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權恒
論劉震云小說的宗教情懷
禹權恒
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劉震云可謂是一位值得期待的優(yōu)秀作家。不管是他的“新寫實”小說,還是“官場系列”和 “故鄉(xiāng)系列”小說,作品中的批判鋒芒、思想力量、文化底蘊,都呈現(xiàn)出厚重的歷史質感。比如,在《溫故一九四二》《一腔廢話》《一句頂一萬句》等小說中,不僅具有世俗化傾向,而且還蘊含著宗教化色彩??梢哉f,劉震云在講述“中國故事”之時,始終以宗教性眼光思考著“中國經驗”的世俗化特征,這分明構成了劉震云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
作為一位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劉震云一直在“歷史呈示”與“現(xiàn)實隱喻”之間游走,渴求揭示中國社會發(fā)展的現(xiàn)實秘密。上世紀90年代初期,劉震云的中篇小說《溫故一九四二》在《作家》(1993年第2期)正式發(fā)表。表面看來,《溫故一九四二》幾乎“沒有故事,沒有人物,也貌似沒有態(tài)度沒有立場,主角寫的是民族,情節(jié)寫的是民族的命運?!雹俚?,小說背后卻潛藏著深深的憂患意識。1942年,河南地區(qū)發(fā)生了嚴重災荒。由于天災(旱災、蝗災、風災、霜災、雹災等等)和人禍(國民政府拒絕救災),加上日本帝國主義瘋狂侵略中國,許多災民被迫四處逃荒。當時,據《大公報》派駐河南的戰(zhàn)地記者張高峰在《豫災實錄》中記載:有的災民把樹葉吃光之后,被迫搗花生皮和榆樹皮混合蒸著吃;有的災民在吃了“毒花”的野草之后,臉部中毒并且嚴重浮腫;有的災民不得不賣兒賣女維持生計,河南地區(qū)幾乎陷入了“人間地獄”。另外,美國《時代》周刊記者白修德和英國《泰晤士報》記者哈里遜福爾曼對此也有相關記述:
“由于沿途死人過多,天氣又冷,人饑餓無力氣挖坑,大批尸體暴尸野外,這給饑餓的狗提供了食品??梢哉f,在一九四三年的河南災區(qū),狗比人舒服,這里是狗的世界。沿途有許許多多像災民一樣的野狗,都逐漸恢復了狼的本性,它們吃得膘肥肉厚。野地里到處是尸體,為它們的生存與繁殖提供了食物場?!雹?/p>
部分地區(qū)竟然出現(xiàn)“活人吃活人,親人吃親人”的駭人現(xiàn)象??梢哉f,許多人在災難面前嚴重挑戰(zhàn)了人類道德底線,他們都在生命死亡線上做垂死掙扎。
后來,《大公報》記者張高峰根據在河南災區(qū)的所見所聞,如實報道了災民們所經歷的痛苦遭遇,這就嚴重影響了最高領袖蔣介石的“偉大”形象。于是,蔣介石嚴令《大公報》??欤χM行全面整頓。關于河南災荒,“蔣絕不是不相信,而是他手頭還有許多比這重大得多的國際國內政治問題。他不愿讓三千萬災民這樣的一件小事去影響他的頭腦?!雹郛斆绹浾甙仔薜掳押幽系貐^(qū)災情在《時代》周刊公開報道之后,蔣介石就不得不開始全面救災。
“外國主教們——本來是來對我們進行精神侵略——在委員長動作之前,已經開始行動了。這個行動不牽涉任何政治動機,不包含任何政府旨意,而純粹是從宗教教義出發(fā)。他們是受基督委派前來中國傳教的牧師,干的是慈善的事業(yè)。這里有美國人,也有歐洲人;有天主教,也有新教徒。盡管美國人和意大利人正在歐洲互相殘食,但他們的神父在我的故鄉(xiāng)卻攜手共進,共同從事著慈善事業(yè),在盡力救著我多得不可數計的鄉(xiāng)親的命。人在戰(zhàn)場上是對立的,但在這一批批倒下的鄉(xiāng)親面前,他們的心卻相通了?!雹?/p>
在救災過程中,外國教會不但在部分城市設立了粥場,而且還開辦了教會醫(yī)院和孤兒院。其中,一個外國天主教神父在談到設立粥場的動機時說:“至少要讓他們像人一樣死去?!雹菘梢钥闯觯鈬鴤鹘淌吭诤幽祥_始積極救災,完全是出于人道主義精神,而無關其他,這就改變了其在中國普通老百姓心目中的基本形象。
