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屠蘇
獅子座宅男,因出生與七夕撞日,獲偽情圣封號,濫情而不絕情,戀愛而不博愛,平生喜歡旅行、攝影、寫作,并將這些愛好延續(xù)至今,偶爾文藝小清新,偶爾重口黑暗系,由于最討厭滿心期待的事落空,偶爾也會犯“蛇精病”。
像刷子一樣的眉毛,單眼皮,扁而塌的鼻子,討厭的雀斑坑了左臉,痘印坑了右臉,雙下巴,膚色暗沉……面對這樣的自己,馥妮恨不能將鏡子砸個稀巴爛,因為惰于節(jié)食,蝴蝶肉和水桶腰也不失時機地上了身。在閨蜜眼里,她是一枚百搭的綠葉,吃飯、逛街、購物、相親……少了她的陪襯,閨蜜的顏值指數(shù)直線下降,反之,爆表。
起初,她對閨蜜的召喚趨之若鶩。很快,她就意識到閨蜜的熱情有恙,好像是上個月,她和閨蜜去家附近新開的優(yōu)衣庫血拼,兩人相中了同款的乳色修身連體褲,從試衣間出來,明眼人都看得出誰是量體裁衣,誰是削足適履。不過鴇兒愛鈔,姐兒愛俏,馥妮也想跟風??梢豢磧r格,閨蜜吐了吐舌頭,好貴。馥妮呢,有爸媽兜底,不在乎荷包。導(dǎo)購員們眼見馥妮金主一枚,立刻罔顧事實大吹法螺,說連衣褲不賣給馥妮都覺得可惜,世上再難找到一個比她更適合連衣褲了。閨蜜如被打臉,對著試衣的馥妮小聲嘟囔著“Michelin”。導(dǎo)購員們聽到,笑在了一塊。馥妮以為她們在為完成了促銷任務(wù)而高興,事后她路過一家汽車沖洗店,看見了米其林輪胎的LOGO,頓時火冒三丈……從那以后,馥妮出門次數(shù)銳減,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宅女。
然而安靜地做一個宅女也就罷了,她偏偏抵制不了那些誘惑。女人愛美的天性和對長腿歐巴的傾慕,不止一次撓她的心,外貌很重要嗎?
很重要。
名為“666號公墓”的公眾號給了她無比確切的回答。那時的馥妮在家渾噩半年有余,每日與韓劇作伴,父母直嘆教育失敗。但馥妮不管這些,她只在乎世上有沒有易容機。
——3D打印鑄就你精致容顏,免費體驗,不可錯過。
像這類拙劣的推送,好比瑪莎拉蒂十元抵值券,毫無價值可言,正常人都會嗤之以鼻,除非它撩撥了受者那敏感的神經(jīng),或者賜予溺水之人以救命稻草。而對如饑似渴的馥妮來說,兩者兼而有之。所以,她被打動了。
心動就要行動。
大片的陵園出現(xiàn)在視野中央,松柏茂盛,碑石如陣。
是不是來錯了地方?她與“666號公墓”推送的地址核對,就是這里。
啟人疑竇。
她如履薄冰探步入園,陰風在墓群間游走,令人稍感不適。每座墓都有數(shù)字編號,她原想666是個大號,不好找,但沒費事就找到了。因為666號公墓與其他墓不同,墓碑無字,卻刻著二維碼。
深受煩惱熬煎的馥妮啼笑皆非,誰這么有幽默感?她想起了網(wǎng)絡(luò)上流傳的段子:未來某人死了以后,墓碑上不鐫字,只刻二維碼,清明節(jié)用手機掃一掃,一生就出來了,簡稱掃墓。
抱著笑為知己者搞的情操,她用手機姑妄一試。
掃描過后,一生出來了。
不是旁人的一生,是她自己的,嚴格一點說,原汁原味的小半生。25年來的斗轉(zhuǎn)星移,她不乏卡西莫多式的自卑,她認為最勵志的電影是丑女大翻身,最完美的童話是丑小鴨化身白天鵝,憧憬有一天接受極端改造而命運反轉(zhuǎn)。
這一天就在眼前。
淪陷在手機里的自己,那么陌生,亭亭玉立,楚楚動人,減一分太瘦,增一分太肥。馥妮屏住了呼吸,心如鹿撞:林青霞的眼睛,李英愛的鼻子,蒙娜麗莎的嘴唇,莉莉·柯林斯的顴弓……靚極了。
好想成為這樣的自己,抹點香體露,敷點薏米水,每天穿上不重樣的裙子,迷死人不償命。
一如對著流星許愿,她沉吟出聲。
墓碑仿佛聽懂了她的心聲,緩緩下沉,沒入了穴位。石蓋隨之開啟。但下面不是棺槨,而是墓道。
要我下去?
