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蟬鳴泣

何慕

生于中原，年逾而立。自詡不文不武，無欲無求；其實動若處子，靜若脫兔，十足逗比一枚。2011年開始實體文寫作，同年出版處女作長篇小說《異域深眠》，獲好評如潮。其后，出版長篇小說《逆十字的殺意》，發(fā)表《蝴蝶的灰燼》、《不渡忘川》、《刺客列傳》等二十余篇短篇小說。其寫作類型寬泛，文風(fēng)多變，在推理、懸疑、歷史、奇幻等方面均有涉獵。

夜色濃重得像打翻了的墨汁，只能勉強看五步遠的距離，再往前就是一片漆黑。成熙按著佩劍，在甲板上來回踱步。離石陽只有兩天的路程了，一路上無驚無險，算是平靜得很?？刹恢罏槭裁矗娇拷?，他就越覺得有些不安。

身后傳來腳步聲，是許橫。對于這些清流名士，成熙一貫是不怎么待見的。這些大頭巾要么眼高手低，要么迂腐固執(zhí)，都不好打交道。不過許橫卻是個例外，言辭舉止很和氣，對食宿也不挑剔。但就算如此，一路上成熙對他依舊很冷淡。武人和名士，本來就尿不到一個壺里去，犯不著給他好臉色看。

“成校尉，咱們這是走到哪里了？”許橫問道。

成熙道：“現(xiàn)在是江夏郡內(nèi)，再過兩日就能到石陽縣城了?！?/p>

“喔，終于要到了。這一路上多得成校尉照應(yīng)，大家才平平安安。等到了石陽，我得給成校尉多端幾杯?！?/p>

成熙冷冷道：“許大人，我們到了石陽，把這三千萬賑錢交給周湛大人后，還要協(xié)助他調(diào)粟、工賑，哪有空喝酒？”

“你說得對?！痹S橫點了點頭，手搭在成熙肩上，“成校尉雖然是個武人，但也知道憂國憂民，真是難得，難得。”

成熙覺得有些不舒服，兩人遠遠沒有熟稔到勾肩搭背的地步。他下意識地往旁邊避了一下，卻感覺肩上的力道很緊。他有些奇怪地瞥了許橫一眼，突然覺得左腰一涼，隨即傳來一陣劇痛。他奮力推開許橫，看到自己腰間插著一把烏黑的匕首。

電光火石之間，成熙就明白了。他立刻抽出長劍，踢翻船頭的兩架松明火盆，嘶聲喝道：“敵襲！”

船上的士兵聽到成熙的喊聲，亂哄哄地行動起來，火盆一盞盞地熄滅，整個船隊逐漸隱沒在夜色中。緊接著，兩岸傳來了利箭破空的聲音，但沒有了準頭，大多射在了江中。

“沒用的，”黑暗中傳來許橫的聲音，“船隊到不了石陽了。”

“你瘋了！朝廷的官賑你也敢劫！”成熙慢慢地向許橫摸去。敢在江面上動手，前后肯定會有賊人的船隊策應(yīng)。眼下只有趕快殺掉許橫，加速沖過這片江域，才有一線生機。

許橫沉默了一會兒，道：“成校尉，你是個好官。把你牽涉到這件事里，真是對不住了?！?/p>

成熙嗅到了一股刺鼻的桐油氣味，緊接著，他看到一點火光在夜色中綻放。是許橫，他吹亮了火折，渾身濕漉漉的站在船頭，臉上帶著些許的歉意。

“慢著，莫非你……”

“做大事，難免要有一些犧牲的。”火折丟在腳下，大火騰空而起，吞沒了許橫，照得四周亮如白晝。

箭雨再度襲來，不絕于耳的“篤篤”之聲應(yīng)著慘叫此起彼伏。成熙舞起長劍，將迎面而來的幾支羽箭格開，但隨即被洞穿了胸腹。他仰面跌倒在甲板上，視線落到了正熊熊燃燒著的許橫尸體。

為什么？

剛剛泛起這個念頭，沉重的黑暗就已將他吞噬。

建安二十一年夏，長江在石陽縣境內(nèi)決口。江夏太守周湛上報，郡內(nèi)八千畝良田被淹，數(shù)萬人流離失所，餓殍遍地，民不聊生。漢帝下旨賑災(zāi)，而國庫卻只有區(qū)區(qū)五萬錢。無奈之下，他在朝堂之上，懇請以魏王曹操為首的百官多方籌措，捐了三千萬官賑，由宛城沿江而下運送至石陽。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的是，船隊在長江之上，竟然被劫了！

進奏曹都尉賈逸站在船頭，面無表情地看著江中鳧水的民夫。身后的書佐左樂，正扶著船舷吐得一塌糊涂。在得知船隊被劫之后，賈逸就帶人趕往了這片江域。然而水流湍急，早已把所有痕跡攜裹而下，數(shù)十名民夫撈了一上午，還是一無所獲。沿江兩岸，虎賁衛(wèi)們早已細細搜索了一遍，除了一些折斷的樹枝草莖之外，還發(fā)現(xiàn)了一塊腰牌。

那是塊做工精致的銅牌，落盡樹葉的枯枝上，一只蟬靜靜地蟄伏著。

是寒蟬的腰牌。

寒蟬這個名字，每個進奏曹的人都非常熟悉。建安十六年曹操大敗于潼關(guān)，建安十七年荀彧反對曹操加封魏公，建安十九年伏完謀反，這些事情或多或少都跟寒蟬有關(guān)。寒蟬對于魏王來說，猶如一塊卡在喉嚨的魚骨，不除寢食難安。但這么多年了，進奏曹換了幾任主官，卻連寒蟬的身份都沒查清。賈逸搖了搖頭，這伙賊人不會是寒蟬，以寒蟬的風(fēng)格，不可能留下這么明顯的破綻。這塊腰牌應(yīng)該賊人是故意留下來，想擾亂視線的。

