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晚清廣告小說

陳大康

中國古代文學(xué)與文論研究

論晚清廣告小說

陳大康

【內(nèi)容提要】自梁啟超倡導(dǎo)“小說界革命”，小說地位迅速提升，作品數(shù)量呈現(xiàn)出加速度的增長態(tài)勢，讀者群也隨之驟然膨脹。當“新小說”風(fēng)行之際，商家乘勢利用小說促銷商品，這類作品從創(chuàng)作動機到謀篇布局全都圍繞介紹商品功效而展開，故可稱之為廣告小說。本文以晚清中法藥房的廣告小說為中心，分析了這類作品出現(xiàn)的原因、創(chuàng)作手法、傳播途徑，以及在小說史研究中的意義。

新小說；廣告；中法藥房

“廣告小說”與“小說廣告”是兩個相對的概念，“小說廣告”是指為小說的發(fā)行做廣告，這在晚清報刊上俯拾皆是，內(nèi)容無非是介紹作品情節(jié)大要，渲染其如何曲折動人，并明示價格與出售地點，自然也少不了“欲購從速，躉批從廉”或“書經(jīng)存案，翻刻必究”之類的話語。至于“廣告小說”，則是以小說的形式推介某種商品，它不是指在作品中鑲嵌某種商品以提升其知名度，而是指從創(chuàng)作動機到整個作品的謀篇布局全都是為推介商品考慮的小說。這類作品今日似已無蹤影，晚清時則是現(xiàn)身于日報上，數(shù)量不多，卻也自樹一幟。它們自我標榜為“小說”，故被研究商業(yè)史或廣告史者忽略，同時因商業(yè)廣告性強烈而藝術(shù)性淡薄，故也不入小說研究者的視野。當“新小說”開始風(fēng)行之際，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作品，又透露了哪些當時商場激烈競爭的信息？它們橫跨商業(yè)與文學(xué)兩大領(lǐng)域，自有獨特的研究價值，而追溯本源，這類作品出現(xiàn)的時間，則在梁啟超倡導(dǎo)“小說界革命”后不久。

光緒三十一年正月十二日（1905年 2月15日），上海中法藥房在《時報》上刊載了配以圖畫的《謹送〈新小說保證書〉》廣告，畫中是一士人正在讀書，書桌上放著兩瓶艾羅補腦汁，圖下文字稱讀書人易有疲勞、健忘諸癥，原因在于不善養(yǎng)腦?！梆B(yǎng)腦之術(shù)維何？亦日補之而已”，而效果最好的就是西醫(yī)艾羅發(fā)明的補腦汁，“而于讀書之人有功為尤甚”，“凡讀書人來嘗試者，莫不其病若失，且皆心花怒開，文思泉涌”，他們還紛紛致函中法藥房盛贊該藥功效，據(jù)說是“不及一年，積如束筍”，而所謂《新小說保證書》的內(nèi)容，則是“首列補腦汁功用錄，次以中西合歷附之，并有新小說等篇”。其時報上的廣告五花八門，皆屬自夸功效一類，而宣稱將贈送“新小說”，卻是從來未有之事，此時又正是“新小說”風(fēng)行之際，故而該廣告格外引人注目。當然，這本向購藥者贈送的小冊子，內(nèi)容全都是在宣傳艾羅補腦汁的功效，“新小說”云云，自然也是為此目的而寫作，于是在中國小說史上出現(xiàn)了難得一見的新品種：創(chuàng)作目的純?yōu)樾麄髂撤N產(chǎn)品功效的廣告小說。

