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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克遜(短篇小說)

    2016-12-08 20:50:39木祥
    西藏文學(xué)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梁紅甘地營長

    1

    1974年,我到西藏當(dāng)兵,塔克遜是我進藏后的第一個哨所。

    后來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直想寫塔克遜和我的那些戰(zhàn)友。但只寫出幾篇短文。幾篇短文里,我曾寫到塔克遜的海拔,5300米。有時候,總想添上這么一句:生活在這里,與內(nèi)地相比,等于每天都坐在飛機上!其實是想故弄玄虛。做文章做到這個分上了?。?/p>

    文章貼在了博客上,便有人留言,她說,塔克遜的海拔只是5100米。留言者是個女的,自稱年輕時在西藏工作生活多年,對塔克遜也熟悉。這個人是誰?說的是真是假,讓我納悶。網(wǎng)絡(luò)上的事,很難分辨真假。

    她的這個留言。也沒有引起網(wǎng)友的注意。都覺得5300、5100,兩者懸殊不大,又是一個枯燥的數(shù)字。我的想法卻又不同,海拔相差200米關(guān)系不大,這個留言的女人讓我產(chǎn)生一種特殊的感情。我想,這個留言的“女人”,會不會是我認識的西藏塔克遜的“故友”?老西藏嘛,三十多年后遇到“故友”,有一種莫名的感動。

    然而,一直無法聯(lián)系上這個神秘的留言人,這更讓我對5300和5100這兩個數(shù)字耿耿于懷。在我心里,這不只是懸浮在表面的數(shù)字,它同樣代表著缺氧,高原反映,還代表著沒有綠色的沙漠和高原。更有我一生中的年少和青春。

    塔克遜,越來越讓我刻骨銘心。

    那就回憶吧,一幕一幕像電影一樣在腦海里出現(xiàn)畫面?;貞浭且环N懷念。懷念別人,其實也是懷念自己。

    這種回憶讓我內(nèi)心隱隱作痛。

    在這種帶著疼痛感的回憶中,一天,那個神秘的“留言女子”終于出現(xiàn)。這個女子不是出現(xiàn)在我的現(xiàn)實生活當(dāng)中,而是在網(wǎng)絡(luò)上。不知她在哪里知道了我的QQ號,她加了我。

    她的QQ昵稱叫“格桑卓瑪”,這名稱帶著非常濃郁藏地味道。

    我迫不及待地在網(wǎng)絡(luò)上與“格桑卓瑪”聊起了塔克遜。她卻有意的回避著。

    很顯然,她對塔克遜并不了解。這讓我失望。這天,我邀請“格桑卓瑪”視頻聊天,對塔克遜了解與否暫時不說,我想先見一下這位叫“格桑卓瑪”的女子。她沉默了一會,同意了。但有個條件,要我給她說幾個塔克遜的回憶片斷。

    又說:你不是一直在回憶塔克遜嗎?

    我不加思考地說:回憶起塔克遜,不能不說到與它相鄰的一座雪山。一座叫“干城璋嘉峰”的雪山。

    是嗎?她說。雪山是不是聳立在離塔克遜二十多公里的國界線那邊?

    我驚愕。然后又釋然。任何一座雪山,都可以在網(wǎng)絡(luò)上搜索得到,并不能證明她就是我的“故友”。

    于是,我很自負地把我的一段描寫塔克遜的文字從QQ上傳了過去:這座海拔8000多米的雪山,我每天都看到它,它常年白雪皚皚,高大巍峨。白天,這座雪山屹立在藍天之下,偶爾也鎖在云霧之中,虛幻飄渺。夜里站崗放哨,高原廣袤靜寂,我背著槍站在空寂的高原,默默地望著它。月明星稀,天空藍得深邃。我腦子里突然冒出這樣的句子:“霜花很亮。星星站在,槍刺尖上……”。

    QQ那邊,“格桑卓瑪”卻給我發(fā)了一個齜牙發(fā)笑的表情。繼而說道:至于你的那些塔克遜的文章,比較出彩的是烏鴉的眼神。在西藏,看見烏鴉有人信,你怎么能看清烏鴉的眼神?

    我說:因為在塔克遜的日子里,我自己的眼神是模糊的,所以,烏鴉的眼神也變得渾濁模糊……那時候,我看世界也應(yīng)該是模糊不清的。

    “格桑卓瑪”說:很明顯,在塔克遜,你的心情有些灰暗。

    還沒等我發(fā)話,又說:為什么不寫你的那些戰(zhàn)友?

    我說:戰(zhàn)友寫得不多,怕灰暗的情緒影響文章的格調(diào)。

    突然,我發(fā)現(xiàn)我們聊了許多,還是沒有達到視頻聊天的目的。我為什么一直要想和她視頻聊天?原因是我已經(jīng)從她聊天的內(nèi)容,打字的速度,判斷她應(yīng)該是個年輕人。這更讓我增加了對這個“格桑卓瑪”的興趣。

    “格桑卓瑪”卻不理我那一套,說:你說的這些還不夠我們“對視”的條件,再回憶吧。

    我無可奈何地說:那我就逐步把這些回憶文字放在博客上。

    我不知這些文字能不能打動這個“格桑卓瑪”……

    2

    我是楊副連長帶到塔克遜的。

    楊副連長是我們的接兵干部,因為接兵,他從西藏來到我的家鄉(xiāng)。當(dāng)年,楊副連長三十來歲。從西藏到內(nèi)地接兵,當(dāng)然也就可以順便探親。楊副連長在西藏當(dāng)兵,老婆卻在內(nèi)地,有兩個孩子了。楊副連長兩年能回家探望老婆孩子一次。

    我知道楊副連長是甘肅天水人,是乘坐悶罐火車進藏的路上。悶罐火車這個詞,現(xiàn)在聽起來不好懂了。所謂的悶罐車,就是拉貨物的火車箱。這種火車箱沒有車窗,沒有用餐設(shè)備,沒有衛(wèi)生間,沒有坐位,它的功能主要是堆拉貨物。那時候用這種車箱拉人有兩種情況,一是運送當(dāng)兵的人,一是加班運送旅客。當(dāng)然,加班運送旅客,只限于短途,如果是長途,吃喝拉撒諸多不便。

    從云南去西藏,楊副連長和我們新兵坐在悶罐火車箱里。楊副連長沒有帶行李,從西藏來,還要到西藏去,路途遙遠。盡量不帶東西。楊副連長在火車上和我睡在一起。

    走走停停,緩慢地行進著。除了下車吃飯,其他時間我們看不到城市和村莊,看不到河流和山峰,也很難看到天空的飛鳥和地上形形色色的人群……所有的風(fēng)景,都跨越視線之外,甚至是想像之外。所以,我們進藏去塔克遜的時候,穿越了西南和西北,但西南西北的概念,在腦海里基本上是空白。

    這天的夜靜了下來。朦隴中我睡著了,火車的“咣當(dāng)”聲讓我恍惚。感覺是進了一個車站,車站上的燈光從一些縫隙里射進悶罐車來,讓我蒙朧地看到楊副連長的臉。

    我聽到一個人在叫:楊副連長,到天水了。

    這是新兵團的王政委在叫楊副連長。聽到王政委的聲音,楊副連長醒了,我也清醒了,大概整個悶罐車?yán)锏男卤夹蚜?,大家都默默地聽著王政委呼喊著“天水”這個陌生的地名?,F(xiàn)在回憶起來。天水車站上除了王政委的聲音以外,還有火車駛過發(fā)出的汽笛聲,鐵軌“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聲音,有西北的風(fēng)聲……

    楊副連長從我的身邊起身,他大聲回答著:“王政委,知道了!”

    王政委說:“到天水了,你去吧!代我問你老婆問好??!”

    楊副連長再沒有說話,可能是怕打擾人們的睡眠。楊副連長解開了拴在車門上的鐵絲,推開大鐵門,下車了。

    不可能聽到他的腳步聲,但可以想象他靜靜地轉(zhuǎn)身,朝一個小城默默走去的身影。我便想像楊副連長已經(jīng)邁步去和妻子見面了。

    天水這個地名,也就很深刻地記了下來。

    火車在天水停了一個晚上,一個上午。楊副連長中午就趕回來了,他與家人見面,只有一天的時間。楊副連長的妻子也到了天水火車站,她要為楊副連長送行。看到楊副連長的妻子,我突然有眼前一亮的感覺。感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女子,又好像從前就見過。這天,楊副連長的妻子穿一身黑衣服,襯托出自皙的皮膚。雖然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卻臉色紅潤,身材窈窕,坦然,健康。體現(xiàn)出女性成熟的美。

    由于妻子的襯托,楊副連長的英俊,瀟灑。楊副連長對妻子說:這就是我接來的云南新兵。

    楊副連長的妻子笑了笑。

    突然,楊副連長的妻子指著我說:這就是你說的那個戰(zhàn)士?

    楊副連長點了一下頭。

    夫妻倆說了句悄悄話。然后,楊副連長認真端詳了一下我,吃驚似地說:我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我只是覺得與他在一起有點特殊的感覺,你一說,提醒了我!

    他們的舉止,我感到親切,又有些羞澀??隙ㄊ悄樇t了。

    說著話,火車就要開了。

    在悶罐車門,楊副連長微笑著向妻子揮手告別。開始的時候。我沒有看到楊副連長妻子表現(xiàn)出太多的離愁??梢钥隙ǎX得楊副連長是歡樂的遠行。然而,列車越來越快。楊副連長的妻子隨著列車跑了起來,風(fēng)吹著她的頭發(fā),在空中飄……慢慢地,楊副連長妻子的影子越來越模糊……

    我的眼睛一片濕潤。楊副連長看了一下我,說:已經(jīng)習(xí)慣了。

    楊副連長的話淡淡的。在他看來,離開和見面,憂傷中蘊含著一種快樂。

    火車又發(fā)出了無休止的“咣當(dāng)”聲。到了夜里,楊副連長悄聲對我說:我妻子說,你像她的弟弟。

    又添一句:你給人的印象??偸切氖轮刂亍?/p>

    我心里一驚,說:這事以后慢慢說吧。

    3

    到了青藏線上,我高原反映特別嚴(yán)重,什么也不能說了。默默地看著雪山和戈壁發(fā)呆,什么心事也難產(chǎn)生。

    翻過唐古拉山,在羊八井溫泉,部隊休整一天。海拔相對低了一些,天氣晴朗,氣候溫和,我的心情開始好了起來,便想起楊副連長在火車上對我說的話。

    我心事重重?

