是確定的?!保ā犊ǚ蚩谑觥?,
趙登榮譯)有傳記作家認為,疾病使卡夫卡的身體“女
性化”,他更加依賴于別人的照顧。當他最后一次前往
波羅的海的療養(yǎng)院,遇見了在猶太孩子夏令營做輔導員
的朵拉·迪曼。兩人的關系迅速升溫,甚至開始憧憬未來:
一起去巴勒斯坦開家餐館,朵拉當廚師,卡夫卡則幻想
當一個招待。數月后,卡夫卡的肺結核擴展到喉部,不
能說話,只能用便簽與人交流。他要求一直和朵拉照顧
他的朋友增加嗎啡劑量,并忍著劇痛悄聲說:“殺了我
吧,不然你就是一個殺人犯?!保ㄉ5聽枴·吉爾曼《卡
夫卡》,陳永國譯)
如果卡夫卡作為詩人還不夠典型,那么里爾克,
終其一生備受頭痛、頸痛、舌頭痛的侵擾,以及由血液
流動傳送的痙攣、抽搐,前額和眼睛充血的折磨。當他
后來患上致命的血液病白血病時,口腔里的囊腫讓他想
起久遠歲月中的那些不曾離去片刻的病痛,他感到自己
“落在那些褊狹的魔鬼手中”。他在去世前一年寫給最
知心的朋友露·安德烈亞斯-莎樂美的信中絕望地呼救:
“我看不到在這種情況下該如何活下去?!庇捎趥挠?/p>
絕,這封信在他手里擱了一個多月也沒有發(fā)出。藝術并
沒有給他帶來慰藉,甚至讓他對病痛折磨的感受愈發(fā)細
微:他對癥狀的直覺描述從醫(yī)學角度來說是非常具體精
確的。(參見茨維坦·托多洛夫《走向絕對》,朱靜譯)
作家加繆十七歲歲就得了肺結核,經常是洗了澡、
走了路或者天氣太熱就會突然咯血。吐出的血先是鮮紅
的、帶著泡沫,隨后就變得黯淡。在當時的阿爾及爾,
如果得不到治療,三個病患者中會有一個在十八到二十
個月之后死去。如同卡夫卡一樣,結核病使加繆的感官
變得更為敏銳。每次一發(fā)燒,各種顏色就不僅僅是被他
感覺到,而且變成一種強烈的,有時甚至是痛苦的光線
刺激。醫(yī)生將其稱為“過度敏感癥”或“感覺過敏癥”,
同樣患過肺結核的紀德稱之為“感覺的聚會”。加繆則
稱自己“渾身都是感覺的穿透細孔”。(《加繆傳》,
黃睎耘、何立等譯)
詩人余秀華也許會贊同卡夫卡的如下說法:“事
實上,作家總要比社會上的普通人小得多,弱得多。因此,
他對人世間生活的艱辛比其他人感受得更深切、更強烈。
對他本人來說,他的歌唱只是一種呼喊。藝術對藝術家
是一種痛苦,通過這個痛苦,他使自己得到解放,去忍
受新的痛苦。他不是巨人,而只是生活這個牢籠里一只
或多或少色彩斑斕的鳥。”(《卡夫卡口述》)加繆則說:
“疾病是一所修道院,有著自己的清規(guī)、苦行、靜謐和
靈感。”(《加繆傳》)終身的疾患對任何人來說都是
痛苦與不幸的深淵;我們不必故作高深地說,它對詩人、
作家來講是福祉。因為這里并不存在一種可以換算的交
易;存在的只是,那些虔誠地投身于詩歌與文學的人的
一生,注定是痛苦和不幸的,疾病只是讓他們更早也更
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如果必須為此支付痛苦和與世
隔絕的代價,那就支付吧。”(加繆)
2015年10月6日
藝術中的極端主義
自從有了網絡,有了BBS論壇,就有了無數“匿
名者”隱蔽在電腦后,靠一根數據線,伴隨著電腦貓
(MODEM,調制解調器的俗稱)的滴滴聲,與這個龐
大世界發(fā)生關系。這些匿名者也許覺得匿名正與他們的
生存狀態(tài)契合無間,也正是網絡為他們提供了前所未有
的自由言說與寫作的權利;匿名也是我們評價網絡寫作
初期特征的最重要的一面,延續(xù)至今。
令我自己也感到費解的是,從上網伊始,我就一直
使用真名實姓,以至多年前有人在本埠一家官方報紙網
站的論壇上,稱這是一個“有趣的現象”。我能理解人
們?yōu)槭裁催x擇匿名,也明白自己其實也是多重人格群體
中的一員——誰又能例外呢——但就是無法躲在虛擬的
ID簽名檔后發(fā)言。這可能是我與成長于新媒體時代的
80后、90后的代溝所在,也極可能是另一種強迫癥,
需要療救。我唯獨不能理解和接受的是,匿名造就和強
化的網絡語言暴力;后者當然不能單純地歸咎于匿名,
卻是匿名者洗刷不掉的罪名:匿名在某種程度上放大了
各人內心的惡魔影像,潛伏在語言中,又被自我化解為
“那只是說說而已,干嗎那么認真?”