廣告小說的首創(chuàng)者是中法藥房，更準確地說，是其老板黃楚九，在當時商界格外重視廣告效應(yīng)的他對這場宣傳活動作了精心謀劃。在《時報》刊載《謹送〈新小說保證書〉》廣告的兩天后，他又在上海另一家大報《新聞報》上推出同名廣告，但內(nèi)容卻有所不同。宣傳對象已擴充至所有“頭暈?zāi)垦?，而全身遂因之疲愞”者，不再只限于“讀書之人”，中法藥房經(jīng)售艾羅補腦汁的宗旨也因此抬升至“以惠國民”。廣告用“經(jīng)售以來，效驗如神，各省函購，應(yīng)接不暇”等語告訴世人，此藥購銷兩旺，需要擔心的是“唯射利者甚多，難保無假冒情弊”。正是鑒于這種考慮，中法藥房刻印了《新小說保證書》，以便購者辨別真?zhèn)危骸胺操彵舅幏看怂幷撸鐭o此書，即函詢本藥房，查察追究，以昭核實?！雹佟吨斔汀葱滦≌f保證書〉》，光緒三十一年正月十四日（1905年2月17日）《新聞報》。再過兩日，中法藥房又在《中外日報》上刊載同名廣告，但與前兩次相較，內(nèi)容又有所變化。除了“經(jīng)售甫及數(shù)月，諸君子之賜顧者踵接趾錯，唯恐不及”之類的宣傳外，還向人們推介中法藥房刻印的“新小說”：“如新小說等篇，尤足令閱者悅目賞心，開明益智，其功用實可與補腦汁相表里也?！睋?jù)廣告所言，這些作品頗有閱讀價值，而且它們還是贈品：“賜購此汁者，各附送一冊，用酬雅意”②《謹送〈新小說保證書〉》，光緒三十一年正月十六日（1905年2月19日）《中外日報》。。從陸續(xù)推出這些同名但強調(diào)重點互有異同的廣告可以看出，中法藥房為這場宣傳戰(zhàn)頗花費了一番心思，而且它是在引起人們關(guān)注后，才明示艾羅補腦汁的價格：“大瓶二元，小瓶一元二角半”③《謹送〈新小說保證書〉》，光緒三十一年二月初一日（1905年 3月6日）《中外日報》。。

在大約二十天的時間里，中法藥房在上海除了《申報》之外的各大報紙上都做了宣傳艾羅補腦汁的廣告④《申報》曾于同治十一年（1872）四月間接連刊載三篇小說，旋因效果不佳而取消該欄目，直到三十五年后的光緒三十三年（1907）正月，才重新開設(shè)小說專欄。中法藥房在光緒三十一年時未在《申報》上刊載廣告及所謂的“新小說”，當亦出于此原因。，雖然各則廣告的表述并不一致，但標題都統(tǒng)一顯示為《謹送〈新小說保證書〉》，主體“艾羅補腦汁”卻未列其中。這應(yīng)是一種宣傳策略，其時為梁啟超倡導(dǎo)“小說界革命”后不久，閱讀“新小說”正成為社會風(fēng)尚，中法藥房企圖凸顯此招牌以引起社會的關(guān)注。人們?nèi)粢私馊绾畏侥塬@贈“新小說”，就須得仔細閱讀廣告的內(nèi)容，那里說得很清楚，獲贈的前提是購買一瓶艾羅補腦汁，而此藥具有神奇的功效，購買是很合算的事。