馥妮露了怯,借她兩個膽也不敢在人前造次,何況是死人。
可她也沒有退縮,美在誘惑著她。為了譜寫新的人生,她左右看了看,不像有人作弄自己,便豁出攢了多年的人品,一往無前。
電影放映前熄燈的感覺,黑。腐敗的氣味騷擾鼻端,耳朵灌滿了水滴石穿的聲音,地上有不明生物迅疾游走,好幾次她通過尖叫來舒緩壓力,無人可以分擔她的畏。
當她走過拋物線般的甬道,如同點亮熒屏,光感驀地通透。一層又一層的長明燈疊成金字塔的走勢,盤旋到等身高的位置,金色的骨灰罌向她招手。
——本品為3D蜜蠟,用時傾注易容機拌勻即可,注意在陰涼處保存,避免與陽光接觸。
莫名其妙,折騰半天就這么個東西,不滿油然而生。馥妮捧起骨灰罌,來回打量,希望找到一點有用的訊息。
她還真找到了。罌底印著制作日期以及“蠟像館”三個字。
一小時后,馥妮來到蠟像館。前臺妹子接待了她,問她要不要定制蠟像,她答曰否,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尊骨灰罌。
前臺妹子眸子一亮,請出館長。
館長帶馥妮進了工坊。在那里,她看到了易容機,像一個巨型蚌殼,分上下兩部分,上部是機蓋,下部是鑄胎。館長拍開骨灰罌,將3D蜜蠟倒入鑄胎,肉色黏稠的流質(zhì)緩緩而下,像燉融的松香。
馥妮聞了聞,有股淤泥的草腥氣。
館長用牛奶進行了勾兌,稀釋的效果并不理想,但很快貯滿了胎床。然后,館長示意她脫光衣服,躺進去。
馥妮感到為難,胎床凹處深度達1米,貿(mào)然躺下會窒息的……
“追逐夢想需要勇氣,美麗更是?!别^長的話不啻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馥妮權(quán)衡利弊,冒險占了上風。她逗人遐思地解開紐扣,像剝玉米的包葉,剝光自己。
幸虧館長是個女的。
待馥妮躺下,館長登上操控臺,啟動易容機。機蓋緩緩落下,閉合時發(fā)出滴答聲響。館長在觸摸屏上設(shè)置好參數(shù),鑄胎開始嗡嗡振動,而每一次振動都像在對一件藝術(shù)品精雕細琢。
置身其中的馥妮是何種感受呢?
她能如愿嗎?
世界運行遵循一定的規(guī)律,但上帝也默認了它的不確定性。聰明的人類自恃科學(xué)可以洞悉其中的奧秘,但誤差多數(shù)時候讓他們的自以為是變成了笑談。
棒……太棒了,3D蜜蠟打印出朝思暮想的三庭五眼和潤澤光亮的膚質(zhì)。馥妮無比激動,林青霞、李英愛、蒙娜麗莎、莉莉·柯林斯,她們的優(yōu)勢集中在自己身上,并且毫無違和感。胸是胸,腰是腰,多余的脂肪君統(tǒng)統(tǒng)滾蛋了。
“謝謝你,館長?!?/p>
馥妮90°的鞠躬令館長十分受用,后者微微欠身回禮,囑咐她:“記住,蜜蠟已經(jīng)與你的皮肉深度融合,不能在烈日下暴曬,還有離火遠一點,否則會皮開肉綻,那樣很可怕哦?!?/p>
“嗯嗯?!别ツ葑焐蠎?yīng)著,心早已飛回了家,飛到了閨蜜窗前,飛進大街小巷。她急于在人前展現(xiàn)煥然一新的自己,讓大家目睹一直以來沒有存在感的麻雀是如何飛上枝頭變鳳凰的。
“爸,媽,我回來了。”
“進門也不脫鞋……”馥妮媽申斥她,但下一秒口氣就變了,“你、你誰呀?”
“我呀,馥妮?!?/p>
馥妮媽的神態(tài)活像在審視一個怪物:“這位姑娘,你走錯地兒了吧?”