網語中有許多很有意思的詞匯,比如“控”;但更
多的是極端化思維的碎片,從中可以見出說話人的暴戾
與極端,比如“綠茶婊”,比如“正能量”。它們自動
生成對立面,簡化了這個極其復雜的世界;同時也在自
己和對立面之間劃分出等級,表達出立場——只能是這
個,絕不可以是那個;或者反之。更重要的是,這是一
種世界觀:它從根本上把好與壞,也就是好的世界與壞
的世界對立起來,從而導致要決定性地毀滅后者;而好
與壞的標準可能是因人因時因地而變化的。
與此相應,文學藝術領域內,在好與壞、崇高與
低俗之間畫出絕對界線并具有強烈排他性的觀點,也就
是極端主義者的觀點,是我深惡痛絕的。藝術與美學中
的極端主義,有可能是政治極權主義的倒影,現代主義
藝術史上已有例證?;加姓Z言暴力癥的人,當他聲稱厭
惡政治的時候,可能正在對他所厭惡的政治暗中施以援
手。
也許,喬治·桑的觀點更有啟發(fā)。在她看來,藝術
與生活、好與壞、絕對與相對不是截然分開的,即便在
提法上兩者的并列會給人以斷裂的印象,它們之間還是
會建立起某種連續(xù)性:這一個并不是那一個的負面,而
是它的凝聚、凈化與成形。喬治·桑認為,以揭示真實
的人的真實存在為目標的藝術,應該克服好與壞的二元
論思想,而且要指出存在于兩者之間的“持續(xù)的滑動”:
“藝術不僅是批評性和諷刺性的。批評和諷刺只是描繪
出真實的一種面貌。我要看到作為其本人的人。他不好
也不壞,他既好也壞。但是,還有一些細微差異的東西。
對于我來說,藝術就是表現細微差異。”(致福樓拜的
信)這讓人很容易聯想到晚年的蘇珊·桑塔格關于文學
是一座“有著細微差異的屋子”的觀念,讓我們重新思
考她為何堅守文學對世界的復雜性的關注——這種文學
立場何嘗不是一種政治立場。
喬治·桑說:“我不憎恨可憐又親愛的愚蠢,我以
母親的目光來看它?!蔽乙苍S還不具備她這種寬容以待
的憐憫之心。不過,假如我偏愛余秀華的詩,不會認為
其他女詩人寫的是“閨中詩”;假如我贊賞許立志的詩
句“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不會認為沃爾科特說月
亮是“一個橢圓形、無實質的元音”(來自英文moon
的發(fā)音)是無病呻吟,或者,畢肖普說“月亮是天空頂
部的一個小洞”形同廢話,或者,羅伯特·瓦爾澤說“月
亮是夜晚的傷口”有些矯情。我們的寫作可能沒有變得
比網絡出現之前更為艱難,但也并不更加容易。
多一點善意吧,網絡中的匿名者。
2015年10月6日
“撞身取暖”的人
詩歌曾經多么輝煌?朦朧詩人當年明星級的待遇離
凡人太遠,還是說說我自己吧。
1984年,在華中師范學院(現為華中師范大學)
讀中文系大一的我往校廣播臺投了一首詩。詩歌播出后,
時任校廣播臺編輯的歷史系學生張執(zhí)浩給我送來一張油
印的稿費單,我們就此相識。稿費是五毛,什么概念呢?