不過，只有購買了艾羅補腦汁的人才能讀到中法藥房的“新小說”，社會大眾只是好奇或?qū)⑿艑⒁?。為了增強對讀者的誘惑力，在首次廣告的一個月后，中法藥房開始向社會公布作品的內(nèi)容，這或是中法藥房宣稱計劃中原有的安排，但也可能是眼見宣傳效果還不夠理想，借此以加大促銷力度，而那些作品，自然應(yīng)是抽取于《新小說保證書》。⑤如《中外日報》開始連載《胡淑芳女史小說》時，篇名上注：“《艾羅補腦汁保證書》第念八頁（大瓶每瓶二元，每打計十二瓶念元；小瓶每瓶一元二角半，每打十二元）”。光緒十一年二月十八日（1905年3月 23日），《中外日報》刊載未署作者名的小說《三頭案》，至第二日連載完畢。此時福爾摩斯的偵探小說正在中國風(fēng)行，中法藥房推出本土的偵探小說，容易引起人們的閱讀興趣。作品描述廣西西林縣的知縣王增義接連遇上離奇大案，一籌莫展，日夜不安，“一想到三件案，覺得頭昏目眩，就要倒下”。這時仆人想起路過上海時有人贈送過中法大藥房的艾羅補腦汁，王增義懷著不妨一試的心情，“取來一飲而盡，果然頓時清爽”。仆人還介紹說：“這藥水名叫艾羅補腦汁，在外國很有名的?！蓖踉隽x連服三天后，立刻有了清晰的思路，看出供詞中的破綻，順利地連破三案。由于別人只送了他一箱十二瓶，眼見將要服完，便趕緊打電報讓人“到英租界三馬路中法大藥房買艾羅補腦汁十箱帶來”。半年后，王增義“因為天天服補腦汁，故而精神爽健”，“豐采極好，年紀輕了許多”。作品的結(jié)尾是，在王增義現(xiàn)身說法的影響下，別人“從此也要吃這個什么汁了”。作品雖也花費了些篇幅描寫破案過程，但這只是從《百家公案》《三言》《二拍》等作品中抽取些故事重新編寫而成，全篇的主旨，只是在宣揚艾羅補腦汁的神奇功效?！吨型馊請蟆房d《三頭案》的三日后，又開始連載《胡淑芳女史小說》，仍未署作者名。該篇描述天津少女胡淑芳的經(jīng)歷：她九歲時父母雙亡，因傷心“得了一個頭眩毛病，發(fā)起來天旋地轉(zhuǎn)，幾乎性命頃刻”，不斷延醫(yī)吃藥，“一些兒沒有功效”。庚子國變時，京津地區(qū)大亂，闔家東渡日本，因驚嚇與疲勞，“這病竟發(fā)到個不可收拾”。經(jīng)日本醫(yī)生治療后，雖是轉(zhuǎn)危為安，但“病根究沒有去掉，三五天必須一發(fā)”。后來哥哥赴上海貿(mào)易，聽說“三馬路中法藥房有艾羅醫(yī)生補腦汁出售，專治腦筋百病”，便買了一打寄回日本。胡淑芳擔心“上海地方說真方賣假藥的人多”，請化學(xué)師檢驗，結(jié)論是“藥中磷質(zhì)居多，真為補腦圣品”。此藥一服便“腦筋里神清氣爽”，待一打服完，“舊病竟沒有發(fā)過”，故而信服此藥大有奇驗，“真是補腦至寶”。為了表示自己的感激心情，胡淑芳便“仿著小說體裁，寫上幾句，謹謝艾羅醫(yī)生，并告普天下同病的人”。此篇雖明言是“小說”，也有人物與情節(jié)，但不像《三頭案》多少還有破案情節(jié)的鋪敘，而是始終圍繞患病與治愈展開，故而讀來更像是病例的介紹。