長篇小說《一腔廢話》最早刊載于《大家》(2001年第5期)雜志,并于2002年1月由中國工人出版社結集出版。小說主要講述了一個名叫“五十街西里”的地方中的各色人等,比如修鞋的、賣肉的、搓澡的、賣菜的、撿破爛的、賣雜碎湯的、歌舞廳三陪等等,他們在時空錯置中不斷變換身份,行走于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不斷尋找人們變瘋變傻的主要原因。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們嘗盡了各種酸甜苦辣,卻又超越了現(xiàn)實規(guī)定性。在文本中間,劉震云頻繁運用夸張、變形、隱喻等各種技法,有效顛覆了時空邏輯,打破了敘事因果關系,真實呈現(xiàn)出現(xiàn)實生活的游戲性、虛擬性和荒誕性??梢哉f,劉震云“放縱想象,沉醉內心,以嘲諷的語調質疑現(xiàn)實的生存,以荒謬的形式凸顯存在的本質。這使得它既虛泛又靈動,既荒誕不經又直指真實,既凌亂無序又布局嚴謹?!雹拊诳此啤耙磺粡U話”的嘮叨敘述中,卻折射出作者對現(xiàn)實生存狀態(tài)的無限憂慮。
在小說中間,劉震云運用了反諷手法呈現(xiàn)了人性的乖張、生存的悖謬以及世界的荒誕。比如,老杜和老蔣都想通過老馬的外出遠行尋找,分別為自己成為“五十街西里”的實際統(tǒng)治者制造托詞,但最終結局都是被現(xiàn)實殘酷地淘汰出局;女主持人企圖按照自己預設目標讓老馮配合搞一場“懇談”電視節(jié)目,然而在具體“訪談”過程中,老馮卻運用種種手段讓女主持人當眾脫下衣服,從而使女主持人陷入了尷尬境地;老郭成為夢幻劇場的導演之后,極力想讓買菜的小白舉辦一個模仿秀表演,但是小白模仿的并不是那些明星大腕,而是在歌舞廳當三陪女的小石,后來,隨著模仿秀的不斷深入,小白依然放棄了早期的模仿愿望,終于回歸到賣白菜的小白自己,而使老郭的導演目的最終失敗;在辯論賽進行過程中,主持人老候被正方辯手三陪女小石和反方代表老楊搞得不可收場……事實上,在“五十街西里”這一充滿“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特殊空間中,并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變瘋變傻。之所以出現(xiàn)這些奇怪稱謂,基本都是強勢者對他們進行硬性認定的直接結果。正如洪治綱所說:“他將一個卑微的、被徹底忽視了任何存在意義的人群推向某種權力意志或神力意志的巔峰,讓他們在似于詭辯術的過程中斗智斗勇,最后失敗得面目全非。”⑦在故事結尾,為了能夠拯救“五十街西里”,以及最終尋找到制造他們“瘋傻”的根本原因,真正的導演水晶金字塔不得不派出自己的三個姐姐,其中,她們“一個信佛,一個信基督,一個信真主”。在這里,故事情節(jié)戛然而止,這就給讀者留下了無限想象空間:作者為什么運用這種表現(xiàn)手法結束全篇?三個具有宗教信仰的姐姐能否尋找到最終答案?他們在尋找“密碼”過程中是否會重蹈覆轍?毫無疑問,劉震云在文本中有意植入了宗教性因素,希望通過宗教來拯救現(xiàn)代社會人們的生存困境。
長篇小說《一句頂一萬句》于2009年3月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被譽為“中國版的《百年孤獨》”,也是劉震云近年來一個比較成熟、大氣的作品。2011年,劉震云憑借著《一句頂一萬句》獲得了第八屆“茅盾文學獎”,不斷受到世人熱捧。小說主要分“出延津記”和“回延津記”兩大部分,分明是對《圣經》故事情節(jié)的直接模仿。小說前半部分主要講述了在二十世紀早期河南農村延津地區(qū),賣豆腐的老楊的兒子楊百利(楊摩西)由于生活窘迫,加上內心孤獨苦悶,幻想能夠尋找“說得著”的人。后來,自己的老婆吳香香和鄰居老高私奔,養(yǎng)女巧玲又在尋找途中不幸丟失,楊百利最后被迫逃離延津。后半部分主要講述了楊百利的養(yǎng)女巧玲(曹青娥)的兒子牛愛國,為了尋找與別人私奔的老婆龐麗娜,被迫離開了山西老家,回到了母親生前朝思暮想的延津,以求獲得靈魂安頓。表面上看,牛愛國幾乎“重復”著祖先們走過的生活道路。在“逃離故土”和“回歸故土”之間,他們始終生活在痛苦的壓抑狀態(tài),尋找不到安頓靈魂的基本方式。
