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洪軍
張一弓與八十年代文學
徐洪軍
提到張一弓,我們最大的印象應該是他在1980年代初連續(xù)四次獲得了國家級文學獎,分別是獲得了第一、二、三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以下簡稱《李銅鐘》)、《張鐵匠的羅曼史》《春妞和她的小戛斯》(以下簡稱《春妞》)以及獲得了1981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的《黑娃照相》。該時期是張一弓創(chuàng)作生涯中最為輝煌,也最為批評界關注的時期。所以,在探索、總結張一弓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并以此為契機檢討八十年代文學的歷史價值時,我們十分自然地就將關注的目光首先投向了這一時期。張一弓說他總在提醒自己“要追隨時代的步伐,為正在經歷著深刻變革的我國農村做一些忠實的‘記錄’。”①可以說,這四篇獲獎小說就是他對那個時代進行“忠實記錄”的最好見證。本文希望通過對這些小說及同時代文學作品的細讀式分析,結合八十年代的文學環(huán)境及相關評論文章,在反思現代性的視角下考察張一弓與八十年代文學如何對其所屬的時代進行了“記錄”,這種“記錄”又對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帶來了怎樣的影響,由此,我們也可以更為清晰地看到張一弓在八十年代文學中的歷史意義。
我們首先需要探討的是:在1980年代初,張一弓的這些作品為什么能夠如此密集地獲得國家級獎項?結合文本細讀、當時領導層面的肯定意見及相關批評文章,我們認為,它們之所以能如此密集地受到重視,一方面因為其藝術水平超出了一般的文學作品,更為重要的是它們在反映現實方面高度契合了新時期意識形態(tài)的需要。在1981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評選中,評委會副主任張光年提出:“這一次評選,總的方針一如既往……在推動創(chuàng)作深入反應現實的前提下,支持作家更多更好地描寫社會主義新人,使文學作品在建設精神文明的戰(zhàn)斗中發(fā)揮更大效能?!雹谠陬I導層看來,“藝術性”應該“強調一下”,否則“不能滿足群眾需求”,但首要的標準是作品的“思想性”,支持作家“深入反應現實”“更多更好地描寫社會主義新人”,重視文學作品的社會功能。
在張一弓的這些獲獎作品中,評價最高也最為文學史家肯定的是《李銅鐘》。當時的評論文章更多地關注的是它在批判、反思“十七年”極“左”思潮方面的意義,它也因此被視為開“反思文學”歷史先河的作品。但如果站在新時期意識形態(tài)構建這一意義上,從“文革”結束后中華民族心理創(chuàng)傷的治療這一視角重新審視《李銅鐘》以及由其開創(chuàng)的“反思文學”思潮,我們或許能夠讀出以往所沒能重視的新的意義。
“‘創(chuàng)傷記憶’是意識的否定性因素。它既可以向‘情結記憶’固置,也可破壞意識的既與性而敞開某種偏離或越界的可能。與‘情結記憶’的準無意識限制不同,‘創(chuàng)傷記憶’在意識中,而且?guī)в袃r值否定的價值傾向性?!雹邸拔母铩苯Y束后,經由“傷痕文學”,中華民族在歷史的陰霾中所遭受的重大心理創(chuàng)傷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揭示與療救。但是,“十七年”極“左”思潮給中華民族帶來的身心創(chuàng)傷似乎依然是一個無法觸及的領域,得不到揭示與治療。