中法藥房利用小說推銷艾羅補腦汁的雄心無可懷疑，它同時也注意到作品需有趣味性以吸引讀者，但由于雇請的寫手想象力貧乏，又無創(chuàng)作小說的能力，甚至連敘述生動活潑都做不到，故而展現(xiàn)于世人眼前的，也只有如此拙劣的文字。各報刊載小說，都有一定的選取標準，如以上兩篇作品，無論如何是不會被編輯看中的?？墒?，中法藥房并非是投稿，而是花錢買下報紙的版面刊載，報社也只是以廣告視之。通過這一途徑，那些廣告與所謂的“新小說”畢竟在各報上熱鬧了一陣，“艾羅補腦汁”與中法藥房的大名因此在讀者的腦海中都留下了印痕。其時艾羅補腦汁的銷售量節(jié)節(jié)上升，這自然是得益于這一場宣傳攻勢，而其后上海萬國藥房對它的仿效，也可以證實這種新穎的廣告手法確實是行之有效。光緒三十四年十一月初五日（1908年11月28日），上海《申報》刊載了《諸公注意，來稿照刊》的文章，內(nèi)容是標注為“寓言小說”的《病夫妻》以及篇前的序，署名為“寓滬支那霍人駿彥伯氏稿”。小說開篇處寫道：“地球中間有一個病國，病國里全是些病夫，病夫中間有一位病頂大的，他卻娶了無數(shù)病妻?！边@段話頗迎合讀者們關(guān)注現(xiàn)實政治的心情，其時中國人被稱作“東亞病夫”，地球所謂的那個“病國”，很容易使人想到中國，而“病頂大”又“娶了無數(shù)病妻”的，仿佛似是在影射那位羸弱多病的光緒帝?？墒墙酉聛碜髡吖P鋒一轉(zhuǎn)，將“病夫”的八個妻子分別以身娘、膚娘、胃娘、脾娘、腸娘、肝娘、腎娘與神娘命名，喻指的都是人體的重要部位，故而這八人患痛，“病夫”自然全身違和，于是病鄰什么痰娘、痞娘、瘋娘、火娘都來捉弄幫襯了。“這位病頂大的病夫，已被他們攪得要死了”，就在此時，從“萬國”來了個“人體滋養(yǎng)料先生”，他一施妙手，“病夫”也就霍然痊愈了。作者也許擔心人們不明其意，在小說最后加了句“上海棋盤街中泗涇路口萬國大藥房照登”，鼓動大家去購買“人體滋養(yǎng)料”。小說前的序則稱，作者游學(xué)美洲，“一身是病，醫(yī)藥俱窮”，多虧服用了人體滋養(yǎng)料而得愈。歸國后，發(fā)現(xiàn)“此藥盡悉亦已行銷中國，歸上海棋盤街萬國大藥房特約經(jīng)理發(fā)行”，而且價格不貴，“每瓶僅需洋一元”，與國外每瓶二先令相較，所增無幾。這篇作品也是典型的廣告小說，除在《申報》上接連七天重復(fù)刊登外，它又見于該月初七日的《新聞報》與十四日的《時報》，上海幾家大報接連刊載，讀者面當是相當廣泛。①與這篇廣告小說相配合，萬國大藥房又接連在《申報》上刊載《透魯士人體滋養(yǎng)料發(fā)明之緣起》的廣告，稱“此透魯士人體滋養(yǎng)料始于西一千八百八十年，西士透魯士以畢生經(jīng)驗衛(wèi)生之心法發(fā)明此藥”，“今本藥房訂立專約特運來華，我知衛(wèi)生家必爭先購服，俾使一身壯健，百病消除，保長壽命，僉謂非尋常補身藥餌所可同日語也?！敝档米⒁獾氖?，《申報》等報為這篇“寓言小說”所加的標題是《諸公注意，來稿照刊》，似乎是在提醒讀者注意，各報都有專設(shè)的小說欄目，但這篇“小說”并非載于小說欄的作品，編輯部只是“來稿照刊”而已，換言之，它的實質(zhì)乃是廣告。

萬國大藥房此舉頗有與中法藥房叫板的意味：大家同為藥房，你用小說做廣告，我也用小說做廣告；你的作品躲躲閃閃，不知何人所作，我堂堂正正署上大名；你的藥只能補腦，我的藥是胃、脾、腸、肝、腎等全身滋養(yǎng)。萬國大藥房的廣告還隱含了另一層意思：人體滋養(yǎng)料確為外國藥，連海外售價幾何都開列清楚，而中法藥房雖然言必稱西醫(yī)艾羅，但不少人知道，這實是子虛烏有之事，藥實為自創(chuàng)，純是為吸引人們購買，才假托是從海外引入的西藥，而“艾羅”只是英文Yellow的諧音而已。

