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寶杰
中國石油大學(華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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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北方
朱寶杰
中國石油大學(華東)
北方是悲哀的,艾青曾說。那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年代的風霜刻劃著廣大北方的貧窮與饑餓,但他愛著北方,愛著悲哀的古老的國土。八十年一過,北方?jīng)]有了窮苦,沒有了悲哀,但悲涼和困頓卻從未遠離,那精神奴役的煎熬在打開了一把鎖鏈之時又套上另一把鎖鏈。我們物質的豐裕卻阻擋不了精神的貧瘠和人性的日益泯滅,貧窮一掃而光,隨之而來的又是什么?我從出生便生活在北方的這樣一個很不知名不顯眼的街道上,從南而北再而南回到出生處的街道對面,短短的幾十米的距離我卻走了二十年,還要過去多少年我并不知道。這條筆直的大虎街不過短短幾百米的距離,承載著幾百戶人家的日常與夢想。他們在這虎灘最繁華的地段日夜存活、沉默或喧鬧,悲喜和哭笑。而我所見的種種,無非是他們最慣常的表現(xiàn)、最平凡的生活,而那最一般背后的骯臟丑陋,在我年齡日復一日的增加時越來越重,變成大虎街穹頂太陽下的一片烏云,越來越暗,越來越多。
我在很小的時候,遇到過兩個瘋人。第一個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他是姓甚名誰,只知道他是外地人,認識他是因為他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夏夜爬進了我家的屋子。他沒有雙腿,只能用兩個凳子撐著上半身行走,他就是這樣爬進了我家屋子避雨,很簡單的結果,爸爸發(fā)現(xiàn)了他把他轟了出去,后來不知何時他被弄到一輛車上和一群瘋子一起被拉到了某個地方從此再也沒有出現(xiàn)。他活躍的那段日子,我還是一個吃奶的孩子,我所知道的有關于他的這些事情都是媽媽講給我聽的,但我感受了和媽媽一起的恐懼,還對他印象極深。第二個瘋子叫“會來”,我確確實實見到過他,一頭長而臟亂的頭發(fā),臟而破舊的軍綠色大衣,高壯的身體和兇神惡煞的樣貌,他走路的氣勢更給他增添了讓人害怕的資本。我記不清他活著的時候干過什么,聽說他經(jīng)常來我家飯館搗亂,跟爺爺打過架,記得他死在一個水庫里,人們說他是在在水邊喝水時不小心掉進去淹死了,但現(xiàn)在想想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還是真的如人們所說有待考證,然而從沒有人去證實過,因為關心他的生死。我真的還記得這兩個瘋人,在我還小時為數(shù)不多的記憶里這兩個人占著一席之地,無論是想象中的無名氏還是記不太清的“會來”?,F(xiàn)在想想,大概是因為他們體貌丑陋臟亂,讓人厭惡和害怕,所以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人越是害怕和厭惡什么,越是忘不掉什么。而我對他們有過恐懼,卻沒有過厭惡,那個年紀我可能只會有由好奇心而產(chǎn)生的恐懼,至于去討厭一個人,還沒有那么真實和長久,現(xiàn)在我以一個承認的思維去回憶那些和私情,開始質疑人們對他們封以傻子稱號是否有理有據(jù),我越來越覺得他們不瘋不傻,只是因為他們生活行為不同于一般大眾,就被排斥為讓人生厭的“瘋子”。