    楊副連長看人怎么這樣準(zhǔn)?他能看出我的心事。我的確是心事重重。我不能不心事重重。

    我入伍的時候,心情十分灰暗。當(dāng)兵前,我在鄉(xiāng)村已經(jīng)是窮途末路。那時候是推薦上學(xué),家里沒有背景,所以,讀書無望。再一條出路就是招工,去當(dāng)工人或者公司職員。然而,通過努力得來的招工指標(biāo),又被鄉(xiāng)村文書的親戚占了。但是,我的年齡已經(jīng)不小,如果再不跳出農(nóng)村,那就只有結(jié)婚生子,在農(nóng)村終其一生。我又極不情愿一輩子在農(nóng)村掙扎。

    我知道,唯一的出路就是當(dāng)兵,只能是憑健康的身體走出去。離開,唯一的目的就是離開??梢韵胂?,那時的鄉(xiāng)村,是多么讓我絕望。絕望之時去西藏,我是盲目的。之所以說是盲目,是因為當(dāng)時我不知道當(dāng)兵的地方是西藏,目的地是塔克遜……

    在羊八井的陽光下,楊副連長對我說:到部隊了,換一種方式生活吧。到了塔克遜,你的新生活便要開始。

    塔克遜。我盲目地到達了這個陌生而遙遠的地方。車在塔克遜前小河邊的操場上停了下來。楊副連長從駕駛室里跳下。

    我們十幾個新兵,坐在一輛南京牌輕型貨車上,戴棉帽,穿棉衣棉褲,戴著皮手套。都被厚實的服裝包裹著,不細看,不知道這些人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我從貨箱上站起來,伸展了一下笨拙的腰身,看著楊副連長??赡苁歉咴諘邕|闊的原因,楊副連長的身材顯得比在內(nèi)地的時候單薄,臉上也明顯地消瘦,皮膚呈現(xiàn)出失水感,有細微的皺褶。

    楊副連長站在操場上。操場上是干凈的沙子,是被高原干凈的風(fēng)淘洗過的沙子。他的身邊有個籃球架?;@球架簡單,兩根圓木支撐起幾塊木板,釘上了籃圈。

    楊副連長用手指了指小河的上方。小河上方是荒蕪的山嶺,山下有幾排鐵皮頂?shù)钠椒俊?/p>

    楊副連長說:這就是我們的連隊。

    又補充一句:是整個邊防連隊最好的房子。

    我朝營房看去,鐵皮房面對雪山,墻壁是新刷的石灰,屋頂上的鐵皮在陽光下閃著光亮。房子后面的山不高,全是褐色的沙子,沒有丁點綠色。山上面是湛藍的天空,色彩十分單一。如果沒有一個月的高原適應(yīng),眼睛肯定有刺痛感。

    我正想擦拭一下眼睛,突然,響起三聲清澈的槍聲!營房上空,升起了三發(fā)紅色的信號彈。

    楊副連長先是一驚,然后高聲說:有情況!緊急集合!

    我們新兵都不知所措。

    楊副連長揮手說:不要慌張!我們還沒有武器,先在操場集合,等待命令!

    我們剛好在操場里站定,

    羅連長已經(jīng)帶著士兵從營房里跑了下來。士兵們?nèi)蔽溲b,在操場里整齊地站好隊列。羅連長和楊副連長簡單地交流了一下,便高聲說:同志們,哨所前線小山包一線發(fā)現(xiàn)敵情,老戰(zhàn)士馬上迂回包圍!新兵負責(zé)營房守衛(wèi),并做好山頭瞭望!

    老兵們都快速往營房前的小山包前進,我們新兵,在楊副連長的指揮下,爬上營房后的山頭。我們都氣喘吁吁……

    這是一場演習(xí)。

    開始,我們都不明白,羅連長為什么會在新兵剛到塔克遜的時候就打演習(xí)。后來我才了解到,原來,羅連長與楊副連長有點隔閡。前一年哨所評選軍區(qū)學(xué)習(xí)“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但要差額選舉,連隊推薦了兩名,實行了無記名投票,最后評選了楊副連長??梢?,楊副連長在戰(zhàn)士中威信較高。當(dāng)年,大家對學(xué)習(xí)“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十分看重,羅連長心里有些不服。連長嘛,應(yīng)該是積極分子。

    先打個演習(xí),羅連長的意思,楊副連長接的新兵。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騮騮。他想看看,云南兵,有多大的適應(yīng)能力。

    我卻隱約感到了一種危機感,我是楊副連長比較欣賞的士兵。而羅連長權(quán)力又比楊副連長大……

    老兵們當(dāng)然知道是演習(xí),不是真的有什么敵情。演習(xí)結(jié)束后,老兵們是跑步來到我們身邊的,我現(xiàn)在都記得,老兵們的皮膚,都與地上的泥土差不多,已經(jīng)是清一色的棕褐色,仔細觀察,他們的嘴唇都顯得有些發(fā)青。

    老兵們跑到操場,沒有理我們這些新兵,先向楊副連長敬禮,握手,寒暄,笑。露出了潔白的牙。楊副連長和這些老兵分別半年多了,有老兵說:感覺如隔世。

    有老兵看著楊副連長:楊副連長白了許多??!

    有老兵說:楊副連長你年輕多了。

    楊副連長和戰(zhàn)士們一一握手。說:我什么也沒有給你們帶啊!

    看到熱情的士兵,楊副連長有點難為情。

    說話間,楊副連長從車箱內(nèi)取出一個麻袋。老兵打開一看,是一袋蓮花包菜。蓮花包菜圓圓的,外面的葉子明顯的有些蔫了。扒開外葉。菜葉鮮嫩。我看到老兵們興奮得跳了起來,叫道:我們已經(jīng)半年沒有看到過新鮮菜了!

    楊副連長說:分到各個班,每個班三個,算好了的,一個也不準(zhǔn)多拿!

    已經(jīng)有老兵扛著蓮花菜往哨所跑去。

    看著老兵的高興勁,楊副連長又拿出了一本影集,這是我想不到的。為什么要給這些老兵看影集啊!沒有想到,老兵們卻爭先翻看著楊副連長的影集。我感到新鮮,看到都擠在一塊,我只能從側(cè)面看是什么影集。一看,原來是楊副連長的家庭影集。有他老婆的照片。有他父母姐妹侄女的照片。影集中年輕女性最多。這些照片。有的是在鄉(xiāng)村照的。有的是在城市照的。照片的背景,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春天的花朵。

    怎么也想不到,戰(zhàn)士們看到影集會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奮。不在塔克遜呆上兩三年。很難于理解這些老兵對綠色和花朵、對女性的渴望。在塔克遜,成天沙漠的顏色,難得看到一點綠意。街頭漂亮的姑娘更是久違了。

    老兵們正津津有味地看影集的時候,楊副連長叫了趕來:你們把我?guī)У谋鴣G一邊??!快把他們帶上去!

    這時候,老兵們才有些尷尬地放下影集,走向我們。他們說,已經(jīng)為我們準(zhǔn)備好了屋子。

    新兵們就順從地跟著他們走向塔克遜的營房里。

    沒有隆重的歡迎儀式,老兵們把我們的行李帶上,我們就這樣走進了塔克遜。

    這種簡單的儀式。卻讓我有著特殊的記憶。

    這種記憶同時來自一種味道,至今讓我難忘。

    初到塔克遜的那天,我便聞到一種香氣,這種香氣彌漫在整個塔克遜的上空。第一次走進塔克遜的時候,我就被這種香氣感染。后來才知道,這種香氣來自塔克遜的牛糞和荊棘燃燒。塔克遜的燃料,用的是兩種材料,一種是沙漠上的荊棘,一種是草地上的牛糞。

    記得當(dāng)時,我曾經(jīng)站在小河邊,聞著這種味道若有所思。

    這時候,楊副連長叫我的名字,讓我快點跟上。

    我跟在楊副連長后面,往營房走去。

    4

    新兵到塔克遜后,集中訓(xùn)練了一個月,我分配到了機炮排。機炮排是由機槍班和炮班組成。我是這次唯一被分配到機炮排炮班的新兵。可以肯定,機炮排是哨所的重點排,要求士兵體力好,文化水平高。我們到塔克遜以前,四川的新兵已經(jīng)提前到塔克遜了,也分了個新兵在機炮排。這個新兵文憑比我高,是排里唯一的高中生,姓甘。湊巧,當(dāng)時印度的總理是英·甘地夫人,我到炮排的時候,就有人稱他為“甘地夫人”了。

    甘地夫人年齡比我小一點,因為我當(dāng)兵前已經(jīng)在社會上漂了幾年,年齡偏大。甘地夫人說,他剛好高中畢業(yè)就應(yīng)征入伍了。在我眼里,他還有一點學(xué)生氣。

    我進班里,放下行李,甘地夫人就傳我一支香煙。

    我說我不抽煙。

    甘地夫人又把香煙傳給老兵,才拉起我的右手,掰開指頭看看。我心里有些緊張,我的手指上都有黃色的焦油。在進炮排的時候,我就決定不抽煙了,抽煙就要給老兵傳煙,我的津貼肯定不夠煙錢。

    甘地夫人對我說:煙還是要抽的,給老兵撒一支煙,聯(lián)絡(luò)一下感情。

    相比之下,排里的老兵,更喜歡甘地夫人。有老兵常說:甘地夫人,把你的妹子嫁給我吧。

    甘地夫人臉紅了。甘地夫人到塔克遜時間不長,他的皮膚,還沒有老兵的黑,但我還是明顯的看到他臉上的變化。

    甘夫人說:那怎么可能!

    總是會有老兵提出甘地夫人妹子的話題,讓他十分尷尬,神情有些沮喪。

    甘地夫人身材修長,文靜秀氣。塔克遜從來看不到女子,從甘地夫人的影子里去尋找一個異性的感覺,只能說是感覺。后來,我也成了老兵以后,才知道在塔克遜,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話題了??床坏脚耍驮谝粋€英俊的士兵的影子里想象他的妹子,那是唯一的途徑。

    我對甘地夫人說:你就說沒有妹子,他們不知道你有妹子。

    甘地夫人說:可是,我有妹子。

    我想說,那就把你妹子嫁給我吧。但話到嘴邊又忍住了,這話,老兵能說,我可不能說。

    我也有些喜歡甘地夫人了。

    我和甘地夫人都是新兵,與老兵相比,在一起的時候比較多,不久對他的情況就了解得多了。甘地夫人高中畢業(yè)后,不當(dāng)兵便要上山下鄉(xiāng)當(dāng)知青,相比之下,當(dāng)兵顯然要比下鄉(xiāng)更有前途。甘地夫人告訴我,他退伍后,便會分配到一份正式工作。但是,甘地夫人不隨便讓哨所的士兵知道他當(dāng)兵的動機。

    甘地夫人是高中生,到了塔克遜,書生氣還沒有全部被磨掉。他說話做事都有些“文氣”,并且喜歡看書。當(dāng)兵人,看書的不多,甘地夫人顯得有點另類。甘地夫人可能看出來了,便很少在宿舍里看書了,有時候,他會帶上一本書和一疊信箋,鉆進沙漠里。

    我上學(xué)不多,塔克遜也沒有什么娛樂活動,同時也可能是受到甘地夫人的影響,也喜歡看一些書籍。我記得,《紅樓夢》,《艷陽天》、《暴風(fēng)驟雨》等等這些小說都是從他那里借來看的。小說看多了,我突然會產(chǎn)生寫作的萌動,所以一直問甘地夫人在看什么寫什么,特別想看他寫的東西,但他都吱吱唔唔,所以也沒有看到他的作品。

    塔克遜氣候惡劣,加之當(dāng)時部隊訓(xùn)練不多,施工也沒有開始,休息的時間相對多一些。星期天。全班戰(zhàn)士都呆在宿舍里。天太冷,就在班里休息烤火。甘地夫人卻就不見了,他很少在宿舍與我們一起聊天,也不烤火。甘地夫人是去哪里了呢?我有些納悶,也沒有人問起。

    一天,我從山頭站崗回來,在山路上,看到甘地夫人從班里出來了。我在山上,他沒有看到我。我便站在僻靜處,想看看他要去哪里。我看到他走出宿舍以后,東看西看。好像是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然后悄悄向一個碉堡里走去了。遠遠的,我看到他的身影,在山坡上的小道上移動,沙漠天遼闊了,看到他的行走,我突然間想起了螞蟻,想起了小鳥的飛翔……我突然視線一片模糊,趕快擦拭了一下眼睛。

    我有些不明白,甘地夫人老是不在班里,現(xiàn)在出門,又去碉堡里干什么了呢?

    甘地夫人進碉堡了,我還站在山頭上。我知道,從山頭通往碉堡,有一條戰(zhàn)壕。于是,我從戰(zhàn)壕彎腰前行,朝碉堡方向悄悄移動。風(fēng)比較大,水泥電線桿的鐵線“呼——呼”直響。我輕輕走到了碉堡旁邊,然后慢慢起身,悄悄從碉堡的槍眼外里看。一看,我就明白了,原來,甘地夫人是在碉堡里寫什么東西。我看到他聚精會神,一會兒微笑,一會兒皺眉頭,往信箋上寫東西。可能是冷了,他還會蹦跳幾下,然后搓一會手,往手上哈幾口氣。寫什么呢?什么東西那么神秘,不可以在班里寫?