左樂用一方綢巾拭去嘴角的污物：“押送官賑的二百兵士只逃回來了五六個，這伙兒賊人來頭不小啊?！?/p>

“怕了？”賈逸道。

“怕倒是不怕，”左樂道，“就是這段時間太忙，一直沒空請大人去怡紅樓坐坐?！?/p>

賈逸笑笑，沒有說話。左樂并不是他從許都帶來的嫡系，而是江夏郡內(nèi)豪紳之子。身處亂世，錢越多就越危險。左樂的老爹為了保全家產(chǎn)，托盡關(guān)系，給兒子在進奏曹謀了個書佐的職位。這天下，敢占進奏曹屬官便宜的人可不多。

左樂看賈逸沒搭話，干咳了一聲道：“大人，寒蟬的線索，我們該怎么處置？”

“你我就當沒見過這塊腰牌。接下來怎么查，你心里有數(shù)沒有？”

左樂點了點頭：“據(jù)跳水逃生的軍士講，船隊是在半夜子時被劫的，那些賊人控制了船隊后，就沿江而下了。我們可以派人巡查兩岸，看有沒有人目擊到船隊經(jīng)過。只不過嘛，我聽說這筆賑錢大部分是魏王和百官們捐獻的。而且運送這筆官賑的，都許都內(nèi)的精銳，走的路線、時間全是機密……”

“你懷疑船隊里有奸細？今天早上我已派六百里加急稟告蔣濟大人，請他查清船隊里所有人的底細。”前方馳來幾架馬車，賈逸瞇起了眼睛，“既然是在江面上劫的，賊人肯定是要上岸的。三千萬官賑數(shù)量龐大，光裝箱也要幾十輛馬車，應(yīng)該會留下些痕跡。你帶上府里所有人手，再問縣丞要些人，沿江兩岸排查下去，一有消息立刻回報?！?

左樂有些意外：“大人不親自帶隊？”

“看到那輛馬車了嗎？應(yīng)該是江夏太守周湛到了，”賈逸嘆了口氣，“這些官場上的應(yīng)付，還是得做的?！?/p>

周湛的馬車停到了官道上，賈逸束手站在一旁，并未上前行禮。而周湛下了馬車，沒有去江邊，卻直奔自己而來。

“賈都尉！有什么發(fā)現(xiàn)？”

賈逸面色平靜：“劫匪是在江面上動的手，并未留下可以追查的痕跡。郡內(nèi)的幾股賊人，都是些草寇，沒有實力也沒有膽量敢打官賑的主意。我覺得，可能是郡外賊人所為?！?/p>

“希望賈都尉能快點抓到他們，”周湛嘆了口氣，“眼下施粥、修田、筑堤都需要用錢，如果這三千萬官賑追不回來，不知道要害死多少百姓?！?/p>

“我盡力?！辟Z逸拱手道。

周湛沉吟了一下：“賈都尉，你父親的事……”

賈逸警覺地看了他一眼，朗聲道：“周大人，我父親觸犯國法被殺，是他罪有應(yīng)得，我沒有憤恨過誰?！?/p>

周湛欲言又止，只是不痛不癢地說了些賑災(zāi)上的話，就轉(zhuǎn)身離開。

賈逸的眼光落在他遠去的背影，心中卻起伏不定。他的父親七年前被司馬懿排擠陷害，被判棄市，母親也郁郁而亡。就在賈逸走投無路之時，本族的叔公賈詡鼎力相助，將他舉薦到了進奏曹西曹屬蔣濟麾下，算是謀了一個出路。而當年的殺父仇人司馬懿，恰恰是進奏曹東曹屬的主簿。雖說同曹為官，但相見很少，司馬懿更多時候是在曹丕府中。雖然司馬懿總是擺出一副公正廉明模樣，從未為難過賈逸，但并不代表這只老狐貍不會落井下石。賈逸知道，自己不能有任何把柄落在他的手里，畢竟復(fù)仇這種事情，往往只有一次機會。

周湛這個人，是荊州名士出身，平日里跟漢室舊臣們走得很近。或許因為父親以前也是漢室舊臣，周湛才會主動向他示好。但身在進奏曹，不黨不群才是處世之道。作為魏王的一條狗，跟別人走得太近了，早晚會被主人厭棄。

石陽城到了，賈逸下馬前行。

長江決堤之后，由于縣丞發(fā)動城內(nèi)百姓堵塞城門，城內(nèi)的水患并不算嚴重?，F(xiàn)在除了遍地的黃泥印跡外，與之前最大的區(qū)別就是隨處可見的流民。數(shù)萬名流民，在高位者看來，不過是一個數(shù)字，但只有身處其中，才明白到底意味著什么。如果聽任流民們自生自滅，很快就會滋生民變。畢竟人活不下去的時候，什么都敢做。但現(xiàn)今的石陽城內(nèi)，秩序還算穩(wěn)定。聽說是周湛逼郡內(nèi)豪紳們捐出了近萬石黍糧，開設(shè)粥棚，并劃定了流民聚集的區(qū)域，派郡兵看管。不得不說，這是個有手腕的人。

賈逸的目光落在遠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與石陽城格格不入的東西，那是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四匹壯實的黃鬃馬，桐油浸過的韁繩，上好杵榆木打造的車身上雕滿了花紋，四周垂著明艷的流蘇。這種馬車，就算是在許都，也只有世家豪門才用得起?，F(xiàn)在的石陽城，能吸引來什么貴客？

馬車緩緩駛來，在賈逸身旁停住。車內(nèi)響起了一個懶散的聲音：“賈都尉，可否上車一敘？”

賈逸笑了，這個人更不該出現(xiàn)在石陽。

天下第一聰明人，楊修。

車廂當中放了一條長案，上面擺滿了精致的點心和一壺好酒。楊修倚在一個美姬的懷里，細長的眼睛里充滿了促狹的笑意。

賈逸端正地坐下：“楊主簿可是臨淄侯身邊的大紅人，聽說整天忙得要命，怎么會有空到石陽城？”