可以在食堂買十個肉包子,或者,買兩份回鍋肉,一份
吃著,一份盯著?!艺f的是校廣播臺發(fā)的稿費,一
首詩的稿費。
1994年回母校師從王先霈先生讀文藝學研究生,
因為專業(yè)學習的需要,也因為好友的不斷邀約,我放棄
詩歌轉而寫評論。詩評在一家公開期刊發(fā)表后,一直不
見稿費,便去問好友。我還記得他那種眼神,意思是:
稿費?給你發(fā)出來就不錯了。自那時起,我便知寫詩歌
和搞詩歌評論的人,實際是一路貨色,忍受著毫無道理
的待遇,還要抱著感恩心態(tài)。
前不久收到一本詩歌合集,收有我的評論文章。但
凡各種選集收錄作者文章,不打招呼,無須同意,已成
慣例;給樣書已算仁至義盡,至于稿費,哪怕五毛,也
是癡心妄想。
盡管我有我的主張,我不會責怪該書主編,哪怕我
主張的僅僅是作為寫作者最基本的權利(多年來有大量
的詩人、評論家自掏腰包出版選集,另當別論。我對他
們一如既往地致以敬意)。但是當我翻閱后記,一路看
著主編的感謝從高層干部、中層干部、基層干部、同僚
到入選詩人、責任編輯,唯獨不見那些如我一樣在懵懂
中,被光榮地收進集子里的評論者。我自然無權要求致
謝——我的寫作不是為了致謝——并且,以我這樣做慣
了評論者,似乎在他人眼里已坐穩(wěn)了評論家位置的人的
心態(tài),我還得感謝,在這樣一個時代,把我的評論收進
集子并促成集子歷經艱辛終于出版的那些人。
這就是我作為詩歌評論者的真實處境,與詩人一樣。
但不同的是,我還得裝作沒有看見、聽見詩人對評論者
的冷嘲熱諷,謾罵詆毀。
主編是我尊敬的長輩,一位好師長。我借此事說出
可以借他事想說的,相信他會一笑了之。我更想表達的
是,我從內心深處感到詩人與評論者團結一致的必要。
是的,停止無聊的相互詆毀,超越學理的謾罵,以及毫
無原則、既敗壞評論者也敗壞詩人名聲的吹捧。應當前
所未有地感受到詩人和評論者作為一個共同體生存下去
的必要。這個共同體按照奧登的說法,“是有理性的人
組成的,因大家有著對某事物的共同熱愛之心而團結在
一起”;與之相反,“大眾”則是烏合之眾,“一群虛
無之徒,他們只是表面上的聯合,他們只是對一些事物
感到擔心,害怕,這種害怕心理的實質是他們一想到自
己要作為理性的人要對自我的發(fā)展負責任就感到恐懼”
(《耐心的回報》,葉美譯)。能夠結成共同體的人,
既是理性的,也是對自我發(fā)展負責任的;既不會恐懼,
也不會自怨自艾。
詩人余笑忠曾在詩中寫道:“寒冬在加深。一群鄉(xiāng)
村小學的孩子,在墻角彼此撞來撞去。他們這樣相互取
暖”。當年的歷史系學生、詩人張執(zhí)浩贊賞不已,并由
此生造出“撞身取暖”一詞作為一部詩集名。我不清楚
詩歌的寒冬是否已經過去,如樂觀者所言;我知道的是,
世事愈發(fā)無常,世態(tài)的確炎涼,尤其是你選擇了做一位
詩人或詩歌評論者。我們仍然需要“撞身取暖”,不僅
僅是在寒冬。
2015年8月18日凌晨
愛上福斯特
英國作家福斯特在BBC廣播講座的文字結集出版
后,依然保留著通俗易懂、深入淺出的風格,但這并不
意味著他不理解或不喜歡復雜的表達。年輕一代的英國
