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衛(wèi)中
(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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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詞語與清末民初作家的科幻想象
張衛(wèi)中
(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清末民初西方科技知識在中國的傳播明顯表現(xiàn)為詞語先行,中國作家往往是先通過詞語了解某種科技產品和相關知識,這種知識傳播方式也決定了很多作家是依托詞語建構自己的科幻世界。其表征有兩個方面,首先,很多科幻作家是沿著詞語展開科幻想象,從詞語中獲得靈感,科幻想象或體現(xiàn)在創(chuàng)造新的科技詞匯上,或體現(xiàn)在對科技詞匯的解釋中。其次,清末民初科幻小說中還有詞語“能指”與“所指”的分離,中國作家缺少直接經驗,他們更多地依據(jù)中國經驗填補“所指”的空缺,這種想象生活的方式也決定了中西科幻小說的差異。
清末民初; 科幻小說; 科學與幻想
按照現(xiàn)代語言學的觀點,語言是一個獨立的符號系統(tǒng),語言并非現(xiàn)實的附庸,相反,語言先于個體的人而存在,人對現(xiàn)實的了解倒是更多地依靠語言。在清末民初,中國人對西方的認識總體上是語言先行,來自西方的新詞語率先提供了一個現(xiàn)代西方的“虛像”,其后經過“詞”與“物”的結合,在中國人眼里,“西方”才由“虛像”變成“實像”。晚清作家對科學世界的認識也經歷了一個類似的過程。清末民初中國在科技水平上與西方有著相當大的差距,科幻作家與現(xiàn)代科技有著很大隔膜,他們對現(xiàn)代科技的了解主要來自翻譯著作、科普讀物與西方的科幻小說,知識傳播依靠的主要是文字。事實上,科幻小說不僅涉及科技常識,它更需要一種前瞻性,是需要超越當下科技水平的一種創(chuàng)造與想象。如果說清末民初科幻作家對當時已有的科技常識尚且一知半解,要讓他們達到想象的超前與前瞻就更為困難。清末民初科幻小說的創(chuàng)作一方面是對西方同類作品的模仿,另外很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他們更多地依托詞語,是在詞語基礎上建構的科幻想象。
科幻小說有“科學”與“幻想”兩個要素,美國科幻作家阿西莫夫指出:“科學幻想小說是一種文學,它是人們對于科學技術方面的變革和所能達到的水平的反映”。①與當時的言情、倫理、家庭等題材的小說不同,清末民初科幻小說還受到生活中一個專門領域“科學”發(fā)展的制約。如果說言情、倫理、家庭類小說的題材就存在于普通生活中,“科學”則不是每一個國家、民族在每一個時代都能具備,或者能得到充分的發(fā)展;一個國家科學發(fā)展的水平必然對其科幻小說有著很大的制約,一個時期作家對科幻世界的想象方式與特點都必然受到同時期科學發(fā)展水平的影響。1905年俠人在談到中國科幻小說尚不發(fā)達的原因時就指出:“西洋小說尚有一特色,則科學小說是也。中國向無此種,安得謂其勝于西洋乎?應之曰:‘此乃中國科學不興之咎,不當在小說界中論勝負。若以中國大小說家之筆敘科學,吾知其佳必遠勝過于西洋。且小說者,一種之文學也。文學之性,宜于凌虛,不宜于征實,故科學小說終不得在小說界占第一席。’”②在這段話中俠人就將中國古代科學的不興作為科學小說不興的原因。
中國近代科幻小說的大量出現(xiàn)主要在清末最后幾年與民初的一段時間,這個時期中國社會的整體轉型剛剛開始,科學技術水平都相當落后,特別是就科學發(fā)展來說,中國與西方國家之間還有著相當大的差距。西方的科學革命在文藝復興時期就開始萌芽,16世紀哥白尼的“日心說”、維薩留斯對解剖學的研究奠定了近代天文學和近代醫(yī)學的基礎,17世紀牛頓經典力學的提出標志著近代物理學的成熟,到了19世紀,西方科學在各個領域都取得了相當豐碩的成果??茖W的發(fā)展也帶來了技術的進步,1776年瓦特制造第一臺有實用價值的蒸汽機;1821年法拉第制造了第一臺電動機;1879年愛迪生發(fā)明了第一只實用的白熾燈泡,這些發(fā)明推動了西方的工業(yè)革命。