“你跟我扯這些虛的干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不過是掛了個主簿的差事，整日了干的可都喝酒賭錢狎妓的勾當。”楊修下巴朝長案上一點，“喏，從候府里順出來的金露酒，嘗嘗？”

“我公務(wù)在身，不能飲酒?！?/p>

“喲呵，你現(xiàn)在也變得這么無趣了，”楊修眨了眨眼，“不能因為想報仇，就整天把弦繃得這么緊?！?/p>

賈逸淡淡道：“楊主簿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楊修無意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而是捏起一塊點心：“你看，這小小一塊榮吉齋的碧玉蓉蓮酥，在許都就要賣到五十錢。而五十錢，在這里可以買到一升黍米，養(yǎng)活十名饑民。賈都尉，是否覺得不公平？”

賈逸欠了欠身，沒有回答。

楊修高聲道：“魏王帶領(lǐng)百官，捐獻了三千萬錢，想救江夏百姓于水火之中?？蛇@救命錢，卻不明不白地給劫了，你說怎么不叫人氣得肝兒疼？所以嘛，臨淄候派我來，助賈都尉一臂之力?！?/p>

臨淄侯？曹植？賈逸只覺得嘴里滿是苦味。如今曹植和曹丕爭奪世子之位，鬧得正歡，他派楊修來這里干嗎？該不會是要把案子往曹丕身上扯吧？立儲之爭，從來都是不死不休的，自己一個小小的都尉，摻和到這里面，合適嗎？

“你發(fā)往許都的六百里加急塘報，有人把內(nèi)容告訴我了。”楊修笑道，“你懷疑船隊里有奸細，這個方向是對的。不過別指望蔣濟給你提供什么有價值的線索。他顧慮太多，不會輕易得罪哪一方。”

賈逸一怔：“此次劫案，難道真的涉及兩位公子？”

楊修從懷中掏出一卷竹簡，丟給賈逸：“知道船隊被劫后，侯府連夜派人篩選出了可疑的家伙。里面有個叫許橫的，這趟差事本來輪不到他。但是原來選定的兩位主簿，一個感染了傷寒，一個在出發(fā)前夕死于酒后毆斗，只好派了他頂數(shù)?！?/p>

“或許只是巧合?！?/p>

“巧合？”楊修大笑，“在我看來，所有的巧合都是處心積慮的設(shè)計。這位許橫在建安十七年，因為附議荀彧反對魏王加封魏公，被削官回鄉(xiāng)。但不出一年，就在曹丕的舉薦下官復(fù)原位，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楊主簿的意思是，許橫就是奸細，背后指使的人是大公子曹丕？但是這樣做，對大公子有什么好處？”

“你可不要忘了，勸說魏王接受陛下提議，捐錢三千萬的人，正是臨淄侯曹植。而這次的賑災(zāi)，也是臨淄候主管?！睏钚迲袘械?，“能壞了臨淄候的事，曹丕應(yīng)該是相當樂意?！?/p>

賈逸沉默。

“我聽說，在江邊發(fā)現(xiàn)了寒蟬腰牌？”楊修似乎隨口問了一句。

“怎么？楊主簿覺得這場劫案寒蟬也參與了？這就有些自相矛盾了。雖然不知寒蟬到底是哪方的細作，但他一直對付的都是魏王。大公子怎么可能跟寒蟬合作？”

“欲成大事者，至親亦可殺?！睏钚薜?，“在高位者看來，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p>

“我以為，寒蟬腰牌只不過是有人在故布疑陣?！蔽和跞菰S二子奪嫡，但絕對不會容忍自己的兒子為了上位動搖曹家根基，楊修這盆臟水潑得太狠了點。

“反正查案子的是你，我只是給你提個醒?！睏钚薮蛄藗€哈欠，“說完公事，是該去圖點樂子了。聽說秋月明也在石陽城內(nèi)，賈都尉有沒有興致去見見她？”

賈逸跳下馬車。

楊修說的能相信嗎？他說的這些，會不會都是栽贓？很多時候，陰謀之所以能得逞，是因為你在它發(fā)作之前，不能確定是不是陰謀。曹丕指示許橫，勾結(jié)寒蟬搶奪官賑，打擊曹植。如果這個結(jié)果是自己查出來的，魏王為了安定人心，會不會先殺了自己滅口？

他轉(zhuǎn)過身，看到楊修正站在馬車，將那些點心拋給街邊的饑民。這家伙……雖然很多人都把楊修看成一個笑話，但賈逸覺得他并不簡單。或許那副狷傲疏狂的面具下，隱藏著另一副面孔。

賈逸搖了搖頭，繼續(xù)向前走去，現(xiàn)在自己最大的問題是人手太少。蕩寇將軍夏侯尚是兒時好友，在上次的案子里就調(diào)用了他五百郡兵。這次長江決堤，魏王命他換防到了石陽，以防民亂。想要解決這次的劫案，不調(diào)用軍隊，是不可能的。

轉(zhuǎn)過街，前面有群人正在打架。賈逸皺了皺眉頭，看來雖然城內(nèi)治安表面上不錯，但還是免不了糾紛。他瞟了眼正在打架的人，從旁邊施施然走了過去。這等小事，他實在不愿意插手。只是剎那間，一絲警覺掠過心頭。既然是市井毆斗，為何這群人的衣服都如此干凈？

