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秋
尋找靈魂的歸宿
郁秋
十二月初,盡管業(yè)已錯過了路遙去世20周年的祭日,但這并不影響我去探尋他藝術(shù)生命的足跡。
第一次知道路遙大概是在1984年吧,那個時候,電影《人生》,在全國刮起了一種激發(fā)青春躁動的熱潮。高加林和劉巧珍兩個人的悲劇式愛情和對人生的態(tài)度深深觸動了那個時代里年輕人的思維。
《平凡的世界》讓我重新認識了路遙。當(dāng)我重新再看他的著作時,他已做古。一位叫航宇的人寫了一本《路遙在最后的日子》,大概寫了他陪路遙走過人生的最后歲月。我才知道,路遙辭世了。一時,我感到難以言狀的惋惜和遺憾。
令我一直不能釋懷的,是路遙近乎自殘的創(chuàng)作方式,那種殉道式的文學(xué)態(tài)度,以及文學(xué)藝術(shù)高尚的靈魂所產(chǎn)生的巨大震撼。也許,這是誰也不能輕易就詮釋的。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才更加讓在黃土高原中誕生,并以黃土高原的粗獷豪邁和雄偉氣魄所塑造的人物,以及作者的人格魅力,深深地感染著包括我在內(nèi)的那個時代的人們。
久居鬧市,厭倦了世俗的冷漠,有的是一種無拘無束的流浪,我就時時以流浪者自居。因而,我更加崇尚,或者說是追崇一種灑脫的靈魂漫游。而影響我這種思想的,大概與我喜歡魯迅先生和路遙的作品有一絲的聯(lián)系。
也許,你不到這里,就永遠不能體會什么是偉大與渺小,只有在這里,你才能夠感悟到純潔和質(zhì)樸。那一道又一道疏密相間的溝壑,折射著一種豪邁與粗狂的氣魄,你的虛偽,你的所有的外衣可以撕扯得絲毫不留。也許,只有在這里你才能尋找到真真正正,純純凈凈的靈魂的所依所在。于是你也許會似懂非懂明白了路遙身上那種超脫世俗的人格魅力。以及潛在的對人生,對藝術(shù)的態(tài)度的根源所在。順著這溝溝壑壑,沿著這溝畔,獨自行走,感受那些無名的矗立著的枝干,你會發(fā)現(xiàn),靈魂原來可以純凈到這種境界,它經(jīng)歷過季風(fēng)的搖曳,它在寒冬的晴日里,直矗矗地戳到天宇。因為這個時候它是完全的裸露,撕去了綠葉的陪襯,它完全可以自信地展示著裸露著的肢體,如同這綿延不絕的溝壑,赤裸裸的黃土,滋生著一季又一季的綠色。我沉思著,我想那個被父親以“不久就會接他回家”的悲哀謊言欺騙了的,那個年僅七歲的路遙,在傷感之后,是不是也感受到了這種精神上的滌蕩和超脫。
大致如此吧。我想。
我從榆林南下,一路看到的是,沙漠里星點兒的生機,更多的是荒草帶給視覺上的荒涼。不過天還是很藍,一些白云掛在天宇。西天的一些云彩似火的紅。在長途車上,你是無暇顧及這些的。心中那些屬于自己的美好的東西總是能勾起人的無限追求美好的向往。
一路走來,米脂、綏德被甩在了身后。過了綏德,我總認為很快就要到清澗,那片孕育出偉大靈魂的黃土地。然而汽車似乎與你作對,總是遲遲不能到達。慢慢地,車輛就從黃昏行駛到了夜晚。公路上車輛的燈光就像餓狼的眼睛,使勁張著。忽然,我發(fā)現(xiàn)路邊有一個標(biāo)志。路遙紀念館向前500米。哦。這就是到了路遙紀念館了吧。汽車是無法停留的。于是,路遙紀念館連同那個提示牌很快被甩在了身后凝重的夜幕中。
頭很疼,疼得有些不愿張開眼睛。身體有些疲憊,即便如此,我仍舊在想豎在路邊的提示牌以及路遙紀念館。除那個提示牌,我再也沒有在凝重的夜幕里看到與路遙有關(guān)的任何物事。