萬國大藥房的廣告刊出后不久，中法藥房便有了反應(yīng)，它抗衡的辦法仍是推出廣告小說，而且有意同樣在《申報》上刊載，時間是宣統(tǒng)元年正月二十八日（1909年2月18日），從兩個多月的時間差來看，這篇名為《造化小兒》的作品當是中法藥房新請人撰寫，而非抽取于《新小說保證書》。此作發(fā)表時標為“短篇小說”，又署“著者春江一鳳”，其實真實姓名仍未披露。作者抓住常見的社會問題落筆：丈夫常在外面忙碌，繼室在家虐待前妻所生的兒子，“不是劈頭蓋腦的亂打，便是狗血噴頭的亂罵”。這題材容易引起讀者們的關(guān)注與同情，其構(gòu)思比三年前的《三頭案》與《胡淑芳女史小說》要高明些，但文筆仍屬拙劣。等到丈夫醒悟過來，五六歲的孩子“真弄到一個面黃肌瘦，呆若木雞一般的，見了人也不作聲，只是瞪著眼睛對人看”。后來在醫(yī)生的囑咐下，“到三馬路中法大藥房，買了一打艾羅補腦汁”，堅持服用，“瘦子竟變了胖子，呆子竟變了乖子了”。作者最后毫不掩飾地說，“這都是艾羅補腦汁造化我的小兒的，所以做出這短篇小說來”，即名為小說，實為廣告。這篇所謂的“短篇小說”在《申報》上接連刊載了三天，但氣勢上卻比不上萬國大藥房以大幅廣告配“小說”的方式連續(xù)刊載了整整一周。

不過，中法藥房這一輪的宣傳勢頭并未停歇，宣統(tǒng)元年三月初九日（1909年 4月 28日），它又在上海的《輿論時事報》上刊載了《霍去病》，標識為“最新小說”，署“著者梅公”。作品一開始作者就介紹說，此“霍去病”并不是指漢代的名將，“乃霍然去病之謂也”。開篇較為別致，題目也較吸引人，那么什么藥能使人霍然去病呢？這當然又是艾羅補腦汁。故事敘述作者與同鄉(xiāng)俞景堂在“一家春”夜飲后回旅館，從湖北路折至漢口路時，俞景堂突然倒地不起，作者正打算雇車將俞景堂載回旅館，此時旁邊的路人卻叫喊道：“中法大藥房，中法大藥房！此中有藥，烏弗購之？”作品中的漢口路，就是中法藥房在廣告中常說的“三馬路”。來到中法藥房后，伙計一見癥狀，立即判定是“醉后得有特別驚恐以致腦暈”，并讓俞景堂服用艾羅補腦汁。該藥效果奇佳，“食藥五十秒時，景堂遽然覺”，徑自飛步回旅館倒頭大睡。作者又讓他服用了藥水，待第二天起床，已平復(fù)如故。當詢以夜來狀況時，俞景堂回答說：“恐怖哉！我將由三馬路折而東，忽一光怪陸離之物，其聲如雷，猛撲我身。我一避即不省人事?！弊髡呗勓詥∪皇Γ嬖V他只是酒后看到了電車而已。當晚，兩人決定重溫昨夜的情景，“至湖北路遙立，則燈車正疾馳而來”，小說的敘述也就戛然而止。六天后，中法藥房在《輿論時事報》上又重新刊載了這篇小說。