馥妮噗嗤笑了,扭著纖腰自嗨:“沒走錯,是你女兒變漂亮了。”
“你是我女兒?”馥妮爸從她媽身后閃出,抬了抬學(xué)究似的眼鏡,一臉質(zhì)疑。
馥妮不得不掏出身份證以示真?zhèn)巍?/p>
爸媽半信半疑。
“身份證可以造假,聲音總不會說謊吧,我的聲音你們都聽不出來?”
爸媽對視了一眼,認了:“你這是……”
“我整容了。”馥妮不想把大好時光浪費在解釋來龍去脈上面,進房間換上漂亮衣服,尤其那條連體褲,前所未有的合身呢。
哇咔咔,該輪到自己約閨蜜出來吃飯、購物、逛街、相親了。
閨蜜如約而至。明明馥妮就在她眼前,她卻視而不見。這讓馥妮心里像打翻了蜜罐一樣甜。
“是我呀,馥妮?!鳖愃频那榫耙貜?fù)多少次呢,馥妮暗自牢騷,但一看到對方驚訝的樣子便樂此不疲。
“半年沒見,你……變化好大?!?/p>
閨蜜結(jié)結(jié)巴巴,馥妮從她眼里見識了從未有過的妒意。
“沒什么啦,是不是變胖了,我媽說瘦點好看。”
謙虛是為了再次得到恭維。
“哪有,已經(jīng)很苗條了,”閨蜜笑得很假,口氣很酸,有打退堂鼓的企圖,“公司剛來電話,叫我去加班,不能陪你了?!?/p>
馥妮挽起她的胳膊,不給她逃脫的機會。
“不行,咱們?nèi)?yōu)衣庫?!?/p>
“真要加班,”閨蜜顯得萬分為難,“改天約好嗎?”
說到這份上,馥妮不能強求了。強求就得撕逼。但這么結(jié)束似乎有點不過癮。
我得去人多的地方。她搬動腳步,來到了游泳館。
火辣的身材只有比基尼能夠襯托,而且在室內(nèi),與陽光隔絕,不會傷害蜜脂。所慮不可不謂之周詳。真是人變美了,智商也漲了。
只是她算漏了一點。
太受歡迎了!從更衣室走向泳池的一路,數(shù)以百計的目光在她身上來回拉鋸,嘖嘖聲不絕于耳。有小伙子迎面過來“碰瓷”,被她輕巧地躲開。還有來自同性的嫉妒。一個丈夫因為多看了她一眼被妻子狠掐了把大腿……而從躍入水中再浮出水面的剎那,已經(jīng)有人急不可耐地高呼“看吶,素顏女神”。
她終于體驗到受寵若驚的精髓,心花怒放。但她選擇了克制,并未笑逐顏開,她看著水中陌生的倩影,默默地對自己說,馥妮,以后這樣的日子多著呢,慢慢會習慣的。此刻,她要做的,便是盡情享受羨煞旁人的命運反轉(zhuǎn)。
“嗨,美女,笑一個?!?/p>
池邊有人做出拍照的手勢,馥妮配合,露出傾城一笑,收獲粉絲唿哨無數(shù)。只是維持懸浮姿態(tài)時,雙腿擺動有些發(fā)沉,像被水藻纏住了,可泳池里哪來的水藻呢?惶急間,上肢也失去協(xié)調(diào),拍打無力,水開始灌進耳朵、嘴巴、鼻腔,施加一種噤聲的憂郁。
……
“醒了醒了?!?/p>
馥妮嗆出一口水,漸漸恢復(fù)神志。幾個男人的面孔擠滿眼眶,她略怔,矜持地用雙手捂住胸口,腦海瘋狂翻動著防狼指南。
“別怕,是他救了你?!?/p>
經(jīng)人善意提醒,她注意到自己正枕在一個男人的臂彎里,他擁有俊美利落的外表,清爽干凈的膚質(zhì),外加八塊腹肌,勾魂蕩魄。
歐巴啊。馥妮激動得不能自已,好在鼻腔里的水沒排盡,口音黏黏糊糊,讓人聽不真切。
“什么?”
