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瑞翎
□呂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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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水河的蜂蜜
□馬瑞翎
集市上走著一對東張西望的父子。他們屬于最遙遠的青山里的地瓜氏族。父子倆的小名其實是一樣的——都叫普。為了把他們分別清楚,他們那兒的人就把大的叫巴坡普,意思是在巴坡出生的長子;把小的叫作普摁,這名字的意思是太陽升的時候出生的長子。現(xiàn)在,城里集市上的人只需看看父親背上的竹籃子,看看里邊那桶閃著金色光芒的蜜塊,就曉得他們剛剛做了些什么事情,來到城里又想做點什么事情。
房屋的腳邊支著很多固定的攤子,那上面擺滿了人們所要買賣的東西。在行走中,巴坡普不時駐足觀望。他發(fā)現(xiàn),街道“反過來看”同往前看幾乎是一模一樣。這么一來,他就分不清自己究竟走的是哪個方向了。
有個穿棉馬甲的人站在攤子后邊。這人嘴巴的位置比鼻子還高,眼眶里像是涂著油,眼珠子轉(zhuǎn)動起來很靈活。他發(fā)現(xiàn)普的竹籃子里有待售的山貨,立刻從攤子后邊跑出來,牢牢地抓住籃子沿口。他一看見籃子里的蜂蜜,兩眼就閃閃發(fā)光。因為這確實是上好的野生巖蜂蜜。但他馬上滅掉眼中的光,裝著不太感興趣的樣子問:
“老鄉(xiāng),這玩意兒值多少?”
巴坡普不知道這玩意兒值多少。他很不好意思地說:“該……去問一問行情……”
“行情在哪里?”棉馬甲鼻子里哼了一聲。
巴坡普也不曉得行情在哪里。他愣愣地望著對方的嘴巴,覺得那兩排黃牙齒上沾著的小砂礫——漢人世界里稱作“牙垢”的東西,太多了。這時棉馬甲抓緊時間又哼了一聲:
“你遇上我,算是交了好運了。我給你一百塊錢,怎樣?”
巴坡普剛剛想考慮一下這個問題,棉馬甲緊跟著又說:
“啊呀!我忘了帶錢了!要是我回去拿錢,你不講信義,又把蜂蜜賣給別人,那可怎么說?”
巴坡普為了不讓人認為自己不講信義,就只好說:
“那我背著蜂蜜同你一起去拿錢好了。”
棉馬甲轉(zhuǎn)動眼珠子,仔細打量這父子倆。巴坡普在他的目光中,簡直不曉得該怎么站才好。小孩子則瞪著惶惑的、干凈的眼睛望著棉馬甲。誰都會認為,這對父子確實是來自深山的、最土的土著。于是棉馬甲點點頭:
“好。跟我來吧?!?/p>
普摁父子跟著這人走了很久。在兩幢大房子之間有一個窄窄的口子,形成一條又深又長的小巷,就連太陽經(jīng)過正空的時候,陽光也照不到它的底部。倘若這條小巷算是一根腸子,那它通向的是一個骯臟的胃。
確切地說那是一個堆滿了垃圾、塑料、紙箱和工具的小院。一位胖子站在屋門口。他的肚子又高又圓,把一個扣子給崩開了,由于灰色的圓擺西裝里邊沒有穿任何衣服,被撐開的衣襟縫里就露出一個凹陷的肚臍眼。這胖子有個毛?。翰幌矚g外人進入這里。他朝普摁父子投來很可怕的目光。但當他看清巴坡普是個真正的老實土著、而那個孩子也是個真正的土著孩子,他就沒有暴躁,而是把目光移向一邊去了。棉馬甲走向這個人,說了一些話。胖子在點著頭。
“實話告訴你,我們是專門干蜂蜜生意的?!泵揆R甲對巴坡普說,“我們造出來的蜂蜜當然沒有你的好。所以我們需要買一些你這樣的蜂蜜。如果你愿意發(fā)財?shù)脑挘覀兛梢远ㄒ粋€規(guī)矩——你以后弄到蜂蜜,馬上送到這兒來,并且不要把這事說出去?!?/p>
“這是我的名片。你以后可以打電話找我?!迸肿影岩粡埿〖埰胚M巴坡普手里。同時放進巴坡普手里的還有一張紅色的大鈔票。一個瘦男人穿過院子走來,穿著黑色的皮圍裙和高筒雨靴,塑料手套一直套到肩膀。他從巴坡普的籃子里拎出蜜桶,走進黑屋子。
“這可是我的桶。”巴坡普想,“我花了五塊錢買的桶。我得把它拿回來?!庇谑撬秃敛华q豫地跟了進去.小孩子像尾巴一樣跟在后面。
在寬大的暗屋子里,普摁父子繞過滿地的塑料缸。缸里是亮汪汪的、飴糖狀的東西,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的、類似于蜂蜜的味道。戴手套的男子把蜜塊——真正的蜜塊拿出來,掰碎以后撒進這些桶里。于是,地上這些“蜂蜜”中懸浮著一點金色的蜂房,看去就像真的一樣了。
缸和缸之間留出一條濕漉漉的、很臟的通道,通向一個幾乎有一人高的、類似于鍋爐的設備。普摁父子站在這條通道上,愣愣地看著。啊,這就是通向假蜂蜜的路。而普摁父子通向真蜂蜜的路,卻像一個有趣的故事,它在任何時候都值得一講:
深山里的月亮像一盞明燈。巴坡普的脖頸和手上涂滿稀泥。他將綁著火把的竹竿伸向碩大的蜂巢。蜂群像煙霧在上空聚散,一下子飄向這邊,一下子飄向那邊。它們飄遠了。巴坡普開始爬巖子。他用麻布口袋裹住腦袋和臉,僅露出一雙眼睛,用肘子、用大腿和小腿上的肌肉、用足底的每一根筋往上爬。他緊緊地貼在崖壁上,掰下一塊最大、飽含蜜汁的蜂房,回過身來高興地說:“好大的蜜!普摁,我們發(fā)財了!”
