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哲珠
影子團
文/王哲珠
王哲珠 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作品》、 《中國作家》、《廣州文藝》、 《邊疆文學》、 《北方文學》、 《文藝風賞》、《福建文學》、 《百花洲》、 《南方文學》、 《延安文學》、《作家》、 《創(chuàng)作與評論》、 《鴨綠江》、 《芙蓉》等發(fā)表過小說,有小說被《中華文學選刊》、 《小說月報(中篇小說專號)》和《中篇小說選刊(新銳專號)》轉(zhuǎn)載。有小說入選《2012中國中篇小說年選》。2014年出版長篇小說《老寨》。2015年出版長篇小說《長河》。
一
日光打在頭發(fā)上冒出煙,寨場的砂石地上也起了煙,對面那群人變得恍惚,蘇石想抹抹眼皮,但他不敢眨眼,那群人極有可能眨眼間撲過來。身后蘇士城再次問,阿石,我們先沖?聲音和日光一樣焦躁不安。蘇石擺擺手,這種時候,他反而鎮(zhèn)定了,這次是對方先挑起的,他只管等著。
阿石,飛俠隊動了。蘇士城說。
蘇石看到了,最前面的呂樹松轉(zhuǎn)頭和呂富平說了幾句,接著,呂富平揮了揮手,一群人往兩邊散開。蘇石低低吼了一句,影子團準備。身后的伙伴起了小小的騷動。
飛俠隊那群人撲過來,帶了夸張的嘶喊。蘇石大叫一聲,開打。兩群人攪在一起,身影交錯,手腳在日光在煙霧中凌亂不堪。蘇石事先安排好了,塊頭大出手猛的蘇士城對付呂樹松,他對付精明的呂富平,除了這兩個難纏的,其它的各自選一個對付。影子團和飛俠隊這樣的對戰(zhàn)已有無數(shù)次,每次群打之后,蘇石都把影子團聚在一起,記下飛俠隊每個人的特點,因此,近一年來,幾乎都是影子團取勝,愈是這樣,飛俠隊愈是挑戰(zhàn)。當然,飛俠隊也是想了辦法的,學電視里的武打片訓練,甚至排了什么兵陣,影子團也得不停想辦法,時不時派個人偷偷打探飛俠隊的消息。
蘇石和呂富平撲在一起,不看對方的眼睛,只是打,拳頭揮出去,腳踢出去,蘇石感覺拳腳咬著呂富平的皮肉,很有力道,很扎實,同時,他身上的痛疼點越來越密,一種說不清的激情控制了他,甚至帶起快感。蘇石恍惚起來,他被痛打,一種極大的力量制伏了他,他的身體瓦解了,他終于躺進棺材,棺材放在寨場上,四鄉(xiāng)八寨的人圍著,今天只給他送喪。送喪開始前,一大群人低聲討論,對于他,他們會說些什么?父親母親會站在哪里?棺材扛起了,一大群人跟在他蘇石的棺材之后……
蘇石打得淋漓起來,直到抓扯著的那個身體軟下去?;剡^神,呂富平已經(jīng)趴倒在地,蘇石腦里嗡地一聲,雙手去拉,呂富平無力地想甩開他,嘴里罵著。他彎腰去抱,呂樹松喊了句什么,飛俠隊的人跌跌撞撞地退開,呂富平推開蘇石,飛俠隊兩個人扶起他,一瘸一拐退遠了。
又把他們打趴了。蘇士城大喊。影子團的人歡呼成片,歡呼里夾雜著因受傷發(fā)出的滋滋聲。關(guān)于棺材的幻影消失了,議論他的,為他送行的,為他哭泣的人群淡去了,他獨自立在空蕩蕩的田野間,被失落感拍打得站立不穩(wěn)。幾雙手扶住他,影子團的伙伴半圍著他,他看見伙伴們的臉,或多或少帶了傷但喜氣洋洋,現(xiàn)實把他擊倒在地,周圍驚叫一片。蘇秀儀拿手帕擦著他額角的血,遞給他一瓶水,你要拼命呀?有那么打架的么。我在一邊喊破喉也沒用。
我打得狠?
太狠了。蘇大壯怯怯點頭,呂樹松都讓你嚇著了。
把呂富平打重了?蘇石才回過神似的。
把他打成烏龜了。蘇士城興奮地揮著拳頭。
蘇平平說,阿石,你今天有點不一樣,以前也狠,但不是這樣。
蘇秀儀抓住蘇石的手,用力握了握,蘇石撥開身邊的人,慢慢走遠。
二
夜的第一層灰暗落下了,蘇石走出寨子,向上陽寨去,雖然是晚飯時間,極少機會碰到什么人,況且現(xiàn)今鄉(xiāng)里也沒什么人了,他仍趕得又小心又匆忙。
呂富平吃著飯,蘇石在門口晃了一下,他匆匆扒下半碗飯走出來。蘇石張張嘴沒喚出聲,呂富平不看他,臉像被夜色凝住了。但呂富平向后間走,像往常一樣,蘇石緊跟上去。
進了后間,呂富平拖張椅子坐下,背對蘇石,似乎想把蘇石凍結(jié)在沉默里。蘇石從袋里摸出一小瓶藥水,一小團布,走近呂富平,布沾了藥水,往呂富平受傷的脖頸上抹。呂富平躲閃著,掃開蘇石的手,同時后退兩步,蘇石湊上去,呂富平繼續(xù)退。
這藥酒很好,我奶奶找青草浸的。蘇石伸長了捏布的手。
留著自己用。呂富平再次背對蘇石。
我能不打嗎?蘇石說。
我不用這藥。呂富平說。
是我打狠了,你也不想我只做做樣子的……
呂富平轉(zhuǎn)過身,你什么意思,忘了你是下陽寨影子團的?我可記得自己是上陽寨飛俠隊的,下次我會打得更狠。
蘇石猛湊到呂富平身邊,一手捉住他,一手往他脖頸的傷口上抹藥酒。呂富平掙著身子,罵他多管閑事。
夠了。蘇石突然喝了一聲,在這別提什么影子團和飛俠隊。他退開兩步,直直望住呂富平。呂富平的目光從他的目光里抽出去,但坐下了,半垂下頭,蘇石走近前,為他擦著藥酒,額角、脖頸、胳膊、膝蓋……屋里安靜得只有時光流動的聲音,時光倒退著。
十二年前那個夏天,七歲的蘇石跟著母親走進上陽寨時,呂富平在寨外池邊用瓦片打水漂。蘇石的母親把呂富平招到面前,還沒張嘴,呂富平脆聲說,麗虹嬸,我媽在家。蘇石的母親將他留在寨外和呂富平玩耍。蘇石撿了幾塊瓦片,彎腰,扔出,瓦片在水面上漂亮地滑行。呂富平也撿瓦片,也扔,要蓋過蘇石的意思。兩人你來我往,暗暗較著勁,直到呂富平的母親出來喊他們午飯。
蘇石的母親和呂富平的母親是同寨人,從小一起洗衣一起繡花,沒想到都嫁到隔鄉(xiāng)來,繼續(xù)走動著。十年前,她們同時進城,坐的同一輛車,那天,蘇石和呂富平并肩立在路邊,看著兩個母親慢慢走遠,消失?;貋頃r,兩人去了河邊,在河邊竹林里走了一個下午,誰也沒出聲。
剛見面的那天午飯后,呂富平?jīng)Q定把蘇石帶到后間,按他的說法,那是他的秘密基地,語氣中,對于蘇石,是特別對待的。他把舅舅從城里捎來的小刀給了蘇石,并為蘇石磕破的手肘擦藥,藥也是城里來的,擦著不痛,據(jù)說還不會留疤。
現(xiàn)在,蘇石想把那件事告訴呂富平,話已含在齒邊,但吞了回去,呂富平的父母仍沒辦法在城里給他騰一個位置。
三
蘇石拐進巷子時,暗黑里閃出一個人影,蘇石縮了一下,人影抓住他的肩膀,阿石,你不對頭。
秀儀,你躲這里嚇人做什么,天這么黑了。蘇石拉開距離。
嚇人?蘇秀儀湊近蘇石,阿石有怕的時候?要是平日,我這么閃出來,早讓你揪住了。
蘇石不出聲,閃過蘇秀儀繼續(xù)走。
你去哪?