在此意義上,《李銅鐘》以及由它開啟的“反思文學”就在療救“十七年”極“左”思潮帶來的民族心理創(chuàng)傷方面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創(chuàng)傷記憶治療的首要前提是對創(chuàng)傷的講述。對創(chuàng)傷的敘述也即是將創(chuàng)傷置于重新審視、考慮和評估之中。在歷史轉折的關鍵時期,張一弓與“反思文學”作家公開揭示“十七年”的極“左”思潮,使整個民族在這一時期遭受的創(chuàng)傷得以外化,也就使得這一創(chuàng)傷在傳播的過程中從人民的內心深處剝離出來,進而有了療救和反思的前提。
在對創(chuàng)傷記憶進行審視和反思之后,還需要用一個新的故事來對抗原有的創(chuàng)傷記憶故事,這就需要建構一個新穎豐富而又具有積極意義的故事。如果張一弓們僅僅講述人民在“十七年”遭受的磨難,在“傷痕文學”已經廣為傳播,歷史的眼淚已經反復流淌之后,這種敘述就很有可能變成祥林嫂式的歷史嘮叨,很難引起人們的興趣,也很難受到官方的肯定?!独钽~鐘》等“反思文學”作品的成功之處在于它們在講述歷史創(chuàng)傷的同時,還成功塑造了一個個催人奮進的英雄形象——“犯人”李銅鐘、《天云山傳奇》中的羅群、《大墻下的紅玉蘭》中的葛翎……他們不僅讓人們在歷史的陰霾中看到了未來的希望,使人們獲得了走出歷史創(chuàng)傷的勇氣和力量,而且為新時期意識形態(tài)的合法性提供了歷史依據。這就使得這些作品不僅能在讀者中獲得廣泛共鳴,而且能夠受到文學領導層面的充分肯定。
《李銅鐘》的另一個成功之處在于它的敘事結構。小說以曾經親身經歷了那場災難的地委書記田振山到李家寨參加李銅鐘的平反大會開篇,以他的回憶展開對那場大饑荒的創(chuàng)傷性敘述:“田振山打開車窗,讓清涼的山風把無聲的細雨吹灑在他刻滿皺紋的臉龐上,他合上眼睛,想起了那個發(fā)生在十九年前的奇異的故事……”最后又以田振山參加完平反大會離開李家寨作結:“吉普車在山路上急駛,田振山的腦海里仍像潮水一樣翻騰?!薄胺溉死钽~鐘的故事”作為小說的主體部分是以田振山的回憶展開的。雖然其中的很多內容都遠遠超出了田振山的敘事視角,但從敘事心理學來看,作為官方代表的田振山不僅以當事人的角度講述了當年的歷史創(chuàng)傷,使之得以外化,而且代表官方的權威為李銅鐘平反,見證了創(chuàng)傷的治愈:“現在,李銅鐘、朱老慶終于平反了?!蓖瑫r還站在歷史轉折的當口喊出“記住這歷史的一課”的呼吁而對未來的發(fā)展提出了警示。創(chuàng)傷及其治愈過程的見證對于創(chuàng)傷受害者來說,其意義不僅僅在于保存一段過往的苦難歷史,還在于對治愈創(chuàng)傷表示一種慶祝,它標識著創(chuàng)傷受害者徹底擺脫了創(chuàng)傷記憶的困擾而走向了新生。同時,這樣的歷史過程對于未來而言也具有一種警示的意義:它讓我們不再重蹈苦難歷史的覆轍。
其實,在歷史轉折的關頭,新時期的意識形態(tài)對“文革”及“十七年”極“左”思潮帶來的歷史創(chuàng)傷態(tài)度比較曖昧。一方面,它希望文學創(chuàng)作對歷史創(chuàng)傷的揭示能夠在批判極“左”思潮的同時為新時期意識形態(tài)的構建提供歷史合法性,另一方面,它又不希望這種揭示與批判走得太遠,因為這有可能在更為深遠的意義上給它的歷史合法性帶來損傷。因此,新時期文學對創(chuàng)傷記憶的揭示與書寫必須有足夠的政治自覺。毫無疑問,張一弓的這些小說及其它同樣受到肯定的“反思文學”作品在這一點上高度契合了時代的需要,這是張一弓受到高度肯定的第一個原因。