腦后銳器破風(fēng)之聲襲來，賈逸猛然側(cè)身轉(zhuǎn)頭，險險避過。身后之人見沒有得手，馬上散開將賈逸圍在中間。

賈逸嗆啷一聲拔出佩劍，沉聲道：“如今郡兵已經(jīng)進駐城內(nèi)，你們五人若有半炷香之內(nèi)解決我的把握，不妨一戰(zhàn)?！?/p>

眾人卻并不答話，為首一人手持利刃，率先撲來。賈逸出劍格開利刃，左手向此人咽喉扼去。第二人卻欺身上前，匕首直刺賈逸左手。賈逸微微一怔，變扼為爪，握住這人手腕，用力一握。只聽咔嚓一聲，手腕應(yīng)聲而斷。緊接著賈逸提起右膝，狠狠撞在第三人的小腹。此人忍住劇痛，死死抱緊賈逸右腿。與此同時，身后腳步聲已經(jīng)到了耳后。賈逸左腳發(fā)力，身形旋起，右手長劍反手在身后揮了一圈。慘叫之聲剛剛響起，側(cè)面的那人也全力沖了過來。呼吸之間，賈逸已經(jīng)連傷四人，然而這也到了極限。此時招式已經(jīng)用老，全無可拆之招。看著寒光已到眼前，他不得不硬著頭皮，用左肩迎了上去，以傷換命。

電光火石之間，只聽得“咄”的一聲，一支羽箭從身后射出，沒入對面這人的咽喉！此人被羽箭的力道帶得往后退了幾步，頹然倒地，而翎羽卻仍在兀自顫抖。

“咄”！“咄”！“咄”！“咄”！四箭連發(fā)，將仍在地上掙扎的四人盡皆釘死！

賈逸轉(zhuǎn)頭，看到幾名披甲騎士簇擁了名鮮衣怒馬的年輕將軍，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夏侯將軍連珠四箭，名震天下，果真非同凡響，只是可惜了?！辟Z逸嘆道。

“可惜了什么？”夏侯尚大笑道，“你沒看清我出手嗎？”

“我故意不下殺手，就是為了留幾個活口，看是誰要置我于死地。你倒好，上來就全給弄死了?！?/p>

夏侯尚一怔，隨即不在乎地揉了揉鼻子：“屁咧！老子救了你的命，你還跟老子抱怨？”

賈逸在尸體上仔仔細細摸了一遍，并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這才轉(zhuǎn)頭笑道：“好說，回頭讓我那個書佐做東，約你去怡紅樓坐坐好了?！?/p>

夏侯尚跳下馬，道：“這才像話。話說老子從軍營出來巡視，就看到你跟這些人當街拼命，到底怎么回事？”

“進奏曹的人嘛，是很多人想要殺之而后快的，鬼知道他們是誰的手下?！辟Z逸敷衍道。這五個人的身手雖然都不算高，但進退之間很有默契，應(yīng)該是經(jīng)常操練的緣故。今天如果不是夏侯尚恰巧出現(xiàn)，自己非得受傷不可。更慶幸的是，自己并沒有前去排解他們的“毆斗”。不然的話，近身五人一起出手，現(xiàn)在躺在地上的絕對是自己。

“嘁！老子早跟你說過，不如跟我一起從軍。你這雞毛進奏曹一天到晚都是算算計計的，不知道名聲多臭，何苦委屈自己？”

“我是犯官之后，能有個差事干就不錯了，還敢挑剔？”賈逸嗅了嗅，“你身上有脂粉氣？石陽城內(nèi)這時候還有妓館嗎？”

夏侯尚嘿嘿干笑：“我去拜訪了下秋月明?！?/p>

秋月明？這個女人原先是臨淄候曹植的寵妾，據(jù)說得罪了曹丕的夫人甄瑟，給休到了石陽。楊修去找她說還得過去，這夏侯尚去找她……莫非曹丕察覺到了曹植跟甄瑟的曖昧，讓夏侯尚去打探消息？

“喂，你一臉壞笑想什么呢？”夏侯尚敲了下馬鞭，“聽說你們發(fā)現(xiàn)了賊人的蹤跡，什么時候去圍剿？”

“等我那書佐回來吧，到時候少不得你親自帶隊。”賈逸笑笑。

“那是，爾虞我詐你們在行，這行軍打仗還得靠我不是？”夏侯尚大笑，拍馬而去，“記得你還欠我一頓酒！”

賈逸目送他逐漸遠去，眼中的笑意迅速冰冷下來。地上的五具尸體，體格勻稱，肌肉結(jié)實，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銳器舊傷。更主要的是他們的雙手，左右虎口都有厚厚的老繭。而他們的招式套路，盡管在極力隱藏，但還是不同于劍客或者盜賊，有著明顯的烙印。

是士兵。賈逸得出了這個結(jié)論。

軍方有人也牽涉進來了么？在這件劫案中，軍方到底扮演著什么角色？是夏侯尚的人嗎？

一襲上好的素色直裾長裙，越發(fā)襯得秋月明端莊典雅，要不是賈逸知道她出身青樓，還會以為是世家望族的女眷。

賈逸道：“夏侯尚和楊修剛走，我就來叨擾秋姑娘了，真是有些過意不去?！?/p>

秋月明笑道：“這石陽城內(nèi)，還不是賈都尉的天下。你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走，都隨得你，有什么過意不去的？”

賈逸眉頭一皺：“秋姑娘似乎話中有話？”

“前些日子，賈都尉殺了縣尉陳勛，把他的狐朋狗友一掃而空，還了石陽城內(nèi)一個清清白白。妾身可是仰慕得很呢?！?