回家。
回家?蘇秀儀聲音高高揚起,這種時候你回家,白天那一場打得漂亮——你受傷了?蘇秀儀急跟上蘇石。
蘇石撥開蘇秀儀的手,傷?哪個能傷得了我。
蘇秀儀抓住蘇石,半擁住他,半靠在他身上,抬起眼睛,在暗黑里尋找他的目光,他面對著她,但不看她,目光好像融在夜的暗色里了,這種樣子讓她害怕。她晃著他,他沒動,雙手也沒像平日一樣擁住她。她想哭,又想罵,可突然感覺這時候哭罵沒用,有什么東西變了,這種東西讓她恐懼。
阿石,你有什么事情,拜托告訴我。蘇秀儀抱緊蘇石,讓她揪心的是,蘇石慢慢掙開她。
能有什么事,你又疑神疑鬼。
別扯開話頭。蘇秀儀抓緊蘇石要抽開的胳膊,這次不一樣。
你到底想怎樣?蘇石壓住涌到喉頭的怒氣,語調(diào)變得無奈。
過去吧,大家都在老寨等你,別再東想西想的。要讓大家知道你忘了今晚這一聚,不知都要怎么想。
果然都準備好了,啤酒、紙煙、花生、撲克,蘇石走進那間鬧哄哄的破屋時,煙霧蒸騰,本來就不明亮的燈光含混不清。影子團的成員坐著、倚著、靠著、橫著,把屋子占得滿滿的。
整個老寨是影子團的天地,蘇平平家的老屋是他們的據(jù)點,藏放著四處搜羅來的東西,平時都在這里聚,晚上靠充電電燈照明。不知什么時候形成的規(guī)矩,和別的寨子群架后,照例是要湊一湊的,打輸了,蘇石讓各人談看法,想想下次怎么扳回來。打贏了,便喝酒抽煙。
蘇大壯起身揚著一手撲克,阿石,快,幫我扳回這一局。
蘇平平將蘇石拉到角落,問,你怎么了?
怎么了?蘇石瞪了蘇平平一眼,我能怎么,你腦袋被門夾了。
阿石,影子團里沒有秘密,有事你得說。蘇平平看著蘇石。
你今天沒讓人揍夠?蘇石在蘇平平腦袋上拍了一掌,雙手用力一拍,把屋子拍安靜了,舉起一支啤酒,喊,干了。
一片呼喝之聲,碰瓶子之聲。有人提起今天一仗,尖叫,口哨,歡喊,氣氛熱烈到夸張。
蘇石走至角落坐下,讓自己淹沒在鬧聲里,在光和煙霧里,在凌亂的影子里,一口一口灌啤酒。這就是影子團的生活,像這些被放棄的破屋爛房,他們也是被放棄的,將老寨當作保護色,四下惹事之后,躲進這里,或狂歡至麻木,或頹喪至麻木。都習慣了,蘇石原本以為自己也習慣的,可他突然不習慣了。到底出了什么問題,他弄不清楚。
不習慣能怎樣?這個困惑是突然浮上腦的,弄得他驚慌失措。啤酒瓶空了,他又開了一支,握著,繞屋子轉(zhuǎn)起圈,在那些影子般的同伴間穿行。
四
繞到屋門口,蘇石一腳踏出去,突然被扯住,是蘇平平。蘇石罵,你是鬼呀,陰魂不散,跟著我做什么?
這么早你就走?蘇平平扯得更緊。
好呀,捉住了。蘇士城舉著啤酒瓶晃出來,還是平平心思多,他說你不對頭,我還不信,阿石,你這兩天是不對頭,看上華僑中學哪個妹仔了?開口,我們明天去攔。
蘇秀儀不知什么時候也出來,撕住蘇士城的嘴,要攔哪個?
蘇大壯在一邊勸,秀儀,士城開玩笑的。
屋里的人都涌出了,看著蘇石,蘇石罵,你們被打傻了?腦袋讓酒泡壞了?下午這一場,上陽寨有人找到我家,老頭在家發(fā)脾氣,我能不回?難不成讓他把氣撒奶奶身上。我得回去再干一仗。
都哈哈大笑,蘇士城拍拍蘇平平,讓他去。蘇平平還想說什么,蘇石瞪他一眼,他的手松開了。蘇石大步往巷尾去,蘇秀儀跟上,阿石,你騙他們。
秀儀,你也回家了吧,別老在這呆那么晚。蘇石對蘇秀儀說了一句,急匆匆走掉,留下蘇秀儀呆愣在黑暗里。回神時,蘇石已經(jīng)拐出巷口,腳步聲也消失了,蘇秀儀突然感覺她失去了蘇石,永遠。她蹲下身,抱著膝蓋,號啕大哭。
爺爺?shù)礁粽依嫌押炔?,奶奶見他進門就要起身,蘇石說,我不吃東西,什么也不吃。奶奶要張嘴,蘇石說,我要睡覺,現(xiàn)在就睡。說完進屋上床,拿被單將自己蒙起來,奶奶把屋門輕輕帶上。
蘇石是真想睡的,極深極深地睡,像奶奶說的,睡死過去,人世的事全都無關(guān)了,不會歡喜也不會揪心,不用選路子也不用想法子。蘇石用力閉了雙眼,蜷緊身子,但睡意越來越遠。見鬼的是,他想到睡醒之后,一切將原封不動。
蘇石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意識像窗口的月光,越來越明晰,爺爺回來了,問起他,奶奶說他睡著了,爺爺壓低嗓門說了幾句,聽不清內(nèi)容,但那份憤怒清清楚楚,奶奶低聲勸了幾句。
一切安靜下來,蘇石起身,踮了腳走出屋。滿天井的月光,有種撫慰人的安寧,這是蘇石很久沒有感覺到的,他有些驚奇,在天井站定,目光在月光里迷茫地散開。奶奶不知什么時候立在身邊,這讓他又生氣又羞怯,退開幾步,不耐煩地說,我出來撒尿。轉(zhuǎn)身要走,奶奶拉住他。
阿石,你到底怎么想的?
想什么想,我要睡覺了。
奶奶仍抓著他的胳膊,你媽今天又來電話了,讓這兩天到鎮(zhèn)上買火車票,記得,那邊的車站是……
我不去,告訴他們,不要再打電話。蘇石咬著牙打斷奶奶。
阿石,怎么說話,什么他們,是你爸你媽,他們一心為你好。
都一樣,眼里無父無母的,當年那一對要走時顧過父母?一甩手十多年,回過頭?爺爺走出屋,一句一句擲過來,又轉(zhuǎn)向奶奶,放開,你以為抓得???隨他,他想在這破地方爛掉,哪個攔得住。
你插嘴做什么。奶奶說。
蘇石的脖子梗起來,目光跳過爺爺,好幾年前開始,他在爺爺面前就經(jīng)常以這樣的姿勢站著,迎接爺爺所有的怒罵。
但爺爺沉默了,蘇石在堅硬的沉默里梗得脖子發(fā)酸,回過頭,爺爺已經(jīng)進屋。奶奶倦倦地立在一邊,說,阿石,聽你爸媽一次吧——可你和妹妹一走,這屋子還有個樣子么?