中國人近代以來雖然一直也在借鑒、引進西方的科學技術,但是由于中西文化、哲學背景有著相當大的差異,中國文化中缺少形式邏輯體系和通過實驗尋找事物因果關系的傳統(tǒng),中國人在擺脫古代有機人格化的自然觀和以陰陽對立為特征的認識論、建立理性與邏輯的科學觀念方面尚且困難,在接受西方現(xiàn)代科學方面更存在很大障礙。其次,早期的洋務派引進西方科技主要以軍事上的自強為目標,在很多洋務派思想家眼里,西方的長項是堅船利炮,是制造器物的能力,而科學并未受到應有的重視。梁啟超就指出:“蓋當時之人,絕不承認歐美人除能制造能測量能操練之外,更有其他學問?!雹奂孜鐟?zhàn)爭以后,不少維新派思想家開始具備了開放的世界視野,對西方科學技術有了較深入的認識,他們在推動中國人思想觀念的轉變,倡導引進西方科學技術方面都做了很多努力,但是現(xiàn)代科技的建構不是一朝一夕的,因而清末民初,中國的科技水平仍然停留在一個較低的水平上。
以中日兩國做比較,在學術團體與研究機構方面,日本早在1879年就成立了東京學士學院,以后又相繼成立了數(shù)學會、化學會、生物學會、地震學會等學術團體,以及東京氣象臺、地質調查所、東京天文臺、電氣試驗所、傳染病研究所、物理化學研究所等研究機構,而中國到1909年才創(chuàng)辦了地學會并出版了《地學雜志》,1914年成立了當時唯一的綜合科研機構“中國科學社”,并在1915年創(chuàng)辦了《科學》雜志。在科研成果方面,日本19世紀末就產生了一些世界領先的科研成果,例如長井長義發(fā)現(xiàn)了黃麻素(1885年)、志賀潔發(fā)現(xiàn)了志賀赤痢菌(1891年)、池田菊圖發(fā)現(xiàn)了以谷氨酰胺為主要成分的味素(1908年),長岡半太郎在磁學研究方面則有突出成就。在技術上,日本1894年就可以制造1300匹馬力的蒸汽機、1899年建造300千伏安的水電站。④而這個時期,中國在現(xiàn)代科學技術方面還基本停留在學習階段?;瘜W家曾昭掄說:自19世紀中葉引進西方化學以后,“最初五十余年,我在化學方面幾毫無進步?!绷硪晃换瘜W家戴安邦認為在這個方面“并未見任何成效”,“惟在翻譯西文化學書籍方面,稍留陳跡而已?!雹菀驗榇蟓h(huán)境的差異,中西早期科幻作家對科學的了解也呈現(xiàn)出很大差異。
非常有意思的是,清末民初科幻作家在同時代中國人中科學素養(yǎng)還算是比較高的,他們大都是處在轉型中的知識分子,很多人早年接受傳統(tǒng)教育,后來轉向新學,對科學知識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徐念慈從小勤奮讀書,18歲參加童子試,21歲中秀才,但他愛好新學,曾研究過數(shù)學。包天笑早年傾心科舉,11歲開始讀五經、唐詩,14歲參加“小考”,19歲成為秀才,后因家庭變故,中斷科舉之路,學習日語、英語,后開辦東來書莊,出售新書新刊。吳趼人13歲入佛山書院學習,17歲喪父,家境困窘,18歲到上海,在江南制造局翻譯館任抄寫員,后在圖畫房學習機械繪圖。
西方早期科幻作家的情況則各有不同。赫伯特·喬治·威爾斯受過良好的科學教育,他曾在英國皇家科學院的前身堪津頓科學師范學校學習物理學、化學、地質學、天文學和生物學,他的生物學老師就是托馬斯·赫胥黎。1890年,他以優(yōu)異成績獲得倫敦大學帝國理工學院理學學士學位,其后他到倫敦大學函授學院教授生物學。而儒勒·凡爾納在科學教育方面就相對薄弱,他早年在法國港口城市南特讀書到高中,后依從父親的意愿到巴黎學習法律。