男人一邊問,一邊把她扶起來,修長的雙腿顯露無遺。
長腿歐巴啊。
“不好意思,當時情況危急,我做了人工呼吸?!?/p>
做過人工呼吸?唇周燃過一圈火辣,馥妮雙頰緋紅,身子卻不計前嫌倒入他的懷中。歷盡自卑磨礪,三觀或被扭曲,但也會遇到欣賞和珍惜之人,叫我放手,門都沒有!她竟然用手臂環(huán)住了對方的脖子。
“我叫馥妮?!彼耐噬畹孟窨诰?,水光一點一點地跳躍。
“江夏?!彼慌募春系貙⑺穑率易?,似乎是汲汲于此道的老手。
嘩然的人們夾道目睹,無一不嫉恨有加,只是嫉恨的對象不同罷了。
“我送你回家?!?/p>
求之不得。
四輪載人,兩輪載魂,坐上杜卡迪,有名的肉包鐵,就像兩個人裸露在外。800CC排量的V缸,時速驚人,馥妮抱緊江夏,生怕對沖的氣流把自己刮飛,同時又十分享受拉風的招搖。
“到了?!?/p>
“都到了?”馥妮磨磨蹭蹭地下車,只恨游泳館到家的路不夠遠,“下次還能再見面嗎?”
“能啊,我就在游泳館當救生員,偶爾客串教練?!苯恼骂^盔,粲然一笑,讓人如沐春風。
“那……”馥妮遏住心頭好,微笑說,“改天見。”
兩人膩歪了一陣,才依依不舍地分開。惜別在尾氣中夭逝,江夏剛走,馥妮就覺得臉上奇癢難耐,用手一抓,媽呀,連皮拽下一塊肉。草腥味。
疼死了。
她竭力不使自己暈厥,第一想法是往家趕,復(fù)又止步,耳畔回蕩起館長的告誡,捂著臉直奔蠟像館。
“為什么,我沒暴曬,也沒碰火?”面對館長,她幾乎在吼。聲帶又震掉了幾塊肉。仿佛一刀刀凌遲的痛苦,沒有終結(jié)。
館長不以為忤,不看馥妮,只看掉下來的肉。
“你是不是接觸了硫酸銅?”
泳池里的水是用硫酸銅殺菌消毒的。馥妮疼得直哼哼,說不出話,唯有點頭。
“這就是了,”館長嘆道,“硫酸銅吸水性很強,蜜蠟跟它接觸,等于受了火炙。而水分一旦喪失,皮膚皸裂,附著的肉就會強力收縮,和你的身體剝離?!?/p>
馥妮的眼角疼出了淚花。
“不過可以回爐再造,但是要收費哦。”
甭管多少錢,能恢復(fù)如初就好。饑不擇食的馥妮,馴服地出示荷包里的銀行卡。
館長語調(diào)輕松:“請隨我來。”
工坊,易容機,少量的3D蜜蠟,與上次不同的是摻加了大量的膠原纖維液,參數(shù)也重新設(shè)置,并使用了珩磨工藝。
一番折騰,銀行卡中的存款只剩個位數(shù),好消息是她缺損的部位得到了修復(fù),比以前更加嬌嫩。
“別嫌貴,這可是VIP精裝版,它和免費試用版的區(qū)別在于能夠防曬補水?!别^長像黃鼠狼給雞拜年,“記得定期來保養(yǎng)哦,不然會發(fā)生可怕的事?!?/p>
定期保養(yǎng)?馥妮想,這下掉進銷金窟了。但一照鏡子,她又不計較代價了。有道是,美貌在手,高富帥我有。
回去的路上,她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沉湎在皮開肉綻的余悸中。痛感不堪回首,卻固執(zhí)地殘留,讓每一次記憶的抽離都帶有審視的意味——666號公墓,蠟像館,易容機……當珍珠被推理的鏈子串起,幕后的雛形冰冷而可怕。
她并不是唯一的體驗者。好奇心不由大熾,哪些人和自己一樣被推送誘惑了呢?她不禁又去造訪666號公墓,碑前放著白菊、馬蹄蓮、唐菖蒲、孔雀草、勿忘我……清一色的掃墓專用花。她擔心極了,如果大家都慕名前往蠟像館易容,那么所謂的“美女”就成了地攤貨,不是白忙活一場?
有些秘訣不能分享,只能專擅其美,獨占鰲頭。
夜已深,蠟像館還沒打烊。馥妮窩在門廊死角,哈欠連天,心里邊一直在呼吁:Hold住啊,就差一步了。長久的等待終于有了回報,前臺妹子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趁此良機,她用包擋住臉,避開監(jiān)控器,一溜煙竄進工坊。
抬眼就是易容機。
毀了它?不行。萬一再掉肉豈不沒治了。據(jù)為己有?好主意。可怎么搬呢。琢磨中,背后異動,聽上去像喉嚨深處擠出的聲音。
“誰?”