賈逸似笑非笑地看著秋月明。上次那個案子完結(jié)后，派人盯了這個女人一段時間，雖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緊要的事，但也弄清楚了她遠遠不止是個被休的寵姬。秋宅雖然不大，卻并不清凈，整日里出入的都是些商賈朝官?？峙虏苤矊⑺莸绞栔皇且粋€借口，但秋月明的真實身份是什么，賈逸根本不想去查。牽涉到奪嫡之爭，還是有多遠躲多遠的好。

“不知道楊修和夏侯尚來秋姑娘這里，說了些什么？”

“大人話問得好直接，讓妾身怎么回答？”

“當然是說真話。”

“那大人有什么可以交換的？”

“你剛才也說了，石陽是我的天下。雖然我難為不了你，但有些事在進奏曹的默許下，或許更方便一些。”

“這不算什么好條件?！?/p>

“我雖然現(xiàn)在沒有什么好條件，以后未必不會。姑娘既然冰雪聰明，想必懂得未雨綢繆這個道理。”

秋月明端起了香片。

而賈逸仍然微笑著在等。

良久之后，秋月明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大人臉皮可真厚，我不說送客，您就一直要坐在這里嗎？”

賈逸沒有說話。

“好吧，楊大人送了妾身幾句話。說妾身雖然已被臨淄候休出，但終究與臨淄候有段情分，該幫的時候還是要幫的?！?/p>

賈逸悚然動容：“你不是曹植的人？”

“而夏侯將軍，則是向妾身打聽一塊腰牌。那是一塊銅鑄腰牌，上面線條雖然簡單，卻雕工精細，極富神韻?！?/p>

“寒蟬？”

“不錯，正是寒蟬腰牌?！?/p>

“夏侯尚是從哪里得到的？”

“賈大人不知道嗎？夏侯將軍昨天晚上在城內(nèi)遇刺，在刺客身上搜到了寒蟬腰牌?！?/p>

“那么，刺殺夏侯尚的，是不是寒蟬的人？”

“賈大人，你覺得寒蟬要殺夏侯將軍的話，會帶著腰牌嗎？”秋月明掩口笑道，“不知道那批刺客，跟刺殺賈大人的是不是同一批人？”

賈逸苦笑：“你到底是什么人？這石陽城內(nèi)，還有什么你不知道的？”

“賈大人覺得妾身是什么人，妾身就是什么人?！?/p>

不是曹植的人，也不會是曹丕的人，會是誰的人？眼下朝局之內(nèi)，還有哪股勢力能讓兩位公子都以禮相待？或許，自己應(yīng)該把眼光放得更寬一些？

左樂的探查很快就有了結(jié)果，有百姓看到幾艘大船沿江靠岸，并且有馬車接應(yīng)。夏侯尚得知后，連夜點起五百郡兵前往。出乎意料的是，楊修竟然也要求隨隊進剿，而且一路上跟夏侯尚冷嘲熱諷，好不熱鬧。賈逸跟在隊中，心事重重。這伙賊人江邊劫船做得可謂干脆利落，但接下來的栽贓寒蟬、行刺夏侯尚、劫殺自己，卻不是那么高明。而且如此容易就泄露了行蹤，更是顯得可笑。

“進奏曹手段果然高明，不到兩天，就探明了賊人的落腳點。今夜若是進展順利，賈都尉少不得大功一件。”楊修沖賈逸眨了眨眼。

“大丈夫為國效力是分內(nèi)的事，什么大功不大功，顯得太庸俗了吧？”夏侯尚道。

楊修笑道：“夏侯將軍，這話怎么聽著你在損我呢？”

“嘿嘿，末將不敢，不敢。”

正說話間，前面馳來一匹快馬，是接應(yīng)的左樂。

“怎么樣？”賈逸沉聲問道。

“賊人在前方十里左右的荒廢莊園內(nèi)安營了，人五十多個，馬不夠四十匹，只有三輛馬車?！?/p>

知道交戰(zhàn)在即，眾人都謹慎起來，悄無聲息地向前進發(fā)。又走了小半個時辰，終于接近了賊人安營的莊園。

月色之下，莊園前的幾個游哨隱約可見。

夏侯尚揮了下手，一排長弓兵俯身欺了上去。黑暗中，幾支利箭劃過夜色，莊園前的身影悶聲而倒。

莊園大門口，豎著五六口鐵鍋，里面的篝火燒得正旺。七八個賊人懶懶散散地站在兩旁，在低聲談笑。夏侯尚沖身后的兩個都伯擺了擺手。兩個都伯點頭會意，各帶二十多個郡兵，兵分兩路向園門摸去。

二十丈、十五丈、十丈……

眼看就要摸到園門，那哨長卻是眼尖，瞅著一處不住晃動的蒿草，大喝了一聲：“什么人！”

夏侯尚右手舉高，用力一揮，數(shù)十只羽箭從身后呼嘯而過，將門口的一哨賊人統(tǒng)統(tǒng)射成了刺猬！

哨長身中數(shù)箭，撲倒在地，嘶聲喊道：“敵襲！敵襲！”

夏侯尚揮動鑌鐵刀，喝道：“眾兒郎，隨我殺賊！”

園門口的兩支郡兵們也聞聲跳起，一起撲向園門。莊園內(nèi)跑出幾個賊人迎上來抵抗，卻被突入園門的郡兵們亂刀砍翻。五百對五十，短短一炷香時間，戰(zhàn)局已定。而就在夏侯尚揮舞著鑌鐵刀大殺四方的時候，賈逸已經(jīng)站在了后廳，看著一堆錢箱苦笑。被劫官賑三千萬，這里充其量只有一成。

楊修袖起雙手，道：“我說賊人如此不經(jīng)戰(zhàn)，原來是調(diào)虎離山之計?！?/p>

賈逸搖頭道：“楊主簿別忙著下結(jié)論，恐怕沒有那么簡單。”

不多會兒，幾個虎賁衛(wèi)押著賊首進了后廳。而夏侯尚也整肅完隊伍，跟了進來?？吹缴艿馁\首，他咧嘴笑道：“怎么，你還怕我不給你留活口，專門讓人拿住了這家伙？”

賈逸道：“那可不，我們是來破案的，可不是殺人的。要是沒份口供敷衍上頭，我可不好交差啊?！?/p>

匪首三十歲上下，身材單薄，看起來并不像是有身手的人。他站在廳中，掃視了一下眾人，臉上竟然帶著淡淡的從容。

“我剛才點了后廳的錢箱，”賈逸道，“只有三百萬錢，剩下的在哪里？”