然而,以中西早期科幻作家做比較,能夠看出,不管作家具體情況如何,國家整體科學水平對作家的影響還是具有決定作用;一個國家科學的普及程度,科學資源的豐富與貧乏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還是更具決定作用。就清末民初教育中科學知識的普及來說,清政府是1903年頒布的“學堂章程”才把數(shù)學、物理學和化學列為初等和高等學堂的必修課,在這之前多數(shù)中國作家對新學的了解主要還是靠自學;而且社會也未能給他們的自學提供良好的條件。而在西方作家中,像凡爾納雖然沒有受過專門的科學教育,但是基礎教育就能讓他掌握很多科學知識。另外,西方科幻作家還可以通過多種途徑彌補科學知識的不足。凡爾納自述其科幻小說中很多科學知識就主要是從各類書報雜志中獲得,他說:“至于我的那些描寫的準確可信,這全靠在寫我的那些故事之前,我從各類書報雜志報告中獲取了大量資料,做了大量的摘錄?!彼f“我每天從頭至尾認認真真地閱讀15份不同的報紙,……我發(fā)現(xiàn)什么有用的東西,就摘錄下來。后來,我閱讀雜志,如《兩個世界雜志》、《宇宙》、加斯東·蒂桑迪耶創(chuàng)辦的《自然》、弗拉馬里翁創(chuàng)辦的《天文》等。我也翻閱學術團體的簡報,尤其是‘地理學會’的那些簡報,因為你們會發(fā)現(xiàn),地理既是我的愛好也是我的研究課題?!雹薹矤柤{在回答他為什么沒有專門研究過科學卻能讓科幻想象變得真實可信時就說過:“我有幸在一個什么樣的詞典都有的時刻來到這個世界。我只需從中找出我需要的有關資料就行了,如此而已?!雹叱硕猓鞣娇苹米骷疑钤谝粋€科學技術比較發(fā)達的環(huán)境中,他們通過耳聞目睹就可以獲取有關現(xiàn)代科技的直接經驗,而這種經驗能夠給他們的科幻想象提供更堅實的基礎。
總之,清末民初的中國,科學水平低下,科幻作家只能從有限的途徑獲得科學知識,科學對他們來說是一種稀缺資源;他們對現(xiàn)代科學技術的了解主要是靠文字材料,在他們的知識庫存中,現(xiàn)代科技不過是作為現(xiàn)代科技產品替代物的新詞語;因為缺少直接經驗,他們能夠了解的只是詞語。因而晚清作家的科幻想象更多地是在詞語層面展開,他們是依托新詞語建構了一個新舊混雜的“科幻世界”。
清末民初中國人對西方現(xiàn)代科技的了解主要來自文字介紹,其中有明末以來西方傳教士翻譯的科技著作,記錄中國人出訪或出游海外的游記,晚清民初譯介的西方科幻小說,另外當時的報刊也有很多介紹西方科技產品的文章。但是“紙上得來終覺淺”,因為缺少直接經驗,清末民初作家對現(xiàn)代科技的了解還是有限的。事實上,現(xiàn)代科學技術是一個復雜的知識系統(tǒng),就以一個科技產品來說,它就涉及相當復雜的知識,包括一個科技產品的結構、形狀、性能、功能、用途、制造和使用原理等,對一個科技產品的認識如果僅僅從概念和詞語出發(fā)就會受到很大限制。
清末民初科幻作家對詞語的依賴最明顯的表征是很多人的科幻想象是依托一些科技詞語展開,作家從詞語中獲得靈感,也依托詞語建構自己的科幻世界。這個時期科幻小說中有一些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詞,像“電”、“氣球”、“化學”等,作家對科幻世界的想象也高度依賴這些詞語。例如“電”在古漢語中是一個形聲字,從雨,申聲,本義是閃電。而近代以來,它主要被作為一個物理學名詞,它是指能量的一種形式,包括負電和正電兩類。從這個意義上說,“電”又是一個新詞語。隨著近代物理學的發(fā)展人們對“電”有了全新的認識,“電”這個詞也增加了“科學”的含義。當然因為很多晚清科幻作家還缺少對電的深入了解,在他們眼里,電不僅是具有無窮潛力的能量,同時也具有一種魔力,他們常常把電器想象成中國古代魔力無邊的法器;任何一種器物一旦與電有關,就會變成為人物手中無所不能、無往而不勝的法寶。
