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瓦當：瓦上的歷史在傾訴

吳永強

秦磚漢瓦，是古代建筑文明的典型代表，折射出中國古典時期社會的輝煌。瓦當最早見于西周，盛于戰(zhàn)國秦漢，后一直為傳統(tǒng)建筑所用，形成了不同的風格，如秦瓦當、燕瓦當、齊瓦當?shù)取?/p>

熠熠生輝的齊瓦當，歷經(jīng)數(shù)千年而不變質，精美的圖案花紋，為我們復原了一座座古典宮殿，展現(xiàn)出當時社會生活的廣袤圖景。這片至今生息不斷的土地，因一片片瓦的傾訴而具備了歷史的傳承與暢想。

齊瓦收藏第一人王也，臨淄人，收藏的瓦當達1200余種，其中許多是孤品和珍品，為以往著錄所未見。著名書畫篆刻家王鏞參照王也所藏瓦當拓片，創(chuàng)作的題跋作品，為古老的瓦當及其拓片賦予了新的藝術生命。

踏破歷史煙塵的瓦上之馬

一匹馬，奔騰于北方的天空下。

城門大開，馬主人昂首踏入臨淄城。這座直到漢代依然“巨于長安”的中國第一都市，“車彀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氣揚”（《史記》），富庶空前，獨具特色。

“春秋五霸，戰(zhàn)國七雄”之首齊國，馬是其引以為傲的最強資本，千乘之國的榮光綿延800余年。在那個講究“馬上千秋”的時代，馬匹的數(shù)量反映了國力的強盛。齊人愛馬，最著名者是齊景公，他“好治宮室，聚狗馬”，有馬“千駟”。

后來，奔跑于齊地的馬兒隨齊國湮沒于歷史，直到近兩千年后，被時光重新挖掘出來。1964年，東周馴馬坑開始考古發(fā)掘，600多匹景公之馬重見天日，舉世聞名。又過了一些年，散落于田間地頭的“馬兒”遇見了齊瓦當收藏者王也。

這些古典的馬兒，靜靜立于一片片瓦當之上，向我們訴說著千乘之國的榮光。

所謂瓦當，就是接近屋檐的最下一個筒瓦的瓦頭，俗稱瓦頭、瓦擋、瓦裳，或者茅頭。它既有保護房屋椽子和木制飛檐免受風雨侵蝕的實用功能，又有美化屋檐的裝飾功能。

齊瓦當是以齊國故都臨淄為中心，齊境出土的、年代為周至兩漢的瓦當?！褒R瓦當以齊文化為基礎，自始至終有著鮮明的地域特色，它采用經(jīng)過篩選的黃土做坯，高溫燒制，其質地細密堅硬，色澤均勻，表里一致，呈灰或藍灰色。”王也介紹，他還下了一個定義：“齊瓦當是最能代表齊國的圖騰崇拜和民俗民風的文物遺存?！?/p>

作為國家重要戰(zhàn)略資源的馬，自然進入齊瓦當?shù)囊曇啊?/p>

王也介紹，戰(zhàn)國時期的齊瓦當以樹木為母體，以對稱為主要形式，在樹的兩側配以形象生動逼真的飛禽走獸或狩獵場景、騎馬的獵人等，真實反映自然美景和當時的社會生活，充滿了濃郁的生活氣息，此為齊瓦當區(qū)別于其他瓦當?shù)淖畲筇厣?/p>

古語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樹木是祭壇的象征，裝飾以“雙獸雙馬”，用雙獸來守護，馬象征富裕。王也說：“圖騰代表一個民族的理念和思想，用吉祥的寓意，象征氏族部落長盛不衰?！?/p>

到了漢代，開始出現(xiàn)文字瓦當。與花紋瓦當不同，文字瓦當用一些吉祥、祝愿的話語直接反映人們的思想狀態(tài)與精神追求，如天齎、家富北海、萬歲、吉羊宜官、宮宜、圣王長興、大吉宜子萬歲等。