女作家扎迪·史密斯說:
“他是愛·摩·福斯特:他不需要別人都來效仿他。
看起來,這是世間最簡單、最顯而易見的道理——然而
能做到這點的英國小說家又有幾人!在英國小說中,現
實主義者們捍衛(wèi)現實主義,實驗主義者們捍衛(wèi)實用主義;
言簡意賅的作家自然對簡潔明了的寫作風格大加贊賞,
而好用修辭的作家則將抒情奉為文學的最高價值。福斯
特則不然?!梢宰谧约旱奈膶W角落里,而不必
宣揚它比別的角落來得優(yōu)越。他頑固地為喬伊斯辯護,
盡管他不怎么喜歡喬伊斯;他為伍爾夫辯護,盡管她令
他感到困惑;他為艾略特辯護,盡管他對艾略特心存畏
懼?!保ā陡淖兯枷搿罚瘀巫g。下同)
我不知道福斯特是否有史密斯說得這么好,但如果
他真是這樣一個人物,無論是作為小說家、評論家還是
普通讀者,都令人肅然起敬,以至讓人有盡快重讀他的
小說和評論的沖動。在這個人身上,體現的是對文學與
世界的好奇,是他的廣博閱讀和建立在這個基礎上的一
顆寬厚而溫暖的心,是對自己所缺失的他人身上優(yōu)點的
不吝贊美,當然也是一種自信。且不說英國的文學分類
體系將福斯特歸為普普通通的作家一類(扎迪·史密斯
語),即便是在中國當下語境中,一個似乎沒有任何鋒
芒和個性,一個為自己不喜歡、不理解的東西辯護來辯
護去,一個這也好那也好,一個不懂得想出頭就要一條
路走到黑、想上頭條就要扯去底褲的寫作者和評論家,
不被挖苦和嘲弄已算是最好的結果了。平庸的寫作者都
想抓住一點什么,不管那點東西是什么:先鋒,異類,
諂媚……否則惶惶不可終日。也正是這樣的平庸的寫作
者,喜歡把跟他不一樣的人,譏諷為平庸之輩。
瓦爾特·本雅明說,卡夫卡畢其一生都在自問到底
長相如何,但他從未發(fā)現還有鏡子這種東西。福斯特可
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長相,他到處在找鏡子;他
鄭重其事向聽眾推薦的每一本書,都可以看作是他找來
的一面鏡子,先拿來照自己,再看看別人是不是可以用。
他在向聽眾推薦E·F·本森的回憶錄《我們這樣的人》
的時候,就像是拿著鏡子在照自己,并提醒自己不要重
蹈如下命運:“不幸的是,大多數中年人不只是身上的
肌肉和活力,連‘精神纖維都失去了彈性。經驗也有
其危害:它有可能給我們帶來智慧,但也有可能導致頭
腦和思維的僵化,因而失去彈性,造成嚴重后果?!倍?/p>
在簡·奧斯汀這面鏡子面前,他這樣表達他對她的喜愛:
“她是英國人,我也是英國人,我對她的喜愛,可以說
是一樁家務事。”
如果你認為福斯特是完美無缺的,那就錯了。史
密斯說,福斯特有很多毛病和缺點,比如:“福斯特的
作品里有魔力和美感,也有軟弱,還有少許慵懶,些許
愚蠢?!薄案K固乜偸怯悬c兒太過謙遜,有點兒不夠坦
率?!薄八覀円粯?。很多人為此愛上了他。”史密
斯的意見是:“喜愛福斯特,就要像他本人那樣,滿足
于他的平庸與杰出的結合。”
這可真夠難的。
2015年6月9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