高陽氏不才子(許指嚴)在《電世界》中就把電想象成解決所有問題的手段。小說一開始那位電王就立志要把世界“變成一個大大的電帝國”,他在帝國大電廠、帝國電學大學開辦典禮的演說中就表示要借電力一雪中國在科技發(fā)明方面積貧積弱的恥辱,要“掃蕩舊習,別開生面,造成一個嶄新絕對的電世界,”他認為掌握了電力,就“看得五大洲猶一彈丸也,五大洋猶一洼涔……海軍陸軍不必多,一二人足以制勝全球,直至勝無可勝,敗無可敗?!彪娡踉陔E石中提煉了一種能夠搜集空氣中電能的“鍟”,然后用“鍟”制造了各種神器。他僅用一把用“鍟”制造的電槍就一舉消滅了西威國由一千艘船組成的“飛行艦隊”;為了在南極開采金礦,他用“鍟”制造了三萬多盞電燈,既照明又供暖,解決了南極半年白天半年黑夜的問題,也解決了南極過分寒冷的問題。在小說中,電王不僅制造了各種電車,還制造了多種使用電能的工具。
在清末民初科幻小說中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情況是,很多作家的科幻想象都是通過創(chuàng)造新的科技詞匯來完成:一個新詞意味著一個新的科技產品,新科技產品的應用則能開辟一個新的科幻想象空間,而這種新詞通常都是由一個能夠反映現(xiàn)代科技特點的詞語作為詞根加上生活常用詞構成,例如“電×”、“電××”,“××機”等,清末民初作家大都用這種方式展開自己的科幻想象。
在《電世界》中作者就總是嘗試把“電”與各種已知的工具、器物聯(lián)系起來,因而小說中出現(xiàn)了很多以“電”作為詞根的詞語。當作者創(chuàng)造了一個帶“電”的“能指”時,他也就具有了在其“所指”中展開想象的權利,把電的神威逐個賦予每一個帶電的工具和器物,作者正是用這種方式創(chuàng)造了一個“電世界”。在小說中,幾乎所有工具、器物都可以與電聯(lián)系起來。例如:飛空電艇、電艦、引擎電車、自然電車、公共電車、地方電車、電鈴、電氣帶、光電教育圖像、電筒發(fā)音機、電氣風扇、電氣照相、電犁、電氣肥料、電翅、電八音匣、無線電報、電槍、電錠、電氣分析鏡、電光彩戲、電光審判、空氣電球,甚至各種食物也能與電聯(lián)系起來,例如電雞蛋餅、電制牛肉汁等。
在這種想象生活的方式中,作者主要是從詞語出發(fā),而不是從科技發(fā)明的實際需要與可能出發(fā)。小說中就常常出現(xiàn)在今天看來比較荒唐的情況,作者往往會不管現(xiàn)實中有無可能,憑空創(chuàng)造一種科技產品,把某種科學技術強加給某個器物或領域,顯得生硬和勉強。例如在《電世界》中,像電車、電艇、電鈴有一定合理性,而“電氣肥料”、“電光審判”就更多顯示了詞與物、詞語與常識的背離,這類詞語僅僅符合構詞的邏輯,但是背離了生活的邏輯。在這種敘事中,作者依據(jù)的顯然不是事物的某種性質與功能(電作為能量顯然不可以作為肥料),正因為作者的想象依托的是詞語,他才可能把電的神威強加給各種器物和領域。
除了《電世界》,清末民初作家通過構詞創(chuàng)造的一些科技產品、器物還有很多。在吳趼人的《新石頭記》中就出現(xiàn)了驗性質鏡、驗骨鏡、驗血鏡、驗氣鏡、驗髓鏡、驗筋鏡、驗臟腑鏡等。在這個系列中,構詞方式顯然左右了作家的思維;如果從現(xiàn)實出發(fā),這里的很多器物也不可能出現(xiàn),甚至是荒唐的。如果說驗骨鏡、驗髓鏡、驗臟腑鏡尚可說得過去,驗血鏡、驗氣鏡、驗筋鏡等就缺乏基本的科學依據(jù)。特別在其中的驗性質鏡,小說中的“性質”是指人的道德品質,作者設想用一種儀器檢查人的道德品質,一個人道德上是優(yōu)是劣用“驗性質鏡”一照即可顯示出來,這種想象顯然違背了基本的科學規(guī)律。在這個系列中,規(guī)范作者展開想象的根據(jù)顯然是“驗×鏡”這種造詞方式,而不是這類機器檢驗人體的實際可能。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在《新石頭記》中,作者想象潛水艇中的各種機器時就使用了“××機”的構詞方式,如“行駛機”、“燃燈機”、“造氧氣機”、“收碳氣機”等。作者在不熟悉這些機器的情況下,只好順著某類科技詞語展開想象,在今天看來這類想象很多都背離了基本的科學規(guī)律。
在清末民初小說中,對某種科技詞語的解釋也構成了科幻想象的一個部分。在《電世界》中,作者常常先用“叫做”提示要出現(xiàn)的新詞語,隨后會對這個詞語做一個較詳細的解釋,這個解釋中就摻雜了很多科幻想象。小說中的“磁精”、“電錠”、“電筒發(fā)音機”、“電光教育畫”、“公共電車”、“電犁”、“電氣肥料”、“電光彩戲”、“電光審判”、“觀象臺”、“洗氣房”、“望海鏡”等,第一次出現(xiàn)都是用這種方式予以介紹。例如關于“電光彩戲”作者是這樣介紹:
還有一種有趣的游戲,公園里每天演放一次,叫做電光彩戲,什么是電光彩戲呢?是用極強的電力映著各種有色玻璃打出異樣的彩色放在半空中,能把地面的樓閣人物一一顯了出來,仿佛海市蜃樓,警神炫目真正不可思議。
碧荷館主人的《新紀元》講述的是黃種白種人之間的大戰(zhàn),涉及了各種想象出來的高科技武器和裝備,作者在介紹這些武器裝備時則用了一種“說明書”的方式。小說對“海戰(zhàn)知覺器”、“洋面探險器”、“洞九淵寶鏡”、“泅水衣”、“軟玻璃眼鏡”等都用這種方式予以介紹。例如這樣介紹“海戰(zhàn)知覺器”:
當西歷一千九百零五年,日俄戰(zhàn)于黃海時,日軍屢勝。其所以屢勝者,一則因下瀨火藥之功;一則有新發(fā)明之知覺器一種。其器用磁電以通知覺,凡遇雪霧不能瞭望之時,前途二三海里外有敵艦之危險,此器皆能報知,故其海軍膽力愈壯而敢于冒險。同時有比國格致家丹布來克者,用電石仿照無線電報法,以電石等械配合土匣內,每船各置一具,但兩舶相遇,無論相隔幾何,電力茍可相通,即刻發(fā)電問詢方向,立即相避,以免相撞,名為免撞輪機。今兼此兩機之法,制為此項海戰(zhàn)知覺器。此器置之艦內,凡三十海里之內有無敵艦來襲,及或與他艦相撞,皆可預防,為海戰(zhàn)時萬不可少之品。
因為對西方科技知識了解有限,清末民初科幻作家在無力做超越現(xiàn)實的科幻想象的情況下,就更多地在詞語中尋找靈感,以上例子既是對詞語的解釋,同時也包含了科幻想象的成分,這是一種立足于詞語的科幻想象。
清末民初的作家缺少對現(xiàn)代科技生活的直接經驗,也缺少對現(xiàn)代科技的深入了解,他們的科幻想象只能依托詞語展開。如果說西方科幻作家在擁有對現(xiàn)代科技生活的直接體驗和現(xiàn)代科技深入了解的背景下,可以更多地考慮發(fā)明和使用某種科技產品的可能性,而在清末民初,中國作家就只能更多地依靠詞語,這種從已知到未知的過程是沿著詞語展開的。
現(xiàn)代科技詞匯通過翻譯從西方傳播到中國,因為有詞與物的分離,因而也有能指與所指的分離。因為沒有物的隨行,新詞語到中國后往往只是一個空洞的能指,換言之,人們對新詞語的認識常常是先聞其名,然后逐漸了解它的意思,這樣在清末民初很多科技詞匯剛出現(xiàn)時就可能是一些空洞的能指,人們對其所指往往是一知半解,因而同樣一個詞在中西科幻小說中往往有很大的不同。
例如清末民初中國和西方很多科幻小說都有氣球出現(xiàn),并作為空中旅行的主要工具。在西方科幻小說中比較典型的有儒勒·凡爾納的《氣球上的五星期》,在中國,像荒江釣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說》、碧荷館主人的《新紀元》、包天笑的《空中戰(zhàn)爭未來記》,氣球也都扮演了重要角色。而從中西作家對氣球的描寫中就可以看出,“氣球”這個詞在他們的心目中有很大的不同:能指相似,所指卻有很大差異。
關于這個問題我們可以拿儒勒·凡爾納與清末民初中國作家對氣球的描寫作一個比較。儒勒·凡爾納在《氣球上的五星期》中,用了大量篇幅介紹了氣球的形狀、構造、功能、飛行原理等。小說第七章著重介紹了氣球的外形:“它的水平直徑為50尺,垂直直徑為75尺,”這個氣球“由里昂斜紋塔夫綢制成,其上涂了馬來樹膠。這種樹脂有絕對的防水性;它有很強的耐酸性,能夠防止氣體泄漏?!薄暗趸@呈環(huán)形,直徑為15尺,它由柳條編織而成,吊籃由鐵架加固,在其內部裝有塑料彈簧以便緩和沖擊。吊籃和繩子的重量不超過280斤?!痹诘谑拢髡邉t著重介紹了氣球制造氫氣的裝置。氣球的吊籃中有用鐵板做成的四個箱子,“在第一個箱子里,大概裝入了25加侖水,水里還加入了幾滴硫酸,以便增加它的傳導性?!边@些水“用超大能量的本生電池將其分解”,另外的箱子由蛇形管相連,它們一步步地將從水中分解出來的氫氣導出。而在氣球需要升空時,“一旦點燃吹管,蛇形管和凹形圓錐體里的氫氣就會變熱,并經由管子快速到達氣球的上部。下面就會變空,這個空當剛好把下面的氣體吸進來再對其進行加熱,如此循環(huán)往復;因此,在管子和蛇形管里就產生一股快速的氣流,它從氣球里出來,又不?;氐綒馇虿⒈患訜??!?/p>