而現(xiàn)在,穿皮圍裙的人戴上口罩,就像當初的巴坡普一樣,也只露出一雙眼睛。他順著梯子爬到大鍋上面,把一些白糖倒進鍋里,同時擰開一根塑料水管上的開關。水溶化了鍋中的白糖。鍋底下的煤塊在燃燒。這男子在梯子上回過身,叫巴坡普幫個忙,把一筐子明礬、香精、色素什么的東西遞上去。嚯,瘦男人現(xiàn)在這個樣子倒同巴坡普當初爬在巖子上割蜜時一模一樣!巴坡普不論怎樣想,都覺得割蜜和眼前這種造蜜是兩回事。他覺得很不舒服,希望盡快離開這里。不過,當他捏了捏手中的鈔票以后,又有些高興起來,覺得自己還是不錯的。
普摁父子又來到街上。太陽很熱,集市的氣味也就比先前要濃烈得多。巴坡普在一個糕點鋪前停留了一陣子。他的兒子貼在玻璃上,盯著里邊的糕餅看個不停。于是巴坡普手中的紅票子就在這個地方變成了一小沓黃的、黑的和紫色的小鈔票,如果從數(shù)量上來看的話,真夠多的。不過就連小小的普摁也明白,一旦鈔票變成這個樣子,那它們就會排著隊,一個接一個地離去,很快就會走光。
小孩子很餓,吃得很快。但巴坡普卻實在吃得不痛快。他腦子里一直在想著剛才的一幕?!斑@可真是好笑,”他想,“我們吃的這些糕餅里邊也許有蜂蜜——而它們中只有一丁點兒是真的……”
一家服裝店的門外豎著兩根竹竿。竹竿之間的繩子上掛著一排迷彩服。巴坡普覺得這種衣服的花紋很不錯,穿上它應該很適合在山林中行走。只是這衣服的針腳太大、太稀疏了。不過,這也沒有什么關系啦,要知道,巴坡普的祖輩們的衣服,只是幾塊麻布,松松散散地圍在身上,用一根細麻繩拴住,只需一舉手就可于瞬間脫成裸體。之間的繩子上掛著一排迷彩服。巴坡普覺得這種衣服的花紋很不錯,穿上它應該很適合在山林中行走。只是這衣服的針腳太大、太稀疏了。不過,這也沒有什么關系啦,要知道,巴坡普的祖輩們的衣服,只是幾塊麻布,松松散散地圍在身上,用一根細麻繩拴住,只需一舉手就可于瞬間脫成裸體。
兒子卻被那些顏色鮮艷的塑料玩具、彩貼畫什么的給吸引住了?!拔疫B一張彩貼畫都沒有?!彼プ「赣H的褲腿說,并且哭了起來。父親只好離開這排衣服,同普摁走向另外的攤子。這時巴坡普想,要是能多有幾張大紅票子的話,那就可以把所有彩畫都買下來,把餅干啦、衣服啦、塑料玩具啦、洗衣粉、肥皂……全都買下來。想到這兒,他往衣袋里摸了一下,看看胖子給他的那張名片還在不在。
在滿大街的氣味、人影和聲音中,巴坡普這樣想:
“剛才那個胖子和穿棉馬甲的人,他們用我的一桶真蜂蜜,去摻合幾十桶假蜂蜜,這也太過分了一些!要是我用幾桶真蜂蜜去摻合一桶假蜂蜜呢?這算不得過分吧?因為人為了生活,終究得想點辦法才行,即使要做少量的假也不顧了?!?/p>
于是他覺得有一道亮光射進了自己的腦子,使自己變聰明了。
“以后我也不再同胖子、棉馬甲他們那些壞人打交道了,”他這樣想,同時將那張名片扔在地上,“我要直接去同那些做糕點的、做蜜棗的人打交道!”他還想:“要是我以后把寨子里所有的蜂蜜都攬下來,要是我把城里所有關于蜂蜜的買賣都攬下來……”
巴坡普真夠煩惱和緊張的!因為他在今天之內(nèi)所經(jīng)歷的思想變化,相當于過去的一生。不過,離開集市以后,當遠方山巒的大皺褶在天空下顯現(xiàn),他立刻又覺得自己有了生氣。而小男孩普摁也變得活潑起來,捏著彩畫,一跳一跳地走在父親前邊。巴坡普把竹籃上的一根又扁又寬的繩索掛在額頭上,這樣可使他的兩個肩膀輕松些。讓我們看看他都買了些什么吧:一瓶橙色的飲料;一包五顏六色的糖果;十斤白糖和一小包明礬。他決心要在回去以后馬上做一個熬制假蜂蜜的試驗了。
普摁父子走完了漫長的、連接在青山與社會之間的道路。現(xiàn)在他們走進了群山。從這個時候起,他們還得走一天的路程,才能回到他們所居住的那座山。
他們沿著一條山腳小道向上走著。湍急的河流在身邊的巨型山谷中流淌。兩岸山巒上有著深郁的森林,落葉積成巨大的堆,從山頂一直瀉到山腳,再淌進河中。黑色的腐葉在水中積淀、漂浮,猛一看去,這條河仿佛是黑的。因此這地方就被叫做黑水河。一切都還是來時的老樣子。但巴坡普老覺得有些不對勁。他低頭俯視自己剛剛爬上來的路——那兒簡直是深淵!他不禁頭暈起來。周圍的大巖石和山體籠罩著藍霧。松林肅穆地豎在山谷對面。風吹過來,周遭一會兒沙沙響、一會兒娑娑響。遠處溪流的聲音也忽輕忽重。這所有的聲音都像在說話。樹、茅草、巖石和泥土上附著的鬼神似乎都伸出腦袋,望著巴坡普,并且交頭接耳。
啊,什么也瞞不過鬼神!現(xiàn)在天地萬物都知道了巴坡普將要熬制假蜂蜜。它們都在議論紛紛。
當然嘍,議論歸議論,天地萬物都照舊做著自己的事情。一切都在有秩序地運轉(zhuǎn)。誰也不會來阻止巴坡普。但現(xiàn)在巴坡普卻突然覺得,自從聽了那兩個商人的壞話,并且讓那些壞念頭在腦子里生根發(fā)芽以后,自己的心和身子都變得同從前不一樣了;而且,今后的很多東西都得變。去做客的時候,我就再也不能像以往一樣愜意地坐在男人們之間,因為我得提防他們突然問我一些事情;而當我說任何一句話,甚至是說:今天我在路上遇見一只獐子,別人也不一定會相信我的話,人們會這樣想:巴坡普的話就像他的蜂蜜一樣,摻著一點點假……