清澗縣城很小,小的幾乎隨便走走都能走完,它是個隱藏在溝壑里的縣城。下了車,在夜幕中無法辨別東西和南北了。因為是冬季的異鄉(xiāng),所以不敢在街頭逗留。為了急于棲身,我必須盡快找到住宿的地方。街道上很冷清,偶爾有幾個年輕人,都是匆匆走過。那些在舊社會被稱之為車夫的出租司機們,把車停留在街頭閃爍著迷幻的霓虹燈的KTV或者賓館的門口拉生意。下車后我發(fā)現(xiàn)這個不大的縣城,招待所和KTV蠻多的。我有些納悶,這么一個小小的縣城,招待所怎么就那么多,幾乎是放眼都能看到招待所的。還有就是五光十色的,不停閃爍著的KTV的招牌。這里面的信天游大概遠沒有溝畔邊上的信天游那么豪放與粗狂。我想。
我想路遙大概很少有這里的生活體驗。因為他在初諳世事的時候就被父親送給了伯父。但這里是形成他生命的根源。這里的黃土孕育了他平凡而又偉大的生命,卻無力成就他恢弘人生志向的飛越。
在這個狹長的縣城里,我找了一家很不起眼的招待所棲身。晚上,我簡單地盥洗一下,就匆匆投入到夜晚的工作之中。直至深夜。
大概是源于冬季的緣故吧,小縣城的天似乎亮得很晚。五點多睜開睡眼,不顧驚醒尚在夢中的賓館前臺,徑自推開賓館的門,站在了黑壓壓的大街上。大街上空無一人,只有不停地奔跑著的貨運車輛,帶著它們呼嘯著的喘息聲,飛一般從眼前掠過。之后,街道又回到它原有的寂靜,讓人消減了些許情趣。黎明前山溝里的寒風(fēng)刺骨,使人不得已又折返回屋??磥碓缙鹞幢厥羌檬虑?。首先你要忍耐這種無人大街的寂寞和寒冷。
燒了些開水,就這樣白開水的喝了幾口。多少有些不習(xí)慣。我是喝慣了茶的,然而在這里是不能的。我掀開窗簾,竟然看到一輪殘月似勾,懸在西天。我著實有點按耐不住心潮澎湃,望著如勾的彎月,靜靜期盼著東方拂曉。
我向來厭煩等待,這樣有點百無聊賴的等待簡直是一種折磨與煎熬。許久以后我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小會。天,居然亮了。
由于時間安排的比較緊張,匆忙中抹了一把臉,徑直背著行囊走向汽車站。
清晨,人們像粽子一樣,包得嚴嚴實實的,急匆匆地穿梭在寒冷的大街上。一個推著車子叫賣豆腐腦的小販,凍得緊緊地縮著脖子。我不能顧及這些,坐上了前去目的地的班車。
寒冷的早晨,班車上的人們大都縮成一團,雖然車內(nèi)有些暖氣,但遠遠滿足不了人們對溫暖的需要。我找了一個緊挨著窗戶的座位,縮起了身子。耳邊聽見班車輪胎軋過結(jié)冰路面,發(fā)出锃鋥的響聲。
班車過了石咀驛,我估摸著差不多要到路遙紀念館了,就給司機叮嚀,到了紀念館讓我下車。
下車后,初升的太陽綻著笑臉兒,但卻感受不到應(yīng)有的溫暖。晴朗的藍天讓人有些懷疑,只是眼前的一切會告訴你,你所看到的是真實的藍天,你看到的溝壑就是路遙筆下的原狀。
大概緣于我過于急迫的心情吧,當(dāng)站在紀念館門前時,紀念館鐵欄桿門上的鐵鎖讓我剛才熱烈的情緒一下子涼了下來。
此前從相關(guān)方面得知,路遙的家就在紀念館對面。于是,我徑自爬上紀念館對面的一道坡。來到一戶人家屋前,大聲叫了聲老鄉(xiāng)在家么。一位婦女從窯洞里掀開窗簾,向外張望著問:盛嘛事,濃厚而頗具地方特色的方言讓我多少有些聽不明白。我想路遙的口音也大致如此吧。這讓我多少有些距離。女主人走出窯洞,我上前說明了來意,女主人對我說,門關(guān)著你喊幾聲,大冬天人們都縮在房子里,你敲幾下門就會有人出來接待的。
我向女主人詢問路遙的舊居在什么地方。她順手指了指她的隔壁,那就是路遙的舊居。這讓我很意外。我居然誤打誤撞走到了路遙舊居的鄰家。不過事后得知,這里是路遙的家人后來在國道邊新建的窯洞。
路遙的鄰居告訴我,她很少見路遙的,還是那年拍電影的時候見過一次路遙。后來再也沒有見過這位鄰居?,F(xiàn)在的舊居很久都無人居住了。
我是從路遙的鄰居家翻墻到了路遙家的沿畔上。我很懶,不愿意下那個大坡,然后再上一個大坡。這是一戶傳統(tǒng)的陜北氣味相當(dāng)濃郁的院子。一個不大的門樓,佇立在藍磚砌成的圍墻的西面。門是開著的,我徑自走了進去。