如果僅僅把文學書寫的目標定位在對創(chuàng)傷的揭示與療救上,張一弓的作品很難在五年時間內連續(xù)四次獲獎。因為在通過對極“左”思潮的批判建立新時期意識形態(tài)的歷史合法性之后,官方已經不愿再過多地糾纏于創(chuàng)傷的揭示。在官方看來,對創(chuàng)傷的揭示是解放思想、安定團結的需要,是為了“一心一意搞四化,團結一致向前看”。④為了實現工作重心的轉移,文學創(chuàng)作就不能一直沉浸在對歷史創(chuàng)傷的悲痛之中,而需要為中華民族走向未來、走向現代化提供精神動力,勾畫出富有新的時代特色的美好前景。恰恰是在這一點上,張一弓的這些創(chuàng)作因為對改革開放文學書寫的積極融入,又一次自覺不自覺地契合了意識形態(tài)的需要。
《黑娃照相》這篇小說可以視為新時代幸福前景的一篇寓言式書寫。它通過“黑娃照相”為新時期的鄉(xiāng)土中國勾畫了一幅幸福的未來圖景:“照片上的黑娃,是那樣英俊、富有、容光煥發(fā),莊重的儀態(tài),嘲諷的眼神,動人的微笑,好像是為著某一項重大的外交使命,出現在某一個雞尾酒會上似的?!痹谒茉炝诉@樣一個社會主義新人的形象之后,作者還充滿深情地寫道:“這就是本來的黑娃,或者說,這就是未來的黑娃。”這樣的前景是幸福的、吸引人的,也是帶有新時期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富有”、“雞尾酒會”這樣的詞匯以及由它們引發(fā)的美好想象都是在新時期的意識形態(tài)確立之后才有可能出現的。在新時期意識形態(tài)的感召下,對未來幸福產生無限憧憬的又何止黑娃一人。陳奐生的“上城”“包產”“專業(yè)”“出國”,香雪對“自動鉛筆盒”的積極追求,董舜敏⑤對農村幸福前景的無限自信等等,無一不是新的時代環(huán)境下文學創(chuàng)作對未來幸福的美好想象。
而黑娃之所以能夠擁有“照相”這一在1980年代初的農村還頗顯奢侈的消費方式,除了攝影師對他的嘲諷引起的自尊意識外,更重要的是他兜里有“一疊八元四角錢的鈔票”?!板X”是這篇小說的一個十分關鍵的物象。《黑娃照相》應該是當代文學史上較早正面書寫金錢的積極意義的一篇小說。 因為“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雹抟虼耍诋敶膶W的前三十年,金錢很少以正面而積極的形象出現在文學作品中。而在黑娃這里,他卻因為有了這“一疊八元四角錢的鈔票”而“高腔大嗓地唱著梆子戲”,“胖乎乎的圓臉”上“漾著笑意”,整個人顯示出一種“難以掩飾的富有”和“隱藏不住的喜氣”。這在“十七年”和“文革”時期是無論如何不敢想象的,而在新時期的文學書寫中,它卻即將在一個普通的青年農民身上成為現實!這正是新時期意識形態(tài)希望文學顯示出來的社會價值,也正是八十年代初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能夠引起巨大反響的一個至關重要的社會因素。
如果說在革命的倫理規(guī)范中,金錢對人更多地是一種腐蝕作用的話,那么在新時期的意識形態(tài)中,它不僅能夠激起黑娃對美好未來的向往與憧憬,而且能夠為人格尊嚴的獲得提供強有力的支撐。當老虎坪山果加工廠廠長李秋桃問春妞為什么要冒那么大風險往葫蘆崖上跑運輸時,“春妞兒瞥一下她,用微弱而顫抖的聲音說:‘嬸子,俺急著使錢哩!”錢對于春妞來說至關重要,“她不知道自己是被金錢的魅力吸引著,還是被金錢的鞭子抽打著,已經連續(xù)九天,行車四千二百公里;待會兒,還有四百公里險峻的山路等待著她,她必須在今天夜間趕回家里?!贝烘ぶ匀绱似疵鼟赍X,最初是為了掙回因解除婚約而失去的尊嚴——她認為自己與青梅竹馬的戀人解除婚約的根本原因是由社會體制帶來的經濟地位的差異,因此,“她立志變成一個比二小子能干得多的汽車司機”。而她最終在二小子那里重新揚眉吐氣也是因為自己的經濟地位有了顯著的提高:“我一年給國家交的稅,夠國家發(fā)給你兩年的工資?!苯疱X的作用不僅可以讓春妞在戀人那里贏回尊嚴,而且也是她贏得人格與自由的關鍵。因為拒絕了銀行營業(yè)所吳主任的提媒,她必須在“十天之內連本帶利還清五千元的貸款,要不,就要扣下她的戛斯車,收了她的行車證?!碑斔罱K經過連續(xù)九天、長達數千公里的長途奔波終于掙夠五千元現金的時候,復員兵充滿深情也充滿寓意地對她說:“以后,這車是你的,你也是你的了!”在這里,金錢的作用是那樣重要,那樣積極,它簡直就是新時期鄉(xiāng)土中國通往幸福未來的通行證,因為有了它,春妞和復員兵那“兩輛形影相隨的汽車”“消失在大地的皺褶里”時,才能夠留下“新鮮的轍印和歡快的笛聲”。