這樣一來,我們的巴坡普可累了。他的腳在忙著趕路,心卻在忙著應付那些未來的不愉快。他不得不在樹林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來歇息。這片林子充滿了生機。老天爺按時給它們澆雨水、吹風和曬天陽,所以它們才長得這樣茂盛。森林后方的雪峰閃著銀色的光芒。它們從上古時代一直閃耀到今天,以后還會永遠閃耀下去。一切都很好。唯獨巴坡普的心情很不好。
普摁才不知道父親心里在想些什么呢。他先是問樹皮是怎樣包到樹上去的,接著又問麂子會不會笑。巴坡普沒有回答。他這樣想:今后,我還會連累普摁的很多東西都發(fā)生改變。人們會說:瞧,那個干假事的人的兒子……不單是普摁,我的阿爹和母親、我的親戚也得受我的連累……
“哎呀!我再也不想熬什么假蜂蜜了!”巴坡普對自己說。這么一來,他想象中的那些麻煩便都停止了。巴坡普馬上不累了。但竹籃子里的那包白糖和明礬仿佛在跳,隨時都可能跳進巴坡普的腦子,唆使他把壞事干下去。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它們拋進黑水河里去。于是巴坡普就真的這樣做了。
普摁很驚訝,用眼睛問他的父親:為什么要把東西扔下深淵里去?巴坡普說:
“我的兒子,白糖當然沒錯。不過,我要將一些不好的東西從我的腦子里攆出去,而且我還要用一些東西把空出的地盤給占了才成。回去以后我要做一些木桶,招很多蜂子,這樣我們就可以有很多蜜。好啦,現(xiàn)在我們走吧?!?/p>
巴坡普一邊走,一邊摘下樹葉,吹響一支小調(diào)。但普摁對小調(diào)不感興趣。他一個勁地想著剛才的白糖。巴坡普就給普摁講起故事來。他講到腳下的黑水河。遠古時候并沒有這條河。一個叫念戴諾的仙女從雪峰上捧來一點水,捏成一顆圓圓的水球,而后像種樹一樣種在一座山上。水發(fā)芽了,那一小片土地陷落下去,清泉從洞中淙淙流出,一直這樣流淌了千百年。普摁馬上俯身看水去了。的確,下方的水是那么清澈,簡直像一道會發(fā)出流動聲的空氣。只有仙女才種得出這樣的水。
太陽已經(jīng)下落。晚霞從山脈背后升起。那些幻化著的美麗霞光在漸漸變暗,馬上就要熄滅了。等夜幕降臨以后,普摁他們那座寨子里的燈火就會在大山的剪影上閃爍,與山頂之上的星星連成一片。巴坡普仰望那些補丁般的田塊,以及插在補丁近旁的、小盒子般的房屋,而后揮動砍刀,砍下幾根實心竹,準備搭一個宿夜的窩棚。
峻峭的坡地上有一幢傳統(tǒng)意義上的房子。它像一只擱在幾十根大木樁子上的、陳舊的大篾盒。房子底下的區(qū)域是牛居住的地方。房子邊叢生著煙葉。上樓的梯子是一根斜置的樹干,其上用刀砍出若干個腳窩。走廊是七塊木板,彼此間距很寬,用篾皮扎在橫梁上。人們走在那上面得留神不讓自己的腳從縫隙里踏空、踩進樓下的牛圈里去。普摁喜歡在下雨天蹲在這里,把大便拉到牛背上去。
巴坡普蹲在走廊上忙個不停。他又是鋸、又是鑿,把幾截干燥的樹樁掏空。他的兒子蹲在旁邊,用手托著腮幫子,安安靜靜地看著。他知道父親這是在給蜜蜂造房子。當蜂桶弄好以后,父親還會在桶的內(nèi)壁上涂一點蜜。
巴坡普把幾只蜂桶放進籃子。父子倆背起竹籃,走過院子——這個家竟然擁有一個幾尺見方的院子,這可真是少見!要知道,在這寨子里,除了屋檐下的一條走廊,誰家也沒有院子。前方層層疊疊的山巒和溝壑就是人們的大院子。
他們順著一條很難走的路,踏著牲口糞,穿過寨子。太陽徐徐升起。他們身邊那些凌亂的石堆、薄石片夾著黃泥砌的墻、整齊的柴垛子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絢麗的色彩。要是被山外大世界的文藝家看見了,一定會說這就是“詩意”和“美”。
寨子旁邊是一條澗河。溪水拍打巖石,冰涼的水花濺濕了普摁父子的腳。他們踏過覆滿青苔的墊腳石,來到隔壁那座山。普摁一生下來就認識所有風光旖旎的秘密棧道,并且同這些棧道是好朋友。于是他覺得自己有責任走在前邊帶路。不過,他不知道該走哪條道才能找到蜂子。父親告訴他說,在那些陽光充足的山坡,到處都是雜木和草,所有植物都由著自己的性子,只在自己喜歡的時候開花,這就導致一年四季都有花——而這是蜜蜂最中意的。普摁馬上知道該往哪里去了。
他們穿過一條綠色通道。兩邊的樹木彼此把枝條伸向?qū)Ψ?,交織在一起。陽光透過枝葉。普摁活潑的小身體上灑滿了斑駁的光點。四周全是鳥叫,好像全黑水河的鳥都到了場。嚯!要是全黑水河的蜜蜂都到了場,那才好呢!
他們眼前展開了一片山洼。蕎子正在開花。整個洼地像是鋪滿了雪。風吹起來的時候又像是鋪了一條波動的白色毯子。普摁剛剛走進蕎地,就看見一只興高采烈的蜜蜂,在一撮細碎的蕎花上爬來爬去。
“對了!這是‘扁狠吐’!”巴坡普高高興興地彎下腰去看那只蜂,“它的肚子是扁扁的。這種蜂對人很好,不輕易蜇人。它的蜜也要甜一些。要是‘兄夸乃扁’就不好對付了,既愛蜇人,又容易跑丟,而且它的蜜是苦的,因為它們喜歡住在苦栗樹上?!?/p>
“阿爹,你吃過‘兄夸乃扁’的蜜沒有?”