五
蘇秀儀一大早來了,立在天井邊,跟蘇石的爺爺奶奶招呼后,沖蘇石使眼色,蘇石半仰起頭,把粥傾進喉里,放了碗就要走。
又去哪瘋?爺爺悶悶地說,這個家就呆不得?都要扔掉了?
蘇石的妹妹蘇靈輕輕放下碗,伸手從椅子上扯了書包,說,我上學去了。閃到蘇石前面,極快地閃出門。
蘇石沒出聲,抬腳就走。爺爺放下碗,放出了力度,屁股離了椅子,奶奶扯住他,蘇石已經(jīng)和蘇秀儀穿過天井,邁出大門。
蘇秀儀低聲說,阿石,今天的事你忘了?大家都在寨外等了。
今天的事?蘇石話剛出口便恍然過來,立住,半晌不出聲。
發(fā)什么呆,你從來是最早的,今天起晚了?蘇秀儀拉著蘇石匆匆往寨外趕。
影子團伙伴圍近前時,蘇石有轉(zhuǎn)身跑開的沖動,但他努力讓自己站牢,做到紋絲不動,好像這就是某種堅定,他現(xiàn)在急需這種堅定,他沒辦法想象自己跑離影子團,這個他呆了多年的團體,不,影子團就是他,跑離影子團就是跑離自己。但當伙伴們走近他,將他擁在中心時,厭煩和疲累煙一樣蒸騰起來,把他困在里面,伙伴們面容模糊了,遙遠了。
阿石,你第一次這么晚。蘇平平拍蘇石的肩。煙霧消失了,在面前出現(xiàn)蘇平平的眼睛,目光直愣愣,讓人不舒服。
蘇石側(cè)開臉,往前慢慢走,希望伙伴們不要圍那么緊,以前,他喜歡這種感覺的,但現(xiàn)在,這種親密對他產(chǎn)生壓迫感。
阿石,你忘了今天的要緊事?蘇士城嚷嚷。
蘇平平瞪了蘇士城一眼,你別亂說,影子團的事,阿石可能忘掉?肯定是被爺爺拖住了——是吧,阿石。
蘇石抿緊嘴唇,又猛地呼出一口氣,說,今天別去了。
阿石?蘇平平想阻止他,你……
蘇石立即追了一句,聲音很響了,行動取消吧。
伙伴們突兀地靜下,蘇大壯怯怯地問,讓你爺爺發(fā)現(xiàn)了?
爺爺發(fā)現(xiàn),阿石也不怕的。蘇士城嚷。
探到什么風聲了?蘇平平問,幾天前聽說鎮(zhèn)上派出所要有什么行動,是這樣吧?
蘇石搖頭,跟什么都無關(guān),我今天不想干。扔下這句話,他走出伙伴們圍成的圈子。身后沸騰了,聲音石子般,敲打著蘇石的腦門。蘇秀儀跟在后面,走了好幾步才喊住他。
阿石你到底怎么了,可以說,不要這樣。
就是取消行動,天要塌了嗎?蘇石突然大嚷。
蘇秀儀雙眼一睜,眉一跳,這是她發(fā)怒罵人的前兆,蘇石挪了挪身體,讓自己直面她,準備迎接她潑辣的怒罵。但蘇秀儀眉眼一垂,蹲下去,抱住膝蓋開始抽泣,這給了蘇石沉重的打擊。
伙伴們的疑惑和質(zhì)問撲頭蓋臉,最讓蘇石受不了的是他們關(guān)照式的疑問,帶著說不清的驚慌,這驚慌感染了他,弄得他幾乎喘不過氣。蘇士城用一聲喊叫代表了所有伙伴,阿石,你說清楚。
去吧,繼續(xù)行動。蘇石攤開雙手。
快呀,東西帶上。蘇石的聲音恢復令伙伴放心的霸氣,再拖拉,趕到鎮(zhèn)上工人要下工了。
那家工廠是看了很久的點,在鎮(zhèn)郊,工人們上班時,廠門關(guān)閉,附近很少行人,不遠處是田野,還有一片竹林,萬一有什么事,撤退很方便。工廠圍墻不高,沒有兇狗,只有一個看門老頭,這方面的障礙對蘇石他們來說幾乎可以忽略不記。那是鎮(zhèn)郊那片電線廠中較大型的一家,有的是舊電線、電線皮、鐵絲,運氣好的話,可能得到整捆銅絲。這些所謂的電線廠,不知從哪買來大批舊電線,把電線里的銅絲抽出,重新熔化拉絲,電線皮粉碎清洗后賣出,買到的電線里銅絲粗,便發(fā)了財。若買那批貨線里銅絲細,甚至雜了鐵絲,老板只能認運氣差。
影子團往鎮(zhèn)郊去的時候,有那么點替天行道的意思,那些廠熔銅洗料,把四周弄得烏煙障氣,他們拿走一點是好事。蘇士城再次說起這一節(jié),影子團嘻嘻哈哈笑成一片,很明顯,今天的行動肯定有大收獲。
六
和以前一樣,蘇秀儀在不遠處走來走去,既望風也看好撤退路線,膽子小的蘇大壯和蘇強在工廠附近看守,準備接應(yīng)東西,其它人一些進廠拿東西,一些爬在圍墻上接。
蘇石和蘇士城帶著人,找到事先選好的角落,疊起人梯,很快爬上圍墻,廠里的機器嗚嗚轟響,沒有半個工人,老門房也沒有影子,動手的黃金時刻,廠房外的空地上有大堆電線,拿走一些,不會留下什么痕跡。蘇石和蘇士城對視一眼,那瞬間,蘇石取消行動的話差點出口。蘇士城已經(jīng)滑下圍墻,蘇石隨后滑下去,后面兩個伙伴也下了墻。
那么多電線,堆成小山樣,一時不知從何下手。有伙伴捅捅蘇石,他發(fā)現(xiàn)不遠處幾捆電線下有捆銅絲,蘇石看見伙伴眼里的亮光,意思很明顯,好貨啊。蘇石該指揮伙伴一起拖出銅絲,然后扛向轉(zhuǎn)墻邊,繃在墻上放下的繩子上,讓伙伴們拉出圍墻,步驟在腦子里清晰著,但他沒動,望著四周,一片茫然。這些年,他們就這么過著日子,做這種事和打群架都再自然不過,然后呢?他被“然后”之后那一段難住了,那是一段灰白,空蕩蕩沒有任何東西,但又令人不安地粘稠著。
伙伴們低聲呼喚蘇石,他只是呆愣地立著,在蘇士城的指揮下,伙伴們先去拖那捆銅絲,銅絲吊上墻,又搬了兩捆電線,準備撤了,這是影子團定下的原則,不太貪心。蘇石仍立在原地,伙伴的低喚急切了,蘇石終于動了,但不是往圍墻邊走,而在電線堆邊繞起圈,蘇士城罵了一句,返回來拉他。
他們的動靜引起了門房的注意,他臉貼著窗口,尖利地喊了一聲,然后跑出來。幸虧廠里機器聲音大,等幾個人追出,影子團的伙伴們已經(jīng)跑進田野,朝不遠處的竹林跑去。但銅絲和電線都丟下了,這一趟除了工廠幾個人的一頓臭罵,一無所獲。
影子團的伙伴們靠著竹子,或蹲或坐或四下繞圈,呈松散狀態(tài),似乎已過去半天了,蘇秀儀雙腿滿是蚊子叮出的紅包,除了蘇士城偶爾低罵一句,沒人出聲。蘇石起身要走,蘇平平趕到他面前,阿石,你不說點什么?
