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年代，你能找到一個誠實的人嗎？” 對話阿列克謝耶維奇

“在那個年代，你能找到一個誠實的人嗎？”《二手時間》是你的“烏托邦之聲”的最后一部，你會如何描述這本書？阿列克謝耶維奇：它講的是最近幾年發(fā)生在我們周圍的事情。一個新的時代到來了，我們期待了那么久，但所有人都很失望，無論是曾經(jīng)持不同政見的人，還是商人、共產(chǎn)主義者、民主主義者，甚至是流浪漢。這是一個特殊的時代：大街上的人比作家們更加有趣。

為了理解我們曾生活過的時代，我使所有人發(fā)出聲音。每個人都在說出自己的真理。我本人是一個持自由主義觀點的人，但為了勾勒那個時代的形象，我應(yīng)當聽各種人的聲音。

這本書的先聲和草稿，是《被死神迷惑的人》，一本描述社會主義帝國廢墟上自殺事件的書。一幅解體后的心理肖像畫。我選擇了那些與時代緊緊相連，像粘在膠水上的飛蛾一樣，粘連在時代上的人。他們在自己的生活與一種思想之間畫了等號。今天這顯得怪異、不正常，而當時那就是我們的生活。這都是一些誠實的、堅強的人——阿赫梅羅耶夫元帥、女詩人尤利婭-德魯仁娜、

1941年布列斯特要塞英勇的守衛(wèi)者季梅林·基納托夫……

在《二手時間》的扉頁上，你引用了大衛(wèi)·魯塞的話，“受害者和劊子手同樣可惡，勞改營的教訓(xùn)在于兄弟情義被踐踏?！倍阍跁铮啾磉_了這樣一種受害者的心態(tài)——“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受害者，而不是參與者”。阿列克謝耶維奇：我們可以通過某種方式混淆善與惡的差異，“選擇性遺忘”就是一種典型做法。在我看來，善與惡是一個根本問題?！抖謺r間》中有這樣一段故事：一個主人公在自己還是個小男孩時，喜歡上了一位成年女性，奧利婭姑姑。后來他讀大學(xué)時，改革開始了，媽媽告訴他，奧利婭姑姑出賣了自己的親哥哥，致使他被關(guān)進了集中營。這個時候，奧利婭得了癌癥，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他來到她那兒，問她：“你還記得1937年嗎？”她回答道：“哦，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是我生命最好的時候。我那時非常幸福，有人愛著我……”他問；“可是你的哥哥呢？”而她回答說：“在那個年代，你能找到一個誠實的人嗎？”他震驚了——關(guān)于那個時代有那么多描述，出版過那么多本書——而她卻一點都沒有懷疑過自己行為的正確性。對于親歷者的這種“選擇性遺忘”，你會如何評價？

阿列克謝耶維奇：混淆了善惡之后，我們就喪失了判斷力。我們以為出版了索爾仁尼琴的書，生活就不會再像從前那樣。但書籍剛一出版，所有的人都奔向了其他的東西——奔向了消費主義。生活如潮水一般涌來?；蛟S，人們選擇了新型的洗衣機代替卡拉什尼科夫的自動步槍，把精力消耗在這上面是件好事。但這些精力還是消耗掉了。以前還可以說，惡就是貝利亞，就是斯大林，它已經(jīng)被人格化了。而事實上，惡散落在生活之中，生活的慣性本身將它掩蓋住了。每個人都在過自己的生活，這種生活的慣性，能夠遮蓋住一切它想要隱藏的東西。當然，也還是會疼，會叫。我想：總有一天，所有人都會醒悟。

現(xiàn)在到了一個孤獨的靈魂建設(shè)、家園建設(shè)的時代。我猜，人在渴望幸福。面向自身的幸福，在自己的生活中。他學(xué)習(xí)思考自身，講述自己。我想把自己的主人公從這種大的思想中解放出來，和我們的人聊一聊支撐生活的那些事物。

在《二手時間》的開篇你曾提到，在為創(chuàng)作這本書而進行走訪的二十多年時間里，無論你遇見蘇聯(lián)時代還是后蘇聯(lián)時代的人，總會問同一個問題：自由到底是什么？為何兩代人的答案是截然不同的？

阿列克謝耶維奇：這是一個永恒的問題。我們?yōu)樽杂伤惺艿耐纯啵湟饬x何在？如果不管怎樣都會重復(fù)，它們又能教會我們什么？我經(jīng)常問自己這件事。當我向我的主人公們提出這個問題時，它迫使人陷入措手不及的狀態(tài)。對于很多人來說，這痛苦，是一種自我價值的體現(xiàn)，是他們最主要的勞動。但事實證明，痛苦并不能轉(zhuǎn)化成自由。阿赫馬杜林娜寫過這樣的詩句，“劊子手和受害者在同等程度上毀壞了孩子純真的夢”。而沙拉莫夫的話更加殘酷無情——“集中營的經(jīng)驗只有在集中營里才被需要”。我沒有答案。我應(yīng)當誠實地承認這一點。但我從小就被惡與死的主題折磨，因為我成長在一個戰(zhàn)后的白俄羅斯農(nóng)村，在那里每個人談的就是這些。