    我看不下去了,回到了班里。到了晚飯時間,我才看到甘地夫人從外面回來,臉都凍紫了,手指也好象不太活動??梢韵胂瘢谏衬?,寒風(fēng)吹著他,身邊有烏鴉的鳴叫,他看著雪山構(gòu)思作品的情景。

    后來的一天,我在班里值日,值日的時候,要整理班里的內(nèi)務(wù),燒開水。在整理內(nèi)務(wù)的時候,我無意中在甘地夫人的枕頭下看到一沓信箋,我想,那肯定是甘地夫人的作品。我看看四處都沒有人。忍不住拿起信箋,正想翻看,但還是忍住了。

    晚上,甘地夫人把我叫到一邊,悄悄地說:你看了我的東西?

    我慌張起來。我知道他是說我看過他的作品。

    我不承認看了他的作品,我真的沒有看他的作品。

    甘地夫人說,他的作品上是做了記號的。

    5

    有時候,楊副連長會到我們班里來。楊副連長到我們班里,一般不單獨與我談話,而是面向全班戰(zhàn)士,他不想讓戰(zhàn)士們看出對我有偏向。但我心里明白,他到我們班里來,主要是心里想到我。與班里的戰(zhàn)士交流以后,他會問問我的情況,隨便談一些家鄉(xiāng)的事,讓我感覺親切。

    楊副連長和我的關(guān)系,戰(zhàn)友們心里也是明白的。班長和老兵們都知道,從前,楊副連長到我們班里的時候,明顯沒有現(xiàn)在多。這種情況,當(dāng)兵的當(dāng)然會看得清楚。老兵們是覺得無所謂,因為,提干,入黨入團,都按當(dāng)兵的年限批次來,入伍時間便是明顯的階梯。而甘地夫人和我屬于一個層次,是真實的競爭對手。

    然而,我心里卻是十分清楚的,楊副連長是副職,對我的提拔作用不太大。

    楊副連長住在連部,部隊等級分明,軍事化管理,到了哨所。我和楊副連長就不能和新兵連隊那么隨便了。到不是有特別明顯的限制。只是為了不影響他的工作。但會常常想起楊副連長,便利用假期或星期天去一次楊副連長的宿舍。楊副連長的住宿、辦公都在一間屋子里。屋子不大,辦公桌,床,再加上有個火爐,感覺有點擁擠。

    每次,在門口喊“報告”,進了楊副連長的宿舍,他讓我坐。我們坐在一起,楊副連長很隨意,我卻有一種無話可說的感覺。我不必和楊副連長講班里的事和自己的心事,也不必要求他幫我什么,我覺得我們之間有一種默契,是一種自然的感情,說其他的會感到太俗氣。當(dāng)然,楊副連長也不在我面前承諾什么,但我知道他只要有機會,又不超出原則,就會幫助我。

    坐在楊副連長的身邊。他愛說起接兵時到我們家鄉(xiāng)的一些趣事,讓我想起家鄉(xiāng),內(nèi)心溫暖。

    有一次,楊副連長正在看哥哥的來信,看到我去。也不停下,而是把信念出聲來,讓我也知道信上的內(nèi)容。楊副連長的哥哥在北京當(dāng)兵,告訴他,父親病了,沒有告訴他就回家探親。楊副連長兩兄弟都在部隊,楊副連長探親,顯然不現(xiàn)實,只能由哥哥代勞。讀到這里,我看到楊副連長眼睛里充滿淚水。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楊副連長,我想到自己的父母親也老了,在邊疆當(dāng)兵,根本無法照顧老人。我們都知道各自的內(nèi)心,沉默一會,又聊一會天。我就走了。楊副連長這才想起什么似的說,要注意身體。高寒缺氧,他怕我身體吃不消。

    離開楊副連長,回班里還有一段坡路。夜很靜。高原寬闊無比。感覺自己虛無飄渺,沒有著落。想想自己在塔克遜的處境,想想楊副連長與我情同兄弟,但他當(dāng)時所處的位置,又會覺得自己前途渺茫。我已經(jīng)感覺到,如果要進步。一切都得重新開始……走在塔克遜哨所的路上,我的心里有了一種危機感,一種失落感。

    心事重重回到班里。甘地夫人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我。

    我心里有一種感覺,甘地夫人有點和我較勁。

    我暗暗下了決心,只有盡最大努力好好表現(xiàn)。抓住機遇,找到一條出路。這樣做,也是為楊副連長爭光。楊副連長帶來的兵,我們的進步,會讓他臉上有光。在部隊里,苦一點沒有關(guān)系,最重要的是要進步,當(dāng)兵幾年,什么也不進步,等于是白當(dāng)兵了。

    所以,后來的日子里,班里的地,基本上都是我掃,開水都是我燒。我們班住得最高,水要到山下的小河里去挑??吹剿疀]有了,我便主動地把水桶挑得滿滿的。

    然而。我的活干多了,就顯得甘地夫人懶散了??吹轿页商煸谧龌?,甘地夫人明顯地有些尷尬。我想,他可以來做,新兵就是打水掃地,整理內(nèi)務(wù),什么事都搶在老兵前面,不然,你就進步不了。

    甘地夫人卻沒有明顯的表現(xiàn)得積極,但也不耽誤正常的訓(xùn)練和學(xué)習(xí),該干的工作,他都盡量干好。在我爭著做內(nèi)務(wù)和挑水燒水的時候,他依然讀書。偶爾也會對我說:你太辛苦了。

    我聽了心里不是滋味。

    后來的有一天,我和甘地夫人一起站崗。我們的崗哨分山上崗和山下崗。這天我們倆是山上崗。下崗的時候,要走一段路程。

    路上,甘地夫人看了看我,猶豫了一會,說:不要太認真了,任何事要隨緣,不能過分強求。

    我聽了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仔細一想便知道他話里的味道。

    我不好說話,甘地夫人繼續(xù)說:依你的條件,在部隊提拔文官差不多,當(dāng)炮兵要提干,你不行。

    我不知怎么回答他。

    甘地夫人繼續(xù)說:有的東西,不是能爭取得來的。

    我心里有些喪氣,覺得甘地夫人說得對,也不好反駁他。臉上表情肯定不好看,同時,他的話讓我更加感到前途的渺茫。感覺到一直心懷大志,夢想在部隊發(fā)展的夢越來越感覺是真正的夢了。

    6

    我得承認,甘地夫人對我說的話是真誠的,推心置腹的。但我又十分不甘心。我的處境要我做好自己的事,按我的想法去做。

    我首先要爭取入團。

    正好,第二年,塔克遜開始施工,修筑工事。我覺得是表現(xiàn)的好機會。

    哨所的施工,由楊副連長負責(zé)。楊副連長是副職,負責(zé)施工的時候多,所以工作比較重。塔克遜哨所新營房修建的時候,也是由楊副連長負責(zé)施工的。部隊施工,一般不請施工單位,除了技術(shù)人員以外,體力勞動都由士兵承擔(dān),打土坯,挖土方,抬石頭等等都由士兵們干。這就增加了士兵的勞動強度。特別是塔克遜,除了巡邏,還要訓(xùn)練,而且是在500D多米的高海拔上,如果施工,士兵的艱苦程度不言而喻。當(dāng)年,修建塔克遜營房的老兵,有一部分已經(jīng)退伍,大部分都還留在哨所,他們都有施工經(jīng)驗。這些老兵,艱苦的施工剛剛過去,馬上又要開始新的項目。而這次修工事任務(wù)特殊,要筑水泥碉堡,戰(zhàn)壕,防空隧道,任務(wù)更加艱巨,而且,水泥建筑施工,要搶在冬季到來之前,在霜凍期間無法施工。

    所以,楊副連長帶領(lǐng)哨所的干部戰(zhàn)士在搶工期。

    楊副連長把施工任務(wù)下達到了各個班排,規(guī)定了完工期限。我們班的任務(wù),是要打通一段地下隧道。地下隧道比較長,由兩個班從兩個方向同時進行,在山中間會合。兩個班都不甘落后,但越往前打,隧道越深,石頭越來越堅硬,施工越困難。我們只能先用鋼釬打炮眼,然后放炸藥爆破。地下隧道還沒有貫通,通風(fēng)成了問題,放炮以后,隧道里煙霧彌漫,炸藥味很濃,但不能因此而耽誤施工時間,我們都是在爆破作業(yè)后不久就進隧道施工了。進了隧道后,高原缺氧,隧道又通風(fēng)不好,呼吸更加困難。但打鋼釬是力氣活,士兵們感覺更加吃力。

    我和甘地夫人都是新兵,施工的時候,理應(yīng)沖在前面。新兵都明白,如果關(guān)鍵時候不努力,要想進步,是絕對不可能的。但是,甘地夫人來自城市,對打炮錘一竅不通。我雖然力氣不大,但在施工方面比甘地夫人強。甘地夫人卻不甘落后。他對我說,當(dāng)兵人,應(yīng)該準(zhǔn)備吃苦,干什么都不能找借口,干什么都鍛煉得出來,不然怎么會說是大學(xué)校。所以,施工的時候,甘地夫人什么活都搶著干,搶著掄炮錘打炮眼。每次打炮錘,我看著他喘著粗氣,臉憋紅了還堅持。

    背地里,我勸甘地夫人不要硬拼,打炮錘這事,硬拼不得。甘地夫人用異樣的眼光看看我,看到我表情誠懇,便說:其他的當(dāng)兵人不干的事,我可以不干,但大家都能干的事,我卻不能不干。不然,我算什么東西?

    我聽了倒吸一口氣,知道他是不甘落在我的后面,而且話里有話。我知道,甘地夫人的話里也有點挖苦我平時積極做班務(wù)事的意思。

    我也就沒有多說話。其實,在塔克遜,施工體現(xiàn)的是一種硬功夫。我們班里的戰(zhàn)士,也都在暗暗較勁,誰都不愿落在后面。特別是打炮錘。更是考驗著士兵的體力和毅力,所以,每輪到誰打炮錘,都會數(shù)著次數(shù),打不滿一定的次數(shù),就不停下來。這可能與班長有關(guān)。我們的班長,姓秦,平時話語不多,每天很少聽到他說話,都只知道他沉默地施工,做什么都以身作則。那一段時間,我們都跟在秦班長后面,他打40次,我們都打40次,我們打40次,甘地夫人不會在39次停下來。打得輕重是一回事,但次數(shù)是不能少的。

    一天下午,已經(jīng)施工了半天時間。輪到甘地夫人打炮錘,我站在他的旁邊,看到他好像才打了30多下,突然停下了炮錘。他的炮錘是緩慢放下來的,放下炮錘,他便蹲了下去。嘴里喃喃說話,他說,他有點惡心,想嘔吐。洞里光線很暗,我們看不到他的臉。但我們都知道他身體不適了,便馬上把他抬出隧道外。我們在隧道里時間長了,走出隧道,我們感覺陽光很刺眼。適應(yīng)了一會,我們也才看到他的臉是紫色的,嘴唇發(fā)青。

    班長說:趕緊把他抬到醫(yī)務(wù)室!