“文革”結束后,中國處于歷史轉折的關鍵時期。長期的歷史實踐證明,極“左”思潮給中華民族帶來的只有災難和創(chuàng)傷。要想帶領中國人民走出歷史的陰影,走向現代化的未來,一方面需要對歷史創(chuàng)傷進行必要的治療,對極“左”思潮進行理性的批判,為意識形態(tài)的轉變提供歷史合法性,另一方面還需要為人民勾畫出一幅符合新時期意識形態(tài)需要的幸福圖景,為現代化建設提供強有力的精神支撐。此時,官方意識形態(tài)對文學的最大要求莫過于此。因為張一弓該時期的創(chuàng)作在很大程度上符合了這種需求,因此,他的作品也就十分自然地受到了高度的肯定;也是因為相同的意識形態(tài)原因,“反思文學”和“改革文學”才有可能一時之間風靡全國。
如果說張一弓的這些小說在八十年代初受到充分肯定的主要原因是它們對歷史創(chuàng)傷的揭示與療救、對幸福未來的憧憬與描摹,那么,在改革開放三十多年后的今天,當“現代性”的弊端逐漸顯露出來的時候,這些現代化追求初期的“時代記錄”又會給我們帶來怎樣的啟示呢?
對現代化追求中功利主義傾向的警惕。在介紹《流淚的紅蠟燭》這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經驗時,張一弓說它是“迅速變動著的農村現實生活傳遞給我的一個使我喜悅而悵惘的新的訊息,這是一幅富裕和愚昧摻雜在一起的色彩極不協調的圖畫,它反映著現實生活中新出現的物質生產有了較大發(fā)展而精神生活依然‘貧困’的矛盾?!雹哌@篇小說寫的是農村青年李麥收以兩畝地煙錢為基礎的闊綽而又荒謬的婚姻最終以失敗而告終的故事,批判了李麥收那種以金錢等同于愛情的庸俗幸福觀。三十多年來,這種以金錢為標準來衡量一切價值的思想觀念在中國大地上一直存在,甚至愈演愈烈?!敖裉欤瑤缀跞巳嗽谥\發(fā)展、忙掙錢,可以說已到了不擇手段、不顧一切的地步。一個黨、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除了物質追求以外,沒有了精神、理想、信仰、道義的追求,必然腐敗墮落、道德淪喪?!雹嗖皇且呀浻腥伺u我們是世界上最物質的國家了嗎?⑨我們雖然不能把這種物質主義觀念的源頭歸結為新時期的意識形態(tài),但是,在改革開放過程中逐漸產生的一種功利主義傾向的確在很大程度上對我們的日常生活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思考這種功利主義產生的原因時,張一弓把它歸結為物質生產的較大發(fā)展與精神生活的依然貧困之間的矛盾。從反思現代性的角度來看,我們覺得張一弓的思考還是過于簡單了,倒是他在《黑娃照相》和《春妞》兩篇小說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來的憂慮和不安讓人覺得更有意義。
當黑娃在中岳廟趕會見到眼花繚亂的各種商品時,作者有好幾處寫到“他立即感到莫大的惶恐”,“他從北到南地察看了一遍,又漸漸感到惶恐”,“他惶惑地停下腳步”。在書寫一個1980年代初的農村青年對幸福未來的無限憧憬時,作者為什么反復提到黑娃的這種“惶恐”和“惶惑”呢?在這里,作者似乎感到了黑娃欲望的膨脹帶來的不安:“金錢真是惡孽??!像是故意捉弄黑娃似的,它接連不斷地引起黑娃的種種欲念,搞得他陀螺般地團團打轉,然后又讓他陷入金錢喚起的欲念而又無足夠的金錢去實現的煩惱之中?!痹谖镔|財富相對貧乏時,黑娃的這種欲望還帶有改變落后面貌的積極色彩,但作者似乎依然感到了隱隱的不安和擔憂。當黑娃對著廟會上鱗次櫛比的貨棚、飯鋪大聲喊出“你們——統統地——給俺留著!”時,在改革開放之初我們可能會為他的豪情壯志吶喊助威,但是,面對功利主義傾向的日益膨脹,三十年后我們不得不反思說,黑娃的這聲吶喊包含的不僅是對物質財富的積極追求,而且暗含了一種土豪式的功利主義傾向和價值評判標準。