為什么你們的痛苦沒有轉(zhuǎn)化成自由？

阿列克謝耶維奇：我也一直困惑于這個問題。從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內(nèi)的時代開始，人們就夸大了痛苦的魅力。就像夫謝沃洛特·洽普林所說的那樣：謝天謝地，填飽肚子的時代過去了，人應(yīng)當受苦。但這已經(jīng)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的異化。我開始想，相反地，痛苦固化了人的心靈，它再也不能夠發(fā)展。不管怎么樣，為了發(fā)展，人需要幸福的、正常的生活條件。這也是索爾仁尼琴和沙拉莫夫的辯論一我終歸會站在沙拉莫夫那一邊。

“我們就成長于劊子手與受害者之間”

我注意到，你在談?wù)撻喿x和寫作時，頻繁提起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對你的啟示是什么？

阿列克謝耶維奇：從青少年時代我就迷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本讀完的小說是《白癡》。我愛上了梅什金公爵，愛上了他關(guān)于善的思想。現(xiàn)在我在重讀《惡魔》。那里有我們現(xiàn)在思考、談?wù)摰囊磺袞|西：善與惡的不可分割……我喜歡很多作家，但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我最喜歡的作家。可以說，我是從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成長起來的。

提起他的名字，是因為這一切都在人的本性之中。我只講一點，惡是一種更兇殘、更適宜、更普通的東西。它比善更加完善。這是一種已經(jīng)被磨平的人類機制——而關(guān)于善卻無法這樣定義。你剛一開始講到善——所有人都能說出一些名字來，關(guān)于他們的事跡人盡皆知，人人明白自己不是那樣的人，永遠也成不了那樣的人。“我不是圣母瑪利亞”，人已經(jīng)為自己準備好了不在場的證明。

今天的所有問題都導(dǎo)向了這一點，即應(yīng)當讀一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因為托爾斯泰的幸福是某種非塵世的、智力型的幸福。而惡卻長久地環(huán)繞在我們周圍。并且我們就成長于劊子手與受害者之間。我們長久地處于這種環(huán)境之中。

你的作品里總是有各種聲音，各種原文的記錄，你說自己“所閱讀的是聲音”，各種復(fù)調(diào)的聲音同時匯入大腦……你就像是“一只越來越巨大的耳朵”，在傾聽中，你的存在感消失了，讀者幾乎就要把作者本人遺忘，面對如此多的故事，你為什么選擇成為一名傾聽者，而不加入作者的評論？

阿列克謝耶維奇：福樓拜描述自己“我是一個以筆立世的人”，而我是一個“以耳立世”的人。在很長時間里，我都在尋找一種體裁，為的是將我所看到的世界呈現(xiàn)出來。那種能將我的眼睛、耳朵所體驗到的一切表現(xiàn)出來的體裁，后來我選擇了這種記錄人聲音的體裁……我將在街上、窗外看到、聽到的一切記錄成書。在書中，真實的人們在講述自己這個時代最主要的事件：戰(zhàn)爭、社會主義國家的崩潰、切爾諾貝利，而他們把所有的這一切留在了話語中——這是一個國家的歷史、是一種通史。既有古老的，也有最新的。而每個人承擔(dān)了自己渺小的個體命運的歷史。

當每個人都開始訴說自己的經(jīng)驗史，國家的歷史就以鮮活的方式浮現(xiàn)出來了？

阿列克謝耶維奇：是的，一方面，我希望我書中人物的聲音像合唱一樣一致；而另一方面，我總希望，一種孤獨的、個人的聲音被人聽到。我覺得，今天人們想聽到其他人的聲音，而不是一切都被壓制成鐵板一塊的、全時代的聲音。我永遠對一個人的靈魂空間感興趣，一切正是在那兒發(fā)生的。我通過小歷史看到了大歷史，這樣歷史就不再是時代的喧囂，而是我們能夠理解，并且在若干年后依然感興趣的存在。我們對于個人的生活感興趣，因此我把一切都縮小到單個人的規(guī)模。

我的耳朵永遠都在窗戶附近，諦聽著街道。我注視、聆聽新的節(jié)奏、新的聲音。聆聽新的音樂。街上的生活比我們閉門造車要有意思得多，可怕得多，好笑得多，有人味兒得多。在封閉的空間里，文學(xué)滋養(yǎng)文學(xué)，政治滋養(yǎng)政治；而大街上是新鮮的、完全不同以往的生活。

本文截選自“新京報書評周刊公眾號”（本文原載于2016年5月14日《新京報·書評周刊》）；本文經(jīng)過編者重新編輯過，標題為編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