“吃過,但沒有中毒。我僅僅只是頭暈而已?!?/p>
巴坡普在蕎地四角碼好石堆。他把蜂桶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匕仓迷谶@些石堆上?!拔蚁M渥觽兿矚g這幾個桶,愿意在這里邊住?!彼f。
“它們肯定愿意在桶里住?!逼辙粽f,“因為一出門,它們就可以采蜜?!?/p>
“可是蜜蜂是一種很有性子的東西。它們不怕遠?!卑推缕照f,“在哪里住,得由著它們自己高不高興。現(xiàn)在我們還剩下一個桶,我們還可以去別的地方碰碰運氣?!?/p>
父子倆隨便選擇了一個方向,走了兩個時辰,非但不覺得累,相反感到很愉快。他們在灌木間快捷地走著。下午的陽光照在一株古杉樹身上。它的巨型根系裸露在地面,奇形怪狀地糾結成一團。樹上寄生著的東西比它自己的葉子還要多。樹干上有個狹長的罅縫。巴坡普使勁踮起腳,在那兒叩了幾下,發(fā)出通通的聲音。
“里面是個樹洞!”他回身說,“別看這樹洞口只是一條縫,可里邊夠?qū)挸ǖ?。要是哪天被偵查蜂知道了,它一定會領著一群蜂子來這里安家!當然嘍,它們是不會全部住進樹里去的,因此我們還是有必要再在樹底下安一個桶子。”
巴坡普把最后一個蜂桶在樹下安置妥當。“好啦,時間還多,我們可以在這附近玩一下?!?/p>
“阿爹,蜂子真的會來嗎?”
“當然,必要的時候它們自己會來的?!卑推缕照f,“不過,從前我釘過幾個木盒子,放在好幾個地方,可我等了幾年也不見有一只蜂子來光顧?!?/p>
他們沿著一條隱藏在茅草里的路走了一陣子,到達了大森林的邊沿。深沉壯美的森林,沒有人能夠橫穿。因為進入到一定的程度,里邊的光線就會越來越暗,好像天快黑了似的。而且森林中心是鬼的樂園。每當真正的黑夜來臨,各處的惡鬼都會到密林深處聚會。鬼的總頭目且卜拉將在聚會上問話,總結當天的成績并安排明天的害人工作。任何一個撞見這種情景的人都會被當場嚇暈嚇死。巴坡普已經(jīng)不相信這些老傳說了。但他還是沒有繼續(xù)往森林深處走。
“任何蜜蜂都不可能來這里,”他說,“因為這里一朵花也沒有。我的兒子,我們還是回去吧?!?/p>
“阿爹,不對吧,喏!那兒就有一只大蜜蜂!”
“我來瞧瞧?!卑推缕斩紫聛?,看那只大黑蜂。它的硬邦邦的肚子上有著一圈圈黃色條紋;腰很細,身材顯得很苗條;翅膀像折扇一樣收在背后,一旦展開,就會飛得很快。它正歇在一段鼠尸上,專注地吸著腐爛的肉汁。
“這是‘扁都’!”巴坡普說,“它不會吐蜜。被它蜇到很危險。就是牛被它蜇到一口,也會疼得打滾。不過,它的蛹又大又肥,比蜂蜜值錢多了。我們今天運氣真好!”
巴坡普揮動砍刀,剖開竹樹,揭下里邊的一層白膜,而后小心地從繩子上抽出一根麻絲,走向那只蜂子。他的動作夠輕的,在蜂子還沒有覺察的情況下,他已經(jīng)把這兩樣東西拴在蜂子的腰上了。這只巨大的蜂飛起來了。它身后飄動著的竹膜就像綠色水面上的一張白帆。除了瞎子,誰都能看清它的行蹤。沒錯,它往北面河谷方向去了。不過,巴坡普目前還不能確定它的家就在北面河谷。
“它明天還會到這兒來的。因為它喜歡吃鼠肉。而且它還會想方設法把鼠肉銜回去一點!”巴坡普說,“好!我們明天再到這兒來!”
想得到蜂蛹的想法完全控制住了巴坡普。普摁則把這事當做一場有趣的游戲。父子倆用扣子套了一只竹鼠,把鼠肉串在一根小棍子上,請這只蜂子享用。這樣的宴請一直持續(xù)了三天。他們真夠有耐心的。因為他們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也就不覺得浪費時間。
現(xiàn)在巴坡普可以肯定,那只蜂子確實住在北面河谷。收獲的愿望把父子倆的情感掀動起來了。他們是那么興致勃勃地出發(fā),去尋找蜂巢。巴坡普穿了一身綠布的、類似于退伍軍人的衣服,背上的竹籃里盛著塑料布、干糧、砍刀、松明、鹽和打火機——靠著這些裝備,父子倆可以輕松地在野外生活十天半月。
巨大的河谷是綠色的、飄著云霧的和充滿水聲的。巴坡普俯視那些斜坡的時候感到視野開闊。腳下的坡上鋪滿了思茅爾茅草。在人們的觀念中只有陰間才會有這種草。遠處那面坡,除了灌木以外,還有一株很大的樹。它的葉子很少。傾斜的樹干上掛著一只褐色的蜂巢,仿佛山外世界的大燈籠。普摁不禁驚呼起來,因為他還從未見過這么大的蜂巢。巴坡普高興地說:
“啊哈!明天我們早些來!到了半夜,等蜂子全睡了以后,我先舉一支火把,對準蜂窩的出口,專燒那些在門口睡覺的蜂!放心,它們看不見我們,只會朝火上撲。等門口的那些守衛(wèi)蜂被燒完以后,我們就集中火力燒最里邊的蜂。記住,這個時候你就幫我用竹火筒吹火進洞,聽見了沒有!”
他們把身子朝后傾,小跑著下坡,走近那棵樹。蜂巢顯得更大了。它褐色的外殼像是用硬紙做出來的。人類真不禁要佩服它們造紙的本領了。不過,它們就要失去家園了。人類可以吃掉它們的幼蟲,這是老天爺安排好的。
不過,樹下插著兩支竹簽,兩個尖端架在一起,指向樹上的蜂巢。啊,已經(jīng)有人搶在前邊,把這個蜂巢號歸所有了。
“不對,這個竹簽很新鮮?!卑推缕丈鷼獾卣f,“無疑是今天才插的。這個人一定是看見我們在蜂子身上拴的那個記號,才來到這里。他是沒有道理的!”