馥妮隨著聲音轉(zhuǎn)身,館長見是她,面露不悅。
她著慌,心生云霄處,瞎話現(xiàn)編:“我……我有東西落這兒了,回來拿?!?/p>
“什么東西?”館長步步緊逼,丟過來的目光就像炸彈,轟得她體無完膚,“我看你另有企圖才對?!?/p>
馥妮孤立無援,哪怕此時來個解圍的電話也好。
“想偷易容機?”
“不,沒有的事?!?/p>
“少裝蒜了。打易容機主意的不止你一個,你知道那些人的下場嗎?”館長眼神閃過一道亮光,匹配著恫嚇。
馥妮孤立無援,被館長的氣勢威逼著后退,不慎帶倒了一尊成形的蠟像。那蠟像摔成兩截,截面處隱約有筋骨相連,并流出像尸油一樣的東西。她登時明白了那些人的下場,用顫抖的手點指館長:“你……你……”因為驚悚過度,話都說不上來。
館長一覷,了然七八分:“你想多了,我可沒有制作人偶的嗜好。我對他們的懲罰,僅僅是——”
馥妮靜候發(fā)落般盯著館長的唇,一翕一合中字字悚然:“制成蜜蠟?!?/p>
喔哦。她頓覺全身涂滿了罪惡,惡心地想吐,卻只是發(fā)出干嘔之聲。但很快聲音就消弭在館長的手里。
她感到脖子越來越緊,緊到自己無法求救,無法喘息。
“貧瘠的土地長不出參天大樹。賜你美貌,你貪心不足,還想染指下蛋的雞。”館長雙手加勁,掖著虎狼之心露了相,“我掐死你,掐死你……”
這一用力非但沒起到扼死的效果,反倒讓馥妮的脖子如肥皂滑了出去。3D蜜蠟強過玉蘭油何止百遍。馥妮得脫,順勢往后摔,碰翻了工作案。泥稿滾得滿地都是,叮當響的雕刻筆給了她“靈感”。她抄起雕刻筆,當館長再撲來的時候,孤注一擲地戳去……
好險。她抹了把汗,大出一口氣。氣沒喘勻,工坊外腳步窸窣。
“館長,你在里面嗎?”
糟糕,是前臺妹子??绅^長還捂著嗓子眼兒在那抽搐呢,血跡也灑得到處都是。若被前臺妹子捉個現(xiàn)形,后果不堪設(shè)想,馥妮審時度勢,冷靜得自己都感到意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
“你好?!?/p>
江夏聞聲回頭:“你來啦,我以為你不來了呢?!?/p>
“哦,你很希望我來嗎?”馥妮耍個俏兒,明知故問。
江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點頭承認。
耶,獵物到手。馥妮瞄了一眼藍盈盈的池面,硫酸銅殘留的陰影揮之不去:“但我今天不想游泳?!?/p>
江夏微怔,旋即會意地遞上胳膊:“出去走走?”
在杜卡迪馳騁的風中,馥妮緊緊貼著江夏的背,聆聽他的心跳。那么緊張,是不是因為我太美?可自己的心也跳得好快啊。
江夏相貌英挺,氣質(zhì)不凡,穿緊身皮衣超凡地好看。若是整容前,她一定自感不配去看。但今非昔比,馥妮目光如夢,星星都在眨了。
世上還有比我們更般配的嗎?