院子向南有三面窯洞。最東面一間門上還有寫著路遙家的牌子。透過已經(jīng)殘破的窗戶,窯洞里面灰塵淹沒了一切。陽光透過帶著格子的窗戶,把一縷陽光斜灑在無人居住的窯洞里面。
院內(nèi)有三棵棗樹,一字兒并排站立在院墻的一邊。據(jù)他的鄰居說,路遙沒有在這個院子生活過。他早年過繼給延川的伯父。只是后來回清澗的時候住在這里。
這個不大而又整潔干凈的院落,已經(jīng)很久沒人居住了。窯洞窗臺上排放了一排空著的桶裝方便面盒子。大概是來這里參觀的人留下的。
從路遙家出來,我再次來到路遙家對面的紀念館。這時正好一位工作人員出來,見到訪客到來,就打開了門。熱情的館內(nèi)工作人員先讓我進屋烤火取暖。寒暄之后讓我進館參觀。
進的館來,首先是路遙的一尊雕塑。我朝著塑像深深鞠了三躬。我仰慕已久的,深深震撼著我心靈的文學(xué)巨匠如今卻成為一尊雕塑。心中遺憾之余,有些悲愴了。大致分為六個部分的展館,詳細地以圖、文、實物、乃至雕像全面介紹了路遙偉大而又平凡的一生。在紀念館內(nèi),陳列著許許多多路遙遺物。在眾多的展品中,有一封林達寫給路遙的信件。是交待有關(guān)家務(wù)的一封家信。信的開頭寫著:“遙”,落款為“達”。路遙與林達的結(jié)合,與他從事的神圣而又極其艱辛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密不可分。是時,林達曾以筆名“程遠”出現(xiàn)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陣營中。此時,我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將路遙一家人的名字排列開來。路遙、程遠,乃至他們的女兒路遠?!烦踢b遠,一家人的名字都凝聚在這四個字中,凝聚了多少路遙對人生美好的向往和憧憬。
我在想,這究竟是上蒼刻意的安排,還是一種純粹的巧合,讓婚姻成為他生命最后一個糾結(jié)。林達與路遙最終分道揚鑣,個中原委我們不得而知。但有一點,路遙對林達的情感沒有變化。這一點在航宇所著的《路遙在最后的日子里》有過一句帶過的描寫。是路遙在裝修房子的時候和航宇閑聊時說過一次。言語間路遙有一些無奈與失落。
出門時,我再次轉(zhuǎn)過身,面向路遙的雕像再次深鞠三躬。館內(nèi)的陳設(shè)可以說是近乎完整的。但是我卻想從黃土的氣息中尋找有關(guān)路遙的故事,哪怕是曾經(jīng)的一丁點的痕跡。
從紀念館里走出,我想通過另外一種方式去尋找路遙。
在路遙紀念館以東一百米處,有一個小山岔,順著這個溝岔向里面走,還住著幾戶人家。我信步去搜尋,尋找路遙的生命的根。
順著溝道往里走,在溝道陽坡的一面分散住著幾戶人家,我翻過溝,越過已經(jīng)結(jié)冰的小河,走向半坡上的一戶人家。還沒有到門口,主人家的狗就開始狂吠,盡管我大聲問候家里有人沒,但是我的喊叫聲淹沒在狗吠聲中。大概是聽到狗叫聲,院子里出來了兩位老人,見來了生人就問我盛事?我說我打聽一下路遙家的老院子。老人用手指給我路遙的老院子的地方,看我聽不大明白,老大娘索性說帶我去看看。望著老人健碩的身姿滿臉的容光氣息,我心里感謝不已。在與老人攀談時,老人拍著胸脯說,她和路遙的父親是姑舅親。算是路遙的長輩。
天……,此時我仰望藍天,感慨不已。路遙,莫非你對每一位拜會你的敬慕者都是這般護佑?讓陌生的訪客在你的親人和鄉(xiāng)親的指引下尋找你那搖曳在天宇的靈魂。