    進了連隊的醫(yī)務(wù)室,我們把甘地夫人放到了一張簡易床上。王醫(yī)生說:讓他平躺下來。

    然后用聽診器聽了一會甘地夫人的胸口。說道:是缺氧反應(yīng)。

    我們幫忙王醫(yī)生打開氧氣瓶,把吸氣管套在了甘地夫人的鼻子上。

    吸了一會氧氣,甘地夫人才慢慢緩過來。

    甘地夫人清醒以后,吃了一次藥,又和我們一起回到了班里。哨所的醫(yī)務(wù)室,不可能住院治療。甘地夫人也說沒有什么大礙,只是心跳有些快,呼吸比較困難,沒有什么太大的影響。

    第二天,甘地夫人又進隧道施工了。

    秦班長沒有阻攔甘地夫人,他知道阻攔甘地夫人有可能阻攔他的進步。但是,甘地夫人出事后,秦班長有些生氣。對老兵說,施工不能讓新兵賣命,他們對高原適應(yīng)沒有我們強,老兵要起帶頭作用。

    秦班長知道我們新兵的心理,但他對老兵們說,新兵可以多干一點,但不能讓他們太拼命了,這樣會出問題。

    秦班長有些憤怒地對老兵們說:你們也是新兵過來的!

    7

    秦班長屬于提不起來,也不能馬上退伍的老兵。提不起來的原因,是他年齡大了,超過了提干的年限。但他又是哨所的骨干,而且貢獻最大。如果讓秦班長走,連隊干部覺得對不起他。為什么讓班長退伍對不起他呢?當(dāng)年,當(dāng)兵的回到農(nóng)村,基本上是沒有出路。班長還沒有結(jié)婚,連隊的意思,讓他再多當(dāng)幾年兵,等到請?zhí)接H假,把婚姻問題解決了。然后再走。當(dāng)兵的,好找對象。

    當(dāng)年,鄉(xiāng)村有句俗話:戴花要戴紫薇星,嫁漢要嫁解放軍。鄉(xiāng)村里,嫁現(xiàn)役軍人光榮。好些村里的姑娘,最起瑪也要找個退伍軍人。

    秦班長留了下來,但越來越沉默寡言。一般情況下,秦班長不批評戰(zhàn)士,話很少,丹始的時候,我還不明白他的班長是怎么當(dāng)?shù)?。但時間長了,我也和其他戰(zhàn)士一樣,對秦班長會心領(lǐng)神會,知道只要跟上他,就會做得很好。

    除了施工。秦班長對我們裝備的“八二炮”的技術(shù)十分過硬,平時操練打炮,說打哪里就是哪里。很多時候,秦班長不說話,戰(zhàn)士們都難猜測他心里怎么想的,大家都猜不透,所以都有些怕他。他走在前面,其他士兵只有跟上。

    秦班長在塔克遜的時間最長,參加哨所修過兩次營房。第一次是把營房修在山頭上,后來,營房搬到山下來,他又參加了施工。所以,秦班長對施工十分熟悉,是哨所的骨干。

    哨所里愛說這樣一句話:“骨干骨干,就是不干”,意思是老兵有了資本,又不能提拔,就可以少干活了,關(guān)鍵時候他們才出場。秦班長卻不,施工操練都親自出馬不含糊。特別是這次施工,更是一步也不離開施工場地,他怕施工出問題。甘地夫人打炮錘出現(xiàn)問題后,他說:打炮錘是在隧道暗處。而且是在缺氧條件下進行的,如果不注意換人,過度吃力后容易打不準(zhǔn)鋼釬,打到撐鋼釬的人就更危險了。

    秦班長要我和甘地夫人在勞動中要量力而行,特別對老兵們說:如果他們倆出意外傷人。便要嚴(yán)肅處理老兵。

    在我的心里,秦班長在班里做什么都感到從容,但到后來,卻為我和甘地夫人的事感到為難。秦班長已經(jīng)明顯地感覺到,班里其他人的事都好處理,唯獨我和甘地夫人讓他難于擺平。

    在炮班里,甘地夫人文化比我高,秦班長想提他為“二炮手”。但是,甘地夫人提為二炮手以后,我又不好擺了。我雖然文化沒有甘地夫人高,但工作明顯積極,秦班長覺得也不能虧待我。但一個炮班里,只有一門“八二炮”,只能有一個二炮手。我們兩個,哪個是二炮手,他好長時間沒有表態(tài)。

    后來,班長把我任為“第二二炮手”。意思是二炮手的助手。

    在決定我當(dāng)“第二二炮手”的前一天,秦班長說要找我一次談話。我感到吃驚,班長談話,不是好事就是壞事。秦班長把我?guī)У綇椝巶}庫后面的空地里,我們各自找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天氣很好,太陽很亮,有些刺眼,但沒有多少溫度,風(fēng)吹來還有些涼意。坐在石頭上,我看到秦班長想說話,但欲言又止,表情很為難。我心里有些發(fā)毛,知道沒有好事了,但又不敢催他,等著他說話。就這樣坐了一會,秦班長還是說話了。他對我說了讓我當(dāng)“第二二炮手”的事。

    我當(dāng)然不好說什么,秦班長的決定,我想他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但我的心里十分不好受,表情也肯定不自然。

    秦班長把決定告訴了我,明顯從容了許多。看到我不說話,他又說話了:你是知道的,其他的可以選,可以隨便,炮手就不能選了。要憑能力來,不能論資排輩。你想想看,“八二炮”是哨所的主要火力,如果打起仗來,炮彈打不準(zhǔn),或者炮彈打不出去,問題就大了。

    秦班長掏出煙,點燃,吐出白色的煙霧,說道:真槍真炮,人命關(guān)天??!

    秦班長語重心長,我的心里也暖和了。我說:秦班長你放心。我服從需要!

    秦班長站起來,拍了拍我的肩。

    甘地夫人就當(dāng)上上“二炮手”了。

    時間不長,連隊開始發(fā)展共青團員。我想,一個班只可能發(fā)展一個新團員,這次,也非甘地夫人莫屬了。然而,可能連甘地夫人也沒有想到,秦班長極力向團支部推薦了我入團,不久,又讓我當(dāng)上了班里的團小組長。我有些想不通,秦班長卻對其他戰(zhàn)士說:木祥這個人,適合做黨團工作。

    秦班長不愛多說話,說話做事卻讓人深思。

    連隊一直想留秦班長,然而,退伍卻是一年一次,每到退伍期間,一種走與留的困惑,總會煎熬著秦班長。這一年的退伍時間,很快又要到了。1976年8月的一天,哨所里突然放起了廣播。哨所的廣播一般不開。這天。由于天氣不好,在宿舍外的戰(zhàn)士也不多。這時候,戰(zhàn)士們都在營房里烤火或聊天,聽不清廣播里在說些什么。突然,秦班長跑進宿舍里來,高聲叫道:哎呀!毛主席去世了!毛主席去世了!

    秦班長這樣喊叫著,手也不停地揮拳舞動著,神情十分難過??吹角匕嚅L那神情。我深深地感覺到毛主席的位置是那樣的重。

    戰(zhàn)士們都不說話,默默地走出了宿舍,等待著連隊的命令。我的心里也十分沉重,在痛心毛主席去世的同時,看著秦班長,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我突然對秦班長有一種特別的好感。

    毛主席去世,哨所加強了戒嚴(yán),同時舉行隆重的吊唁活動。

    吊唁活動后,秦班長向連隊寫了報告,申請退伍。

    秦班長的行動,出乎大家的意料。

    連隊干部以為秦班長有什么情緒,找他談了一次話。

    秦班長對連隊干部說的話,開始讓人摸不著頭腦:我一直認為毛主席不會死,但還是去世了。

    當(dāng)時找秦班長談話的,就是楊副連長。

    楊副連長不知道秦班長為什么會說起毛主席。接著,秦班長用從來沒有過的坦然對楊副連長說:我只是在西藏多呆了幾年,一個老兵而已。現(xiàn)在,連隊干部照顧我。不讓我走,我也覺得我走了這個班就不能運轉(zhuǎn)了?,F(xiàn)在,毛主席去世了,讓我想了許多,我得走,明年退伍。一定得走。

    這話是楊副連長后來對我說的。秦班長的這些話,也讓我思考,我也是不想離開西藏的一個。其實,我們想留在西藏,是一種逃避,逃避困難,逃避鄉(xiāng)村。逃避現(xiàn)實。然而,世上什么樣的的困難都有可能出現(xiàn),你不克服,困難可能永遠會擺在你的面前,你想繞也繞不過去。

    我得重新想想我的過去和未來了。

    8

    應(yīng)該說到那個神秘的女子了。

    她說她叫梁紅,姓梁的梁,紅衛(wèi)兵的紅。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們站在塔克遜營房前的小河旁。這天,天氣很好,太陽光線耀眼,風(fēng)很輕很慢。沒有樹,除了雪山沙漠,望穿雙眼也看不到樹的影子。小河旁的小草還沒有發(fā)綠,我們的身邊有一部廢棄的手扶拖拉機。沒有了解這部拖拉機是什么時候到達塔克遜的,我后來一直回憶起它。印象里,它被風(fēng)吹得干干凈凈,輪胎癟了,油漆的顏色暗淡了。沙漠里,它是那樣安靜的機器。

    我知道的是,梁紅到達塔克遜前,除了偶爾有文工團的女兵到過,從來沒有來過姑娘。梁紅的到達,是塔克遜最為轟動的事件。轟動的原因,是在塔克遜當(dāng)兵,一年當(dāng)中極少能看到女性。梁紅能長時間居住下來,讓我們感到意外和振奮。

    梁紅是梁副營長的女兒。

    這一年,塔克遜有更大的建筑工程,哨所來了一個部隊工程團,清靜的塔克遜變得熱鬧起來。工程部隊的首長,是梁副營長。梁副營長帶著他的女兒。感到奇怪,梁副營長沒有帶妻子隨軍,帶的是女兒。后來才知道,帶女兒的原因,是要為她在西藏找一份正式工作,有國家指標(biāo)的那種。

    在小河邊站了一會,梁紅便在小河里洗衣服。這段時間。楊副連長讓我協(xié)助施工部隊工作,說是協(xié)助,就是為施工單位的測量人員帶路,或者是為梁副營長服務(wù)。這樣,我就有機會接觸梁紅。

    我到河邊去,是要把梁副營長的衣服拿給梁紅,讓她去洗。梁紅接過衣服就不說話了。我也沒有走開的意思。我說:梁紅,你洗我來幫你漂。

    小河里的水清澈明亮,梁紅在水里搓衣服,手浸泡在水里,有些發(fā)紅。水的溫度很低??赡苁俏业拇嬖?,她偶爾抬起頭來。

    我打量了一下梁紅,十七八歲的樣子,身材不高,臉白,典型的四川妹子。梁紅在塔克遜也不日曬雨淋,保持了姣好的容顏。據(jù)我觀察,她自從到塔克遜以來,有時候表現(xiàn)得活潑開朗,有時候又突然間有些憂郁。

    梁紅聽我說要幫她漂洗衣服,站了起來,所答非所問地說:把你的衣服拿來我一起洗吧。

    我說:不行的,當(dāng)兵的,怎么能讓你洗衣服。部隊有紀(jì)律的。

    梁紅說:不怕,我父親不知道,知道了他也不會說什么。

    我稀里糊涂地回宿舍把衣服拿到河邊,交給了梁紅。我想,反正我也在幫著梁紅,她洗,我漂,這樣洗的進度也快一些。

    洗著衣服,我們沒有其他話說,只聽得見水的聲音和搓衣服的聲音,還有遠處烏鴉的叫聲。

    就這樣默默地呆在一起,只有水聲和我們搓衣服的聲音。這時候。我感覺當(dāng)時的情境讓我顯得尷尬。兩個年輕人,居然沒有什么可話可說,沉默得讓人窒息。其實,應(yīng)該可以理解,因為我們相互太不了解了。對于我來說,與梁紅在一起,連多余的想法都好像沒有。當(dāng)然,有的只是緊張,同時腦海里會出現(xiàn)一點現(xiàn)實與理想的差距所帶來的自卑情緒……

    衣服很快要洗完了。這時候,遠處傳來了汽車的馬達聲。我和梁紅都抬起頭來,我們看到日喀則方向來了一輛汽車。我一看就是部隊的郵車。哨所的士兵都看到郵車了,全都往小河邊的公路上奔了下來。

    我對梁紅說:我想去看看,有沒有我的信。

    梁紅說:你去吧,看一下有沒有我父親的信。

    我馬上跑向了郵車。郵車是軍車的號牌,駕駛員也是軍人,押送郵件的是地方上的郵政員。郵車每次都要在塔克遜??俊P多]件。郵件從車上卸了下來。一個大郵袋旁邊已經(jīng)圍滿了士兵。文書打開了郵袋。按信件的順序,在小河邊高聲喊著收信人的名字。有的收到信件,高興地拿著信件回宿舍看信去了,沒有收到信件的戰(zhàn)士,一臉的垂頭喪氣。

    想不到真有梁紅的一封信。我什么也沒想,便從文書手里接過信,跑去找梁紅。

    粱紅打開信,說:我找工作的事。

    我說:你工作的事解決了?