毫無疑問,老詹是結構全篇故事情節(jié)的關鍵人物,同時也給小說增添了些許神秘色彩。作為一位意大利籍的外國傳教士,老詹在延津鼓勵人們信仰天主教,幻想通過宗教來消解人們的各種憂愁,從而獲得心靈慰藉??杀氖?,老詹在延津地區(qū)傳教四十多年,不但地方官員不予支持,而且普通老百姓也冷眼相看。老詹用于傳教的天主教堂,就曾經被兩任縣長小韓和老史霸占。與此同時,延津地區(qū)普通老百姓對信仰天主教也沒有絲毫興趣。比如,老詹在鼓勵殺豬匠老曾信教之時,老曾說“跟他一袋煙的交情都沒有,為啥信他呢?”,老詹說“信了他,你就知道你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老曾又說“我本來就知道呀,我是一殺豬的,從曾家莊來,到各村去殺豬”。毫無疑問,老詹和老曾的對話充滿了滑稽感,他們并不是在同一層面上探討問題。后來,老詹覺得和竹葉社老魯認識三十年了,就想發(fā)展老魯信教。當老魯販茶之時,就對老詹說“忙得過,你要能讓主來幫我販茶,我就信它”。后來,老魯不再販茶,改為竹葉社,老詹再次奉勸老魯信教,老魯以“你要能讓主幫我破竹子,我就信它”而拒絕。就連騎自行車送老詹到各村傳教的小趙,雖然和老詹相處時間較長,但對老詹信教問題也是漠不關心,仍然堅持順便賣蔥來維持生計。楊百利雖然向老詹承諾自己信教,把名字改名“楊摩西”,但也是以老詹能給自己介紹工作為重要前提。在楊摩西和吳香香結婚的日子里,老詹送給楊摩西一柄銀十字架,主要用意除了祝福之外,還有就是讓楊摩西永遠不要忘記主。但是,老詹的銀十字架,卻被吳香香送到隔壁銀匠老高那里,回了一下爐,給自己打了一副水滴耳墜??梢姡险苍谘咏虻貐^(qū)傳教遇到了巨大阻力,人們并不歡迎這位“忠心耿耿”的外國傳教士。
饒有趣味的是,楊摩西在老詹活著的時候,對老詹所說的信教問題毫無興趣。但是,當老詹身染風寒不治身亡后,楊摩西對老詹以及信教問題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顯著變化。期間,楊摩西從老詹草鋪的亂草里面,發(fā)現(xiàn)了老詹生前手繪的教堂圖紙:
“這是一座八層高的哥特式教堂,中央穹窿,直徑六米;穹頂離地,六十點八米;鐘塔高一百六十米,塔頂上有座大鐘,直徑六米;教堂表明用大理石墻面,七十二扇窗戶,窗上的玻璃是彩繪的,門頭上豎一根十字架,直插云霄。不但教堂雄偉,教堂中的擺設,也畫在一旁,件件精美。柜子和桌子,都標明用皂莢木做,里外包著精金,四周鑲著金牙邊;幔子表明用山羊毛織;罩棚的頂蓋用公羊皮和海狗皮做;燈臺用精金做,杈出六個枝子,每枝上有三個杯,形狀如杏花;圣壇也標明用皂莢木做;圣牌用精金做,上刻著:‘歸耶和華為圣’”⑧
當教堂窗戶打開之時,楊摩西的心里好像也打開了一扇窗。此后,楊摩西覺得老詹傳教盡管沒有傳給別人,但卻傳給了老詹本人。老詹活著的時候,楊摩西并不信教;現(xiàn)在,老詹死了,楊摩西依然也不想信教,但他開始信老詹這個人了。楊摩西內心中的那道光亮,似乎并不是來自上帝,而是來自老詹。在教堂圖紙的后面,赫然留著老詹書寫的“惡魔的私語”五個大字。也許正是因為老詹內心中充滿了痛苦無奈,他才用此種方式來激勵自己,幻想著內心中的烏托邦能夠實現(xiàn)。