而清末民初中國作家對氣球的描寫就相當簡單,而且有過度的夸張的情況?;慕炢诺摹对虑蛑趁竦匦≌f》是這個時期科幻小說中對氣球描寫較為詳細的一部小說,小說第五回作者從龍孟華、包恢宇的視角描寫了玉太郎的氣球:
酒到半酣,抬頭一望,只見天空里一個氣球,飄飄搖搖,卻好在亭子面前一塊三五畝大的草地落下,兩人大為驚詫。看那氣球的外面,晶光爍爍,仿佛像天空的月輪一樣;那下面并不用兜籠,與尋常的做法迥然不同。忽然叮當?shù)囊宦暎_了一扇窗欞,一個人從窗欞里走下。
走到氣球里面。那機器的玲瓏,真正是從前所沒有見過的。除氣艙之外,那會客的有客廳,練身體的有體操場,其余臥室及大餐間,沒有一件不齊備,鋪設沒有一件不精致,兩人的眼睛都看花了。隨和唐先生、濮小姐相見,談敘了片刻。忽聽得氣輪鼓動,那球早騰空而起。
這里對氣球形狀的描寫是寫意的:“看那氣球的外面,晶光爍爍,仿佛像天空的月輪一樣”;寫得比較詳細的是氣球內部的構造“那會客的有客廳,練身體的有體操場,其余臥室及大餐間,沒有一件不齊備”,但是這與其說是氣球內部的設施,不如說作者是拿自己熟悉的房子附會氣球的內部構造。至于飛行原理,小說一直都沒有說明,在氣球需要升空時作者僅僅簡單地提到“將輪機開動”,于是氣球就升起來了。
從儒勒·凡爾納與荒江釣叟對氣球的描寫中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氣球”這個詞在他們心目中的差異。儒勒·凡爾納筆下的氣球更接近今天我們對氣球的認識,作者在敘事中既準確描繪了氣球的外形、構造,同時也介紹了氣球升空的原理,這個過程符合空氣動力學的基本規(guī)則;而荒江釣叟描寫氣球只用了一個比喻,“仿佛像天空的月輪一樣”,對氣球外形的描寫是模糊的,而對氣球升空原理的介紹則基本是一個空缺。放到語言的層面來考察,可以說,清末民初中國作家對氣球這個詞的認識是模糊的,在他們心目中,氣球還是一個空洞的能指,氣球除了能飛之外,他們對氣球的了解還是非常有限。
清末民初科技詞匯能指的空洞,除了能夠通過中西作家對相同科技產品描寫的差異看出來,作家在小說中也經常通過人物之口直接表達對某個對象的認識,在這種表述中,能指的空洞就更加一目了然。例如在《電世界》的結尾,那位功成名就準備遨游太空的電王,在臨行前的告別會上,談到了自己對“電”的性質的認識,這段話大致也反映了許指嚴對“電”這個概念的認識。他說:
電的性質是進行的,不是退化的,是積極的,不是消極的;是新生的,不是老死的;是膨脹的,不是收縮的;是活靈的,不是阻滯的;是愛力的,不是彈力的;是吸合的,不是推拒的;是光明的,不是黑暗的;是聲聞的,不是寂滅的;是永久的,不是偶然的;是縝密的,不是粗疏的;是美麗的,不是蠢陋的;是莊嚴的,不是放蕩的;是法律的,不是思想的;是自由的,不是束縛的;是交通的,不是閉塞的;是取不盡用不竭的,不是寸則寸尺則尺的。
在今天看來,這段話說得相當莫名其妙,電王自稱是在說電的性質,其實與電基本沒有關系,它并未真正涉及電的性質、特點與功能等。在今天看來,像“進行的”、“積極的”、“新生的”、“膨脹的”,以及“縝密的”、“美麗的”、“莊嚴的”、“法律的”這些特點與“電”應當毫不相干,將這些形容詞與電聯(lián)系在一起讓人匪夷所思。而許指嚴正是從對“電”的這樣一個理解出發(fā),創(chuàng)造了《電世界》中那個想象出來的“電帝國”。
當然一個新詞語從一種文化進入另一種文化,其能指不可能長期處于空洞狀態(tài),特別是在清末民初的科幻小說中,很多新科技詞語都在作家的科幻想象中發(fā)揮著關鍵作用,這樣在對新詞語的所指缺少充分了解的情況下,他們只好用已知補充未知,用已有的經驗填補新詞語所指的空缺。清末民初中國傳統(tǒng)文化還相當強大,西方文化的影響還較薄弱,當時很多作家滿腦子都還是古代小說中飛天神車、沉螺舟、木牛流馬的形象,以及那些飛天神雷、撒豆為兵的故事,這個時候他們剛剛知道氣球、潛水艇這些神器,只知其名,不見其物,他們就只能用熟悉的事物比附西方的現(xiàn)代科技產品,將五花八門的想象塞進西方現(xiàn)代科技詞語的能指中。面對一個空洞的能指,他們只好依靠閱讀古代小說時積累的知識,用“奇肱國飛車”和古代神魔小說中“騰云駕霧”的經驗做一個補充,用基于中國本土的經驗和想象置換原詞語中的所指。