說什么。蘇石聳聳肩。
剛才你怎么那樣?蘇平平問。事實上,這個問題在影子團逃進竹林時,伙伴們已問了無數(shù)次,都被蘇石堅硬的沉默擋掉了。
蘇石也不知怎么回答,他罵了句粗話,這句粗話稍稍緩和了他的情緒,沒有把那句要命的話說出口。
蘇石想說,解散影子團。他無法想象這話出口的后果。
當天晚上,蘇石坐床上,把自己沉在黑暗里,任解散影子團的念頭在腦里翻攪,影子團不是他一個人的,他有什么好解散的,他什么時候把影子團當成自己的?他要喘不過氣了,但影子團確實是他組建起來的,那年春節(jié),他攛掇伙伴們干了那件事后,就有影子團,由他帶著,一直到今天。他種下的這顆種子該怎么辦?蘇石下了床,在冰涼堅硬的地上翻跟頭,把自己弄得發(fā)冰發(fā)痛,念頭仍然很活躍。
七
四鄉(xiāng)八寨中,每個寨子都有一群和影子團一樣半大不小的孩子,幾乎都有進城打工的父母,好一點的父親進城母親在家,糟糕的失去了父親或母親,各種各樣的原因,都有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故事,但他們都秘而不宣,將故事壓縮成丸,吞在身體深處,化成說不清的力,這股力帶著他們左沖右突,因為他們,四鄉(xiāng)八寨無法安寧。
成群是成群,正兒八經(jīng)命名是影子團起的頭,影子團的名氣也是四鄉(xiāng)八寨中最響的,因為影子團這名字有故事可講,與個人的故事相反,這個故事被不斷宣揚著。
八年前的事了,臨近春節(jié)那兩天,各鄉(xiāng)寨的孩子開始成群立在寨門口,表面無所事事地玩耍,暗地里無數(shù)次伸長脖子,目光粘連著遠處鄉(xiāng)大道的方向,那條大道將陸續(xù)出現(xiàn)進城打工人回鄉(xiāng)的身影。每個孩子都希望快點等到屬于自己的身影,等那身影到了面前,克制住欣喜,裝作偶遇的樣子,接過大包小包。接下來幾天,將是一年中最汁液飽滿的日子。
蘇石也是那群孩子中的一個,那天,他突然憋悶起來,找個角落蹲下,蹲了半天,他將下陽寨的孩子喊到一起,但把他妹妹支回家拿什么東西了。聽過蘇石一番話后,孩子們面面相覷,幾個年齡大點的舉手喊,好主意!蘇士城第一個立在蘇石身邊。蘇石看著不開聲的孩子說,自愿的,參加的跟我來,不參加的保密。
接下去那幾天,下陽寨的孩子格外安靜,聽話得讓人吃驚,因為聽話,他們從大人那里得了更多的零錢,獲得更大的自由,轉(zhuǎn)移東西時沒引起任何注意。
大年三十的晚飯開始時,下陽寨的大人發(fā)現(xiàn)寨里一群孩子不見了,才意識到從中午開始,寨子異樣的安靜。那個過年,下陽寨的大人在反復的尋找、惶恐、絕望中糾結(jié)而過。整個鄉(xiāng)都出動了,和下陽寨有點親戚朋友關(guān)系的人都幫著找,派出所也插手了。
大年初二,人們在一個山洞找到那群孩子,山洞在離下陽寨很遠的一座山上,翻過去是另一個鄉(xiāng)。山洞外面用石塊徹了小灶,架著鐵鍋,洞里用干樹葉鋪了厚厚一層,鋪了破草席,上面堆著各種零食,洞的角落有白米豆子菜油醬油,這是他們精心準備了幾天的成果。洞是以前滿山亂跑中發(fā)現(xiàn)的,當時,蘇石說這洞打仗用來藏人藏東西最好。
幾天前,蘇石在下陽寨前將孩子們喊到一起,提出了一個想法,在過年時藏起來,讓父母找不到他們,嘗嘗見不到人的味道,他們整年地找不著父母。這提議一起,引起極大的共鳴。那天下午,他們聚在老寨,以蘇石為首,學電視劇里的樣子,擬定了計劃,安排出需要的食物和保暖物,接著,分頭準備東西。
這個計劃,蘇石自始至終瞞著妹妹,他的說法是,妹妹是個大嘴巴,不用半天,就會對爺爺奶奶全盤托出。實際上,說不清為什么,他不想讓妹妹參與,包括后來的影子團,他趕走妹妹,沖哭得可憐兮兮的妹妹吼,好好讀你的書!吼完自己呆了,這是爺爺吼他的話。妹妹確實是讀書的料,一向名列前矛,在伙伴們面前提到,他就笑妹妹書呆子,秀儀沖他翻白眼,鼻子哼,你恨不得她呆得更厲害些。
下陽寨孩子失蹤案轟動一時,從那之后,下陽寨的孩子出名了,特別是蘇石。那群孩子一直跟著他,某天,他突然對伙伴們說,我們叫影子團吧,影子一樣,誰都抓不住摸不著。影子團由他帶領(lǐng),沒有誰提出,自然得像吃飯時掂起筷子。自有了名字,下陽寨這群孩子被一種無形的東西聯(lián)結(jié)在一起,這個名字有某種類似于旗幟性的東西。
有了影子團后,其它寨子很快有了飛俠隊、雷電隊、飛石隊……
八
那天,影子團從竹林出來后就散了,沒有像往常一樣回老寨。蘇石獨自走得極快,不讓人跟,連蘇秀儀也趕走了。蘇士城在后面高喊,我們?nèi)ツ陌??這句話錘子般震得蘇石胸口劇痛,半晌喘不過氣,他轉(zhuǎn)身,用力提了口氣,喊回去,回家啊。
回個鬼。蘇士城又嚷,帶了哭腔。
蘇石飛奔起來,單獨一人去了老寨,挑了個角落,靠老墻蹲下,紋絲不動,灰頭土臉,像成了老墻的一部分。蘇石的眼睛是動著的,飛快地動,從父親母親離開的背影開始,十多年的過往像一張被打亂的拼圖,無數(shù)碎片在眼前紛擾繚亂,弄得他腦門發(fā)暈。他拿頭往墻上磕,相信將這些碎片磕出腦袋就清靜了。他閉上眼,在黑暗里呆一會,再睜開眼,碎片消失了,眼前現(xiàn)出好幾條路,這些路都籠罩著濃重的霧,每條路都隱隱有一雙手,若有若無地招著,手旁邊都睜著一雙眼睛,詭異地盯著,所有的路都消失在濃霧里,看不見方向。蘇石呀地大喊一聲,把頭圈進胳膊里。
有人碰了碰蘇石,蘇石往后彈了一下,是妹妹。蘇石警惕地起身,我警告過你,不要來老寨。
不來老寨怎么找你。妹妹緊盯著他,我剛剛?cè)ツ銈兡情g屋找了,沒人,找了整個寨子,今天怎么只有你一個?