《春妞》可以視為一篇成長小說。從被迫與二小子解除婚約到貸款買車跑運輸再到還清貸款,這個過程既是春妞追求自覺與獨立的過程,也是她從“那個挽著褲腿,趕著螞蚱驢拉的架子車,膽怯地叫賣青菜的”“賣菜妞”“終于經歷了艱難的掙扎”,成長為“一只破殼而出的雛燕,就要展翅飛去,搏擊風雨”的過程。在這個成長過程中,一個十分關鍵的因素是對金錢的擁有,對社會風險的擔當。我們之所以說春妞是一個帶有新時期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社會主義新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她能夠“搏擊風雨”、掙到金錢,保住自己的車,同時也維護了自己的尊嚴。但是,作者又似乎對春妞的這種成長充滿憂慮,從積極的方面說,她的成熟干練是一種成長;從消極的方面看這是不是也可以視為一種墮落?春妞自己也說:“我大概是從那天開始變壞了!春妞兒在想,心里有些凄傷。也許正是那一天,她開始學會了怎樣保衛(wèi)自己,以牙還牙,以刺兒還刺兒,用機敏對付奸猾。用嘲笑回敬撩撥?!蹦欠N對金錢的極力追求使她成為了“精于算計的春妞兒!向往金錢的春妞兒!鋌而走險的春妞兒!”不要說三十年后的今天,即便是改革開放的初期,這樣的評價也很難說是正面的。
無論從什么時候講,春妞追求金錢的動機都有她正當的理由:她是為了贏得自己的人格與尊嚴。但是,我們需要反思的是,為什么維護人格尊嚴的方法只能是金錢?而且在追求金錢的過程中還充滿了風險與墮落的可能?;蛟S,在改革開放之初我們還來不及思考這樣的問題,但是在我們反思改革開放三十余年的道路時,這樣的問題卻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深思,因為它們已經深深地影響到了我們對幸福的理解與追求。
當其它的“改革文學”作品還主要沉浸在對物質富裕的單純樂觀和齊聲歡呼時,張一弓這種對現代化追求中功利主義傾向的警惕也就顯示出了其可貴的時代價值。
共同富裕的缺失。在《黑娃照相》和《春妞》中,張一弓為我們描繪了黑娃、春妞們走向物質富裕的幸福前景,這無疑是對新時期意識形態(tài)的高度契合。在新的時代語境中,雖然“貧窮不是社會主義”,雖然鼓勵發(fā)家致富,但是,“社會主義財富屬于人民,社會主義的致富是全民共同致富?!雹膺@才是社會主義發(fā)展生產的最終目的。對新時期意識形態(tài)更高程度的契合應該是對共同富裕的描摹與憧憬。這在張一弓該時期的小說中還是一個缺失。或許我們可以說這些創(chuàng)作只是張一弓“忠實記錄”改革的開始,誰又可以說他后來的作品沒有對共同富裕的出色書寫呢?這樣的解釋是有道理的。但是,從張一弓的創(chuàng)作生涯及整個新時期的農村改革文學來看,對共同富裕的書寫始終是一個未能解決好的難題。
周克芹的短篇小說《山月不知心里事》在新時期的歷史背景下轉化了“十七年”時期的社會組織形式,希望能在一種新的社會共同體(農業(yè)技術夜校)中把由于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而從原有共同體中分離出來的個人重新組織起來,在這個新的共同體中實現所有成員的“共同富?!薄5?,在原有的社會基礎已經喪失,個人價值受到前所未有的肯定與評價、個人發(fā)家致富成為社會新時尚的時代環(huán)境下,依然希望將寄身于原有社會基礎上的共同體形式借用過來,其實也只能是一種美好的想象。