把我引到路遙家后,老人指著幾孔已經(jīng)破敗的窯洞對我說,中間的窯洞就是路遙家的。路遙的幾個叔伯的窯洞就是隔壁的,同樣荒廢了的窯洞。老人走后,我一個人佇立在這個已經(jīng)殘敗的院落。院子前面荒草在冬日里無力搖曳著。盡管有晴朗的陽光,但仍舊感到一種莫名的凄涼。路遙的老院子已經(jīng)很荒蕪了。面向南一面并列著的四孔窯洞中,中間的窯洞屬于路遙家。那也就是路遙呱呱墜地的地方。他就是從這個地方來到了平凡的世界。
院子的對面是道溝,溝底是一條小河,時下已冰封。河道里有許許多多的柳樹,無力地把枝丫伸展在冷冰冰的陰暗著的溝道里。這里在春天或者夏天乃至秋天,是不是一個蔥郁的,飽含著極強生命的地方,我想。童年的路遙,是不是每每站在這溝畔上,想象著山外未知的世界。
走出溝道,望著一些聚集在一起曬太陽的路遙的鄉(xiāng)親,我極力想從他們身上尋找路遙身上具有的像黃土般的淳樸的藝術(shù)生命力和感召力。然而,路遙,只有一個。
清澗孕育了一個偉大而又平凡的生命。但是,這個偉大而又平凡生命的成長里程,卻是在距清澗百里之外的延川。清澗與延川之間的這段路程,像一道深深的傷痕,永久鐫刻在路遙畢生的心底。那是一種帶有灼痛般的經(jīng)歷,它讓路遙終生難以忘懷……
在延川,和路遙相關(guān)的人和事很多很多,這里有路遙學(xué)習(xí)的學(xué)校,老師、同學(xué)、以及后來參加工作的同事。乃至他初涉文壇時的《山花》都是誕生在這塊同樣處在溝壑之間的黃土地上。
路遙筆下的延川縣的十字街頭,如今早已換了容顏。往日的蕭索已經(jīng)被晨練的人們徹底打破。如今已經(jīng)成為延川縣城人們晨練的地方。
冬日的陜北,太陽總是那樣遲緩,晨曦下的依稀可辨的廣場,聚集了許許多多的人們,他們在這里跑步、晨練,中午時分,人們在這里扭秧歌,唱著信天游,享受著似春的暖陽。為了不再重復(fù)人們熟悉的路遙,我決意不再追索那些已為人們熟知的有關(guān)路遙的文字。也許,我最終將不可避免地重蹈覆轍,但我會竭力避開熟悉的視線。尋找哪怕是一丁點的鮮為人知的路遙。踏著冬日的晨曦,我在匆忙中又一次開始了下一站的靈魂的搜尋。
因為不熟悉地理,出了夜宿的招待所的門,我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路遙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沿著210國道,出租車大概行駛了二十分鐘,我就站在了郭家溝的對面。順著溝道遠遠望去,只見路遙的延川的家就在溝道口的路邊的半坡上。冬日里的山溝很少看見行人,順著坡路向東,一條延續(xù)至今的土路,越過一座小橋,繼續(xù)向前不遠,就是路遙的家。
一面向西的半坡上錯綜坐落著幾孔窯洞。路遙家的窯洞是用圍墻圍起來的。我順著用石頭壘起的斜坡上去,到了路遙家的門口。從不高的院墻向里看去,窯洞似乎是新近粉刷過的。窯面的泥墻很白,很干凈。門口有塊路遙故居的石碑,兩側(cè)各有一顆大概是新近栽植的松樹。由于我只是一個冒失的訪客,當(dāng)我站在路遙家的時候,又一把鎖拒絕了我的造訪。于是,我就在路遙家院墻以外的坡道上游動著,企圖遇上路人或者附近的人打聽一下情況。站在門口,對面是一道溝梁。冷清、空寂的溝道很少有人路過。我很失望。
溝面上的楊樹們以及其他我叫不上名字的樹木,直挺挺地矗立在那兒。早晨的太陽冒過對面的溝卯,將一縷略帶寒氣的光斜灑在樹的枝頭上,顯得有些冰涼。我想,就在這道溝沿上,路遙多少次望著這亙古不變的黃土溝坡,也許,那個時候的他會經(jīng)常站在他家門口的那棵洋槐樹下,望著對面的溝坡,編織未來的平凡世界里的夢想。
清晨的寒冷讓人感到寒氣逼人,而十幾年一直生活在這里的路遙不知道是怎么熬過那些艱難歲月的。而他的養(yǎng)父母,所承受的艱辛遠比路遙深得多。