經過這樣的置換與改造,許多科技產品進入中國后,模樣大變。例如在《月球殖民地小說》中,氣球的尺寸就無限膨脹,這些“本土”氣球中不僅有會客廳甚至還設置了健身的體操場;另外的“氣球”干脆變成了“飛車”、“飛行艇”、“飛行艦”、“自然電車”和“公共電車”,這些飛行器御風而行、能上能下、來去自由,它們除了在“飛行”這一點上與洋氣球相同外,其他簡直就不再有共同之處;洋氣球進入中國以后,結構、功能等都發(fā)生了很大改變。陳平原在《從科普讀物到科學小說——以“飛車”為中心的考察》中談到清末民初科幻小說與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聯(lián)系時就引用了《月球殖民地小說》中對氣球的描寫,他的評論是:“作者只顧渲染各種設備如何豪華,就是不想想配有操場的氣球,該有多大的動力才能升空?!痹谕黄恼轮?,作者在談到清末民初小說中的“飛車”與“氣球”的關系時則指出晚清很多科幻作家描繪“飛車”都受到了《山海經》《鏡花緣》的影響,他說:“事實上,晚清文人之談論‘飛車’,腦海里首先浮現(xiàn)的正是這兩部奇書的影子。吳氏(吳趼人)的筆墨,以及改良小說出版的插圖,均以《鏡花緣》為模仿對象;而李汝珍的筆墨,以及光緒十四年(1888)點石齋石印本的繪圖,又都以《山海經》為依托?!雹?/p>
而清末民初的中國作家對西方現(xiàn)代科技還比較陌生,他們可以依靠的只有少量的科技詞語,而對這些詞語的所指其實也是一知半解,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就很難照顧到情節(jié)的科學性和邏輯性,很多作家往往是將科學與邏輯放在一邊,像中國古代作家一樣天馬行空式地展開想象?!缎率^記》中的飛車能夠跟著太陽走,“飛行極速”,一晝夜就能“環(huán)繞地球一周”,那艘海底獵艇“一晝夜可以走到一萬二千里以外”;《烏托邦游記》的望遠鏡“可以望到十幾萬里以外”,那個神奇的照相機“可以拍到地平線以外的海邊風景”;《電世界》中的電氣槍一槍可以燒毀西威國一千多艘飛行艦;《新紀元》中黃之盛的恩師劉繩祖獻出的化學神水,只要一小瓶,就能讓數(shù)萬噸的戰(zhàn)艦頃刻間化成灰燼。醫(yī)學想象也比較荒唐,《月球殖民地》中哈克醫(yī)生給龍孟華治瘋病,是一刀劃開他的胸口,挖出他的心來,在臉盆里洗了一下,又在他的肝肺上“拂拭”一番,然后將心臟復位、縫合,于是龍孟華就病愈了;小說講到人發(fā)燒可達到“一百七八度有零,尋常的水,都煮得沸滾了?!?/p>
西方現(xiàn)代語言學認為,語言是一個獨立的符號系統(tǒng),人對現(xiàn)實的認識與反映都高度依賴語言,特別是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作家可以超越生活,依靠詞語虛擬出生活中尚未出現(xiàn)的人物與事像。清末民初的科幻小說最典型地說明了這樣的道理: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作家并非亦步亦趨地反映生活,相反,語言可以改變作家對生活的認識,作家可以根據(jù)語言想象一種新的生活,實現(xiàn)對生活的改造與重組。清末民初的科幻小說雖然幼稚甚至不免荒唐,但它至少提示了作家僅僅通過語言虛擬現(xiàn)實的可能性。而這種情況也最典型地體現(xiàn)了語言的主體性,彰顯了語言對文學的決定性影響。
注釋
①饒忠華、趙之、朱葆琛:《和阿西莫夫談科幻》,《科幻海洋》1981年第3期。
②俠人:《小說叢話》,《新小說》1905年13號。