“我分給沿途百姓了?！辟\首不亢不卑道。

“喔？為什么要分給百姓？是要顯示你是義盜？”賈逸譏諷道，“可是，你這筆錢劫的是官賑，本來就是用來撫恤百姓，修筑河堤的，你何苦多此一舉？”

賊首冷笑道：“說得好聽！錢放在你們這些貪官污吏手中，能有多少用在百姓身上？”

賈逸擺了擺手：“行，就算你信不過官吏。但被劫的官賑有三千萬，你這里還剩三百萬，你分給沿途百姓了兩千七百萬？”

“是又如何？”

“那么，你能不能告訴我，三百萬官賑要裝多少錢箱？要用幾匹馬車？”

賊首愣了一下，抬頭看著賈逸。

“我來問你，從許都啟程時，這三千萬官賑足足裝了四十輛馬車。而你在江邊下船之時，卻只帶了三輛馬車。你能告訴我，你是怎么用三輛馬車裝了四十輛官賑的？”賈逸道，“我看你的樣子，不像是習(xí)武之人，倒像是讀書之人。而且你手下這幫人，只不過是些烏合之眾，怎么可能劫得了官賑？你為什么要頂罪？受了什么人指使？”

賊首冷笑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別想從我嘴里問出一個字?！?/p>

“好！硬氣！”賈逸大聲道，“那我就將你押回石陽，看看是你的骨頭硬，還是我的刑具硬！”

楊修干咳了一聲：“我說賈都尉，這案子事關(guān)重大，由咱們幾個主審，是不是不大合適？”

夏侯尚悶聲道：“喔？那依楊主簿的意思，怎么做才合適？”

“自然是好生關(guān)押起來，奏報魏王，由他老人家定奪。”

“嘿，魏王定奪？這次賑災(zāi)由臨淄侯主持，主審自然少不了他。只是臨淄侯一主審，這官賑到底是怎么丟的，那還不是他說了算？”

楊修嘖嘖道：“夏侯將軍，你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兩位大人，”賈逸插話，“人到底怎么處置先不說，現(xiàn)在天色已晚，我們還是先把賊人押回石陽再說?！?/p>

“問出來了？”賈逸笑道。

就在虎賁衛(wèi)把賊首押到后廳，楊修、夏侯尚爭得不亦樂乎的時候，左樂已經(jīng)抓了五六個賊人潛回石陽了。有些時候，丟出來的骨頭上不見得有肉。

左樂點了點頭：“賊首叫陳立，是個茂才。前幾年因為家道破落，跟鄉(xiāng)里人一起落草為寇，干的都是些打家劫舍的小買賣。這伙人并沒有參加劫船，只是前夜匆匆忙忙帶了幾輛馬車，趕到江邊從大船上裝上了這些錢箱。至于船上的人，他們并不認識，而且陳立也沒跟他們說過什么?！?/p>

賈逸將一卷木簡遞給左樂：“看看，曹里送過來的消息，這件劫案好像比我們想象的要復(fù)雜的多?！?/p>

左樂面帶疑惑地接了過來，臉色越來越凝重。末了，他放下木簡，道：“大人，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賈逸道，“曹里的意思很明顯，要我們自己把握?！?/p>

“接下來我們怎么做？”左樂眨眨眼，“等他們狗咬狗？”

“這么說不大好聽，夏侯尚可是我兒時的同伴，”賈逸嘆了口氣，“刺殺我的人是行伍出身，夏侯尚雖然救了我，卻沒留下一個活口。相處了二十多年，他這個人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是個莽夫，但不是個沒腦子的人?！?/p>

“大人懷疑他？”

“這件案子他肯定摻合了進去，但他到底陷得有多深，我還琢磨不透。”賈逸沉吟了一下，“那艘卸貨的大船追查得怎么樣了？”

左樂道：“這個就有些奇怪了，咱們的人順著蹤跡追查到了三江口，發(fā)現(xiàn)船辦完官文，駛?cè)肓藢O家境內(nèi)。但三江口的關(guān)卡登船查驗，并沒有發(fā)現(xiàn)錢箱和賑錢，準確地說，那是艘空船?！?/p>

“空船？會不會是把賑錢藏在了夾層？”

“不會，上船查驗的都伯說大船吃水很淺，根本不可能載有幾千萬錢?！弊髽房嘈Φ?，“但大船在沿途既沒有停靠港口，官路上也未發(fā)現(xiàn)大隊馬車，難道這幾千萬錢憑空飛了不成？”

賈逸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拿起那卷木簡，又仔細地看了一遍。

“左樂，刺殺我的人，不是找畫師臨摹了畫像嗎？”賈逸道，“我寫一封密信，你即刻帶著那些畫像，到許都面見蔣濟大人。”

“去許都？就算六百里加急，一來一回也要十天吧。大人想到了什么？”

賈逸面色凝重：“如果真讓我猜中了，這件劫案遠遠比曹丕和曹植兩兄弟奪嫡麻煩得多?！?/p>

十多天過去了，城內(nèi)的饑民雖然面前安置住了，但河堤、道路的修葺還遲遲不見動工。三千萬賑錢被劫，進奏曹只追回了三百萬，而且捉拿的賊首也在獄中自殺，滿朝文武無不痛斥其無能。但魏王并沒有斥責(zé)進奏曹的意思，就連那個小小的石陽都尉也沒有被責(zé)罰。對于這種明顯的偏袒，雖然朝臣議論紛紛，但也只有議論罷了。畢竟現(xiàn)在的朝政大權(quán)，都握在魏王手里，沒有人可以忤逆他的意思。而且朝堂之上，魏王又捐出了兩千萬錢，許都百姓無不高聲頌德。

只不過，有流言說這場劫案牽涉到了曹丕曹植兩位公子奪嫡，魏王不愿意家丑外泄，才嚴令進奏曹不得徹查。也有流言說賑錢其實是被孫家劫了，魏王不想在這個時候?qū)O家用兵，才把消息壓了下來。但不管怎么說，石陽的這場劫案，似乎漸漸要蓋棺定論了。