蘇石突然意識到剛才那聲喊叫被妹妹聽見了,頭皮一陣發(fā)緊,閃過妹妹,大步離開。妹妹追著嚷,你還不去鎮(zhèn)上買票,都在等你做決定。
進門的時候,爺爺奶奶擠在電話旁邊,爺爺朝他揚揚聽筒,蘇石立在天井邊,無動于衷,爺爺對蘇石橫出一根手指,怒氣把眉目弄變形了,蘇石慢吞吞地走進客廳,在沙發(fā)上坐下了,爺爺?shù)氖种割澏镀饋怼C妹眠^去接了話筒,和母親聊了幾句,說,我也想快點,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那邊學校怎樣——好貴,不過,貴的學校肯定教很多……
爺爺立在蘇石面前一米處,半低頭,用壓迫性的姿勢看著他,他抬頭和爺爺對視,奶奶在他身邊坐下,拉住他的胳膊,眉眼搭拉下來,蘇石胸口一沉,他受不了奶奶這樣,煩躁地抽出胳膊,慢吞吞向電話走過去,妹妹立即低聲對著話筒說,哥哥來聽。把話筒遞給他,和爺爺奶奶退開,像要給他退出一圈真空地帶。這種小心翼翼讓蘇石冒起一股無名火,他拼命抑制自己摔掉話筒。
話筒那邊的母親說著,不停地說,蘇石只是一味沉默。妹妹終于急了,湊近前,大聲說,哥哥在聽,我肯定要去的,哥哥不說話,也是要去的……
不去!蘇石突然吼起來,聲嘶力竭,去那種地方做什么,不用你們管,有什么好管的。說完扣了話筒,半天立在電話邊,喘氣不停,脖子上青筋暴起。
九
扣了電話,蘇石沖進自己的屋子,掀了蚊帳,蜷到床上一角,突然覺得自己像賭氣的女人,跳下床,卻找不到想安坐的地方,在屋里繞著圈。妹妹進來了,他瞪鼓了雙眼,往常,他很快就將她瞪出屋去,不敢再來管他的閑事。這次,妹妹的目光跳過他,顧自走進屋子,坐下。蘇石聳聳肩,轉(zhuǎn)身要走。妹妹喊了一聲哥,帶了哭腔。蘇石的手僵在門上,半側(cè)過臉,語調(diào)里滿是憤怒,你哭個鬼呀,我的事跟你無關(guān)。
影子團就那樣要緊?妹妹說。
蘇石沖到妹妹面前,舉起拳頭。
影子團終歸得散的,總不能老這樣吧。妹妹繼續(xù)說。
你找死。蘇石咬牙。
你想走的。妹妹直直面對他,一字一句說,從小到大,你不讓我參加影子團,你會不知道怎么回事?
蘇石雙手下垂,頹然坐下。
妹妹開始說,滔滔地。她講的那些事,在蘇石看來,年代久遠了,他原認為這些事已經(jīng)不屬于他,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隨著妹妹的講述,他的皮肉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剝離的痛苦,最后,他幾近絕望地承認,那些事從未離開過。他被自己的軟弱惹怒,怒火在身體里竄動,燒得他腦門發(fā)麻,喉嚨和眼睛都干澀缺水。
妹妹講述當年兄妹倆怎樣蹲在屋角,頭湊頭,喳喳說半天,半天后起身,她就變得極聽話了。父親母親離開后,妹妹情緒很差,吃著飯或玩耍著,嘴一張就號啕不住,爺爺奶奶哄也沒用,這時蘇石過去了,把她拉到一角,像共享一份秘密,也共同分擔一份憂傷,妹妹安靜了。蘇石給妹妹描述城市的樣子,靠著他從電視里得到的經(jīng)驗,靠著村里大人茶余飯后的評說,加上自己的想象。在他嘴里,城市成了神奇的世界,近于童話了,與童話不同的是,有進入的通道,這就吸引人了。
是的,那時的蘇石確信他們將進入城市,城市的通道永遠為他們打開,就像父親母親,像四鄉(xiāng)八寨越來越多離鄉(xiāng)的大人,至于進入城市后怎樣,蘇石努力想象過,所有的想象都帶著美好的激情,雖然最終都模糊了,但信念是在的。這個信念是母親在電話里給他的,母親每次打電話都描述城市,告訴他,好好學,進了城容易有出息,會變成真正的城市人,在城里會有自己的地盤。最后,母親交代他看好妹妹,他是哥哥。這是母親固定的結(jié)束語,有段時間,這話變成某種儀式,給蘇石以說不清的豪氣。
蘇石將母親的話加工,轉(zhuǎn)述給妹妹時變得更有希望。妹妹無數(shù)次問他,城市人是什么樣的,他無數(shù)次陷入沉思,苦于腦子里找不到適當?shù)恼Z言。多次想象和描述后,他有了模糊的結(jié)論,總之,城市人和鄉(xiāng)下人不一樣,真正的城市人有某種光,衣服在他們身上變得好看了,他們走路是半跑著的,目光是直直的,他們住的房子叫樓,在日光下閃閃發(fā)亮。
所有的土崩瓦解始于那次進城。那個暑假,他各種懇求,各種討好,耍盡小心思,纏得母親給了一個進城的機會。妹妹當然沒法跟去,理由自然有一堆,他找的,加上母親找的。
一切都在想象之外,父親母親的工作和住處有想象不到的暗色、狹窄、汗水、渺小,城市比想象的更龐大,有更多的不可思議。那是蘇石最漫長的暑假,那次回來后,雖然他帶了父親母親買的各種小玩意和零食,但他整個人灰暗了一層,似乎頭上頂著看不見的陰影。直至今天,他仍不愿意細說那次城市之行,不管妹妹和影子團的伙伴如何探問。只有一次,確實被問急了,他甩出一句話,再不回來,人就要丟了。
妹妹說,你忘了,要帶我進城的……
別說了。蘇石截斷妹妹的話,猛起身,帶倒了椅子,沖出門,撞得門砰地一震。
十
跑出寨子時,蘇石碰到蘇士城,喊,叫他們都去老寨。
哎。蘇士城興奮地吹了聲口哨,早該這樣了,我們帶上啤酒和吃的。
影子團的伙伴們聚齊老寨的屋子時,蘇石橫在屋里床上,靠墻躺著。蘇秀儀碰了碰他的肩膀,他一跳而起,立在床上指揮,啤酒和東西擺好,開吃,錄音開到最響,各人袋里的煙掏出來,誰敢偷藏一根,以一罰百。
跳躍,拍桌子,尖叫,繞圈奔跑,唱歌,老屋震動起來。蘇士城笑喊,阿石,你個鬼,終于正常了。蘇平平卻立在一邊,靜靜看蘇石,蘇石朝他吼,看什么看,你腦筋有問題?不吃不喝滾回家去。蘇平平湊過去要張嘴,蘇石沖他舉起拳。蘇秀儀走到蘇石身后,一只手搭在他肩上,靠近他的耳朵,阿石,有必要這樣嗎,連我也不能說?不知是因為屋里極鬧聽不見,還是蘇石故意不聽,他往蘇秀儀嘴里塞了一塊餅干,轉(zhuǎn)身走開。
鬧半天后,蘇平平發(fā)現(xiàn)蘇石喝的不是啤酒,他喝著白酒,就那么端著瓶子往嘴里灌。蘇平平去搶,蘇石瞪著發(fā)紅的眼睛,要跟他拼命的樣子。蘇平平過去碰了碰蘇秀儀的胳膊,湊她耳邊大聲說,他這酒哪來的?蘇秀儀晃著頭,鬼知道啊。