這篇小說的主旨仍是宣傳艾羅補腦汁的功效，但與先前幾篇相較，藝術(shù)水準要略高一籌，其情節(jié)乃至細節(jié)的構(gòu)想，都取自當時的現(xiàn)實生活，關(guān)于俞景堂夜見亮著燈光的電車轟鳴疾馳而暈倒的描寫更為出彩。上海第一條有軌電車路線正式通車營運是光緒三十四年二月初三日（1908年3月5日），路線是自靜安寺始發(fā)至廣東路外灘，《霍去病》發(fā)表時距此已一年有余，那時電車對上海人來說已是司空見慣。可是，俞景堂卻是剛從鄉(xiāng)下來到上海，夜間突然見此怪物向自己沖來，焉能不驚恐而暈倒在地。此情節(jié)很可能是取自當時上海街頭發(fā)生過的真實事件，而二十多年后茅盾在《子夜》中寫到吳老太爺從鄉(xiāng)下初到上海時，筆下的情節(jié)與此也極為相似：“長蛇陣似的一串黑怪物，頭上都有一對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強光，?！！睾鹬W電似的沖將過來，準對著吳老太爺坐的小箱子沖將過來！近了！近了！吳老太爺閉了眼睛，全身都抖了。”光緒末年，電車、電燈、電話、自來水等新事物接連不斷地在上海亮相，本地人畢竟有時間逐次接觸，慢慢地習(xí)慣，可是初到上海的鄉(xiāng)下人猛地與這些新事物打個照面，難免要受到巨大沖擊?！痘羧ゲ　返某晒χ帲驮谟谡鎸嵉孛鑼懥诉@類發(fā)生于瞬間的沖擊力。

不過，《霍去病》再有成功之處，它仍是為宣傳產(chǎn)品功效而撰寫的作品，在本質(zhì)上與上述各篇并無差異。當時各報每天都有幾大版廣告，商家們也都動足了腦筋玩出新花樣以吸引讀者的注意，而想到用小說的形式做廣告，確實是別出心裁之舉。中法藥房并非是晚清時將小說當作實現(xiàn)某種目的工具的首創(chuàng)者，始作俑者其實應(yīng)是倡導(dǎo)“小說界革命”的梁啟超，典型的作品便是在《新小說》創(chuàng)刊號上推出后又連載幾次的《新中國未來記》。這是梁啟超最得意的作品，可是雖號稱“小說”，他自己也承認說“似說部非說部，似裨（稗）史非裨（稗）史，似論著非論著，不知成何種文體，……往往多載法律、章程、演說、論文等，連篇累牘，毫無趣味，知無以饜讀者之望矣”。然而梁啟超對此作極為重視，甚至“《新小說》之出，其發(fā)愿專為此編也?！雹亠嫳抑魅耍簡⒊骸缎轮袊磥碛浘w言》，光緒二十八年（1902）十月《新小說》第一號。在《新小說》創(chuàng)刊前的廣告中，重點突出的就是《新中國未來記》，而且明言它是“專為發(fā)表政見而作”②《中國唯一之文學(xué)報〈新小說〉第一號要目豫告》，光緒二十八年九月初一日（1902年 10月 2日）《新民叢報》第十七號。，即此篇的寫作并非出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沖動，而只是此時梁啟超認為要實現(xiàn)政治上的功利，小說是較適合的工具。借小說以達到某種目的，在這點上，中法藥房與萬國大藥房的做法與梁啟超并無本質(zhì)上的差別。

自光緒二十六年（1900）庚子國變后，各地都開始出現(xiàn)改良小說、借小說喚醒國民的呼聲與實踐，在此基礎(chǔ)上梁啟超倡導(dǎo)“小說界革命”，獲得了熱烈的社會反響，自此小說在人們心中的地位陡然猛升，寫小說與讀小說者都隨之迅速增長。影響的蔓延日甚一日，各大日報因此也紛紛加入刊載小說的行列，因為事實告訴它們，增設(shè)小說欄目后，“定購新聞?wù)咭褲u漸增加”。①《本報特別告白》，宣統(tǒng)元年四月十一日（1909年5月29日）《中興日報》。小說此時已成為影響大且能在社會各階層廣為傳播的文學(xué)體裁，這便是它被做廣告者看中的原因。而且，這類廣告小說還不愁沒人撰寫，寅半生在論述“十年前之世界為八股世界，近則忽變?yōu)樾≌f世界”時就曾寫道：“著小說之人日見其夥，略通虛字者無不握管而著小說?！雹谝肷ㄧ姲算懀骸丁葱≌f閑評〉敘》，光緒三十二年四月《游戲世界》第一期。大藥房只要肯出錢，贊頌艾羅補腦汁的小說自然就能一篇篇地炮制出來。