從圖騰、圖像發(fā)展到文字的同時，由于生產(chǎn)力的進步，齊瓦當也經(jīng)歷了從半瓦到全瓦、從手工刻繪到模具生產(chǎn)的轉變。數(shù)百年后出現(xiàn)的印刷術，似乎和此種模具生產(chǎn)有某種互通性。

無論圖騰還是文字，都是當時社會形態(tài)的反映。祭祀、戰(zhàn)爭、日常生活，齊人傲立于東方，綿延于從春秋到東漢一千余年間，當亭臺樓榭隨著人世變遷轟然倒塌，作為建筑裝飾的瓦當沉入泥土，成為大地的一部分，靜靜等待新的主人，以新的形式復活其命運。

王也：復活瓦上的齊國

齊瓦當需要一個齊人來復活其命運，這個人叫王也。1960年出生的他，將自己的一生付諸瓦當收藏中。

11月13日，位于臨淄城區(qū)的齊魯文化市場，王也帶領記者走進他寬大的辦公室，品茗之余，他的思緒回到那些與瓦當有關的歲月。

多少年后，他仍能記起最早邂逅瓦當時的情景：1978年，王也下鄉(xiāng)插隊，一個農(nóng)民在地里勞作時刨出了一塊雙獸半瓦當，雖然有泥土掩蓋，但尚能依稀看出上面精美的圖案。1980年，他被招工進了臨淄新華書店工作。讀書開闊了他的眼界，他開始瘋狂搜索書中關于瓦當?shù)闹谎云Z，卻每每陷于失望。

閑來無事，他就去鄉(xiāng)下轉悠?！爱敃r不需要花錢就可以從田間地頭撿拾，有的農(nóng)民看到圖案挺好，就收到家里去了?！蹦菚r還沒有升值空間、經(jīng)濟價值的概念，一種純粹的喜歡讓他對瓦當愛不釋手。

那些年，王也騎著摩托車不斷往鄉(xiāng)下跑，幾年間騎壞了兩輛摩托車，也收藏了大量的精品瓦當。1989年4月，城市體制改革允許停薪留職，他第一個報名。一首詞，茫然中透露一種堅毅：“二十九年求索，辜負幾百卷書。誰言我才有用？感時淚下?lián)潴??！彼麥蕚淙κ詹赝弋?，“但沒錢，窮的叮當響，只好去做汽車配件?！?0年代中期，他投資股票，頗有經(jīng)商頭腦，緊跟時代潮流，為收藏瓦當?shù)於宋镔|基礎。

1997年，王也做廣告生意，聽說青州有一個老藏家要轉讓一部分瓦當，馬上就去和他談?！八膬r格非常高，”王也說，“我發(fā)現(xiàn)他兒子對電腦非常喜歡，就想了一個辦法，和他說，能不能用我的電腦換16件瓦當，他說可以。”

那臺電腦，當時價值3萬元，是王也從事廣告設計和制作的重要工具。換回16件瓦當，廣告業(yè)務自然沒法繼續(xù)了。此事傳開后，有位朋友對他說：“這筆交易不值，你的損失太大！”類似的觀點太多，幾乎伴隨他收藏瓦當?shù)氖冀K，當他成為著名收藏家的時候，還有人問他，你收藏這些破磚爛瓦有什么用？

如今，齊地最好的瓦當，盡收王也囊中。

隨著藏品越來越多，王也開始有意識進行學術研究。1999年5月，他在臨淄建起了國內(nèi)首家齊國瓦當藝術館。2002年，為了填補齊瓦當研究的空白，他以個人收藏的齊瓦當為藍本，編撰、出版了一套十卷本的《齊瓦當拓本集》，之后又續(xù)編了第十一至十二卷。該書由時任夏商周斷代工程專家組組長、首席科學家李學勤作序，原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沈鵬撰寫書評。此書的出版，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瓦當收藏界“但知有秦，未聞齊燕”的狀況，王也由此被譽為：齊瓦當收藏第一人。

“在這個收藏家比肩而立的時代，王也先生無疑是一個獨立特行者，他的篤學與慎思，他的堅韌與執(zhí)著，他的氣度與高格，使這一切的成績成為必然?！薄鄭u名家美術館館長王寧的評語，無疑是對王也最佳的褒獎。