石陽城外。

楊修站在那輛華麗的馬車上，笑道：“賈都尉，這十多天里你都尉府一直大門緊閉，比那內(nèi)宮還難混進去。楊某還以為你悶聲不響地在拷問賊首，想不到竟讓他不明不白地死了?！?/p>

賈逸道：“楊主簿玩笑開大了。賊首畏罪自殺，確實是我的疏忽，但也不能叫不明不白地死了吧?！?/p>

楊修眨了眨眼：“到底是不是自殺，都是你說了算。我說賈都尉，別是你問出了什么不該問的，殺人滅口了吧？”

“給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這么干。”

楊修望了望天，道：“你這人有意思。案子既然魏王已經(jīng)不再追究，那對臨淄侯來說，到底真相是什么，已經(jīng)不太重要。不過看現(xiàn)在這個結(jié)果，還有你的反應(yīng)，倒讓楊某猜到了幾分。”

賈逸低下了頭：“不知楊主簿猜到了什么？”

“真相嘛，其實也很簡單。只不過，這個真相，”他大笑了幾聲，“不可說，不可說。什么時候你到了許都，喝酒賭錢狎妓盡管找我！走了，走了！”

賈逸看著馬車逐漸遠去，勒馬轉(zhuǎn)回城門，夏侯尚帶了一百郡兵在等著。

他策馬上去，和夏侯尚一起并行。

走了不遠，夏侯尚突然開口問道：“我說，你先前是不是懷疑過老子？”

賈逸笑笑：“你呢？你不會真那么巧在街上撞見我吧?！?

夏侯尚嘿嘿笑道：“那咱倆扯平了，不過這個案子到底怎么回事，你要一直瞞著我么？”

賈逸在一處大宅前跳下馬：“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其實知道了又怎么樣？就像楊修說的那樣，不可說?！?/p>

身后夏侯尚喊道：“你確定沒危險？不用老子陪你一起進去？”

賈逸擺了擺手，整了下佩劍，大步向大宅內(nèi)走去。

一張長案，一壺酒，一個人。

“你為什么不逃？”賈逸道。

“天下雖大，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賈逸道：“周大人，你確實是個有能力的人，可惜你站錯了隊。”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何錯之有？你是什么時候懷疑到我頭上的？”

“在江邊見到你的時候。從船隊上逃生的兵士到進奏曹報官，我封鎖消息帶齊人馬趕到江邊，并未通知你船隊在哪里被劫。你卻在上午準確地找到了我，這如何解釋？”

“想不到，還是我太心急了?！敝苷科鹕恚皠邮职??！?/p>

“不急，”賈逸在長案對面坐下，看著醉眼迷離的周湛，“許橫的底細，我已經(jīng)查清楚了。他出身荊州士族，跟你還是遠親。建安十七年因附議荀彧反對曹操加封魏公，被削官回鄉(xiāng)。后來，你以投到大公子曹丕麾下為條件，懇請他舉薦許橫官復(fù)原職?！?/p>

周湛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人為財死，說得好聽。可周大人你不是個貪財?shù)娜?，而且劫這筆官賑也不是你的主意。你想要做一只替罪羔羊？抱歉你不能如愿了?！?/p>

周湛的動作停了：“賈都尉，別再想套我的話了。剩下的賑錢，我都轉(zhuǎn)給荊州老家了。有能耐，你打敗了名震天下的關(guān)云長后，去荊州去拿吧?！?/p>

“荊州？”賈逸淡淡地笑了，“那筆錢怎么會在荊州，明明在許都?！?/p>

周湛沉默了一會兒：“你怎么沒喝酒，就醉了？”

賈逸拿過酒樽，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陳立確實是個有骨氣的人，可當一個人骨頭全部都碎了的時候，難免會說幾句實話。劫官賑的事他根本就不知情，他所做的只是趕到岸邊，將錢箱運下，故意被我們抓住而已?！?/p>

周湛握緊了酒樽。

“憤怒嗎？不明白一個甘愿以死相報的人為什么會抵不過酷刑？”賈逸嘆了口氣，“對大部分人來說，死容易，求死不得卻難得多。很多人都會過于高估自己容忍痛苦的能力，畢竟他們根本不知道人可以殘忍到什么地步。周大人應(yīng)該聽說過進奏曹的傳聞，但還是高估了陳立，也高估了自己。”

“畜生?！敝苷苛R道。

“過獎。當我得知那艘大船上只不過十個錢箱之時，著實困惑了好一陣子。明明船隊上有上百個錢箱，三千萬錢，為何賊人劫了大船后，卻只有一成？是半途換到其他船上登岸卸下了？不對啊，這段江域不長，可以停靠的碼頭淺灘我們都布下了眼線，怎么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卸船？而且所有的關(guān)卡都對過往行商嚴加盤查，上百個錢箱，需要數(shù)十輛馬車，怎么會查不到？

“后來，曹里發(fā)來的塘報提醒了我一件事。官賑的檢驗、加封、落鎖，都是許橫和天子內(nèi)侍祖弼負責(zé)的。賑災(zāi)嘛，是以天子名義進行的，這樣自然毫無問題。但出了這種蹊蹺事之后，卻讓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疏漏。官賑裝箱上船，全是漢室的人在操作，雖然錢是魏王和百官捐的。”

“你到底想說什么？”周湛額頭上青筋畢現(xiàn)，“官賑是我劫的，拿我交差不就行了？府外夏侯尚那一百郡兵，要站到什么時候？”

“交差？魏王已經(jīng)命令不必徹查此案了，你覺得是為什么？”賈逸抿了一口酒，“雖然蔣濟大人沒有明說，但我也是個明白人。今晚找你，只是想聊聊天。三千萬錢，可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可以買多少石黍米，可以買多少匹棉布，可以買多少馬匹，或者說可以蓄養(yǎng)多少名士兵呢？”

周湛大笑：“笑話！我一個太守，難道用這三千萬錢招兵買馬，造反嗎？”