后來,楊摩西的內心發(fā)生了劇烈變化,老詹的教堂圖紙始終在楊摩西心目中徘徊游蕩。當回到吳家饅頭鋪之后,他就開始琢磨老詹手繪的教堂圖紙,希望用竹篾扎起一座教堂,這樣也能給自己帶來精神安慰。但是,在妻子吳香香的蠻橫阻撓之下,事情被迫中斷。但是,楊摩西并沒有最終放棄這一計劃。在小說下半部分,牛愛國在假裝尋找妻子龐麗娜的過程中,回到了母親曹青娥(巧玲)的故鄉(xiāng)延津,無意中發(fā)現(xiàn)神父老詹早年的教堂變成了“金盆洗腳屋”。之后,在姜素榮的熱心幫助之下,牛愛國尋找到了楊摩西早年逃荒之地陜西咸陽。從楊摩西的孫子媳婦何玉芬口中得知,楊摩西在臨死之時,曾經把老詹早年留下的教堂圖紙傳給了孫子羅安江。牛愛國在這沓發(fā)黃的圖紙后面發(fā)現(xiàn)了兩排字,頭一排是蠅頭小楷“惡魔的私語”;第二排是鋼筆字:“不殺人,我就放火”。毫無疑問,前者是出自老詹之手,后者應該是楊摩西書寫。雖然牛愛國不能全部理解圖紙背后的真實內幕,但卻可以想象生活的艱難不易。可見,劉震云在老詹身上寄寓了許多宗教性思考,希望通過老詹來揭示中國社會發(fā)展的現(xiàn)實秘密。
實際上,延津地區(qū)僅僅是20世紀早期中國農村的真實縮影。這些普通民眾在“簡單”活著的同時,都幻想能夠尋找到真心朋友。在他們看來,只有和那些“說得著”的進行交流,才能完全敞開心扉。比如,楊百利和牛國興之間經?!皣娍铡保h長老史和戲子蘇小寶夜間手談,老魯一個人在心里面默默“走戲”,牛愛國和李昆妻子章楚紅偷情之時無話不談,龐麗娜和姐夫老尚情投意合竟然最后私奔,公鴨嗓老馬和猴子現(xiàn)實對話等等諸多情節(jié),都是為了尋找到那些“說得著”的人。許多人之所以沖破各種道德禁忌和法律規(guī)范,直接目標就是能夠和“說得著”的人在一起。然而,這也是要付出慘重代價的。老詹在延津堅持傳教四十多年,僅僅發(fā)展了八個信徒。當老詹試圖用宗教來拯救人們的精神世界之時,卻經常遭遇到各種冷遇。長期壓抑和現(xiàn)實困境也讓老詹變得憔悴起來:“老詹來延津時二十六歲,高鼻梁,藍眼睛,不會說中國話。轉眼四十多年過去,老詹七十歲了,會說中國話,會說延津話,鼻子低了,眼睛也渾濁變黃了,背著手在街上走,從身后看過去,步伐走勢,和延津一個賣蔥的老漢沒有區(qū)別”⑨事實上,老詹在延津地區(qū)傳教期間,幾乎沒有遇到真正知音。但是,他仍然沒有選擇中途放棄,直到生命死亡為止。毫無疑問,老詹的堅持傳教精神是值得敬仰的。
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劉震云不僅經常運用世俗化手法,而且還把宗教性因素有效融入到文本之中,二者就構成了一種“話語共同體”,這也是劉震云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我們知道,與西方國家相比,中國一直缺乏真正意義上的宗教信仰傳統(tǒng),支撐人們思想行為的是儒家倫理??傮w來講,西方國家是“人神社會”,崇尚“神圣化”,具有救贖情懷;而中國卻是“人人社會”,提倡“世俗化”,帶有“群體無根性”的鮮明特征,這就決定了中西社會在諸多層面存在差異。結合劉震云小說創(chuàng)作的故事情節(jié),可以看出中西方社會在宗教信仰方面具有顯著不同。
第一,“人人社會”和“人神社會 ”的對照互證。幾千年來,中國社會的思想文化觀念具有相對穩(wěn)定性,儒家文化構成了歷朝統(tǒng)治者治國安邦的重要思想武器,也是人們共同遵守的道德準則。一般來講,血緣、地緣、宗族等構成了人們主要的社會關系。在不違背儒家倫理秩序的基本前提之下,“實利”是調整人與人之間關系的重要砝碼。但是,許多西方國家都經歷了工業(yè)革命和社會大革命,其社會結構和思想文化始終處于變動狀態(tài)。西方人在提倡先進科學技術的同時,也相信上帝能夠拯救人們的靈魂。總體而言,中國是一個“人人社會”,而西方卻是“人神社會”,這就決定了中西方對宗教問題具有不同認識。正如安波舜所說:“與神對話的西方文化和人類生態(tài),因為神的無處不在而愉悅自在。人與人之間雖說來往不多,但并不孤獨;與人對話的中國文化和浮生百姓,卻因為極端注重現(xiàn)實和儒家傳統(tǒng),由于其社群、地位和利益的不同,由于其人心難測和誠信缺失,能夠說貼心話、溫暖靈魂的朋友并不多,反倒生活在千年的孤獨當中。”⑩比如,在《一句頂一萬句》中,不管是楊摩西和牛愛國,還是其他主要人物,當他們陷入精神困境之時,就幻想能夠不斷尋找到“說得著”的人,以求消解各種現(xiàn)實憂愁。然而,很多人卻沒有如愿以償。相對而言,老詹在延津傳教期間,雖然沒有遇到真正知音,但他仍然堅持不斷傳教,希望能夠通過與上帝對話獲得心靈安頓。