沒有,就是有,也不允許存在。
星眸快速彌漫上一股幽冷,她想起館長,那個讓她變得鋒利的人,此刻躺在666號公墓的骨灰罌里,成了蜜蠟。
“江夏,我們在一起吧?!?/p>
摩托瞬間剎住,曳出黑黑的轍印。馬達猶在轟鳴,江夏轉(zhuǎn)過頭,笑如春暉:“好?!?/p>
馥妮搬出了家,和江夏住在一起。爸媽激烈反對,不過江夏的帥氣和禮貌改變了二老的立場,最重要是江夏有座大宅。
大宅的主人并非江夏,是一個女人,長相普通,但是會打扮。裱起來的照片擱在書房桌上,讓搬進來的馥妮十分不適。
“她是我前女友,出車禍死了,現(xiàn)在房子我一個人住,”江夏把相框放進抽屜,“抱歉沒先收拾一下?!?/p>
馥妮釋然。像江夏這樣的帥哥,有過女人很正常,而前女友過世了還這么長情,實屬難得。她摟著江夏的脖子,一頓猛親。江夏也不含糊,抱起她,把她扔進沙發(fā)。
情欲如水蛭,吸引住年輕的身體。馥妮心中涌起莫名的興奮,大腿纏上江夏的腰,伴著每一重粗野的喘息,蜷在軀殼的那個自卑的靈魂仿佛變輕了,喉嚨里像有一團歡樂的火,等著噴薄。
她把自己的初次給了江夏,甜蜜的初次呦,美中不足的是高潮時手機來電,敗了興致。
前臺妹子說,館長,有生意了。
馥妮只得打起精神,去那個因為不愉快的殺人經(jīng)歷而覺得陰森可怖的工坊。那天,她躲在門后,出其不意地打暈了前臺妹子,而后將尸首清理妥當,再啟動易容機,按照館長的參數(shù)易容整形。
待前臺妹子蘇醒,馥妮已化身館長。只是館長的聲音難以模仿,唯有推說感冒失音,一時將事情掩蓋過去。但夜闖工坊的“賊”如何自圓其說,馥妮煞費了一番苦心。
她用館長的手機登進666號公墓的公眾號,編輯了一條推送發(fā)給閨蜜。
——3D打印鑄就你精致容顏,免費體驗,不可錯過。
她算準閨蜜一定會上鉤。
果不其然,閨蜜跟她一樣猴急,夤夜而來。馥妮以館長的面目出現(xiàn),成功誘使閨蜜接受改造。這一改,閨蜜變成了馥妮易容整形前的樣子。
“你……”
閨蜜直接氣昏過去。但馥妮眼神特柔軟,軟到她想哭。
“只要你按我的吩咐做,我保證把你變回原來的模樣?!?/p>
閨蜜看了看鏡中那張臉,含淚就范,以馥妮的原貌存在,并當著前臺妹子“承認”罪行。馥妮呢,在館長和自己之間來回擺渡。雖然辛苦,但別無他法??稍捳f回來,除了閨蜜,自己沒給其他的人發(fā)過推送啊,這回難不成是館長以前的客戶?
馥妮電令前臺妹子先領(lǐng)客戶到休息室喝咖啡,趁這當口,她到工坊改頭換面,然后去休息室見客戶。
江夏!她咬住嘴唇,才沒讓這個名字迸出口。
“先生,你已經(jīng)夠perfect了,不需要再改變什么?!边@是她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不然他怎么會令自己神魂顛倒。
江夏皺了皺眉:“不是你要我定期來保養(yǎng)的嗎?”
馥妮瞬間陷入凌亂,驚得下巴都要掉了。
江夏也不是原生態(tài),和自己一樣,是后期加工的產(chǎn)物。
簡直赤裸裸欺騙本姑奶奶的感情。馥妮暗呼大虧,怪自己一時沖動以身相許,說不定他本來又矮又矬。唇角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惡心和嫌棄。江夏已經(jīng)察覺到異樣,幸虧馥妮反應(yīng)快:“哎呀,瞧我這記性,請跟我來。”
到了工坊,馥妮裝模作樣地檢查江夏的身體,不得不嘆服珩磨工藝的高超,幾無瑕疵。
“很好,沒什么問題?!?/p>
“可是自從換了VIP精裝版,無論天氣多熱,我總是不出汗,一運動身體就會發(fā)燙?!?/p>
“是么?”馥妮應(yīng)和著,對比自身,也是如此呢,“可能參數(shù)有點問題,給我些時間,我能搞掂?!?/p>
“要快,我可等不起,”江夏話鋒一轉(zhuǎn),“館長,我想問你個事?!?/p>
“請說。”
“我懷疑我新交的女朋友整過容,她的皮膚太光滑了,身體的曲線和比例也過于完美,臉蛋更沒的說。她會不會是你的客戶?”
毛孔轟地炸開,馥妮想不到江夏已然瞧出端倪。
“我查查,”她故作鎮(zhèn)定地翻預(yù)約簿,“她叫什么?”