有其它人發(fā)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伙伴停下瘋鬧,最后,所有的人安靜下來,錄音機里的音樂瘋狂地鼓動。蘇士城讓蘇大壯關(guān)了錄音機,蘇大壯怯怯看著蘇石,蘇石仰起頭,灌一大口酒,劇烈地咳嗽。蘇士城罵了句什么,跳過去推開蘇大壯,關(guān)掉音樂。安靜像一塊巨石,猛地墜落于老屋正中,所有人目瞪口呆。
蘇石跌坐在地,甩甩頭,在安靜里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讓安靜凝結(jié)了。蘇石說,試點白貨怎么樣。他的口氣含含糊糊,但所有人聽得清清楚楚。
蘇平平最先反應(yīng),撲過去拉住蘇石的胳膊,阿石醉了。
蘇石甩開他,喊,沒錯,試點白貨,刺激刺激。
白貨這個詞在影子團是禁忌,誰敢提起是要吃蘇石拳頭的,更嚴重的是會在某段時間內(nèi)禁止參加影子團的活動。
鄉(xiāng)里一些老寨中,鎮(zhèn)郊的破屋里,隱匿著無數(shù)青年,從暗色的通道得到毒品,終日將自己扔進云霧里。他們眼神破碎,日夜凌亂,影子團所有人都明白,那是些完蛋的人,影子團的伙伴害怕他們,更看不起他們,影子團是不一樣的,他們以后會做不一樣的事,雖然還不明白是什么事。
這話一旦出口,蘇石呆了,被自己的平靜驚住,他沒想到話就這樣出口了,他甚至有某種說不清的激情,他一向認為那是多么可怕和禁忌的東西,難道自己潛意識里是渴望那東西的。蘇石眼神空洞了,搖搖晃晃撐起身子,歪歪斜斜轉(zhuǎn)圈,手里的酒瓶晃來晃去。
凍結(jié)的安靜里,蘇秀儀走到蘇石面前,高舉起手,狠狠地甩了蘇石一巴掌。蘇石眼皮翻了翻,雙腳一曲,整個人軟癱在地,陷入無邊的黑暗里。
十一
蘇石終于慢慢從黑暗里回過神時,感覺腦袋裂成好幾塊,他下意識地抱住頭,腦袋是在的,但似乎已飄離于身體外,眼前的世界恍恍惚惚,直到他看見妹妹。他急急下床,身子一軟,跌倒在床下,妹妹扶住他。
誰讓你來這,滾。他用沙啞的嗓子罵。
找你的。妹妹聲音也變了,表情不對。
蘇石不清楚的是,他已昏睡了兩天,這兩天,影子團的伙伴惶恐不安地守著,他若再不醒,他們就要把他抬到鎮(zhèn)醫(yī)院去了。妹妹來過無數(shù)次,蹲在床前喊他搖他,哭,回家對爺爺奶奶說找不到他,說他到鎮(zhèn)上朋友家過夜了。她不確定,爺爺若知道哥哥喝成這樣,會不會帶著木棒撲進老寨,一棒把哥哥打廢。奶奶又會怎樣。
這個地方你不要來。蘇石掙扎著坐起,推了妹妹一把。
蘇秀儀湊近前,讓蘇石的妹妹先回,說等蘇石再清醒點會送他回。若不是蘇石這樣,若不是看見蘇石醒了她高興,她就想罵了,這個地方是什么地方,他蘇石的妹妹就不能來,他想將妹妹護在一個玻璃罩里,說到底蘇石把影子團當什么了,他認為她蘇秀儀就是這種地方的,比不上他妹妹金貴……濃重的憂傷弄得蘇秀儀眼前發(fā)黑。
媽回來了。妹妹說。
母親坐在客廳,目光織成一張網(wǎng),蘇石躲閃不過,只好渾身不自在地穿過那張網(wǎng),好像穿過細密的針林。他側(cè)了下身子,往自己屋子走去,母親喊了他,他腳步頓了一下,繼續(xù)走,關(guān)上自己的屋門,直到午飯。對于蘇石的樣子,爺爺、奶奶、母親都有太多的疑惑,爭著想追問,蘇石統(tǒng)統(tǒng)避開了,幾個人的話哽在喉頭,弄得胸口發(fā)悶,臉色發(fā)緊。
晚飯出屋時,蘇石已經(jīng)把自己收拾出個樣子了。端起飯碗,母親就開始說,說她時間很緊,父親有太多事需要幫忙,明天走已經(jīng)是最遲的,下午得去鎮(zhèn)上買車票,三張,讓蘇石把東西收拾好。她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妹妹的東西整齊地堆在廳一角椅子上。
別買我的票。蘇石悶悶地說。
明天早上九點有一班車。母親繼續(xù)說。
我不去。蘇石揚了聲調(diào)。
都安排好了。母親夾著菜,我不能在家里呆太久。
蘇石把碗頓在桌面上,頓出極大的聲響,所有人抬起臉,望住蘇石,若不是奶奶拉著,爺爺?shù)娜^就要落在他身上了。
我不用人安排。蘇石啞著聲,你們有心,想到為我安排什么了,我受不起。
阿石,你是知道的,我和你爸一直在用心,很多事情沒辦法。母親出奇地平靜。
你們不用費心,我死不了。蘇石說。
爺爺拍了下桌子。
母親直直看著蘇石,半天沒出聲。蘇石轉(zhuǎn)身要走,妹妹過來,死命扯住他。
阿石,你小時候很懂事的。母親說。
不要這么說我。蘇石喊,好像這句話是鐵錘,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不能再任性了。母親說,阿石,再拖下去你的路就完了。
蘇石哼了一聲,冷笑,現(xiàn)在說話真像城里人,大城市沒白住。
阿石,你一定要這么跟我說話?母親說。母親語調(diào)里透出凄涼,蘇石的胸口絞痛起來,這絞痛弄得他極為憤怒。
蘇石最終還是走了,出門前,母親追著說,阿石,別拿自己的路賭氣,賭不起的,我們都賭不起。
十二
蘇石走進呂富平的后間時,呂富平扔給他一包煙,是包好煙。他問,飛俠隊近來得手了好生意?呂富平讓他拿煙堵住嘴,別多管閑事,別想套飛俠隊的事。蘇石淡淡笑了一下,呂富平和小時候一樣,對某些認定的規(guī)矩守得死死的,以為只要提到飛俠隊,就是當了叛徒。
我對飛俠隊沒興趣,我想知道點什么,用得著使這手段?蘇石說。這樣說的時候,他總恍惚進了碟戰(zhàn)片的情節(jié),他和呂富平參加了對立的兩個黨,私底下卻是至交。以往,這種感覺讓他獲得某種詩意的激情,但是現(xiàn)在,背叛兩個字突然格外醒目,立體了,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剛剛那股沖動推著蘇石一路直來,面對呂富平的時候,想說的話卻一截一截地往后退。
你有話。兩人不出聲地連吸幾根煙后,呂富平開口了。
不說飛俠隊的事。蘇石答非所問。
我知道——說吧。
蘇石又點了一支煙,直到吸完,不出一聲。
你一直跟著飛俠隊?扔了煙蒂,蘇石問。
不說飛俠隊。
問的是你,以后就這么呆在飛俠隊里?蘇石側(cè)開臉,避開呂富平直視他的眼睛,我們都大了。
不在飛俠隊我去哪。呂富平挪了兩步,再次直面蘇石,就像你,能離開影子團?