賈平凹的《小月前本》《臘月·正月》《雞窩洼的人家》等小說則是從人際關系的憂慮與調適這樣一種更為現實的角度給出了對這一問題的嘗試性回答。小說中的“能人”們在富裕起來之后,大多陷入了人際關系的困局:門門(《小月前本》)受到的嘲笑及其與小月的愛情受到阻撓、禾禾(《雞窩洼的人家》)與煙峰遭遇的難堪、王才(《臘月·正月》)在鎮(zhèn)街上的人情冷遇在某種程度上都可作如是觀。這些“能人”因為人際關系的緊張不得不在致富的道路上對周圍的人提供幫助,讓他們在致富之后再次接納自己融入集體。這種探索不能說沒有生活基礎,也不能說不符合歷史的邏輯,但是,僅靠這種十分脆弱的人際關系的調適就希望達到“共同富裕”目標的實現,總讓人覺得還是過于天真了些。
對農業(yè)問題有意無意的忽視。有個現象值得注意,在《黑娃照相》《春妞》及其它農村改革小說中,“能人”們發(fā)家致富的途徑幾乎全是非農業(yè)的:黑娃搞養(yǎng)殖,春妞、門門搞運輸,王才、禾禾搞食品加工。由于這些非農業(yè)途徑能更迅速地使人們發(fā)家致富,大家對“能人”的評價也與此前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使黑娃對未來產生無限憧憬的不是給他帶來“囤尖尖”的莊稼而是那些給他帶來鈔票的“長耳朵貨”;春妞所想到的為自己贏回人格尊嚴的不是繼續(xù)去當“賣菜妞”,因為那二畝菜園地已經容納不下她青春的活力,而是變成“開車妞”,“顯示自己超過二小子和那個‘營業(yè)妞’的聰明才智”。門門對侍弄莊家毫不在意,莊稼比別人矮一頭、長成了甜桿也絲毫沒有影響小月對他的積極評價;勤勤懇懇、苦干苦熬,在土地上認真謀生的才才反倒無法贏得姑娘的歡心。禾禾從部隊復員后,不愿意踏踏實實務農,一心經營副業(yè),結果搞得家業(yè)敗落、妻離子散,這非但沒有使他被視為“十七年”時期的二流子,反倒成了他發(fā)家致富道路上堅韌精神的體現。在這些農村改革小說中,似乎所有與土地相關的東西都與農耕文明和小農意識一起被排除在了新時期的現代化追求之外。也就是說,對于新時期的中國而言,現代化與農業(yè)、農村在根本方向上是不一致的,整個社會表現出了一種急于擺脫農業(yè)、農村、農民的強烈情緒。這很像是一個剛剛從農村進入城市的年輕人,急切地想擺脫自己身上的那種農民氣,生怕別人看出自己是農民。這樣一種視農業(yè)、農村、農民為“落后”的發(fā)展思路和價值觀念在后來的歷史發(fā)展中曾經嚴重影響到了中國社會的和諧發(fā)展,這恐怕是新時期初期的人們在描摹現代化的宏偉藍圖時所沒有想到的,但它卻早已暗含在了這種發(fā)展思路的母體之內。
作為新時期社會變革的忠實記錄,如果說張一弓獲獎小說在1980年代初的意義更多地是對歷史創(chuàng)傷的揭示與療救、對幸福未來的憧憬與描摹,在三十年后,它們留給我們的則是對這場偉大社會變革的深深反思:反思我們對農業(yè)的忽視,對共同富裕的失語,對現代化追求中功利主義傾向的默認甚至放縱。
在1980年代初,張一弓是以“忠實記錄”正在經歷著深刻變革的農村社會為創(chuàng)作目標的。從某種程度上說,他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不僅及時參與了對歷史創(chuàng)傷的療救,為新時期的現代化追求描繪了幸福的前景,而且以其創(chuàng)作內容的復雜性為我們反思改革開放的現代化歷程提供了依憑。在此意義上,他的這些作品能夠連續(xù)獲獎當之無愧。但是,作為對一個時代的文學記錄,這些獲獎小說在藝術創(chuàng)新方面的不足也是顯而易見的。?思想內容的敏感甚至超前與文學藝術的不足或者蒼白之間形成的差距為我們思考張一弓的這些獲獎小說以及同類作品的文學史意義提供了契機:作為一種藝術性存在,文學如何以其自身特點為自己所屬的時代提供忠實的記錄?