“馥妮。”
在江夏的注視下,馥妮像忍受火刑般煎熬。挨過幾分鐘后,她合上了預(yù)約簿。
“沒有?!?/p>
“也許她用的化名,我有她的照片。”江夏給馥妮看手機屏保。
有完沒完了,你就這么在乎外貌。
“沒有?!别ツ輸蒯斀罔F,盡管內(nèi)心被刺得鮮血淋漓,“你多慮了,這世界還是有原裝美女的?!?/p>
“那就好?!苯钠鹕砀孓o。
送走他,馥妮整個人都虛脫了。她在掙扎,要不要回到江夏的身邊,一個冒充長腿歐巴的贗品。然而自己不也是一個贗品嗎?但是……無法接受這樣的欺騙,真的,無法接受。好像有一天新郎為你戴上閃亮的鉆戒,而那只是他花五塊錢買的人造金剛石。你能理解那種感受么?最可惡是信任一去不返,他對自己有顆猜疑的心。
我都沒有懷疑你,你卻背地里調(diào)查我!
被欺騙的難堪和拼命想占據(jù)上風的念頭交織,促使馥妮下定決心,誓將江夏的偽裝揭開。
“江夏,看我?guī)裁椿貋砹耍俊别ツ萘亮肆潦种械木幙棿?,有蔥白、生姜和紅糖,“給你燉一碗蔥白姜糖茶,發(fā)發(fā)汗。”
江夏臉色不禁變了變,須臾如常:“我要發(fā)汗做什么?”
“我瞧你總不流汗,怕你感冒了,”馥妮特別留意他表情的變化,卻不動聲色,“廚房在哪里?”邊說邊尋,不待江夏引路,她已閃身進去。
篤篤,砧板的切菜聲飄蕩,馥妮的心情也隨之起伏,真的要戳穿他?還是找個借口和平分手?稍一走神,指端大疼。哎呀,切到手了,而這時江夏走了進來,把她受傷的指頭放在嘴里吮著:“怎么這么不小心?”
都說十指連心,溫暖從指端緩緩流入,沁入心田。她看到江夏眼里閃著莫測的光,他的手撫摸自己的臉頰,順著胸往下滑……
身邊的江夏呼呼裸睡,顯然剛剛的激情耗費了他不少體力。馥妮把他慢慢推到一旁,坐起身,目光劃過他俊俏的臉,百感雜陳,他救過自己的命,又對自己體貼,拋卻他不是原生態(tài)長腿歐巴這一點,其他方面無可挑剔,戳穿他有些于心不忍。然而放棄的念頭稍縱即逝,她怎知他也放棄了懷疑和背叛呢。
她躡手躡腳地下了床,穿上胸罩和內(nèi)褲,走進書房。拉開抽屜,相框靜靜躺著,照片上那個女人無言的笑容似乎在抒發(fā)落寞。翻到背面,有一行文字——1周年紀念版,攝于蠟像館。
馥妮的呼吸驟停,頓過幾秒,再啟動時心臟已跳得不可開交。
蠟像照?越看越不像真人……可是她打聽過江夏的前女友,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富婆,確系死于車禍。葬禮由江夏一手操辦,低調(diào)得連訃告都略過不提。至于這座大宅,還在他前女友名下,并未過戶,也沒有遺囑執(zhí)行人來分割遺產(chǎn)。
也就是說,江夏實際占有了前女友的物產(chǎn)。
她故作鎮(zhèn)定地自己安慰自己,不往謀殺的方向想。有可能富婆和江夏戀愛1周年,訂做蠟像以示紀念??蓡栴}又來了,那時的江夏應(yīng)該購買了所謂的易容服務(wù),妥妥帥哥一枚,他就不怕在心愛的女人面前泄露秘密?