    梁紅表現(xiàn)得憂愁起來,說:只是解決了戶口問題。

    戶口問題?我有些納悶。

    梁紅可能看出來了,說:就是把戶口轉(zhuǎn)到西藏來了,轉(zhuǎn)到崗巴縣來了。

    我聽了心里一陣沉甸,馬上想到梁紅的戶口到了西藏,便是西藏人,而不是四川人了。當(dāng)然也會想到自己,兩三年就要退伍回到云南。而云南和崗巴,簡直是天南地北,一生一世也不可能見面了,心里便產(chǎn)生了莫名的愁悵。

    但是,依然希望梁紅盡快在西藏找到工作。一個女孩子,與我們相比,在內(nèi)地找工作更難了。

    于是,我便改變了話題,說起了她的家,她的母親。

    梁紅說:我明白你們?yōu)槭裁茨敲磁瓮視恕?/p>

    我說:在西藏,想念家鄉(xiāng),想念親人,是一件十分自然和興奮的事,可以想念中尋找到一份快樂。

    梁紅的眼睛有些潮濕了,低聲說:我家的情況更特殊,父親和我,都想我的母親。

    又加了一句:父親還惦記著我的奶奶。

    我說:那你怎么不在內(nèi)地找工作,跑到西藏來了。

    粱紅說:沒有特殊的關(guān)系,在內(nèi)地找工作太難。我父親在西藏二十年了,內(nèi)地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只有帶我進藏來了。

    梁紅說完,我們又是一陣沉默……

    9

    梁副營長身材高大,臉龐黝黑,一臉絡(luò)腮胡子,舉手投足之間讓人感到虎氣生生,在士兵面前很有威嚴(yán)。梁副營長在西藏當(dāng)兵多年,已經(jīng)看不出是四川人了。到了塔克遜。梁副營長要領(lǐng)導(dǎo)工程部隊修戰(zhàn)壕,打隧道,砌碉堡。多數(shù)時候,我都看到梁副營長穿梭在戰(zhàn)壕里和隧道里,臉上衣服上隨時都會沾些泥土沙子。

    很少有人知道梁副營長在帶兵的同時。還為女兒的工作犯愁。我知道,工作之余,梁副營長才去崗巴為女兒找工作。

    施工到了關(guān)鍵時候,冬天就要來臨,霜凍以后,施工就得停,就得等到第二年,工程部隊不可能在塔克遜等一個冬天!

    楊副連長心里很著急,對我說,你其他工作可以少干,主要是當(dāng)好梁副營長的通訊員。

    所以,我隨時都要跟著梁副營長,施工,訓(xùn)練,出差,每天都不離開。

    跟著梁副營長,我看到他也十分著急,每天都在現(xiàn)場督促施工。然而,施工進度卻提不上來。梁副營長的施工部隊是從日喀則調(diào)來,到了塔克遜,戰(zhàn)士們的生活比在日喀則艱苦多了。海拔比日喀則高2000多米,這里的氧氣,只是內(nèi)地的一半,士兵缺氧嚴(yán)重,新鮮蔬菜吃不上,新鮮肉也見不到。梁副營長看到士兵的體質(zhì)越來越下降,有的士兵,已經(jīng)出現(xiàn)浮腫現(xiàn)象。

    梁副營長都不忍心過分催促戰(zhàn)士,施工進度明顯減慢。

    女兒梁紅工作的事,也不敢多提。

    這天,梁副營長握著拳頭,在空中揮了揮,對我說:錘子!得想想辦法了!

    “錘子”是四川人的口頭禪。

    梁副營長的辦法,是利用星期天上山打獵,到僻靜的小河里捕魚,為士兵解決伙食問題。

    出去打獵捕魚,梁副營長不讓哨所里的干部戰(zhàn)士知道,也叫我不要讓楊副連長知道。我知道,打獵和捕魚,都違反部隊紀(jì)律。我想告訴梁副營長,他施工本來就辛苦,星期天應(yīng)該休息一下,特別是要跑一下梁紅的工作,但也不敢開口。

    梁副營長曾告訴我,他已經(jīng)調(diào)查到,附近湖泊小河里可以捕魚。但捕魚的網(wǎng),不知是從哪里弄來的,反正,西藏不可能有魚網(wǎng)??梢?,梁副營長是個有心人。后來,食堂里經(jīng)常做出新鮮的酸辣魚,還有新鮮的野味。只有我知道,這些都是梁副營長的辦法。

    又是一個星期天,粱副營長要我和他一起出門。我看到梁副營長打起了綁腿。穿上了軍用膠鞋,沖鋒槍挎在了肩上??吹搅焊睜I長的穿戴,我便知道他是叫我一起去打獵。兩匹馬已經(jīng)拉到了營房外的小河邊,我快速打上綁腿,換上膠鞋,背上了槍。我覺得梁副營長威風(fēng)凜凜,感覺自己也威風(fēng)了許多,像是一次特殊的出征。

    天時還早,又是星期天,戰(zhàn)士們還沒有起床,塔克遜靜悄悄的。我和梁副營長跨上馬,揚鞭向沙漠深處飛奔。我們騎的是軍馬,高大,力氣大,在沙漠上奔跑十分快,我們的身后揚起陣陣沙塵,馬蹄聲清脆悅耳。很快,我們就進入了沙漠深處。轉(zhuǎn)眼看去,塔克遜變得模糊,在晨曦中顯得飄渺。

    我問道:粱副營長,怎么還沒有出現(xiàn)野馬和野兔?

    梁副營長說:打獵捕魚,都要到比較邊緣地區(qū),靠近營房,容易暴露目標(biāo)。

    我們繼續(xù)向前趕。太陽出來了,光線明亮刺眼。風(fēng)也越來越大,風(fēng)吹著沙子打到臉上,有著刺痛感。梁副營長勒住馬匹,我們停了下來。梁副營長轉(zhuǎn)身對我說:把馬拴在河邊,我們先隱蔽起來,目標(biāo)太大沒有獵物出來。

    我們便臥在了一個羊圈里。所謂羊圈,只是山坡下用石頭圍起避風(fēng)的地方,游牧的羊群路過,都會在這里過夜。時間長了,羊圈里的羊糞堆得有一人多厚。羊糞的味道十分難聞。但其他地方容易暴露目標(biāo),我們只能等待。等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我看到一群野馬就出現(xiàn)了,大概有三十多匹。野馬非常機靈,邊走邊吃草,還豎起耳朵十分專注地觀察動靜,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飛奔進了沙漠,一般人很難打到它們。

    我怕野馬發(fā)現(xiàn)我們,說:梁副營長,開槍吧。

    梁副營長壓低聲音說:還遠,不容易擊中目標(biāo),而且,那么多匹馬在一起,打多了我們也吃不了,讓它們分散開的時候,瞄準(zhǔn)打一匹。

    我只好耐心等待著,因為我的槍法不如梁副營長。

    終于等到了時機,梁副營長扣動扳機,“嘩啦”一聲槍響。野馬哄地驚慌失措,奔跑起來。我一看,一匹野馬都沒有倒下。

    我說:完了!

    梁副營長說:沒問題!

    果然,馬群沒跑出多遠。一匹野馬便掉下隊來,再沒過多久,那匹掉隊的野馬便倒下了。

    我和梁副營長快步跑過去,倒下的野馬已經(jīng)沒有氣了。倒下的野馬肥壯,但太重,我們兩人沒有辦法拿到營房。

    我又開始犯愁。梁副營長說:沒有問題,我安排好了的,我們晚上不回家,汽車駕駛員就知道打到獵物了,會開吉普車來接我們。

    我就只好和梁副營長在小河邊等待。

    坐在小河邊,河水平緩。沒有聲音,靜靜地流,明凈透澈。野馬打到了,梁副營長心里高興,抽著煙,眼睛望著遠方。遠方是沙漠,再遠方是雪山。良久,梁副營長望了望我,說:你覺得梁紅怎么樣?

    我不知道梁副營長為什么會問我這個問題,說道:很漂亮很能干。

    梁副營長笑了笑,說:說實話,我就喜歡這個女兒。

    我說:你喜歡她,也不應(yīng)該把她帶到西藏來,太艱苦了。

    梁副營長說:這我啷個不曉得,但是,梁紅高中畢業(yè),在內(nèi)地,安排不了工作。

    梁副營長的意思,不論條件再艱苦,也要讓她找到一份固定的工作。

    吸了口煙。又說:我很少陪伴女兒。如果在家鄉(xiāng),我沒有關(guān)系,不可能讓女兒快樂,只能帶到西藏。內(nèi)心才對得起她。

    我心里想,梁紅有這樣一個父親,真幸福。

    梁副營長卻長嘆一聲,說:你不要說,我?guī)畠哼M藏,是冒著政治風(fēng)險。

    我不解地望著他。

    梁副營長接著說:現(xiàn)在是反對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的嘛,弄不好會遭批判。

    原來。梁副營長帶梁紅來塔克遜情況還這么復(fù)雜……

    不久,工程連的吉普車來了,我們就拉著野馬回塔克遜了。連隊的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然而,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梁副營長打獵的事,還是被上級知道了。一個月后,我在梁副營長的辦公桌上看到了一份通報,通報梁副營長目無法紀(jì)。擅自打獵捕魚。要給予記過處分。

    這天,上級的處分決議傳下來了,我?guī)е臅弥幏譀Q議讓梁副營長簽字。

    梁副營長臉色鐵青,想發(fā)火,但又忍住了。望著處分決定,想了想,拿出筆來,他鄭重地在處分決定上簽上了四個字:恰如其分。

    然后又做出輕松的表情,我知道,梁副營長看上去輕松,但我知道他的內(nèi)心十分不平靜。

    然后自言自語地說:我的這些兵,一個個都要垮掉了,處分!就處分吧,等到梁紅的工作安排了,我也可能轉(zhuǎn)業(yè)了。

    簽好字,文書帶著決議走了,留下了我和梁副營長。我想勸勸梁副營長,但又顯得多余。沉默了一會,梁副營長說:什么處分都可以,但士兵不能倒,我也不敢和上面頂啊。我現(xiàn)在不是一個人在西藏,我還有女兒在身邊。我不能為自己而不管士兵和女兒。

    梁副營長雖然受了處分。但也不影響他的施工勁頭。施工的進度越來越快。施工有了進展以后,梁副營長一直跑崗巴,跑梁紅工作的事。

    那天,我和營長到了崗巴縣城。崗巴縣城雖小,但單位齊全,除了黨政部門以外,還有供銷社,醫(yī)院,糧食局等等單位。每個單位都人少,房屋設(shè)施都簡易。梁副營長說,梁紅進黨政部門看起來不能有那個奢望,先把她的就業(yè)問題解決了就行。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有些傷感,這種傷感里有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愛。有時候,梁副營長會不由自主地看一下我,那眼神讓人回味。

    我們到了崗巴縣人事局。局里就只有一個人辦公,也是個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干部的內(nèi)地干部,對梁副營長十分熱情。先讓坐,泡了茶水,然后說:梁紅的問題,戶口問題解決了,已經(jīng)遷到西藏,非農(nóng)戶口,部隊干部的子女,可以安排工作,但要等待招工指標(biāo)。

    招工指標(biāo),不是說有就有的,要等待。梁副營長最怕的就是等待,他可以等,但梁紅不能等了。聽到等待,梁副營長有些苦惱,這樣下去,不知要推到哪一天。梁副營長已經(jīng)等得太多了,遷梁紅的戶口,要到四川公安局要證明,然后跑崗巴縣,跑日喀則地區(qū)人事局,他已經(jīng)跑得有些疲憊了。

    梁副營長說:還要等??!