我想離開影子團。蘇石向呂富平傾過去,扔出這句話,像扔出一顆石子。扔完這顆石子,他像虛脫了,癱倒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感覺到呂富平在繞著自己轉(zhuǎn)圈,衣服拂著椅子。最后,呂富平把雙手搭在蘇石肩上,想把他提起來。
你什么意思,說清楚。呂富平晃著他。
你呆在飛俠隊,就這么呆著,一直?蘇石睜開眼,轉(zhuǎn)身和呂富平四目相對。
你發(fā)燒了?想那么多有鬼用。呂富平不屑地說,但蘇石聽出濃重的怯意,這怯意壓得他的心也往下一沉。
我要離開影子團。蘇石說。他想不到說出口比想象中輕松許多。
呂富平笑起來,遞給蘇石煙,讓他抽煙,要不兩人打一架也好,免得胡思亂想,把腦子搞壞了。
我爸我媽讓我進城。蘇石沒接呂富平的煙。
呂富平拉了張椅子坐下,背著蘇石。呂富平這一拉,椅腳磨擦著地面,聲音很輕,但蘇石感覺他和呂富平的胸口都留了劃痕。
一起進城?一起去找找機會。蘇石說。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錯了,他就不該跟呂富平談這事的,但除了呂富平,有其它人可以談嗎?蘇石雙手按住太陽穴,拼命揉捏,把自己弄得疼痛,他覺得近段時間很會自找苦吃,想些有的沒的,他該繼續(xù)沒心沒肺的。
呂富平的父母在城里做得不好,這么多年,寄回家的生活費總是很少,他們在城里也過得很緊張,沒辦法接呂富平和弟妹出去。
可他蘇石是這個意思嗎?蘇石對呂富平生起氣,他把自己的意思想到哪去了。接著又對自己生氣,自己為什么也想起了這些。蘇石沒辦法談下去了。
接下去兩人只是抽煙。離開前,蘇石說,比我大點的都進城了,沒進城的那些藏在鎮(zhèn)郊老屋里吸白貨了。
我清楚得很,進城,父母的路我再踩一遍,一樣一樣的。呂富平追出來說,我們的地盤在這里,你這個白癡。
十三
蘇石主動回去吃晚飯,奶奶和妹妹毫不掩飾她們的欣喜,一人一邊拉著他,他白了妹妹一眼,煩躁地躲開奶奶,坐下來不聲不響扒飯。母親下午已去鎮(zhèn)上買了三張車票,時間是明天下午,本來想定明天上午的車,想了想,多一個上午的時間讓蘇石緩一緩。爺爺知道了,罵,他還緩得不夠?再緩下去玩完了。
母親又開始說了,她不再提進城和車票,而是開始述說和父親在城里的生活。先是早年那一段,充滿難以言說的艱難和無助,絕望和希望日夜交替。這是母親第一次在他們面前擺出這種艱難。飯桌靜了,蘇石抬了下臉,爺爺和奶奶默默嚼飯,母親表情紋絲不動,像講述別人的故事。妹妹呆望著母親,一副無措的樣子。
近兩年好很多了。母親輕描淡寫地說出這句轉(zhuǎn)折語,妹妹的嘴合上了,眼里有了光芒。
長年在建筑工地上干活的父親,因為活好,又勤勞,下工后自己留在工地四下走,到處琢磨,這些年學了很多本事,也認識了很多朋友——母親特別強調(diào),那是些跟普通工人不一樣的朋友,在城市里走得開的那種——父親慢慢升成小組的負責人。兩年前,通過朋友介紹,父親開始嘗試承包一些私人的裝修活,工程很小,但畢竟是當自己的老板,也能喊幾個人干活了。
以后在城里算立住了。奶奶插了一句,滿是欣喜。
蘇石鼻子哼了一聲。
母親緩緩搖搖頭,遠著呢,城市不是那么容易立住的。
母親說到蘇石身上了,語調(diào)里起了欣喜。因為父親的用心和實在,和一個客戶成了好友,那客戶有個當老板的親戚,開了家大型的家用電器超市,愿意給蘇石一份活。賣電器,比去工地干活,進車間打工,到飯店端菜,好太多了,干凈,能學很多東西,還包吃包住。更重要的是,干這一行有前途,那個客戶朋友說了,好好干,多學點東西,以后干得好,有了自己的關(guān)系網(wǎng),有可能拿下某個品牌的經(jīng)銷權(quán),那就打開一片天地了。
妹妹眼里的光彩漸漸絢麗起來,蘇石知道她在想象什么,從小,她就會在書本里面找希望,相信書是進入城市的金鑰匙,將為她打開一個神奇的世界,只要她腦子里的東西足夠多,那個世界永遠有她的位置。蘇石望著妹妹,臉上有無法掩飾的痛惜,他無法想象妹妹將在城市里碰撞的樣子。而今天這樣的妹妹,有他和母親極大的“功勞”,他莫名地有種負罪感。
阿石,進了城好好干活。奶奶拉住蘇石的手,你媽說了,那是有前途的事。
蘇石的手閃電般縮回去,奶奶又提到“前途”,這個詞又陌生又怪異,像為了確認這詞的意義,他默念了兩次,竟涌起一陣惡心感,忙放下碗,大口喝了幾口湯,對母親說,夠了,不要再說了。
母親突然放下碗,哭起來,這是我們的錯嗎?我們有什么辦法,你說。
蘇石放下碗,離開飯桌。
母親仍在哭,是我們的錯,千錯萬錯。
十四
蘇石向老寨走去時,像走向已經(jīng)消失的過往,又像走向難以意料的未來。他已經(jīng)交代蘇大壯通知影子團的伙伴,到老屋集合。不用多久,所有人都會到,這些年,只要是影子團的事,伙伴們從不缺席,他們呆在老寨老屋的時間比呆在家里多,蘇大壯更直接,說老屋就是家。
后面有人跟著,蘇石回過臉,蘇秀儀走上來,和他并著肩,蘇石下意識地錯開一步,蘇秀儀又湊近,手碰了碰他。那瞬間,蘇石意識到一個更嚴重的問題,他立住了,有些蒙頭蒙腦的。蘇秀儀不說話,就那么盯著他。半天,蘇石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話,秀儀,你該有點打算的。
嗯?蘇秀儀沒反應(yīng)過來。
蘇石大步走開,蘇秀儀急追上去,蘇石說,我沒什么好。
伙伴們都到齊了,蘇士城興奮起來,阿石,有什么行動?這次可要干好了,電纜廠的事太悶了,那口氣沒出來不成。
我要走了,進城。蘇石說。來之前,蘇石想了無數(shù)種開口的方式,想好了很多很多的話,但最終只出來這一句。
安靜,粘稠的安靜,影子團的伙伴透不過氣,甚至有些睜不開眼,他們想看清蘇石,他似乎融化在安靜里,也變得粘稠,無形無狀。蘇秀儀坐在蘇石旁邊,抓著他的胳膊,指甲嵌進他的皮肉。蘇石終于動了一下,張了張嘴,想把剛才那句話再說一次,說服影子團的伙伴們,也說服自己,但聲音被膠住了。
蘇士城跳起來,大罵,阿石,你說的是鬼話。
越來越多的伙伴開罵,罵蘇石神經(jīng)不正常,膽小鬼,城市的走狗,忘本,背叛……所有的罵聲中,背叛兩個字凸出、立體,像滿身棱角的硬物,敲打著蘇石的腦頂。他忍著,希望伙伴們繼續(xù)罵,越狠越好。蘇士城想動手的,被蘇平平和其它兩個伙伴拉住,蘇石希望他沖上來,揍自己一頓,最好揍趴在地上,他能就勢睡過去。但蘇士城讓他失望,掙了一會,雙手竟不揮舞了,而是抱住腦袋,發(fā)出一聲哀號。
蘇士城的哀號震動了所有人,罵聲吵聲突然停了,又是沉默,令蘇石透不過氣的沉默,他拼盡力氣想在這沉默里轉(zhuǎn)身而沒有成功。蘇大壯開始懇求起來,懇求蘇石好好想想,說怎么可以離開影子團。蘇石慌了,想撲過去捂住蘇大壯的嘴,要命的是,其它人學著蘇大壯的樣子,也開始懇求。他們的懇求莫名地陷進回憶里,當初蘇石怎樣把這些伙伴拉到一起,怎樣有了影子團,這些年,影子團怎樣走過來。
蘇石的恐懼愈來愈重,這些懇求和回憶像柔韌而粘性的手,整片地伸向他,要把他緊緊粘住。蘇秀儀把他的胳膊掐出血了,疼痛讓蘇石逃脫出來,他終于吐出那句話,你們也該離開影子團了。說完這話,他飛快地轉(zhuǎn)身,飛快地撲向門外,逃離老屋。
十五
蘇秀儀追來,想撲到蘇石身上,卻絆倒了,拖住了蘇石的大腿。蘇石低頭看著蘇秀儀,月光不夠明亮,但她的表情仍很清晰,頑強的眉眼變得可憐兮兮,滿臉淚水令蘇石不忍直視。這不是蘇石熟識的蘇秀儀,他不明白她為什么變成這樣,因為他嗎?他渾身起了一陣寒顫,不,不是因為他,是因為某些他也害怕的東西。
蘇石彎下腰,攬住蘇秀儀的肩,想把她拉起來,她確實應(yīng)該離開影子團,越快越好。蘇秀儀想把頭靠在蘇石肩上,蘇石捉住她兩只手肘,錯開距離,他承不起任何人的依靠。
你為什么要背叛?蘇秀儀嗚咽著問。她為自己問,也替影子團所有伙伴問。影子團的伙伴呆在老屋里,給門外的蘇石和蘇秀儀留出空間,對蘇秀儀寄予厚望,確信她能將以前的蘇石找回來。
這不是背叛。蘇石已經(jīng)冷靜,但語氣充滿了悲哀,走不下去了,你們別糊涂了,你告訴我,影子團還要怎么走下去?
