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彬媛
江浙的偏南一隅,淡靜溪流滋養(yǎng)的紅土哺育了一個小村莊,陳舊卻有柔和的光澤。蹲在村口的老者,雪發(fā),弦須,潭眼。黑瓦灰墻,硬似鐵,蒼老的皺紋里含著寧靜的微笑。白日木質屋門大敞,風兒光腳路過時,它便“吱呀吱呀”地咳喘起來。屋內的日歷蒙了層油,泛著蘊蓄了生命力的霉味。日歷上印刷著的行楷詩行清秀娟麗:“神啊,我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外公是信主的。父母騎著生活的馬匹,像兩個不善把繩的人,身不由己到了另一座城市。由于此,我打小在外公身邊長大。隔壁小鎮(zhèn)上那座較之民舍分外氣派的天主教堂和我已成老相熟?!熬戎鳌弊?,“救主”右的禱告在一日一日的銜接循環(huán)中,渾然構成張力。
幼年的記憶大多散成了疏朗的影子。裸呈的少部分,像熱鐵烙過皮膚,畫下永久的記號。外公的田地是其一。那是山坡上墾出的一方土,在起始的印象里,五谷雜糧從不炫耀,它們孕育著樸實的笑臉,長得勤勉。我的玩性鐫刻在骨子里,刨刨土、挖蚯蚓尚可自娛自樂,只最青睞的,當屬“醫(yī)生病人”的游戲。兒時我潑蠻,小伙伴們不樂意同我廝混,外公成了我玩伴的不二人選。我把小花灑的水盡數(shù)噴在他身上,又踮腳在旁側不知名的樹上擷下幾片葉子,搗得見了淺綠色的汁液,敷涂在他的胳膊、手背、腿腳,故作嚴肅,兇巴巴道:“病人要聽醫(yī)生的,不要亂動?!庇矟h外公放下鋤頭,抹一把汗,隨手擦在半濕的土藍色襯衣上,一屁股坐在田埂。太陽雄赳赳氣昂昂,他黝黑的面龐閃亮,干瘦得呈凹陷狀的臉頰盛滿豐腴的笑意。
外公常說,救主恩賜人世幸福安康,不幸的人必得安慰。
七歲那年的春節(jié),母親照例去父親那頭看望二老。小舅成家早,他大女兒是我表姐,長我個把月。她拎了袋我素來不待見的玩意——甜蒜。“吃呀,這個很不錯?!北斫忝麊咎鹛?,聲如其名,棉花糖半開化的甜軟。事實上,我可謂“聞之喪膽”,于是把頭搖成了簇新的撥浪鼓。她輕輕一笑,蔥瑩玉白的手夾了一顆甜蒜,咬一小口,再輕巧地把剩下的半只放進嘴里。我覺著她的一連串動作空靈優(yōu)雅猶如花仙子,加之甜蒜潔白,容貌確有幾分不俗。于是我學著她,夾了一顆,兩顆,三顆。
胸膛里那渾濁的沉悶整裝待發(fā)。
小舅好鼓搗,他把蛋包進菜葉里,放在老式灶臺上烤著吃。我被新鮮勁兒誘引,一下吃了三只。不知怎的,兒時的年夜飯總比長大后更夠味,惹我一番胡吃海喝,尤其那水煮年糕,蘸著油香濃郁的豬肉湯,幾乎讓我“一口吞”。晚上,小舅還帶上表姐和我,以及再小上兩歲的表弟爬到后山山坡上放鞭炮。表弟一個接一個地點燃,炮聲如春天的滾雷。我拼命捂耳朵,卻好像總也捂不緊。
回去時已經(jīng)很晚了。東屋小舅一家,我和外公睡西邊。外公早浸濡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規(guī)律,那天卻在等我,燈亮著,只寬衣解帶躺在床上?!把绢^,被窩里和暖。外頭凍壞了吧?瞧你那小鼻子給紅的?!闭f著,要把我抱上床。
甜蒜的怪味做了引子,又一胡吃,又一冷,又一玩累,我一把推開他的手?!跋胪??!眱蓚€字,有如驚蟄,把大地般敦厚的外公喚精神了。他忙從床上爬起,“蹬蹬蹬”踩在木質地板上,燒熱水泡午時茶。又殷切地問我感覺如何,只是我胸膛沉悶有如灌鉛,并沒有什么氣力理會。外公繞著床團團轉,又像往常例行禱告一樣,跪伏在床頭,祈求著他永恒的、恩慈的主。我的胃醞釀著一場聲勢浩大的“謀反”,紅熱也隨之開始在我臉上編織得緊密。外公索性背起我,一圈又一圈地在狹小的房間里踱步?!班邸?,來不及偏頭,臟物已盡數(shù)傾覆在他的單衣上?!把绢^,還很難受嗎?”他輕柔地把我放在床上,兩個枕頭疊著給我靠背,眉毛揪得鐵緊,忙不迭地替我擦凈嘴角,然后才草草掃了下單衣。
