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豪
從前車馬很慢,書信很遠,一生只夠愛一人
我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母親在生下我的時候,我們就已經在另外一座城市了,這座城市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平城。平靜祥和,萬世長安。我曾一度以為平城就是我的故鄉(xiāng),但母親總是搖頭。她亦不知自己生于何處,她的記憶似乎出現(xiàn)了差錯,將來到平城之前的記憶全部遺忘。
很多年后,母親垂垂老矣。畢業(yè)后我曾參軍,后來成了一名神經植入專家,負責管理和記錄患者的記憶。彼時神經學的研究進入大腦皮層的最深處,我們已經可以將患者的記憶下載備份,根據患者個人意愿選擇回放或刪除部分記憶。
我一直致力于研究進入人腦記憶的項目,經過20年的漫長研究,我終于在大腦右葉中找到一塊區(qū)域,我將其稱之為“記憶復蘇區(qū)”。我研發(fā)出一款芯片,將芯片移植到大腦中,我便可以通過磁共振進入患者的記憶之中。但這項技術尚未成熟,風險極大,需要試驗。正當我為此焦慮的時候,母親打電話給我,說她愿意成為第一個試驗者。一年前母親罹患癌癥,如今癌細胞不受控制地擴散,她清楚自己時日無多,她想在離世之前找回自己缺失的記憶。再三權衡,我最終同意了母親的要求。
我將芯片植入母親的大腦中,和她一起坐在記憶轉換器中。隨著一聲轟鳴,機器發(fā)出炫目的白光,而我在極速的旋轉中昏迷過去。再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重新回到了十八歲的樣子。周圍殘屋破瓦,硝煙升騰。我手上的年代手表告訴我,我身處60年代末的越南,正是越南戰(zhàn)爭進展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倏地,我看見一架戰(zhàn)斗機從上空掠過,直直地扔下一枚炸彈。正當我茫然無措的時候,一只手拉住了我,迅速地將我拽進防空洞,很快,我聽見炸彈爆炸的轟鳴,掀起一層熱浪。
心有余悸的同時,我轉過身,看見一個年齡與我相仿的女孩,面色清亮,是那種健康的麥色。我的直覺告訴我她就是我的母親。我用越南語問她叫什么名字,她說她叫羽生,那正是母親的名字。母親告訴我,這個地區(qū)已經被敵軍封鎖,每天都會有這樣的轟炸。她問我是否會用槍,我點頭。她便遞給我一把軍式手槍,她說男人們都被征去打仗了,女人們得自己保衛(wèi)家鄉(xiāng)。當洞外的世界安靜下來時,她緊緊握住手槍,拉著我走出防空洞。洞外的空氣依然彌漫著硝煙,我們急急地走過一個街道,打開一個下水井蓋,跳了進去。下水道里有很多人,都是老人和小孩,還有一些持槍的年輕女子。我想這里大概就是她們避難的地方了。
我很快就安靜下來,開始思索如何從這段記憶中回到自己的世界。母親找到我,坐在我旁邊,她用平靜的語氣對我說:“你不是這個地方的人吧。”我先是一愣,而后點點頭,輕聲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來到這個地方的?!彼D了頓,發(fā)出一聲嘆息,說道:“你說,這仗什么時候才能打完呢?”她望著下水道白色的墻壁,神色迷離。那個晚上,她告訴我,她的父親和幾個兄弟都死于這場戰(zhàn)爭,和她相依為命的母親也在一次襲擊中喪命。她說:“我已經是個沒有家的人了。”彼時我看著她眼底的悲傷,忽然想告訴她我就是她的女兒,可我終究沒有這么做。
這場保衛(wèi)戰(zhàn)打得異常艱難,每天都有人死去。我和母親在戰(zhàn)場上并肩作戰(zhàn),在槍林彈雨中打游擊,打巷戰(zhàn)。但我們很快被美軍包圍,面臨著彈盡糧絕的境地。
我記得那一天,敵軍占領了這座城市,把所有人都趕到廣場上,如有人反抗,當即被槍決。這些畜生般的東西!我和母親趁著營地守衛(wèi)換崗的空隙,逃了出來。我們很快被發(fā)現(xiàn),母親拿著槍一個一個擊斃追捕的士兵,帶著我逃到了山頂的小屋。她把我藏在地板下,囑咐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出來,便一個人跑了出去。
我蜷縮在地下,感覺到一陣陣疼痛。很快,我聽見門被破開的聲音,母親的尖叫聲,衣服被撕開的聲音……我捂住嘴,盡量不使自己發(fā)出聲音,眼淚順著我的臉滑下。
母親懷孕了!
一個月后,盟軍把這座城市解放了,母親和我重新回到了田間勞作。母親很賣力地種地,因她知道,多一分收獲,軍人們就多一份口糧。越南夏季多洪水,連年的戰(zhàn)爭早已將堤壩毀滅,于是母親就和留守的女人們一起用雙手建筑新的堤壩。我們在烈日的暴曬下搬運水泥和沙石,一點一點壘成了大壩。只是老天似乎是刻意要考驗我這位苦難的母親,那年夏季發(fā)了一場特大洪水。洪水來的時候,我們正在海岸線旁。我們很快被巨浪淹沒,就在我即將失去知覺的時候,母親用盡全力將我推向岸邊,我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回到了自己的世界。母親坐在我旁邊,看著我,淚光盈盈。我輕輕地抱住她,泣不成聲。
母親終于找回了她的記憶,而我,也終于找到了我的故鄉(xiāng)。
指導教師 黃忠 李紅梅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