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吉佐和子、久米正雄
永遠的黑子
□[日]吉佐和子、久米正雄
在日本歌舞伎界,有那么一群人,身份低微,平時被老板和名演員們呼來喝去,受盡了鄙夷的眼光。他們的工作是打雜、布置舞臺和提詞。為了讓觀眾無視他們的存在,他們全身都穿著象征“無”的黑衣,連臉部都用黑紗遮蓋,故而被稱作“黑子”。
筆十郎就是眾多黑子中的一個。今天,筆十郎負責給老板提詞。老板是著名的歌舞伎演員,脾氣不好,筆十郎經(jīng)常挨他的罵。這次的腳本是新本子,臺詞既多又繞口,筆十郎還來不及熟悉??墒抢习鍨榱宋^眾,只排練了幾天,就趕著要公演。
等到老板忘詞需要提詞了,躲在暗處的筆十郎用來照亮劇本的手電筒卻壞了。他嘴里不自覺地喃喃著:“手電筒呢?”
老板一聽,以為這是臺詞,跟著說道:“手電筒呢?”臺下登時哄堂大笑。
幕布剛降下,演砸了的老板大罵筆十郎,并說:“就這樣你還想演戲?做夢吧!”長久以來,筆十郎的夢想是能脫下黑衣,在舞臺上正兒八經(jīng)地當一回演員?,F(xiàn)在,他心里難受極了,感到夢想已經(jīng)徹底破滅。
然而世事難料,不久后,排演《水滸英雄傳》時,扮演老虎的演員把腰扭傷了,筆十郎被編劇推薦代演。這個安排樂壞了筆十郎,他把這個喜訊告訴了兒子,并帶著兒子去動物園看老虎,以學習老虎的姿勢。
作為卑微的最底層,筆十郎年過四十才勉強娶了一個仆婦當妻子,生下兒子一雄。仆婦前幾年去世了,筆十郎既當?shù)之攱?,把一雄拉扯到八歲。孩子正是好動的年齡,整天吵著要爸爸帶自己去玩。筆十郎忙于養(yǎng)家糊口,之前一直沒能滿足孩子的愿望。
動物園的老虎身上皮毛暗沉,隱約可見根根瘦骨,卻還要表演節(jié)目。飼養(yǎng)員說現(xiàn)在正值戰(zhàn)爭期間,哪有多余的肉給老虎吃?
“老虎好可憐呀!”站在一旁的一雄突然哭了,“爸爸,你演的老虎也是這么可憐嗎?”筆十郎不知該如何回答。
筆十郎借助向前輩請教、觀看默片里的老虎等方式,彩排時演得惟妙惟肖。正式演出時,輪到打虎英雄武松和老虎上場了。筆十郎把兒子安排在后臺臺口,讓他近距離看自己表演,然后將虎皮往身上一套,嗷嗷猛吼,撲到武松跟前……演老虎最重要的就在于一撲、一掀、一剪這三個動作,筆十郎表現(xiàn)得相當不錯,懂門道的觀眾給出一陣掌聲。
老虎三招無效,氣也泄了。武松趁此時機,揪住虎頭,一頓鐵拳猛打,把老虎打得動彈不得。
老虎被武松打死,武松再唱一小段,就能謝幕了。筆十郎趴在地上,屏息靜氣,等待收場。就在這時,筆十郎突然發(fā)現(xiàn)一雄站在臺口,眼中滿是淚水,邊哭邊說:“老虎好可憐呀!爸爸好可憐呀!”
筆十郎心中一痛,猛地想起那天帶一雄去動物園,一雄望著籠子里的瘦老虎,也曾這樣哭過。啊,可憐的孩子,從小就沒有了母親,自己又終日為糊口而低聲下氣,經(jīng)常被兒子看到怯弱的一面??蓛鹤硬坏珱]有瞧不起自己,還為自己感到心疼不已。筆十郎想,作為父親,自己真是太不堪,也虧欠兒子太多了。今天,自己再也不能讓兒子失望了。
筆十郎想到這里,牙一咬,忽地兩爪一撐,從地上躍起,在虎嘯聲中又朝武松撲了過去。扮武松的演員呆住了,一愣神間已被撲倒在地。他急忙在筆十郎耳邊小聲說:“按照劇本,你已經(jīng)死了,快躺下,快躺下?!惫P十郎毫不理會,全力撕咬。武松無奈,只得又掄起拳頭,再度大戰(zhàn)老虎??墒沁@回怪了,這老虎怎么也打不死,每次將筆十郎摁倒了,他又立即精神抖擻地飛撲上來。兩人足足廝打了大半個小時,觀眾全看傻了,老板氣得在后臺直跺腳。
終于,扮武松的演員體力耗盡,腳一軟,暈了過去,直挺挺的一動不動了。觀眾席上一片嘩然,老虎打死了武松,頭回見到,太稀奇了,大伙兒都樂壞了。
在一片笑聲中,突然響起一個稚嫩童聲的歡呼:“太棒啦,爸爸太棒啦!這才是真正的老虎呀!”筆十郎回頭望見兒子的笑臉,心中充滿了說不出的暢快,隨即腳一軟,也累癱在臺上。幾名黑子急忙跑上舞臺,將武松和筆十郎抬到后臺。
好好的一出戲被演砸了,老板鐵青著臉,半晌不言語,最后既憤恨又輕蔑地對筆十郎說了句:“你啊,一輩子都只配當黑子!”筆十郎一言不發(fā),只是將一雄摟在懷里,摟得緊緊的,他已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原載《文摘周刊》2016年3月4日 福建呂麗妮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