巴坡普當即拔了這兩支竹簽,插上自己的竹簽。
壯麗的山脈像一群偉大的巨人。在其中一座山的膝蓋部位,有一幢兩層的小白樓,飄著一桿國旗。這兒是村委會。它無疑比山外世界的村委會要小得多,但也要動人得多。
小白樓前邊有一片空地,生滿了青苔和細草。兩張木桌擺在場地中央,那上邊擱著用香煙盒子折成的名號牌,牌子上分別寫著“村支部書記”、“村主任”、“副主任”和“武裝干事”。四位大員坐在各自的牌子后邊,都把胳膊搭在桌面上。他們都是那么煞有介事。因為今天是在打官司。
官司的原告,也就是巴坡普,他同那位搶在他前邊插竹簽子、并搶在他前邊燒了蜂窩的“被告”并排蹲在地上。他倆身后的空地上鋪著篾席。一群旁觀者盤腿坐在那上面——他們是地瓜氏族和鼠氏族的代表。他們并未形成兩個陣營,而是混雜著坐在一塊。人群的外圍趴著幾只大狗。它們是聞到肉味以后從很遠的地方趕來參加打官司和赴宴的。此外場中還有一個很特別的人。他長得又白又嫩,衣服穿得很漂亮,眼睛里閃著好奇的光芒。當他向各位介紹自己的時候,他這樣說:
“我是從省里來的新農(nóng)村指導員。你們聽到‘指導員’三字,可別以為我是個解放軍。其實我只是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p>
大學生坐在一張小凳子上,目不轉(zhuǎn)睛地觀察兩位當事人。巴坡普臉膛的顏色像煮熟的臘肉,或者說像使用了幾十年的銅盆。由于一門心思要打官司,他連胡子也忘了剃,現(xiàn)在他整個下巴都是胡茬。他緊緊地握著一束蒿桿,繃著臉,嘴唇撮得尖尖的, 不停地講自己的理由,硬邦邦的喉結在瘦脖子上滾動。他每講完一條理由,就往地上擺一根蒿桿。一個小孩子——他就是普摁,顯得很懂事,拽著巴坡普的后衣領,嚴肅地站在父親身后。
那個“被告”呢,像猩猩一樣蹲在地上,赤著腳,兩個大手抓著自己的腳背;敞著上衣,露著干癟的胸膛。他的腦袋上扣著一頂黃綠色的軟檐帽——就是歷史上的解放軍戴的那種。大學生曾在老電影中見過這種帽子。沒想到,今天會在這里見到這玩意兒。這位被告陳述理由的時候,往地上擺著小竹片。他的理由也夠多的。看來雙方都十分有理。
兩位鄉(xiāng)村大官走上去,清點這些理由的數(shù)目。他們宣布原告的蒿桿比被告的小竹片多。巴坡普顯得很高興。被告把褲子抹到大腿,用手抱著兩個膝蓋,認認真真地想了一下,對大家說,他并沒有相反的意見。今晚他將把所有的蜂餅子背到巴坡普家里去。
人們站起來,煞有介事地伸出雙手,去握對方家族的人的雙手,彼此點著頭,說著一些由衷的客氣話。而后他們閑談著,走向臺階下方的一只口袋,拿出一只由原告帶來的、早就殺好了的豬。有人在忙著燒火。有人在碼支鍋石。一口大得驚人的鍋架起來了。鍋里的熱水足夠普摁坐進去洗澡。作為小孩子,普摁感到“打官司”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而那些狗也很愉快,在人們腿邊鉆來鉆去。
肉塊在沸水中變白,而后逐漸變成褐色。待會兒大家就要遵照傳統(tǒng),把這些肉統(tǒng)統(tǒng)吃光。這時大學生繞過火堆朝普摁父子走來。巴坡普馬上就知道這個大學生有多健談了。
“你長得真英?。 贝髮W生注視著巴坡普的臉說,“要是我的牙齒能有你那樣整齊、那樣白,我的皮膚能有你那么健康就好了。你的兒子長大以后,我敢說他也是一個美男子。不過他要是老待在這么高的山上玩、砍柴、燒火,那他的英俊又有什么用呢?嚯喲!你們這里的山確實夠嚇人的!我坐車的時候,把頭伸到窗外去,只看得見深淵卻看不見公路的路基。那時候我想:再沒有比這更難走的路了!下了車,上山的時候,我得使勁地撅著屁股,走在我前邊的那個人,他的腳簡直就在我的臉前邊,連他腳后跟上的襪子破了一個洞,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我才明白,我應該在心中大聲贊嘆:‘剛才那公路真好走、真快捷’才是!”
巴坡普拋開路的問題不談,問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那么,你說,要如何才能讓我兒子的美貌有用呢?”
大學生撓了撓腦袋:“這個我得好好想想?!倍笏终f,“目前最好的辦法是,鼓勵他好好讀書,將來到大城市去上大學。”
“這個辦法我早就知道了。”巴坡普說。
“他現(xiàn)在多大了?”大學生朝普摁擠眼睛。
“六歲?!卑推缕照f,“他很勤快,對我們大人做的事情很感興趣。來這兒之前他問我:小孩子可不可以去參加你們打官司?于是我就將他帶來了?!?/p>
大學生一聽到“打官司”就忍不住笑出聲來。在他看來,這場面一點也不像打官司,而是像一場有趣的表演、一場野炊。他說:
“我的那些同學,真該來看看你們這種傳統(tǒng)官司的樣子。這兒確實是一個很和諧的地方。只是太窮了。不過,總有一天會改變的。我正在琢磨搞點什么養(yǎng)殖。我想,養(yǎng)牛是不合適的,因為山太高太陡了,牛會摔下來跌死,造成巨大的經(jīng)濟損失。羊是善于攀登的動物,我想就號召大家養(yǎng)羊吧?!?/p>
“羊就更不能養(yǎng)了。”巴坡普說,“它們爬山太麻利,一會兒工夫就跑得無影無蹤。即便它們在對面山梁上吃草,我們可以聽見它們在咩咩叫,可我們要想爬到它們咩咩的地方,那得花好幾個時辰!”
“那怎么辦呢?”大學生說,“養(yǎng)豬!因為豬是不會亂跑的。不過養(yǎng)這個東西也并不劃算,它們吃得太多;而且,明明值兩百塊錢的豬,你把它弄下山去,倒貼車費運到城里,有時候六十塊錢就得出手,因為你沒有再把它背回山上來的道理。”大學生顯得很煩惱。過了一陣他又說:
“我看還是養(yǎng)雞好一些。雞雖然喜歡亂跑,可它們吃飽了以后,會在天黑前主動回家。而且,這樣散養(yǎng)的雞,味道一定跟野雞一般鮮美,可以賣個好價錢。你不知道,在大城市,連紅嘴鷗都算不得是‘野生動物’,當飼養(yǎng)員拋給它們面包屑的時候,它們就會向你飛來。而在你們這地方,連家雞都差不多算是野生動物!”