除非他有恃無恐。
馥妮將相框放回,環(huán)顧書房,看看能不能再找出點線索。不過這間書房像被濾凈過一般,所有的東西整整齊齊,就連書架上的書都碼得跟圖書館似的,沒有性格。
“你在這兒做什么?”江夏忽然出現(xiàn)在書房門口,驚得馥妮一顫。
“睡不著,呃,找本書看?!别ツ菁傺b在書架前徘徊。
“書?那些都是擺設(shè),我從來不看書的?!苯目嘈?,“你要覺得無聊——”他晃了晃手中的鑰匙,“我?guī)愠鋈ザ碉L吧?!?/p>
馥妮并不樂意,但江夏抓住了她的手,不由分說往車庫疾走。
“好歹讓我穿件衣服啊?!?h3>11
坐上杜卡迪的心境不同往時,初戀的情懷已經(jīng)落地。馥妮只有擔心與不忍、反感與溫存的矛盾,沒了當初的雀躍,當初的澎湃。
風染黑了夜,帶亂一頭的發(fā)。兩側(cè)的路燈又點亮了夜,照耀杜卡迪前進。江夏不時提起前輪,玩弄一些高難度動作,但馥妮的心思不在兜風上,只應(yīng)和著叫兩聲。江夏卻繼續(xù)逞能,今天的他似乎比往常更加興奮、狂野。對面駛來一輛貨車,馥妮提醒他注意安全,江夏說“有我在,怕啥呢”,車輪竟然碾過雙黃線,到了貨車前方。
對面?zhèn)鱽砑怃J的喇叭聲,車燈閃爍不停。馥妮急了,說你不要命了,江夏哈哈大笑,車身猛地一傾,迅速變道,有驚無險地與之錯開。馥妮大口吁氣,責怪江夏冒失,但輪胎在這一瞬突然詭異地抱死,失控摔向了路邊護欄……
十天后,馥妮有了意識,從恍惚到清醒,眉眼漸漸清晰。江夏在俯視自己。她聽到他輕聲喊“馥妮”,一聲接著一聲,沒有內(nèi)疚,沒有不舍……有些液體落在她臉上,熱熱的,卻不是淚。
是蠟,從打著石膏的胳膊往下滴。
她嘗試著提醒他,但呼吸機讓她無法講話。她想動,頸部以下處于失聯(lián)狀態(tài)。
“從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覺得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但我知道,你的父母沒有這樣的創(chuàng)造力,你和我一樣,受益于一個秘密的發(fā)明?!苯母┑蜕眢w,一字一頓,“易、容、機!”
馥妮的眼球僵住,苦苦掩飾的一切還是穿幫了。但事已至此,沒什么可惋惜的,只要殺害館長的事不暴露,傷愈了依舊能開啟新的人生……
“為了證實,我去過蠟像館,可那個館長卻替你扯謊。呵呵,我低估了你們的交情?!?/p>
——他不知道館長是自己冒充的,謝天謝地。
“你也低估了我的智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調(diào)查我的前女友??丛谀阒皇0霔l命的分上,我不妨告訴你她真正的死因,聽仔細了,”一絲溫柔,哦,差不多是殘忍的微笑跳上江夏的唇,“她死于我制造的車禍?!?/p>
馥妮用震驚的眼神瞪他。故意制造車禍殺死女友?這么歹毒,那自己不是入了虎口……嚇,她緊張起來。
“別緊張,我已經(jīng)改變主意了,我不殺你,我要留著你……”
才不要。馥妮說不出,動不得,心焦如炭灰。
“當我的前女友。”
前臺妹子活動了一圈脖子,那天被偷襲的地方還隱隱作痛。
“你好,請問館長在嗎?我找她有事?!?/p>
紗巾和墨鏡將來人的整張臉遮得嚴嚴實實。前臺妹子似乎沒認出她是馥妮的閨蜜,轉(zhuǎn)動手中的筆:“你找館長哈,我也好幾天沒見到她了,要不你留下電話,她一回來我就聯(lián)系你?!?/p>
“不用了?!遍|蜜失望地退了出去,走一步懶一步地回眺,仿佛希冀熟悉的身影閃現(xiàn)。
可是只有不甘。
閨蜜走后,有人從背后抱住了前臺妹子,一把按在她的乳房上。
“別鬧,江夏,小心被人看見?!?/p>
“怕什么,這里只有你和我?!苯逆音[一陣,才放開她,倏爾像顧慮什么,面孔趨于憂郁,“你說馥妮的父母會不會追查?畢竟我在他們家露過面。”
“他們只會白費力氣。你忘了,當初我開車撞死了一個鄉(xiāng)下妹,你偽造現(xiàn)場,把她整成我的模樣,再把我整成她的樣子,偷梁換柱到現(xiàn)在,也沒人找你麻煩啊……”前臺妹子托腮嘆氣,“唉,可惜了那座大宅,明明自己的,卻住不得?!?/p>
江夏摸著嶄新的下頦,如釋重負。
“得得,不想這些糟心事了。說點開心的,吶,易容機現(xiàn)在歸我們了,親愛的,你有什么愿望,你想變成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