王鏞：用書法賦予瓦當新的使命

出于對藝術的天然嗅覺，著名書畫篆刻家王鏞，這位中國書法界的扛鼎人物，成為齊瓦當新的“形象大使”。

早在2002年，王鏞便為王也出版的《齊瓦當拓本集》題寫過書簽。2014年末，王也與王鏞合作出版了《寸耕堂題跋——天齎樓藏文字瓦當六十品》，第二年在北京杏壇美術館、山東齊魯美術館和青島名家美術館相繼展出，一時觀眾如云，好評不絕。學者蔡程贊揚道：“這部作品不但是王鏞老師的杰出大作，也會成為書法史上的里程碑式作品?！眳遣T紀念館副館長金翔賦詩曰：“藏瓦逾千業(yè)內(nèi)先，方家題跋錦成篇。二王聯(lián)袂繼風雅，金石長河韻事傳?！?/p>

“看了王也先生藏的瓦當，我很激動，就想出一本原大瓦當?shù)臅?。”談到書的緣起，王鏞說，“收藏瓦當三十來年，他沒有像一般的收藏家一樣，搗來搗去賺點小錢。這說明他對文化對藝術，有一顆純凈的心?！?/p>

根據(jù)王也提供的齊瓦當拓片，王鏞用半年時間書寫題跋、考證、究其來去，為瓦當賦予新的文脈氣象，也把自己對書法的重新認識，揮灑于瓦當之上，或搖曳或端莊或靈秀，姿態(tài)顧盼相望，書法酣暢淋漓，渾厚大氣?！拔沂前杨}跋當作一件作品來完成的，那就必須講究章法了，不像古人題跋屬于隨手記一些內(nèi)容在上面，雖然也有書法美，但整個章法不用考慮太多。”他將拓片中的瓦當視作作品的一部分，把題跋和完整的書法作品捏合在一起，在書法形式上各種書體彼此融合，交相輝映，書法創(chuàng)作獲得了新的空間。

中國書協(xié)黨組書記、常務副主席陳洪武認為，王鏞的題跋“在古與厚之間呈現(xiàn)出浪漫的特質”：“在小小的瓦當中，呈現(xiàn)出一個博大的、精彩的世界。篆書、隸書、篆隸結合、行草結合，大小自然參差，在章法上構成了‘王鏞式的獨特語言，真的很高妙！最難能可貴的是在很小的尺幅里面表現(xiàn)出沉厚，表現(xiàn)出博大，在古風里面透露出自己的追求。”

多年來，王鏞特別注重從民間的磚文、瓦當?shù)戎形諣I養(yǎng)，融匯于心，不斷創(chuàng)新。

學界曾有一種看法，認為民間的磚文、瓦當是古代的一些工匠制作出來的，不是高級文人的作品，不夠雅，王鏞認為這是錯誤的?！霸S多俗的東西恰恰是一些大人物搞出來的，有文化不一定搞不出俗的藝術品。磚文、瓦當這些東西原來都是主流之外的，往往是一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人或比較下層的人搞的?！蓖蹒O指出，古代的工匠，政府控制得非常嚴格，不能和農(nóng)民、商人或其他有文化的人溝通甚至通婚，要子繼父業(yè)，一直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所以他們這種工匠，技藝上有傳承?！澳切〇|西是文人藝術家不敢弄，也弄不出來的，能夠給我們帶來很多新的啟示。”其實工匠中樸拙、天然童趣帶給書法的新鮮空氣，是王鏞在當代以身力挺的壯舉，也許此舉在當代書法史帶來的影響和意義，日益凸顯出其革命性的地位。

他談到瓦當對當代藝術的影響：“當時對這些文字的變化、變形的能力，令我們現(xiàn)在都覺得非常驚喜。合理地把它們?nèi)诨谧约旱膭?chuàng)作中，是很有意義的事情?！?/p>

作為古代房屋宮殿的“眼睛”，瓦當升華了古人的建筑審美；作為當代書法的一雙“眼睛”，瓦當為藝術的不斷更新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