苦難是人生的老師。對于路遙,也許這些苦難就是上蒼賜予他的最大的精神財富,因為苦難,才使他最終以自己的苦難完成了平凡世界里人們對苦難的詮釋,并為之打開了一條通往夢想的坎坷之旅。我現(xiàn)在面對著的這兩面窯洞,也許無法承載路遙完整的人生,它只是為路遙積淀了以后人生道路上沖刺的原始動力。
坐在路遙家門口的洋槐樹下,面對一位創(chuàng)造了巨大精神動力的文學(xué)巨匠,思緒總是縈繞不止,心中那股無法釋懷的對他的情感那樣的沉重。
我想了解更多,哪怕是比別人多那么一點點,我也不會放棄。我總想走進去看看,看看路遙生前生活過的地方,看看他的極其平凡而又偉大的養(yǎng)母的精神所在,甚至是這窯洞上面縈繞著的靈魂。
久久的守望并未讓我遇到路人,我只好順著路遙家往溝口折返,在溝口遇到了一位老鄉(xiāng)。在說明來意后,這位憨厚樸實的路遙的鄉(xiāng)親告訴我,路遙故居的鑰匙由他的三弟王天云掌管著。他就住在河對面的國道邊,并為我撥通了路遙三弟的電話。在電話里,我對路遙的弟弟說明來意后,王天云讓我稍等片刻,他即刻就過來。
掛了電話,我又轉(zhuǎn)回到路遙的家門口。我在猜想路遙的這位弟弟是怎么的一個人。站在沿畔上,默默的,或者說是謙恭地等待著。許久以后,一位滿頭花白頭發(fā),看著和本地的農(nóng)民沒有絲毫區(qū)分的人向路遙故居這邊走來。當(dāng)我能辨別清晰面孔時,我確認他就是路遙的弟弟了。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和路遙很像。只是臉上多了些被黃沙吹過的堅硬的痕跡。在確認就是我來自西安的訪客之后,他為我打開了門,并帶領(lǐng)我進去看了兩面窯洞。
路遙家只有這兩面窯洞。在路遙正式參加工作之后不久,他的三弟就從清澗遷移了過來,承擔(dān)了路遙贍養(yǎng)老人的義務(wù)。
窯洞里面至今還有鍋碗瓢盆,只是很久沒有人用了。路遙的養(yǎng)父母去世后,這里就再也無人居住。只是不少來自不同地方的拜訪者會來參觀。在另一面窯洞里,懸掛著路遙不同時期的照片和相關(guān)的文字介紹。除此之外似乎沒有什么了。
我原本以為,路遙的弟弟,現(xiàn)在最起碼生活得很安逸,然而不是的。路遙的三弟王天云很是隨和友善。王天云并沒因路遙的功成名就而榮華富貴。他和普通的陜北農(nóng)民一樣,過著很平淡的生活。如今他已是有外孫內(nèi)孫的人了。他說,兒女們都在縣城打工。自己和小兒子在一起生活,過著再也普通不過的陜北的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生活。
路遙,沒有給他的女兒留下什么遺產(chǎn),對含辛茹苦養(yǎng)育他的養(yǎng)母幾乎也沒有留下什么。對生身父母也沒有留下什么。至于他的兄弟姊妹,更是什么都沒有。天云說,當(dāng)時他建窯洞的時候,哥哥路遙比他還窮。
一個享譽文壇,樹起一座偉岸文學(xué)豐碑,被譽為旗手的著名作家,居然趕不上一個農(nóng)民兄弟的富有,這不得不讓我再次為這位文學(xué)巨匠的精神所震撼。難道這就是我們心中那位文學(xué)巨匠的現(xiàn)實生活嗎?然而,這一切,是不容置疑的。這就是路遙,平凡而又清貧的路遙。
談到路遙的妻女,他似乎言語少了許多。他說侄女忙,很少聯(lián)系的。他的嫂子,路遙的妻子林達,也很少聯(lián)系的。他只說了,那個時候,北京下來的知青很多。
徐徐升起的太陽光輝,灑滿了路遙家對面的山坡,處在陰面的路遙家因為少了煙火,仍然顯得有些冷寂。路遙家門前的小河,被一層厚厚的冰封鎖了暗暗流動著的河水。這個曾經(jīng)被熱血的文學(xué)愛好者視為精神高地的地方,在二十多年的風(fēng)雨之后,是不是有點衰老了呢?