第二,“世俗化”和“神圣化”之間的矛盾糾葛。與西方文化不同,中國文化的精神基礎不是宗教信仰,而是儒家倫理。因此,中國文化注重的是社會關系,不是宇宙世界;是人倫日用,不是天堂地獄;是人的今生,不是人的來世。即使是中國式佛教,也追求日常生活體驗,明顯缺乏西方宗教那種神秘的迷狂沖動和形而上思索。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說,中國人崇尚“世俗化”,而西方人則提倡“神圣化”,這就使雙方在文化心理方面具有差異性。比如,在《溫故一九四二》中,當外國記者把河南災情公開報道之后,最高領袖蔣介石雖然開始開始救災。但是,劉震云說:
“中國的救災與外國人的救災也有不同。外國人救災是出于作為人的同情心、基督教義,不是羅斯福、邱吉爾、墨索里尼發(fā)怒后發(fā)的命令;中國沒有同情心,沒有宗教教義(蔣為什么信基督教呢?純粹為了結婚和性交或政治聯(lián)姻嗎?)有的只是蔣的一個命令——這是中西方的又一區(qū)別。”?
一言以蔽之,蔣介石主要是出于輿論壓力和個人考慮,才開始對河南全面救災,帶有典型的世俗化傾向。而外國人開始救災卻是受到人道主義的精神感染。同樣,在《一句頂一萬句》中,老詹和老魯相識幾十年,當老詹奉勸老魯信教之時,老魯拒絕了老詹的真誠勸告。但是,雖然老魯不信仰宗教,但卻又有些佩服老詹。他認為延津就找不出像老詹這樣執(zhí)意的人。不管干什么事情,當見不著一點實利,大部分人就會選擇迅速逃離??梢?,中國人非常注重現(xiàn)實利益,但對精神世界重視不夠,這就和西方國家形成了鮮明對比。
總而言之,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中國人始終處于“千年孤獨”的壓抑狀態(tài)。盡管人們都在尋找精神解脫之道,但總是不盡如人意。在劉震云看來,這主要由于中國人缺乏真正意義上的宗教信仰造成的。當儒家倫理不能有效解決中國人的思想痛苦之時,我們就不自覺地向西方社會尋求救贖之道。正如路易斯·P ·波伊曼所說:“宗教告訴我們從哪里來,我們在宇宙事物的秩序中居于何處,我們正在走向何處,我們應當走向何處,以及如何才能到達那里。它為道德提供了一個揭示系統(tǒng)和正當理由?!?因此,宗教信仰有可能會為我們打開另一扇窗戶,使我們獲得精神慰藉和心靈安頓。我們有理由相信,隨著文學創(chuàng)作觀念的越發(fā)成熟,劉震云一定會給我們帶來更多驚喜!
禹權恒 信陽師范學院
注釋:
①⑥馮小剛:《溫故一九四二· 序言》,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
②③④⑤?劉震云:《溫故一九四二》,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38-39、42、53、54、56頁。
⑥⑦洪治綱:《一個懷疑論者的內心獨白》,《大家》,2001年第5期。
⑧⑨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77、93頁。
⑩安波舜:《一句勝過千年——讀劉震云 〈一句頂一萬句〉》,《出版廣角》,2009年第4期。
?[美]路易斯·P ·波伊曼:《宗教的哲學》,黃瑞成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