把張一弓的文學創(chuàng)作放在八十年代的文學環(huán)境中,我們也可以更為清晰地看到它們所具有的歷史價值:一方面,它們因為自覺不自覺地加入了當時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潮,帶有那個時代特有的色彩和局限,因此給我們反思八十年代的時代思潮和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契機;另一方面,它們又因為作家潛意識中的思想警惕而讓這些小說在同時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顯示出特異的光彩,呈現出作家的獨特存在。
本文系國家重點社科基金項目(12AZD089),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2015-GH-559),信陽師范學院“南湖學者獎勵計劃”青年項目,信陽師范學院高層次人才科研啟動基金項目。
徐洪軍 信陽師范學院
注釋:
①⑦張一弓:《聽從時代的召喚——我在習作中的思考》,《文學評論》,1983年第3期。
②《人民文學》記者:《喜看百花爭妍——記一九八一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評選活動》,見《人民文學》編輯部編《一九八一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獲獎作品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442頁。
③張志揚:《創(chuàng)傷記憶——中國現代哲學的門檻》,上海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42頁。
④鄧小平:《對起草〈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的意見》,《鄧小平文選》(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92頁。
⑤李德才《賠你一只金鳳凰》中的女主人公,該小說獲1982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
⑥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829頁。
⑧徐景安:《幸福社會主義論——解讀中國夢》,http://www.aisixiang.com/data/67831.html。
⑨2013年末,法國市場調查公司(Ipsos)發(fā)布了一項名為“全球物質主義、理財和家庭態(tài)度”的調查,在20個受調查國家中,中國人對于物質的熱衷程度遠高于其他國家,位居榜首。有71%的中國人表示,將根據自己擁有東西的多少衡量個人成功。
⑩鄧小平:《答美國記者邁克·華萊士問》,《鄧小平文選》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72頁。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敘事結構的布局以致藝術真實性的問題上,張一弓的這些小說在發(fā)表之初就受到不同程度的批評。詳見劉思謙的《張一弓創(chuàng)作倫》(《文學評論》1983年第3期)、周桐淦的《失去的和缺少的——讀〈聽從時代的召喚〉致張一弓同志》(《文學評論》1983年第5期)、謝望新的《關于張一弓創(chuàng)作論辯的筆記》(《十月》1984年第4期)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