在清澗縣紀念館的時候,工作人員說了這么一句話,他說路遙的養(yǎng)母是一位很偉大的母親,即便是在清貧的艱苦日子里,她仍然不遺余力地讓路遙上學(xué)。為了不讓貧寒傷損路遙的僅有的尊嚴,她經(jīng)常把晾干的干糧趁著天不明步行數(shù)十里背著人多的地方送到路遙手中。這聽起來多少有些讓人心酸。也正是這位平凡而又偉大的母親,在用一種最為樸實,充滿綿綿愛意的情感影響著路遙。在清貧的日子里,即便是路遙成名之后,老人依舊過著清貧的生活。她是世界上一位既清貧又很富有的母親,她的富有,就是養(yǎng)育了一位影響了一個時代,乃至后世的巨人般的兒子。
路遙曾經(jīng)這樣對航宇說:“你不知道,我聽人說我媽給人說,我家路遙,吃飯用的是銀碗,桌子也是銀的。紅格艷艷的紅地毯從樓上直鋪到樓下。你們想要見我家路遙可難哩,樓下有兩個站崗的,都拿著矛子,還有紅纓纓……。”
多么質(zhì)樸的老人,多么富有想象的,可親可敬的母親。兒子是她的財富,作為母親,唯一的也只能是向村鄰們炫耀了。
從路遙三弟王天云家出來,我開始走向這次尋找靈魂歸宿的最后一站—延大后山的路遙墓。哪里是凝聚路遙魂魄的地方。
延安大學(xué),與路遙有著不解之緣。一九七三年,路遙以工農(nóng)兵學(xué)員的身份進入延安大學(xué)。在此之前,他在與北京知青的接觸中,對山外的世界有了新的認識。于是他開始放眼黃土高原以外的世界,也堅定了他對文學(xué)藝術(shù)不懈追求的信念。延大的生活,不管是從文學(xué)藝術(shù)實踐,還是思想升華,乃至于成熟文學(xué)理論的形成都是一個積極地推進作用。同時,他也是從延大開始起航,走向了專業(yè)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道路。1995年路遙去世后三周年時,路遙被安葬在延大的后山。
中午時分,到達延安后,我就徑直走向延大。走進延大的大門,看到辛辛學(xué)子們來往于教室與圖書館。當(dāng)初的路遙,遠沒有今天的大學(xué)生們這么優(yōu)越的環(huán)境。但是,那個時代的延大卻孕育出了一個文學(xué)巨匠。
通過詢問,我穿過教學(xué)辦公大樓,走向?qū)W生宿舍樓后面的一條小路。順著不寬的水泥路,緩步慢行。我想這是應(yīng)該的。放慢腳步,唯恐驚醒大師的靈魂。我想若是路遙真的有靈魂,那么,這條路他是必然勤走的。
原陜西省作協(xié)主席陳忠實曾說,路遙的《人生》,是他在那個時期看過的心靈最受撞擊的一部小說。也許,是對于諸如陳忠實這些文學(xué)大師們的崇敬,乃至于拜謁路遙,心中總有一種莫名的敬畏。而無論是路遙出生的窯洞,還是紀念館內(nèi)的展示,還是郭家溝那兩面如今已人去樓空的窯洞,每每會有或心酸,或親切,或被他精神融化的淚水盈滿眼眶。因而,緩步拾階而上,甚至刻意不走路中央,都是對路遙的情感滲透其中。
這是一條狹窄而又很陡的坡路。剛剛穿過鍋爐房,還沒有走得幾步,就感到渾身發(fā)熱,氣喘吁吁了。我想起了路遙在裝修房子前夕,從作協(xié)到省政協(xié)朋友家去的時候,短短的一截路,他竟然歇了三次。回來后對朋友說,身體蠻不行了。那時他的病還處在潛伏期。也許,那是路遙對熱衷文學(xué)者們的一種考驗吧。只是這路,著實陡。大概源于我久居平原,沒有走山路的經(jīng)歷吧。