    梁副營長是個急性子,他不能因梁紅的事影響塔克遜的施工,如果施工受到影響,他將受到上級的批評,通報,那是絕對不允許的,他也不會做那樣的事。

    走出人事局,梁副營長對我說:只好讓梁紅等待一下了。

    但是,在塔克遜的等待讓人感到漫長。梁紅理解父親,盡量不讓營長看出她的焦慮,不讓人看出的焦慮,才是真正的焦慮。

    10

    楊副連長生病了。開始的時候,楊副連長說他飯量不行了。

    我聽了,沒有太在意,他也只是隨便說說就算了。在塔克遜,我們的食欲本來就沒有在內(nèi)地的時候好。塔克遜根本吃不上綠色蔬菜,看到一點綠色都不容易,吃綠菜簡直是件奢侈的事。我們的食堂里,菜除了干菜,還是干菜。為了方便運輸和保存,西藏部隊的菜都是壓縮過的,壓得像現(xiàn)在的茶餅。我們食用這些壓縮蔬菜,先用水浸泡,再用香油炒,炒出來后有一種腐熟了的味道。如果從日喀則或拉薩的溫室里帶點鮮菜到塔克遜去,那就是最好的禮物。在塔克遜,大米是十多年貯藏下來的戰(zhàn)備糧,士兵吃飯味同嚼蠟。

    我們在西藏才一兩年就對吃飯感到厭倦了,楊副連長十多年是怎么過來的,只能是想像。

    楊副連長在西藏十多年了,他的胃,對吃飯不太適應(yīng)了。

    我雖然是梁副營長的通訊員,但與楊副連長接觸得多。有一段時間,楊副連長告訴我他的胃疼痛感日益加重。其他人都不知道楊副連長的病情,只是我看到楊副連長飯量逐步減少,并經(jīng)常吃一些胃藥,減輕一些疼痛。楊副連長不同其他人,身體不好,照樣要帶兵,巡邏施工,摸爬滾打。然而,冬季快要來臨,訓(xùn)練施工的任務(wù)越來越重,我感覺楊副連長是拼命在支撐。

    然而,當(dāng)時人們都對胃病認識不清,楊副連長堅持著,也沒有把它當(dāng)做回事。時間不長,楊副連長明顯消瘦下來。再后來,胃開始出血。胃出血,楊副連長開始還不知道,只有一次,隨意問王醫(yī)生,他的大便怎么是黑色?王醫(yī)生一怔,告訴他是胃出血了。

    王醫(yī)生的話沒有讓楊副連長緊張,他只是照樣吃藥,堅持在塔克遜,施工任務(wù)太重了。

    我看到楊副連長更加消瘦,常常向炊事員要稀飯給楊副連長喝,但他的胃卻一點也不見好轉(zhuǎn),疼痛更加明顯起來。

    王醫(yī)生建議去住院。

    這一天。楊副連長十分沮喪的回到宿舍,沉默的坐在床上。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楊副連長說:當(dāng)兵的住院,算什么呢?

    我知道,楊副連長是日喀則軍分區(qū)“學(xué)習(xí)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是部隊的典型,典型住院,首先是楊副連長想不通。他沒有對住院的事馬上表態(tài)。而且。只要出了宿舍門,楊副連長便會振作精神,看不出他是病人,也看不出他情緒生了變化。楊副連長的堅持讓我心里更加難過。

    我暗暗勸楊副連長還是要去住院。他說:現(xiàn)在,連長干部少,我暫時走不了。

    楊副連長還告訴王醫(yī)生說,只是胃上的問題,不是大毛病,就不要聲張了。

    王醫(yī)生說:胃出血處理不好,影響很大,要認真對待。

    楊副連長說:等干部休假回來后便去住院。

    時間不長,楊副連長的血色素只有八克。本來,高原上生活的人,血色素都高,而楊副連長的血色素,內(nèi)地人的正常水平都達不到。加上高原缺氧,身體顯然支不住了。時間過了兩個月,楊副連長感覺不住院不行了,決定去住院。

    住院是去日喀則,有醫(yī)生護士護理,通訊也難,我基本上沒有和楊副連長聯(lián)系過。沒有想到,住院后,楊副連長便進行了胃切除。然而,才一個多月時間,楊副連長又來到了塔克遜。

    手術(shù)后的楊副連長,更加消瘦,臉上沒有血色,神態(tài)卻是很顯精神,我想他是自我堅強。楊副連長想到的,是塔克遜的施工,他說,一定得堅持。但堅持不了多久,又支持不住了,一是血色素降低,二是高原反應(yīng)增強。王醫(yī)生說,如果再不住院治療,便有可能有生命危險。

    這一天,連隊干部戰(zhàn)士都堅持要送楊副連長住院。楊副連長流淚了。

    楊副連長對我說:我可能就此結(jié)束部隊生活了。楊副連長有著極大的自尊心,有一種壯志未酬的感慨。

    11

    回憶戰(zhàn)友,想起梁紅,忘不了塔克遜的回聲。

    有時候,從施工場回營房,走在沙子路上,突然想站一會,看一下沒有盡頭的沙漠,高聳的雪山,想一下心事。這種時候。偶爾會聽到營房后的山脈里傳來悠遠的回聲——高大年,高大年……高大年這個名字,在雪域沙漠里由高而低,低回婉轉(zhuǎn)。

    高大年是電影《決裂》里的主人翁,一個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為了與“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徹底決裂,與學(xué)校鬧翻,毅然出走了。老師同學(xué)都在找他。在大山深處呼喊他的名字,大山里便發(fā)出這樣的回聲——高大年,高大年……回音的效果產(chǎn)生特殊的意境,給人的印象很深?!稕Q裂》在塔克遜放映不久,戰(zhàn)士們都對“高大年”的回聲記憶猶新。

    聽到這種回聲,我會莫名其妙地想到梁紅此時在哪里,她會不會聽到這種聲音里有何意韻。

    我隱隱覺得,制造這種回聲的人,心里可能有梁紅。如果沒有梁紅,任何回聲都不會在塔克遜產(chǎn)生如此的效果。那么,是誰在重復(fù)回音的效果,誰在通過高大年的回聲消除寂寞呢?這時候,感覺高大年這個名字就淡化了,意義只在空靈的回音上。

    沒有想到,制造成這種回聲的人,是子正祥。

    循著聲音找去,在塔克遜的一個角落,我看到子正祥突然會大叫一聲:高大年——

    我一時間振住了。

    子正祥是和我一起入伍的云南兵,連隊里唯一的僳傈族戰(zhàn)士。一起到塔克遜的新兵,大多數(shù)是云南人,而且是一個縣的。子正祥的家鄉(xiāng),居住在海拔三千米的高山上。由于各方面的原因,子正祥沒有讀過書,但身體好,黝黑的臉龐,隨時都掛著笑容。那種笑容是真正的微笑。一種滿足的笑容,從容的笑容。

    子正祥沒有文化。連縣城都沒有到過。當(dāng)兵入伍以后,去到了塔克遜,他走得這么遠,好像是到了天外。

    剛到新兵連隊,子正祥看到大家早上都在刷牙。領(lǐng)到津貼以后,就到街上去買牙膏和牙刷。走到百貨商店,他不懂漢話,就指著像牙膏的鞋油說要買。事實是,第二天早晨新兵看到他刷牙后的樣子,滿口都是黑顏色。新兵們想了半天才知道是什么回事。都不敢笑了。

    帶兵的楊副連長知道以后。才買一條牙膏把他的鞋油換了,但故事卻在整個新兵連隊里傳開了。這件事在整個新兵連里流傳了很長時間,并作為一個云南新兵的故事,帶到了西藏的大部分地區(qū)。

    進藏以后,其他帶兵干部不愿意接受子正祥,楊副連長把他帶到了塔克遜。

    到了塔克遜,子正祥在連隊當(dāng)飼養(yǎng)員,負責(zé)喂豬,喂一匹軍馬和軍犬。軍馬和軍犬都是退了役的,沒有用了的老馬和老犬。它們都年紀(jì)大了,已經(jīng)沒有用處,但也沒有了去處,就留在連隊里。子正祥飼養(yǎng)的馬和犬都步履蹣跚,只有那群豬活奔亂跳。

    豬廄在塔克遜的小河邊,冬天,小河里的冰漫延到廄里去。夏天,豬和老馬、老軍犬都走在小河邊。它們知不知道喜馬拉雅山的影子在水里飄?

    這時候,我看到的子正祥經(jīng)常挑著一對鐵桶,身上穿著棉衣棉褲毛皮鞋,顯得有些笨拙,但他的臉上總是帶著微笑。冬天,他走過的路上,灑著一些水,這些水馬上就變成了冰,他的衣襟上,也可以看到一串串的冰溜子。我站崗的時候,從遠遠的一個角度看他,他嘴角上冒出的白霧讓我感覺到一個冬天的漫長。

    為什么,子正祥會突然叫一聲高大年?

    他內(nèi)心里想些什么,誰都說不清。

    楊副連長聽到了,讓我找一下子正祥聊一聊。楊副連長說:估計子正祥心里有事。

    路上,我遇到了梁紅。

    梁紅說:子正祥的呼喚,讓人心碎的感覺。

    晚上,我找到了子正祥。他的臉上沒有了笑容。表情很嚴(yán)肅,說:你來得正好,我想請你寫一封訴狀。

    我驚愕,子正祥為什么還有官司,在塔克遜,與世隔絕,哪里來的官司?

    看到我不解,子正祥拿出一封信來,讓我讀。

    原來。子正祥的未婚妻與人發(fā)生男女關(guān)系了,被其父母發(fā)覺,要子正祥寫訴狀。當(dāng)年,軍婚受法律保護,只要子正祥一紙訴狀,那個人少不了坐兩年班房。

    我沒有寫過訴狀,但我還是想盡一切辦法把訴狀寫好。我無法表達的語言,還請甘地夫人幫忙潤色。訴狀寫好了,我來到子正祥的宿舍,想念給他聽。

    子正祥卻說:訴狀我不想寄了。

    我愕然。也生氣,這么大的事,怎么就能算了呢?