蘇秀儀不聽,拼命晃頭,好像蘇石的話是什么煩人的東西,必須甩個干凈,她看著蘇石的眼睛,搖晃著蘇石,你不愛我了。
愛?蘇石迷惑了,上上下下看著蘇秀儀,點點頭又搖搖頭,難道你愛我?
阿石,你說的是什么話?蘇秀儀聲音尖銳了。
你不愛我,秀儀,別傻了。蘇石拍拍她的肩,有種如釋重負的暢快,這不是愛。
蘇秀儀發(fā)呆的時候,蘇石走遠了。那一夜,蘇秀儀就那么立在暗夜里,感覺黑暗一點點滲入毛孔,鉆入皮肉,充塞了全身。
蘇石到家時,母親未睡,坐在客廳,半彎著腰,像入了定,燈光把她的影子打在腳下,壓縮成一團,像極了她這些年在城市里的狀態(tài)??謶峙盟康煽诖?,母親抬起臉,望著他,目光帶了濕潤的溫情,但加深了蘇石的恐懼。
我進城。蘇石坐下,倒了一杯水,對母親說。
母親立起,又坐下,兩手搓在一起,笑意在臉上綻開來,有些突兀,有些夸張,蘇石涌起說不清的不適感。
蘇石說,我不是看上了什么城市,只是再呆下去,我可能會想試著吸點白貨了。
母親眼睛鼓起來,雙手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好像稍稍放松她就會因為受打擊而癱倒。
為什么不。蘇石讓自己的語調(diào)風清云淡,聽說那種東西很不一樣,吸一口能解決很多事情,也不會想東想西的。
阿石,你敢,我和你爸要……母親咬了牙,沖蘇石橫起一根手指,額角青筋爆起。但她很快失去怒氣和力氣,手垂下去,眼皮也垂下去,肩膀一抽一抽地嗚咽起來。
好了。蘇石又得意又疼痛,隨便說說。
阿石,有些事不能隨便……
蘇石感覺母親又有長篇大論的打算,揮了下手,截斷母親的話,我去收拾東西,明天早上就走。
母親說,車票是明天下午的,你好好準備。
我明天早上先去鎮(zhèn)上,四處逛一逛,下午在鎮(zhèn)車站會合。蘇石說,這個地方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十六
蘇石提著行李走出寨門時被攔住了,蘇士城、蘇平平和蘇大壯橫在他面前,喘成一片,表情凌亂。
怎么了?蘇石腦里飄過一片陰影。
阿石,你真要跟你媽進城,不要影子團了?蘇大壯喉頭哽住了,嘴唇抖顫,壯大的身體一下子被抽空力氣般,變得軟綿綿,無形無狀的。
蘇士城撲過來揪住蘇石,雙眼血紅,啞著聲,秀儀自殺了。
蘇石一口呼吸凝結(jié)在胸口,半天沒法動彈,梗得脖子發(fā)直,臉發(fā)紫。蘇大壯捶著他的后背,發(fā)現(xiàn)他硬得像塊石板,哇地哭出聲。直到蘇平平喊,幸虧發(fā)現(xiàn)得及時,沒流太多血,送到鎮(zhèn)醫(yī)院了。
昨晚,蘇石離開后,蘇秀儀一直呆在黑暗里,影子團的伙伴把她扛進老屋,她不掙不動不說話,任人把她安排在椅子上,她就那么坐著。蘇平平提議她休息一會,伙伴們把她安排在床上,她沒什么表示,安靜地躺著。她從未有過的安靜和順從嚇壞了伙伴,都沒有回家,各自找地方躺下,守著蘇秀儀。
早上,蘇秀儀不見了,蘇大壯想起,凌晨模模糊糊看到蘇秀儀醒了,悄悄走出去,他捅捅蘇平平,蘇平平喚了蘇秀儀一聲,蘇秀儀低聲說要回家了。蘇大壯和蘇平平便又模模糊糊睡過去。直到天大亮,影子團的伙伴全醒了,各自準備回家早飯,蘇平平覺得不放心,說還是先去看看秀儀。
蘇秀儀奶奶說沒見她回家,蘇士城嚷,肯定去找阿石那個叛徒了。影子團的伙伴轉(zhuǎn)身要走時,蘇平平回過神,不對,秀儀的性格,這時不會去找阿石。他帶頭沖進蘇秀儀家,去拍蘇秀儀的屋門,門反鎖著。拍了很久沒人應(yīng)聲,蘇秀儀的奶奶臉色白了,爺爺拿了鐵錘來打門。
蘇秀儀躺在床上,手從床沿垂下,床下一灘血。蘇秀儀的奶奶當即跌坐在地。
蘇秀儀和奶奶一起被送進鎮(zhèn)醫(yī)院,鄉(xiāng)里衛(wèi)生站的醫(yī)生先給蘇秀儀止住血,跟著去了。蘇平平他們跑來找蘇石,蘇平平安慰蘇石,衛(wèi)生站打針陳說了,幸虧及時發(fā)現(xiàn),應(yīng)該沒什么大事。
坐著蘇大壯的摩托往鎮(zhèn)上去的時候,蘇石的腦袋里灌滿了風,他有一種強烈的愿望,風把他吹零散了,讓身體隨風化掉。他忍不住想象,化成風的感覺,會是什么樣的輕,什么樣的透,什么樣的自由……
摩托急剎車,蘇石被扯回現(xiàn)實,身上有種撕裂般痛疼和從高處跌落的沮喪。
蘇秀儀的病房外,影子團的伙伴們默默坐著,他們無聲地看著蘇石走過去,立在窗邊。蘇石以為自己會沖進病房,抱住蘇秀儀,但他奇怪地安靜下來,透過窗戶,看著病床上的蘇秀儀。蘇秀儀睡著了,有一種清秀的安寧,他不想進去了,這樣看看就可以了。
秀儀沒事了吧,我不進去了,讓她好好休息。蘇石說,從窗邊退開。他看到影子團的伙伴們一片冒火的眼睛。
十七
蘇石慢慢往醫(yī)院外走,影子團的伙伴跟著,無聲無息,不遠不近。繞著醫(yī)院的圍墻,走到醫(yī)院后面,蘇石停下來,轉(zhuǎn)身面對影子團的伙伴,他知道他們需要這個地方。
蘇士城最先撲上來揪住蘇石,蘇石說,我不想再把秀儀的心情壞掉。蘇士城一拳打在他腮上,他捂住,很高興自己沒法開口了。
影子團的伙伴撲過來,蘇平平蘇大壯他們幾個拼力攔著也沒效。拳頭落在蘇石身上,很痛,也很好,他想,他們?yōu)槭裁床挥媚_,用腳更狠一點。蘇士城最先停下,吼了一聲,所有的人都停了手,蘇平平想把蘇石挽起,蘇石擺擺手,就那么坐在地上,一下一下擦著臉上和胳膊上的血。蘇大壯哭了。
走之前,蘇石說,這段時間,好好照顧秀儀。影子團散了吧。
蘇石這一走再沒回來,他回家拿了行李,但那天下午,母親和妹妹在鎮(zhèn)上沒等到他。車快開的時候,母親收到一條信息,你們走吧,我自己去走一走。電話打過去,已經(jīng)關(guān)機,沒人知道蘇石去了哪。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