這條水泥鋪就的山路,有的地方鋪了臺階,有的是順勢鋪的水泥路面。等我快到后山極盡時,我的目光穿過冬日里干枯的樹枝、荒草,隱隱約約看到了他墓前的塑像。立時,又一種難以言狀的心情使我心血潮涌。也許,我已經(jīng)能感受到那顆業(yè)已停止了跳動的心臟的跳躍。這大概源于我一直在追尋大師靈魂的歸宿吧。為了這種追尋,讓我每每生出一些畏懼。但又期待他的靈魂有所感召。
這是一座三面向陽的山頭。路遙的墓地就坐落在四五十平方的一個平臺上。墓前,尚有一些帶有挽聯(lián)的,已經(jīng)干枯的花籃,還有幾束塑料鮮花。已經(jīng)干枯的花籃上的花草被陣陣山風(fēng)吹得沙沙作響。坐在路遙墓旁的石凳上,我深深凝視著路遙的墓冢。這,就是他生命最后的聚集所在。這,就是那個曾經(jīng)轟動文壇的文學(xué)大師的人生句號?生命,在自然世界里的輪回,最終是一抔黃土淹沒了曾經(jīng)。
坐在路遙墓前,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從石咀驛的王家堡那一荒涼的窯洞,到眼前這用石頭堆砌的墓冢,路遙的一生,竟是這般的酸楚。他從黃土地中走來,復(fù)又回歸到黃土地中。
是啊。他應(yīng)該安息在此,安息在生他養(yǎng)他的黃土高原,而存在并被延續(xù)著的是他偉大的文學(xué)精神和無法跨越的藝術(shù)高地。也許,我無法從這幾天來所接觸過的物事里尋找到我想要的答案,我只是在這幾天一直處于復(fù)雜而又迷惑的思想中重復(fù)著一個已經(jīng)被人們熟知的偉大作家的以往。而那個也許至今伏案疾書的路遙,卻已同深夜北斗星,在黑暗中閃爍,在繼續(xù)燃燒自己,點亮了一盞又一盞人生道路上的燈火。
我該離開你了,路遙。在你筆下的人生,依然繼續(xù)著。我也無法停止平凡世界里行進的腳步。我站起身,走向路遙的墓冢三次鞠躬,表達我,一個你筆下的,生活在平凡世界里的蕓蕓眾生中的一個,對你崇高的敬意。
路遙遠遠地走了。走得那么匆忙,以致于我還未曾與他謀面。而在他的身后,是路遙的精神,和他在文學(xué)領(lǐng)域所形成的不羈的靈魂,這些將一直并永遠影響著生活在平凡世界里的我們的人生。
路遙,游曳在天宇間的魂魄,可曾依舊步履匆匆么?
郁秋,又名張新龍,男,1968年出生于陜西富平?,F(xiàn)任《今日新聞網(wǎng)》總編輯,1996年開始從事新聞工作。從事新聞工作十幾年來,先后在地方以及中央媒體采寫各類稿件數(shù)百余篇。多年來堅持筆耕不輟,閑暇之余,勤于文學(xué)作品創(chuàng)作,抒發(fā)生活感嘆,先后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命運的漩渦》、《風(fēng)雨將軍嶺》(又名疙瘩嶺的風(fēng)波)、散文《悼亡靈》、《孤旅》、《沒有航標(biāo)的人生》、《關(guān)中麥客》《子夜流浪》等文學(xué)作品100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