    看到我不解,子正祥說:他離開家鄉(xiāng)三年了,未婚妻有另外的想法,也是正常的,反正也不可能成婚姻了,由他們?nèi)ミ€大家自由。

    12

    梁紅的工作終于解決,安排在崗巴縣百貨公司上班。沒有想到,梁紅首先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這讓我感到內(nèi)心溫暖。聽到這個消息,我為她高興的同時,又感到十分失落。高興的是她的工作終于落實了,失落的是,她就要離開塔克遜,而我,就要離開西藏,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一輩子都不可能見面了。

    梁紅參加工作了,但她的父親還帶著部隊在塔克遜施工,她還會到塔克遜來。這天,梁紅又到塔克遜了。梁紅說,到了塔克遜,像是到了自己的家一樣,表現(xiàn)得異常興奮。我看到梁紅還是喜歡去山下的小河邊站立,風(fēng)吹著她的頭發(fā)。雪山、沙漠是非常美麗的背景。梁紅還是要幫父親洗衣服被子。如果梁紅不來,梁副營長的衣服被子都是我洗的。

    梁紅說,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美麗的雪山和沙漠,我到塔克遜這么長時間,為什么沒有感覺到。

    然后自言自語:心情決定一個人風(fēng)景和對事物的態(tài)度。

    當(dāng)時,這話我似懂非懂,把衣服遞給梁紅,我說:不要搶我的工作。

    梁紅說:還是我洗,讓你休息一下。

    當(dāng)然,我也會去幫忙梁紅,我們還是去了小河邊。她彎腰洗衣服的時候,我站在她的身邊。

    邊洗,梁紅抬頭對我說:如果交通方便,她會每個星期都會去見她的父親。

    我心里希望她也是來看我的。

    工作問題解決了,我覺得梁紅坦然了許多。

    好像也沉默了許多。這天,梁紅有些羞澀的對我說,她總是希望能幫我做點什么。總是能和我在一起。

    我心里感到溫暖,然而,有一件事我不能不對她說。

    我說:我可能要退伍了。

    她說:你怎么知道?

    我說:當(dāng)兵已經(jīng)四年,超期服役了,沒有進步的話,退伍是肯定的。

    梁紅表情有些傷感,說:怎么不要求再干幾年?

    我說:不好意思再干了。我想留在西藏,但不可能是部隊。我想留在西藏,但不好意思把這事告訴梁紅,因為成功的可能性不大。

    知道我要走了,梁紅透露出無限的傷感。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后來的一天,梁紅又到了塔克遜,正好連隊組織撿牛糞。梁紅說,這天她沒事,想和我們一起去沙漠撿牛糞。出去撿牛糞,士兵可以單獨行動,只要撿回牛糞就行。我就答應(yīng)了。

    這天,梁紅穿一件白底藍花棉襖,扎兩條小辮,表情喜悅。她說,這是她到塔克遜以后第一次進沙漠,她喜歡去看草原,看牛羊,看藏民的帳蓬。

    梁紅說:在崗巴,單位上沒有年輕人,下班后,就一個人呆在宿舍里,聽風(fēng)的聲音,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感到特別孤獨。

    我安慰她說:以后。崗巴年輕人會多起來。

    梁紅說:不太可能。

    又換了話題:這次和你撿牛糞,感覺是最后一次和你在一起。

    我明白,梁紅說的是實話,退伍離開塔克遜以后,要想再回去,簡直可以說是天方夜譚。

    我說:我要是能留在西藏就好了!

    梁紅高興起來,說:你回云南也找不到工作,為什么不留在西藏,留在崗巴。

    我突然后悔,當(dāng)時為什么舍近求遠,去聯(lián)系留在阿里不聯(lián)系崗巴??赡墚?dāng)時是考慮到面子上過不去,怕人們說閑話。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到退伍的時候了,再聯(lián)系時間來不及了。

    說著話,我們繼續(xù)往沙漠里走。沙漠里沒有路,像茫茫大海。我們從營房前的小河出發(fā),再從小河回來,那就不會迷路。這是我們撿牛糞的慣例,因為小河邊草相對多一些,有草的地方,是放牛的地方,容易撿到牛糞。再說,口渴了,可以從小河里取水喝。

    我們走的這條小河,我覺得是真正意義上的小河。河水自然地從沙漠上流出河床,窄,彎曲。河水不大。沒有水草,清晰地看到干凈的沙子。河水沒有聲響。河里面還有魚,不知道它們吃什么,怎么藏身。里面的水,是最為純凈的水。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已經(jīng)只能看到遙遠的天邊的雪山,看不到人影和帳篷。

    突然,我看到幾個黑點向我們移動。

    是羊群?不對。

    羊群的數(shù)量非常多,而這些黑點不多。是藏獒,也不會是,因為沙漠里的藏獒不會沖著人來。我隱約感覺到可能是狼。

    果然,我發(fā)現(xiàn)朝我們奔來的是狼群!在沙漠里遇上狼群,是件非常危險的事。

    我怕嚇著梁紅,先沒有說給她我們遇上狼了。但看到狼群離我們越來越近了,我告訴梁紅說,我們遇上狼了。你不要怕,我?guī)е鴺尅?/p>

    梁紅的臉都嚇白了,下意識地拉著我的手,我感覺到她的手冰涼,身子有些發(fā)抖。

    我心里也十分懼怕。狼群數(shù)量多,我知道,我鳴槍,不一定把狼嚇走。我讓粱紅背靠著我,注視著前方,怕受到狼群的兩面夾擊。我把子彈上了膛,看情況再開槍。

    狼群在我們的前面轉(zhuǎn)著圈,它們可能看到我手里的槍。

    梁紅說:快開槍,把它們嚇跑,不然,我們走不了。

    我怕槍響之后惹火燒身,它們朝我們發(fā)起攻擊,我們不可能有活命的可能。

    但狼坐在前方注視著我們,沒有離開的意思。我舉起槍,朝著狼群的方向放了一槍。槍響以后,狼一動也不動。我們相持了很大一會。我看到遠方來了藏民的馬隊,都是帶著獵槍的。狼群看到有馬隊來,才一溜煙跑了。

    藏民看到狼群跑了,看到一個當(dāng)兵的,帶著個內(nèi)地姑娘,有些詫異,告訴我們說,趕快回去吧,再晚更危險了!

    然后打馬揚鞭,跑向沙漠深處。

    我和梁紅都舒了一口氣。沙漠靜了下來。靜得讓人窒息。突然,梁紅轉(zhuǎn)過身來,抱住了我。什么聲音也沒有,我們緊緊的相擁……后來,我吻了她。這是我第一次吻一個女孩,感覺是那樣的圓潤,立體,純粹……

    已經(jīng)是傍晚,我們背著牛糞回到了塔克遜。

    13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士兵退伍時間,哨所里的士兵都在猜測,悄悄地議論,哪些人可能會在今年的退伍名單里。

    我說:不用猜測,我是今年要走了。

    大家都相信我會退伍。施工已經(jīng)結(jié)束,梁副營長他們的施工部隊已經(jīng)離開塔克遜,我又回到炮排里。

    好些老兵都估計自己會走了,都在做退伍回鄉(xiāng)的準(zhǔn)備。誰都沒有想到,甘地夫人會在退伍老兵的名單里。只有我已經(jīng)有可靠消息,甘地夫人要退伍了。

    甘地夫人說:情況你知道了,也不瞞你了。

    接著又說:我是自己要求退伍,一來身體不適,二是退伍后,我剛好可以參加今年高考。

    他已經(jīng)得知全國已經(jīng)恢復(fù)了高考制度的消息。

    退伍期間,士兵的思想比較復(fù)雜,有的要走,有的要留,走和留都聯(lián)系到自己的命運和未來,情緒波動是難免的。

    一般來說,面臨退伍的士兵,自己的部隊生活基本畫了一個句號,入黨入團提干的夢想都可以拋開,作離開的準(zhǔn)備,憧憬未來的生活。然而,甘地夫人知道自己要退伍了,一切都還和從前一樣,站崗,巡邏都不請假,工作從不馬虎。這是我想不到的。甘地夫人對退伍與留隊,議論得不多。知道自己要退伍了,他的心情十分復(fù)雜,但只不露聲色,照樣參加連隊里的各種活動,班里的任何活動,也從不拉下。

    星期天,或者休息的時候,我看到甘地夫人還是往沙漠或碉堡里跑,我知道,他除了看文學(xué)書籍外,還要做數(shù)學(xué)題什么的。我看到他的枕頭邊裝著許多的復(fù)習(xí)資料。

    我和甘地夫人都是要退伍的老兵,但是,在退伍老兵當(dāng)中,我知道甘地夫人是個有理想報負的士兵。我覺得甘地夫人肯定能考上大學(xué)。

    相比之下,面對馬上面臨退伍,我是失落的。退伍了,離開部隊,我感到失望,感覺無法面對家鄉(xiāng)父老。這時,報刊電臺上開始報道“反對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有兩位內(nèi)地退伍的軍人,到藏安家落戶。我突然想起留在西藏,在西藏安家落戶,只要不回家鄉(xiāng)。找個理由留下來。我到現(xiàn)在都不明白,為什么回到家鄉(xiāng)簡直像是一件讓人自殺的事。我是有著極大抱負到兵營的,我一無所有地回家,極傷自尊。兩手空空只是一個詞,但在我這里成了現(xiàn)實。想起回家要見到父老鄉(xiāng)親,這讓我感到無地自容。

    那些天,我一個人獨自呆在宿舍里,看報道,聽廣播,了解關(guān)于退伍軍人反對資產(chǎn)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的報道和事跡。我懷著一種希望給西藏阿里地區(qū)普蘭縣巴嘎鄉(xiāng)革委會寫信,要求退伍后落戶到他們的鄉(xiāng)村。我要求留在西藏,并且選擇了最艱苦的鄉(xiāng)村,我只是想表達自己的決心。值得說明的是,在表面上形式上,我是要求留在西藏,為的是建設(shè)西藏,反對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實際上,我內(nèi)心有著另外的想法。

    結(jié)果。一直沒有阿里地區(qū)的回信。沒有回信就得退伍。退伍對我的影響,只是在情緒上,不能影響在班里的工作。況且,甘地夫人要退伍了,他的言行,也影響著我。所以,我感覺自己要退伍了,但還是參加哨所有各種活動,特別是巡邏,一些老兵也找借口請假,但我不。一生中最后幾次參加邊防巡邏了,站好最后一班崗,對得起自己,對得起部隊,對得起楊副連長。

    巡邏條件十分艱苦,早晨四五點鐘起床,冒著嚴(yán)寒出發(fā),到達邊界前下車,步行上山占領(lǐng)高地。邊界線上海拔更高,氣候變化異常,因為當(dāng)時邊界線還不明確,去遲了如果兩邊的巡邏兵碰到一起,后面到達到高地的一方就很被動。

    這天,又輪到我們排巡邏。我和甘地夫人都參加了這次的巡邏,我們坐在一起,穿著軍大衣,毛皮鞋,皮手套。

    清晨,天氣晴朗,天空清晰,月光清淡,星星眨眼,雪山朦朧。

    正是一月份,溫度十分低,塔克遜哨所前的小河都凍冰了。

    巡邏車朝雪山出發(fā),馬達聲聲,車輪滾滾。說是巡邏車,其實只是卡車的輪胎是越野性的,并前后驅(qū)動。而士兵們,也只能是乘坐在貨箱上,任憑冷空氣侵蝕,狂風(fēng)吹打。

    一個小時就到了到了邊界線上,我們馬上下車,扛上武器往山頭上爬。我和甘地夫人這天都沒當(dāng)二炮手,我們要退伍了,二炮手讓新戰(zhàn)士承擔(dān),培養(yǎng)他們的實戰(zhàn)能力。所以,這天巡邏,我和甘地夫人都當(dāng)三炮手,兩人負責(zé)背八二炮底盤。我和甘地夫人約定俗成,每人背一半的路程。甘地夫人首先背上了八二炮底盤,我空手跟在他的后面。

    雪山下沒有風(fēng),雪白得晃眼睛。天亮了。我們都戴上了墨鏡,怕雪的反光傷了眼睛。戰(zhàn)士們加緊往上爬,快到半山腰了,突然,一聲巨響,聽到了雪的流動聲!我們都知道可能是雪崩要發(fā)生,我們經(jīng)過訓(xùn)練,遇到雪崩要趕緊朝高處爬。所以,我首先考慮沖向高處。

    邊跑,我對甘地夫人喊道:丟了炮盤!