在我稍稍長大之后,大虎街又經(jīng)常出現(xiàn)“傻大妮”,這個同樣如瘋子一般打扮的男人也不瘋不傻,只是愛撿點東西,總是不說話一臉微笑著挨家挨戶的要東西吃或要錢花。在我剛見到他的時候,也是會有點害怕的躲開,我總覺得他的笑不懷好意后來我懂得了又讓你害怕或討厭的東西你就躲開或不去看,而好奇總讓我在他出現(xiàn)的每一次都禁不住地去關注他的一舉一動。等我再長大一些,覺得可以打的過他,大到也可以和其他人一樣驅趕他的時候,莫名的恐懼煙消云散,代之以莫名的如同他人的厭惡。直到每次爸爸總會忍不住去給他一些東西,直到我光明正大的去看著他坐在路的一旁吃著乞討來的食物,直到我看見他經(jīng)常拿著鐵鏟給街道清掃,我再也沒有了厭惡的感覺,我開始敢去直視他的笑臉,甚至莫名的喜歡,幾年不見,他不知身在何處。
我之所以經(jīng)常遇到他們的原因還有就是我家在大虎街上開了三十年的餐館,是他們愿意來的地方。三十年里,飯館由生意紅火到冷清,由小而大,在整個街道擴張,店鋪不斷更換的時候,我家飯館一直保持較穩(wěn)定的狀態(tài)。由于我經(jīng)常亂逛以及它的面積較小,我對大虎街的狀況是比較了解的,而我較熟悉的店鋪卻無非就是周圍這幾家在幾年里也漸趨穩(wěn)定的店兒——南邊的買糧油的老魏、買酒水的老林,北邊與我們隔道大門的賣百貨的老陳、賣糧油的老張、賣五金的老曲、修自行車的小李和修大車的老楊、開超市的老劉。至于街對面的店兒,我們基本沒有過什么交集,似乎空間的距離和同行業(yè)的限制注定了這種情況。說白了,我最日常的生活圈子就是從南邊十字路口截至到北邊臭水溝中間這一段街道的同側,再加上生活在院子里的統(tǒng)轄整塊區(qū)域的老于家和我比較熟悉。這些年里,我和這些家庭打著交道,感受著大家彼此微妙的關系和人情冷暖。
大虎街上總會在平淡無奇的日子里發(fā)生一些并不無聊的事情,似乎每一個人都在閑來無聊時有事可做,在看完熱戰(zhàn)之后打幾場冷戰(zhàn)。多年來,我總結出幾大哲理:
其一:人多必戰(zhàn),戰(zhàn)久必傷;其二:熱臉愛貼冷屁股;其三:惹不起但躲得起。
于是,在出現(xiàn)了許許多多莫名其妙的事情之后,我家餐館在許多年后的現(xiàn)在終于可以安靜度日,從一個熱鬧的大家愛來集會的茶館變得安閑,我們可以靜觀周圍的一切而不予置評,再也不用去到他們面前迎合,只需遇到的時候打個招呼微微一笑。
而我開始發(fā)現(xiàn)微笑并非又使人積極的力量,它掩蓋了許多真相,暗暗涌動的惡意的冷箭會讓人猝不及防。我想起無名氏和會來那兇惡的臉和大妮傻笑的面龐,他們最真實的外在和內(nèi)心配合,無所謂著世人的言語。我不想再看到他們的笑臉,只想如當年不看或者躲開自己害怕的瘋人一樣不看或者躲開他們,可在這樣一個狹小而熟悉的大虎街上,這些只能想想而已。
在一個悶熱的夏日午后,我路過北邊臭水溝時發(fā)現(xiàn)鄰居的女兒和一個男子在隱秘的那側衣衫不整的躲開,我假裝沒看見的走過。我想起鄰居曾告訴我我家的小狗曾在臭水溝里掙扎著往上爬最后失敗,我不禁又走回臭水溝旁,看見漂浮著的各種發(fā)臭發(fā)爛的垃圾和一個未被臟水污染的新鮮的白色套子,各樣的蚊子蒼蠅正在狂舞。突然我看見黑鏡里浮現(xiàn)出一張張兇惡的笑臉,我嚇出一身冷汗轉身逃走?;丶业臅r候,路過老張家門口發(fā)現(xiàn)幾個男人女人在那談笑風生的看到了我,我沒看他們扭頭走了過去。而我的面前浮現(xiàn)出他們在我身后鄙夷的表情和指指點點,又聽見他們尖利的聲音:“老魏家這幾天一直帶兒媳去看醫(yī)生,聽說懷不了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