“你自然不會，但是那些漢室舊臣呢？這些年，漢室的用度全由魏王供給，并不寬裕。前幾次的宮變，沒有成功的原因有很多，但最要命的一點，就是漢室手里沒有軍隊。如果用這三千萬錢武裝起萬名漢室死士，潛伏在許都附近，待到……”

“放肆！你信口雌黃，竟敢污蔑當今天子！”周湛踢翻長案，怒喝道，“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算了吧，周大人。你要殺我，也得能打得過我。再說現(xiàn)在殺我有什么意義？你以為魏王沒有看破你們的計謀嗎？你以為他后來在朝堂之上，再度捐獻的那兩千萬錢，是怎么來的？”賈逸扶起長案，將酒壺、酒樽一一擺好，“坐下，坐下。當此明月佳釀，莫要盡說些煞風(fēng)景的話?！?/p>

“劫官賑，應(yīng)該是許都里的那些漢室舊臣們一早安排好的吧。三千萬官賑中，有兩千七百萬錢都留在了許都。成熙和許橫一路押運的，只有三百萬錢和一箱箱的石頭而已?？斓绞柕臅r候，許橫燒船為號，埋伏在岸邊的漢室死士們發(fā)起了伏擊。不過從埋伏地點的樹枝枯草折斷狀況來看，這批漢室死士應(yīng)該沒有多少。押送船隊的士兵中，也有你們的人。兩方聯(lián)手，殺死了不知情的成熙和大部分士兵。然后將船中石頭翻入江中，帶著三百萬錢換了船，沿江而下。你們還仿制了寒蟬腰牌，丟在岸邊，并且派人刺殺我和夏侯尚，試圖把案子完全搞亂。

“可惜，兩次刺殺都失敗了，而我也沒有被寒蟬腰牌迷惑。于是你聯(lián)系了早已伏下的棋子，陳立。進奏曹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他早年得你恩惠，才有錢葬了父母。即便在落草之后，你也沒對他圍剿，反而不時資助。他是個重情守諾的人，尤其是在知道自己是為漢室復(fù)興而犧牲時，當然義不容辭。是的，周大人，他說錢是你和他一起劫的，到死都沒有出賣漢室。他按照你最后的安排，想將我引入陷阱，抓捕你歸案。

“可是你沒料到，由于曹丕和曹植都想借這次劫案打擊對方，反而讓我如履薄冰，不得不思慮再三。就憑陳立那點人馬，沒有奸細策應(yīng)，怎么可能劫得動二百御林軍護送的船隊？船隊行程乃是機密，陳立一個草寇，怎么可能做到精準伏擊？船隊被劫之后，調(diào)換賑錢的大船是如何取得行船官文的？賑錢既然在許都就沒有裝夠，那除了許橫之外，內(nèi)侍祖弼又扮演的什么角色？漢帝為什么在劫案發(fā)生后，并未要求嚴加追查？

“我將這些疑慮寫了一封秘信，連同刺殺我的那些人的畫像，都讓左樂帶著交給了蔣濟大人。很快，曹里就有了回信：此案不查。雖然蔣濟大人的回信很簡單，但卻透漏了另一個很重要的消息：那些伏擊我的軍士，隸屬于隨軍出征的二百御林軍。于是，我全都明白了。原來所謂的天子仁厚，倡議百官捐錢賑災(zāi)，只不過一場戲。為的是騙魏王為首的曹氏捐出三千萬，用來作為漢室反曹的軍資罷了！”

周湛怒喝道：“是又如何？這天下本來就是劉家的天下！他曹操不過是又一個董卓！亂臣賊子，狹天子而令諸侯，人人得而誅之！”

賈逸冷冷道：“這天下，不是劉家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你們將這石陽城中的數(shù)萬饑民當做幌子，難道他們的命不是命？你們殺了同樣忠于漢室的御林軍，難道他們死得就心甘情愿？”

“復(fù)興漢室，總要有人要犧牲的?！?/p>

“復(fù)興漢室？劉宏當政之時，寵幸十常侍，用黨爭作為借口殺了多少直臣忠臣？從三公到羽林郎的官位，竟然明碼標價，公開售賣，寒了多少有識之士的心？以至于到最后引發(fā)了黃巾起事，群雄割據(jù)，連年戰(zhàn)亂。到如今天下人口少了七成，家家戴孝，戶戶披麻，有些村鎮(zhèn)幾無一人偷生。你們要復(fù)興的是什么漢室？這天下姓不姓劉，難道要比天下人活不活得下去還重要？”

“大逆不道！”周湛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賈逸卻說不出話來。

“復(fù)興漢室？你們這些漢室舊臣，想要挽回的只不過是昔日的地位和榮耀罷了。將個人的私欲披上大義的名號，并以為此獻身為榮。在我看來，你們才是大逆不道！”賈逸長身而起，“你應(yīng)該慶幸，如今天下未定，魏王還需要漢帝這塊牌子，劉氏暫時還倒不了。至于你，本可將你作為主犯緝拿歸案，可這樣一來，按漢律難免要株連三族。你還是自裁比較好?！?/p>

周湛癱倒在地。賈逸笑笑，拎起長案上的酒壺，大步走出了府宅。

夏侯尚早已等得不耐煩，連聲問道：“周湛全都認了？要不要進去鎖拿歸案？”

賈逸道：“不用，曹里說過了，此案不查。周大人是個明白人，再過片刻，也就是具尸體罷了。”

“那老子豈不是無事可做？”夏侯尚不滿地哼了一聲，“帶著這一百大頭兵，跟著你就白白站了一個時辰崗？”

賈逸抬頭看了眼月色，笑道：“萬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幾見月當頭。不是說我還欠你一頓酒嗎？走，我們喝酒去。”

“你在里面喝多了？這半夜能去哪里喝酒？”

“當然是秋月明那里?！辟Z逸大笑，策馬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