出人意料地炮制小說宣傳自己的藥品，是出自中法藥房老板黃楚九的策劃，他甚至還將當時著名的小說家拉來做廣告。宣統(tǒng)二年五月十四日（1910年 6月 20日），上?！稌r報》以偌大的篇幅刊載了《還我魂靈記》以及作者吳趼人的照片，通欄標題為“大文豪家南海吳趼人君肖影并墨寶”。吳趼人在文中寫道，由于多年筆耕不懈，“積久而精神暫困，昔之下筆洋洋焉者，浸假而文思苦澀；昔之終日不倦者，浸假而稍動即?！?。在上海各界廣交朋友的黃楚九得知后，便送了他一些艾羅補腦汁，而吳趼人服用了一段時間后，自我感覺良好，“文思不澀矣，勞久不疲矣，以視往昔之精神且有加焉”。先前精神困頓之際，吳趼人頗有“是精神將離吾軀殼以去矣”之感，如今精神重又振奮，便贊嘆“今而后還我魂靈矣，謂非補腦之功得乎”，故而文章取名為《還我魂靈記》。中法藥房在篇末有個按語，稱“近患精神衰弱之病”的吳趼人服用艾羅補腦汁后“克奏奇效”，故撰此文及贈照片以示謝意。吳趼人曾繼梁啟超任《新小說》的主要撰稿人，又創(chuàng)辦過《月月小說》，其作《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更是時人皆知的譴責(zé)小說名作，是當時馳名全國的小說大家，他的大名本身就具有號召力。然而吳趼人并不愿意自己成為廣告的內(nèi)容，故而贈文時明確“囑勿登報”，可是黃楚九怎肯放過這絕好機會。他一邊回贈300元潤筆費，一邊又聲稱“吳君文章經(jīng)濟，卓絕一時，斯世仰望風(fēng)采及欽慕其著述之人不知凡幾，何敢深秘”，于是便“重違其意，錄付各報”。上海地區(qū)除《時報》外，五月十五日《輿論時事報》與二十六日《新聞報》都同樣以很大篇幅刊載了《還我魂靈記》與吳趼人的照片，外地刊載的則有六月十二日天津《中外實報》與十六日《漢口中西報》。這些廣告鋪天蓋地地撲面而來，一時間輿論嘩然，還有讀者投函報社，對小說名家晚年為商人著文頌藥深表惋惜。其實，吳趼人以著文為生，寫點應(yīng)酬文字也是尋常之事，但沒想到黃楚九竟將動靜弄得如此之大。吳趼人一生著文多矣，寫篇謝函并說好不登報，事情也就過去了，不料各報以大幅廣告一登，一位名家便與艾羅補腦汁捆綁在一起，吳趼人的名聲受損，而艾羅補腦汁的身價則驟然猛升。換言之，借助這一通道，黃楚九將吳趼人的名聲轉(zhuǎn)換成了中法藥房的利潤。

黃楚九創(chuàng)設(shè)中法藥房是在光緒十六年（1890），艾羅補腦汁的推出與大獲成功，可以說是他事業(yè)騰飛的起點。后來，他不僅成了上海醫(yī)藥界的大亨，而且還進軍娛樂界，并仍是奇招兒迭出，他創(chuàng)辦的“大世界”游樂場，更是享譽全國。重視并善于做廣告是黃楚九非凡的經(jīng)營能力的表現(xiàn)之一，他能敏銳地捕捉各種機會，有一擲千金的魄力，而廣告的形式手段又可謂是奇出百怪，新穎多樣，這是當時許多商人的不及之處。黃楚九在中國廣告史上無疑會有一席之地，他對小說雖只有利用之心，卻在不經(jīng)意間為近代小說史增添了廣告小說這一奇特的新品種，并使今人可多一側(cè)面考察當時的小說狀態(tài)與社會風(fēng)尚。

陳大康，男，1948年生，文學(xué)博士，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上海 200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