“養(yǎng)蜂怎么樣?”巴坡普說,“我們這里每個月、每面山坡都開著花。我前幾天還做了幾只蜂桶。到今天已經(jīng)有一只桶召到蜜蜂了?!?/p>
“對對對!”大學生很高興,“只要有十戶人家堅持下來,產(chǎn)了蜜能掙到錢,以后跟著走的人就多了。不過我對蜜蜂養(yǎng)殖不熟悉。我先上網(wǎng)查查看!”而后他就興沖沖地進小白樓去了。普摁立刻像尾巴一樣跟了上去。
吃飯的時候,人們蹲在空地上,端著自己的碗,圍著幾只洋瓷盆,爭先恐后地朝盆里的肉伸筷子。大伙都一個勁地吃肉,個個的嘴巴都泛著油光。半個時辰過去,他們的聚餐也就結束了。有幾位在小心地伸著腰,同時低頭看自己的肚子。大學生向巴坡普走來。他們走向空地邊沿,靠在一堵大巖石上說話。大學生談著關于養(yǎng)蜂的事情。盡管他知道的全是從網(wǎng)上看來的,他本人連一只蜜蜂也沒有養(yǎng)過,可他好像已經(jīng)變成了巴坡普的師傅。連普摁也很佩服他?,F(xiàn)在普摁心目中的英雄已經(jīng)從“有槍的人”變成了“有電腦的人”。
“現(xiàn)在外國的蜜蜂住的都是現(xiàn)成房子,是人先用塑料造一些巢,而后它們只管往里面吐蜜就夠了?!贝髮W生說,“可是我們這里的蜂子卻辛苦得很。它們自己得先吐蠟做巢,而后才把蜜采來吐進巢里去。一窩野生蜜蜂,每年能生十斤蜜就不錯了。不過我們的蜜卻無疑要比那些塑料殼子里的蜜好得多。我看咱們以后干脆注冊一個高檔品牌,申請國家扶持,再考慮請質(zhì)監(jiān)部門做個成分鑒定,走高端小產(chǎn)量的綠色產(chǎn)品渠道。你看怎么樣?”
巴坡普感到自己的心從胸膛里高高地向空中飛去,去往一個新的地方。這才是真正地變聰明了呢!他想,而前段時間去城里,被那個胖子和棉馬甲把壞念頭弄進我腦子里,我還自以為變聰明了!
“非但開發(fā)蜂蜜,我們還要開發(fā)蜂王漿、花粉、蜂蠟!”大學生興致很高,好像他真的做到了這一切似的。“你不曉得,現(xiàn)在外面市場上的假蜂蜜可多了。什么美容蜜、嬰兒蜜、男士蜂蜜,我居然還在超市里見過雪蓮蜜。雪蓮花開在冰山之巔,哪只蜂子敢飛到那兒去采蜜?這肯定是商家在忽悠人??蛇@種‘雪蓮蜜’竟然還賣到一百塊錢一瓶!”
巴坡普嚇得連舌頭都伸了出來?!拔业囊淮笸傲镣敉舻膸r蜂蜜,也不過從胖子他們手里換來一百塊錢!”他生氣地想,“而且我非但在錢上吃了大虧,在腦子上也吃了虧!可見那些人太壞了!”于是他就說:
“做假蜂蜜的地方我倒見過。在城里一條街的背后,在一個很長的巷子底,那兒有個院子。兩個人是那兒的管事。一個穿棉馬甲,另一個是胖子。我想應該把他們抓到派出所去!”
“唔,關于這個,不是我們能抓的。”大學生說,“不過城里有專門的機構管。我下次去縣里,會反映這事的?,F(xiàn)在我們還是多想想養(yǎng)蜂的事情。”
“我們?nèi)绾伍_始呢?”巴坡普說,“要把嘴巴上的事情變成手上的事情,可不容易呢!我做了五個蜂桶,可是到今天只有一只桶召到蜂子!”
“這確實是個問題!”大學生用手指頭敲著自己的太陽穴,仿佛里邊藏著辦法似的。過了一陣子,他說:
“我看這樣吧,我那所大學有個蜜蜂研究所。我給教授發(fā)一封郵件,看看有沒有辦法把你找到的那窩蜂子分成幾個群。要么我們想法子引進一些新品種。總之我們的事情太多了!”
在無窮無盡的山坡上,有的是無窮無盡的樹朋友、獸朋友和鳥朋友。大學生不停地觀察著那些長蕊木蘭、刺栲和銀木荷。它們中的任何一種都足以使植物學家驚嘆。許多植物都在開花。其中一種花像白色的盤子,盤子中央盛著一撮金黃色的蕊絲。普摁注意的是一些低矮的地方。在灌木叢中,在腐濕的泥土上,菌子們像無數(shù)把小傘,或者像一簇簇小帽子。有種植物把肥厚的葉片緊緊地卷成一筒,葉柄上長著大團粉紅色的、狀若蛙卵的小珠。而另一種植物卻喜歡把它那有著紫色斑點的葉面盡可能地展開……哎,哎,一切都是如此干凈和美麗。每一張葉子都捏得出水,每一朵花里都藏著一顆愉快的心臟,當然也可能會爬著一只小小的蜜蜂。
“哎呀!原來蜜蜂的嘴巴并不會叫。它的嗡嗡聲是從肚子上發(fā)出來的!”大學生凝視著一朵梔子花里的小黑蜂,“原來它有兩對翅膀,原來前邊的那對翅膀要大一些!它的腦袋和胸脯一樣寬。嗬,它胸脯上的毛真多!”
巴坡普也在仔細觀察一只蜜蜂,看它的細腿上裹著的黃色花粉。這段時間,普摁就站在一棵樹下,用一根棍子往樹枝上敲打。紅色的果子像下雨般往下落。這種東西只要嘗上一粒,就保管讓人酸得連下巴頜都要掉下來。
他們來到山洼。這就是他們的養(yǎng)蜂基地。蕎麥早已收割。茅草和低矮的野花在山洼里波動。普摁用先前那根棍子在茅草上亂打。他說這是要驚跑草叢里的蛇。
淡粉色的野櫻花開得像一樹樹煙霧。人們很容易將它們與李花混淆。但昆蟲們卻永遠不會搞錯。蜜蜂在果樹上飛,在盛開的油桐樹下飛,在所有的野花上飛。大學生站在一篷藤子旁邊往四處看。遠處的山脈是是嚴肅、偉大、深沉的。大學生這樣注視了一陣,對巴坡普說:
“你是大財主?!?/p>
“我哪里是大財主了?”巴坡普奇怪地說。
“你瞧瞧,你擁有這么美、這么大的大自然。你聽聽,到處都是鳥叫。你還不是大財主?我在城里卻連一棵花、一只麻雀都養(yǎng)不活呢!”