③梁啟超:《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朱維錚校注,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79頁。
④張明國:《從中日科技比較看近代中國科技落后的原因》,《自然辯證法通訊》2003年第1期。
⑤廖正衡、島原健三等主編:《中日科技發(fā)展比較研究》,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61頁。
⑧陳平原:《從科普讀物到科學小說——以“飛車”為中心的考察》,《中國文化》1996年第1期。
⑨魯迅:《魯迅全集》(第十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64頁。
責任編輯 王雪松
Neologism and the Imagination of Science Fiction Writer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Zhang Weizho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 Xuzhou 221116)
The spreading of western technology performed as neologism known in advance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Chinese writers firstly knew some kind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products and related knowledge usually by neologism.This kind of knowledge spreading way decided that a lot of writers relied on the words to construct their own science fiction world.Its’ representation included two aspects.Firstly,a lot of science fictions writers expanded their imaginary writing according to the words. Secondly,the science fiction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included the separation of the words’“signifier” from the “signified”.The Chinese writers then, because of lack of direct experience, filled the vacancy of the “signified”according to their own experience in China.This way of imagining life determined the difference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science fictions.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science fictions; science and imagination
2016-07-15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語言變革史”(15ZDB080);江蘇省高校優(yōu)勢學科建設工程資助項目;江蘇高校品牌專業(yè)建設工程資助項目(PPZY2015A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