嘔吐物一涌出,胃里的“不法分子”就有了性命之虞?!斑@可舒服了?!痹谏钜篃熁崃业木`放聲中,我終于得以與困意相擁。
迷迷糊糊之間,外公的禱告聲鉆進了耳朵:“……感謝全能的救主,賜福外孫女……阿門?!惫碇睦Щ蠛髞斫K于展開了一個邊角,我暗自猜測外公大抵也是在追尋他的桃源仙境——寄托于所謂的信仰。
我以為外公覓得了他的桃源。
他的田地越發(fā)欣欣向榮,漫天白云遮不住,明亮的光暈照在作物上。西瓜瓦綠,玉米郁黃,包菜嫩翠,它們輕哼著古老的旋律——“下里巴人”里有“陽春白雪”,為這農(nóng)家煙火之田蔓延出別致的雅趣,隨著季節(jié)變換又齊整地渲染出幅幅畫卷。田旁不知名的樹亭亭如蓋,枝葉葳蕤。
我小時候是個二流子似的瘋丫頭,大了成績卻是村里最好,總考不了第二。我曉得他是在鄉(xiāng)親面前賺足了臉面的,連臉上的溝壑都亮堂起來。
寒暑假,季風區(qū)的偏北、偏南風吹來表姐表弟。表弟鬧騰,讓平淡的日子風風火火地騷動起來。老人家最羨煞的,莫過于這種溫熱的“馬亂兵慌”。小舅、舅母固然奔忙于生意,卻也忘不了來住上個把星期。小舅的胸膛里燃著小村莊培養(yǎng)的意趣,他用剪開的紅罐王老吉水煮雞蛋,外公說這比大鍋里煮的鮮嫩。他還把紅薯埋進炭盆里烤,在潮潤潤的濕寒中,吃來別有焦香。舅母做的松糕分外黏糯香甜,似乎融進了棗泥、紅糖的靈魂,吃入嘴中,舌頭無師自通學會了跳舞,樂曲是一長串的甜香。外公喜得逢人就夸巧媳婦兒的手藝。
我和表姐都吵嚷著要同外公(祖父)睡,只床窄小,爭執(zhí)不下,我們各退一步,達成“輪替打地鋪”的共識。外公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裸露出的漏風的牙齒出賣了他。熄燈前,他免不了要繪聲繪色地講上一段《圣經(jīng)》里的故事:亞當夏娃偷吃禁果,該隱殘殺亞伯,夏甲與以實瑪利被趕走……在他略略喑啞的鄉(xiāng)音里,救世主著了點江南紅土清淡的芬芳。
表姐模樣清甜,腮凝新荔,膚如凝脂,笑起來就彎出一道淺淺的彩虹弧。外公不明說,我卻知道,他分外喜愛表姐。他曾多次提及表姐同我從未謀面的早逝外婆長得相像。
鄉(xiāng)下的舅公來電,說是外公走丟了。
外公的家釀是佳釀。他先前也走丟過一回,醉醺醺倒在表叔的院子里就著柴草睡了一宿。母親看家里的店,父親火速回鄉(xiāng)。走前他忍不住叨念了句:“人老啦,又愛喝酒,我看以后該給他掛個牌子?!?/p>
母親接到父親的電話,臉“唰”地灰塌塌陰了下去。她說:“我們上你外公家?!蔽蚁雴枺智佑趩?。那時日薄西山,時辰并不祥瑞,灰暗發(fā)瘋般長了起來。三小時車程,絲絲的涼意像霧氣凝在心底,冰晶晶的。巴士只通到隔壁小鎮(zhèn),需得再走上半小時才到外公那兒。一路上,母親像銅鎖封住了嘴巴。第一個遇見的人是李姓大嬸,她用肉感的手拉住母親:“這天不作美喲!下了雨,山上田里滑得厲害呢。本來金大爺身子朗健是出了名的……”路旁開雜貨店的金姓大叔也圍了過來:“兩天前我還問他今年有沒有大盤菜呢,他說今年是大豐年啰。這好好的人怎么就沒了呢?”
外公一向稱道救主的庇佑,使得那些纏繞人、左右人、催人折腰的疾病從來同他陌路。如果外公再也找不回來,耶和華神,全能的救主,請你引他到天國去。我學著外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虔誠姿勢,跪伏禱告。天國沒有貧窮,沒有丑陋,沒有披著“偽善”的惡。那里有對大愛古老的贊歌,有對善良永恒的贊譽。
我想,也只有在那里,外公才算真正尋得他的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