巴坡普凝視著一株灌木陷入沉思。而后他說:
“如果這樣想的話,那我倒也算是大財主?!?/p>
他們都笑出聲來。大學生快活地說:
“我今晚回去一定要寫一首愛國詩,贊美我芬芳美麗的祖國才行!”
巴坡普和大學生在崎嶇的小徑上走來走去,看望著他們的蜜蜂。小小的蜂子正源源不斷地從蜂桶的裂口處爬出來。同時也不斷有滿載而歸的蜜蜂從這兒爬進去。巴坡普停在一個石堆前,小心地掀掉蜂桶上的麻布片子,對著這只蜂桶微笑了一下,把耳朵貼在上面聽了聽。他說:
“這就是最早召來蜂子的那只桶。再過幾個月,起碼可以收十斤蜜!今天我倒想提前割兩塊下來讓你嘗嘗?!?/p>
巴坡普戴上草帽。帽檐上垂著一圈白紗,使他看上去就像電視劇里的游方大俠。
“其實我這個人最怕蜇了!”他回過頭來說,“別人被蜇以后只會生一個小疙瘩,我卻會腫好幾天呢。現(xiàn)在好了,有了你送給我們的這個帽子就不怕了?!?/p>
“哪里!”大學生說,“你們這個村的二十頂帽子,是我在網(wǎng)上募捐來的。并不能全算是我的功勞?!?/p>
巴坡普小心地掰下蜜塊。甜蜜的香氣在清新的空氣中彌散。當這些蜜被放到陽光下的小盆子里的時候,看上去真是漂亮極了。
“我真是長眼了!”大學生驚嘆起來,“這真算得上是一件珍貴的藝術品!這樣精美的蜂房,簡直像是用金子做出來的。啊!這樣好的東西,人們見了不吃兩口,內(nèi)心怎么能平靜?不要用這種好東西來誘惑我!我經(jīng)不起誘惑的!哈,我可要開始吃了!”
普摁從遠處向他們跑來。他用兩根小棍做成筷子,開始吃這種精美絕倫的蜜。大學生忍不住又贊嘆了一番。他以他那虔誠的吃相,吃得簡直像一個儀式。巴坡普也吃起來。他們都十分滿意,感到生活正從這里快樂地展開。
“我們一共養(yǎng)了多少?”大學生問。
“我養(yǎng)了五桶。上寨子的人養(yǎng)了二十桶。中寨子和下寨子的人養(yǎng)了十七八桶?!卑推缕照f。
大學生馬上在心中算起賬來。他開始現(xiàn)出不滿意的神色。因為到時候把所有收割的蜜放在一起,也不過四百來斤。把這些蜜換成鈔票的話,那就更少了,連一只衣袋也裝不滿。他沮喪地說:
“哎呀,看來養(yǎng)蜂只能讓你們的生活多少寬裕一點,根本就不能發(fā)家致富。”
太陽就要下落。西邊山脈埡口處像盛著一泓金色的蜜汁。霧靄開始生成,這塊洼地很快就會被大霧彌蓋。霧是奇妙的滋養(yǎng)品,滋潤著大自然的容顏?!叭绻F氣也可以像礦泉水那樣灌在瓶子里出售就好了?!贝髮W生說?,F(xiàn)在他簡直鉆進錢眼里去了。
當人一個勁地鉆進某個地方去,拼命地想,那他一定能想出法子來的。他們走在回去的路上,大學生又有了新主意。他希望能夠開礦。因為這兒的礦多的是。誰要是把又松又黑的腐殖土扒開,準能把一些玻璃般的東西扒拉出來——在城市中這東西有一個名字叫水晶。而那些奇奇怪怪的大黑巖,被劈開以后人們會發(fā)現(xiàn)它其實是白色的,山外大世界把它稱作漢白玉。
但是巴坡普并不同意開礦。他說:
“水晶石是山神的子彈呀!倘若夜間兩座山崖上火光閃閃,那就是兩位山神在打仗。占下風的那位會輸?shù)粢矮F。我們可不能隨隨便便把山神的子彈扒拉出來?!?/p>
“那我們把那些大巖石開采下來,切割成材料?!贝髮W生說,“那個東西總不會是山神的炸藥吧?”
“那是山神的寶座!”巴坡普說,“我們這兒的人可不敢去冒犯山神!”
大學生感到很煩惱。他賭氣不再說話。但走了一陣子他又高興起來了。“難得你們保護環(huán)境?!彼f,“我希望這里永遠是這個樣子,永遠不要通什么公路。我們在山上種些黃連什么的,你看怎么樣?”
“我們這里黃連多的是?!卑推缕照f,“貝母、重樓什么的都有。只是這些東西全長在它們自己的老林子里,產(chǎn)量不大。我們得想法子把它們集中到一個什么方便照管的地方才行?!?/p>
“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學生顯得特別高興,“你指的是規(guī)?;N植。其實我們可以引進一批藥材苗子??磥?,我得馬上進城去一趟!”
巴坡普和普摁都很贊同他進城。每次進城,他都會帶回一些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好東西。
普摁赤著小腳,走著一條只有小孩子才喜歡走的路。路相當陡。他幾乎是從山的脖頸部位垂直而下。他趴在村委會上方的一塊大石頭上偵察。他看見一只鳥從一道敞開的門里飛進去,而后從窗戶里飛走了。于是普摁就知道那間屋子的主人一直沒有回來。倘若那道房門時開時關的話,那就說明大學生已經(jīng)待在里邊了。
巴坡普也忍不住了。他沿著所有大人都走的那條道路,彎彎曲曲地走向村委會。而那個大學生也恰好走出小白樓,準備來找巴坡普。當巴坡普走近他以后,不禁吃了一驚。因為大學生顯得又黃又瘦,像是幾天沒有吃飯;而且樣子十分沮喪,簡直像要哭出來似的。
“我要走了?!贝髮W生說,“我是回來收拾我的東西、同時也向你們告別的。其實我也沒什么可收拾的。我的那臺筆記本,我送給村主任了。他平時里見我鼓搗這東西,很好奇。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教會他了。喏,這是我剩下的錢,全送給你吧。希望你不至于太窘迫?!?/p>
那么,這就是說,巴坡普和大學生現(xiàn)在只有短暫的時間可以在一起了。巴坡普想拉住大學生的手,但他忍住了。當他終于可以說出話來的時候,他問道:
“怎么結束得這樣快呢?我們種黃連的事情怎么辦?我們連養(yǎng)蜂都還沒有最后成功呢。你就不能多留些時候嗎?”