    扛炮架和炮筒的戰(zhàn)士馬上丟了武器便跑。甘地夫人當(dāng)然知道首先要丟掉炮盤,但甘地夫人的炮盤背在身上。脫下背帶不太容易。

    我的話音落下不久,雪已經(jīng)滾了下來。

    大多數(shù)士兵已經(jīng)跑到了高處,我雖然耽誤了時間,但還是跑了出來,雪崩下來,只壓住了我的腳。而甘地夫人卻不見了,他被壓在了雪下。

    我們從巡邏車上找出鐵鍬。挖雪,盡快把甘地夫人挖出來。

    電報也發(fā)了出去,當(dāng)時,沒有無線電話,只能發(fā)電報,加急電報馬上發(fā)了出去。

    救援部隊到了,但雪太深,無法挖出甘地夫人。甘地夫人埋在了雪山里。

    我們回到塔克遜,清理甘地夫人的遺物。東西不多,只是些文學(xué)書籍和他創(chuàng)作的作品,高考復(fù)習(xí)資料。

    戰(zhàn)友們看著甘地夫人的遺物忍不住流淚。

    14

    四年過去了。我在塔克遜當(dāng)兵四年,經(jīng)歷了許多,遭遇了許多,眼看就要退伍離開,懷念之情難以言說。同時,我一直努力留在西藏,但事實上已經(jīng)不可能。我就要離開西藏,離開塔克遜。

    我早已告訴過梁紅,我要退伍。我們都知道要天各一方,但我們又能怎么樣,誰都無力回天。梁紅在電話那頭說:我們是有緣無份,命運讓我們相遇,又讓我們離開。

    電話里聽得到她的抽泣。

    我的心里一片空白,腦海就像塔克遜外茫茫的沙漠。其實,我們從開始認識,就注定要天涯海角。

    我退伍的時候,梁副營長已經(jīng)完成施工任務(wù),離開塔克遜了。楊副連長從醫(yī)院回塔克遜來,他雖然病了,但還不能轉(zhuǎn)業(yè)。楊副連長在西藏當(dāng)兵的時間比我們長,但他是干部,在西藏服役要十五年以上,年齡也達不到轉(zhuǎn)業(yè)時間。其實楊副連長也不想走,他是軍區(qū)“學(xué)習(xí)毛澤東思想積極的分子”,就這樣走了,他心里不是滋味。

    本來還要住院,楊副連長回塔克遜,為的是歡送老兵,我想,他是想來送送云南的老兵,送送我。

    要走的頭天晚上,楊副連長把我叫到他的宿舍里。我們并排著坐在床上。燈光很暗,我看著楊副連長臉色黑里透黃,瘦了,眼睛往里陷。我心里有些酸,千言萬語,每次都是欲言又止住了。

    楊副連長表情淡然,他不想讓我看到內(nèi)心的憂傷,輕輕地笑笑說:這幾年,軍隊整頓,部隊很少提干的指標(biāo),也沒有在塔克遜招收駕駛員和其他技術(shù)兵,你們這批兵,有點虧。

    楊副連長覺得,他接來的兵,就是他的兄弟,有沒有作為,都牽著他的心。

    說這話的時候,我明顯地看得出來,他覺得十分對不起我。

    就要走了,我也不能表現(xiàn)得太傷感,那樣,讓楊副連長更難受。幾年來,楊副連長一直關(guān)心我,我卻什么也沒有報答他。我的心里感到很內(nèi)疚。我想送楊副連長點什么禮物,但在塔克遜,什么也買不到。連隊的司務(wù)處里賣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我便去買了兩雙尼龍襪子,一對枕巾,送給楊副連長,不管他有用沒用,反正是自己的一點心意。

    楊副連長也已經(jīng)有了準(zhǔn)備,用信封包了100斤全國通用糧票,送給我,說:不能亂用掉?;厝ビ脕砝P(guān)系,搞個工作。

    當(dāng)年,100斤糧票,不是個小數(shù)目,真可以辦一點事。我了解過,當(dāng)時的退伍軍人,一般都不安排工作了,都是回原籍。楊副連長在為我做最大的努力,希望我在退伍后作最后的沖刺。

    離開塔克遜的那天,汽車還是停在塔克遜下的小河邊。汽車??康奈恢茫c我們?nèi)胛榈剿诉d那天一樣,汽車旁邊,還是那個球場,小河,沙地?;@球架,一切都沒有變。只是汽車由“嘎斯車”變成了“解放牌”大貨車。我們還得坐在貨箱上離開塔克遜。我們都穿著軍大衣,戴著棉帽。我們都戴上了大紅花,太陽光下紅花很鮮艷,風(fēng)特別的輕,好像是特意為我們送行。

    秦班長與我站在一起。今年,秦班長堅決要求退伍。

    坐在車上,先是沉默,然后,秦班長突然痛哭起來。連隊干部知道秦班長對塔克遜有感情,也對退伍有氣,所以,他的哭泣沒有讓人感到突然。然而,秦班長邊哭邊叫道:甘浩,甘浩啊……

    甘浩是甘地夫人的名字,多年來,大家都只叫他甘地夫人,甘浩這個名字反到陌生了。這個時候,秦班長叫起甘浩,大家更加想念甘地夫人了!

    秦班長很長時間沒有提起甘地夫人了?,F(xiàn)在退伍了,突然傷心起來,說:過去,我每天看到雪山,仿佛能看到甘浩,眼看就要離開這座雪山,我才明白我將永遠離開甘浩了!

    我的眼淚落了下來,我曾告誡自己不要落淚的,眼淚卻是不由自主。

    在場的干部戰(zhàn)士都淚流滿面。我和楊副連長把手緊緊握在一起,千言萬語,難于言說。

    我使勁抑制住感情,松開了楊副連長的手,趕快上車了,一個人躲著流淚。汽車很快就起程了。我從解放牌汽車的貨箱上站起來,拼命地揮著手。汽車轉(zhuǎn)過彎,塔克遜就看不見了。我站在汽車上,想起了甘地夫人,想起了一些詩句。這些詩句,只是一閃念。只是一瞬間,沒有想到要寫下來,沒有想到要把它們記住。雪山慢慢遠去,我遙望著熟悉的雪山,沙漠,小河,我的眼睛一片模糊……

    幾經(jīng)輾轉(zhuǎn),回到了故鄉(xiāng)。

    回到家鄉(xiāng),正好趕上高考報名。我理所當(dāng)然地想到甘地夫人,如果他活著,正是忙著復(fù)習(xí)考試的時候。我想,他一定能考上大學(xué)。這種想法讓我十分傷感。

    傷感中,我拜訪了當(dāng)兵前的一些同學(xué)和朋友。這一天,我去學(xué)??赐业某踔欣蠋?。老師姓譚。譚老師當(dāng)年教初中應(yīng)屆畢業(yè)班,他的學(xué)生第一年參加升學(xué)考試。過去都是推薦入學(xué),這年要考試,譚老師壓力很大。我隨手翻看了譚老師的學(xué)生的作業(yè),才知道當(dāng)時的中學(xué)生,由于受教育制度的影響,文化水平太差。我突然想,自己怎么不參加考試?甘地夫人考大學(xué),我可以考中專!

    于是,我和譚老師找了復(fù)習(xí)資料,開始復(fù)習(xí)功課。真是頭懸梁錐刺股,終于考上了一所中專學(xué)校,結(jié)束了農(nóng)村生活,命運也就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中專學(xué)校畢業(yè)后,我安排到了工作,多年的愿望,如愿以償,然而,年齡也大了。于是,忙找對象,成家,賺錢買房子,生孩子,養(yǎng)孩長大,扶大學(xué)生。寫作,一直奔波到了現(xiàn)在。

    我讀書和工作期間,也和梁紅經(jīng)常通信。所謂經(jīng)常,也就是半年一封信罷了。由于交通條件的影響,書信來往很少,有時候,信件還會丟失。都說距離產(chǎn)生美感,我和梁紅的這種距離,產(chǎn)生的只是分離。幾年過去,通信中斷了。兩個人的感情,是在一種不知不覺中消失的,消失得那么自然,不留一點痕跡。

    楊副連長也通信。最后一封信,是他的家屬回我的,信中的內(nèi)容,是告訴我,楊副連長得胃癌去世了。楊副連長死在天水,他的家鄉(xiāng)。天水,這個地名讓我心里隱隱著痛。天水,真成了天邊之水?。?/p>

    15

    ……西藏、塔克遜,我還能寫什么呢?值得回憶的事物還多,值得懷念的戰(zhàn)友也還多。貼在博客上的文章,都是想到哪里寫到哪里,完全沒有章法。我偏執(zhí)地認為,自己喜歡的東西,沒有章法也無妨。我寫西藏、寫塔克遜,逐步到了忘我。更忘記了我是在為一個留言的女子寫文章,慢慢覺得,這些文章是寫給我自己看。更加覺得,與一個女子視頻聊天的欲望是多么俗不可耐。

    漸漸地,把那個神秘的留言女子給忘了。然而,這天,神秘女子說話了。她在QQ上說:你的這些東西,是散文?是小說?是回憶錄?

    我說:三不像?

    她說:你是真誠的。

    我還沒有說話:視頻聊天的請求就發(fā)了過來。

    我有些猶豫,不知道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時隔幾分鐘。才打開視頻。一看,我驚呆了!視頻里出現(xiàn)的。不是梁紅嗎?!

    我不敢看了,思維都快停頓了下來。

    QQ里又發(fā)了一個笑臉“表情”過來:嚇著了吧!

    我說:你不是梁紅嗎?!

    圓臉,小嘴唇,黑眼睛,小辮,……

    又覺得自己說話荒唐,三十多年過去了,如果是粱紅,只應(yīng)該是她神靈!

    但馬上意識到這也不奇怪,我突然覺得,是這女子是用高科技手段,根據(jù)我的文字描述制作畫面來忽悠我。

    然而不是,她說:我就是我。

    意思是說,視頻里出現(xiàn)的,就是這個留言人。

    她解釋說:是梁紅,你猜對了。我是梁紅的女兒。

    我激動地說:原來如此!難怪你對我的敘述這樣感興趣!

    我忙問她媽媽的情況。

    她說:媽媽在西藏崗巴工作沒有找對象結(jié)婚,三十多歲了才從西藏調(diào)回四川來。后來結(jié)婚,生了我后婚姻不幸,獨生了……

    我憂傷地說:在西藏當(dāng)兵、工作,就是這樣付出的啊。我語無倫次。

    我們繼續(xù)視頻聊天。

    我記不起當(dāng)時我的眼里有沒有淚水。我面前視頻里出現(xiàn)的,是一個漂亮而嚴(yán)肅的女孩。

    我說:真是有緣。和你媽媽失去聯(lián)系,又能找到你。

    她說:其實,找到你,是因為你的文章。

    我說:有網(wǎng)絡(luò)真好。世界變小了。

    原來,梁紅回四川后,年齡大了,人也安靜了,喜歡上了寫作,寫了兩本詩,兩本散文,一本小說,都與西藏有關(guān),與崗巴和塔克遜有關(guān)。梁紅的女兒說,我寫的內(nèi)容,與梁紅文章里的內(nèi)容,驚人的相似。所以,她根據(jù)年代,覺得我與她的母親應(yīng)該有知。

    我無言,邀她們母女來麗江。

    她說:這要征得母親的同意。

    后來的結(jié)果是,梁紅也不愿與我聯(lián)系了。說,往事不堪回首。又說,太信息化了,一點神秘和遺憾都沒有了,什么世界啊。留著許多的回憶和神秘死去多好啊……

    責(zé)任編輯: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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