大學生沒有回答巴坡普的問題,而是說:
“普,我和你不同。你是你自己的主人。而我的思想上和腳上都拴著鏈子。我得聽很多人的話,受他們指揮?!?/p>
“是誰要讓你走?!”巴坡普感到頭痛,雙腿在發(fā)酸,脖頸在變硬和變粗。
大學生沒有說話。他們沿著一條布滿黑巖和茅草的小道走去。蕨菜的芽苞已經(jīng)展開,正以驚人的速度變成葉子。他們走進了樹林。叢林是如此茂密。附近的山峰是那樣險峻。在這地方,一切都是綠的,除了天空和云朵。他們找到一棵倒下的枯樹,坐了下來。鳥在四周叫著。有一只差點落在巴坡普的肩上。因為這一刻巴坡普呆得像一根樹樁。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們一樣歡迎我?!贝髮W生說,“我剛進城那天,有兩個人把我叫去談話——你不要問他們是誰??傊@類人能夠把一件很重大的事情說得很輕松,也有能力把一件根本就不怎么樣的事情說得很復雜和嚴重。只要一聽他們說話就曉得他們是官。”
“是他們趕你走?”巴坡普生氣地說,“你做錯了什么?”
大學生搖了搖頭:“他們的話里沒有一個字是趕我走的。甚至還很客氣。他們的態(tài)度既溫和又堅定,弄得我一個字也不敢回答。他們對我講了一件事。前幾個月,有人在網(wǎng)上貼了一張照片,那上面是一輛環(huán)衛(wèi)車,正往黑水河里傾倒垃圾。說實話,我本人也認為這個貼照片的人有點過分——這個縣窮得連個起碼的垃圾處理廠也沒有,叫管環(huán)衛(wèi)的人如何是好呢?沒想到,聽那兩個官員的意思,他們竟懷疑這照片是我貼到網(wǎng)上去的。他們對我說:‘你們這些年輕人精力旺盛,成天拿著個數(shù)碼相機到處跑,憑著那點熱心勁兒做事,幾分鐘就把一個地方的事情在網(wǎng)上透露出去。我們希望你安心本職工作,做好你的新農(nóng)村指導員。我們不要求你做得好,只要求你不要出問題。寧可不出成績,也絕不可捅婁子!”
“他們講的話是那么有道理。在那一瞬間我簡直感到自己變成了這個地方的敵人、專同地方上作對?!贝髮W生抬頭注視上空的枝葉。太陽光在那里搖晃著。
巴坡普在發(fā)愣。他實在無法進入到那些城里官員們的境界里去,因此他也就沒有辦法認為這些話有什么道理。
大學生又說:
“其實單單因為這個,還不足以讓我離開這里。我只要一回到山上,就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職位啦、好處啦、委屈啦,還有那些緊張的關系,都讓它們見鬼去!我照樣可以憑著我自己的感情,把沒有做完的事情做下去。于是我使勁地想了一夜以后,第二天我還是去了農(nóng)業(yè)局,去那里詢問關于藥材種植的事情,希望能夠弄一個什么項目??墒呛髞淼囊粋€晚上——就是我準備回村的頭一夜,我聽到敲門聲。我剛剛把門拉開,有兩個人就擠進來。他們把刀子抵在我的肚子上,把我逼到墻腳,結結實實地揍了我好幾拳。他們是那個胖子和棉馬甲的手下。因為我頭次進城時舉報了他們,那個做假蜂蜜的窩點被工商局端掉了,于是他們就教訓我來了。那一刻我覺得,這事和頭一件事也許有什么關聯(lián)。即便沒有關聯(lián),那么官員們懷疑我在網(wǎng)上貼照片也是有道理的——因為我確實做過舉報這類事情。我不能再在這個地方待下去了。我雖不是懦夫,可我也很害怕,因為我還有媽媽和女朋友呢,她們都在等著我回去?!?/p>
大學生不再說話。他們走到林子邊沿,眺望著茫茫的山之國。壯麗的山脈組成了一道磅礴的深溝,黑水河像一條銀色的小蛇,靜靜地臥著,仿佛在入睡。而離他們最近的箐溝壁上,有兩頭牛正在并肩拉著一具犁。小孩子走在牛前邊使勁地拽著韁繩。牛身后走著扶犁的男子。婦女們弓著腰,在新鮮的泥土上播種玉米。這個勞動場面使大學生出神地看了很久。后來他伸手在巴坡普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說:
“你們一定要牢牢地保持住原來的想法,把事情做下去,而且要做到底。否則什么結果也不會有?!?/p>
然后大學生就沿著來的路回村公所去了。巴坡普獨自留在這里,他覺得整座山都在往下沉。他差一點就要像婦女一樣哭起來了。
日子過了不久。普摁同父親一起去那個養(yǎng)蜂的地方。他們在一個石埂上歇息,眺望隔壁山的膝蓋部位,看那幢小白樓?!澳氵€記得大學生跟我們說過的話嗎?”巴坡普問。但是普摁顯得很傻,一句話也不說。
巴坡普很想撫慰一下普摁,就說:
“再等幾個月,蜂蜜都割下來賣出去了,我們?nèi)コ抢锍砸活D!”
但是這個辦法并不奏效。普摁怏怏地蹲著,兩手放在地上,樣子顯得可憐巴巴。
巴坡普想不出別的辦法使普摁高興。于是他又回到自己的內(nèi)心里去了。他用手支著下巴,注視著山脈的大皺褶,紋絲不動。
“阿爹,那個人又來了?!?/p>
“什么?”巴坡普的眼睛仍然看著遠處的空氣。
“那個人又來了!”
一陣風吹動茅草的汪洋大海。有個人慢慢地從綠色陡坡斜爬上來,背著一個很鼓的包。人影越來越近,并遠遠地朝普摁父子揮手。巴坡普緊繃著的臉綻開了。他跳下石埂子,揮舞雙手大喊大叫。那個大學生越走越近,彎下腰查看一只蜂桶,姿勢既愉快又鄭重。
責任編輯 孫俊志
□呂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