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榮堯
三堂課
1999年9月末,青海省最西端的城市一一格爾木的一個簡易招待所。樓梯口,那兩個壯實的荷蘭小伙子出現(xiàn)了。那時,我是個對一切都興趣無比強烈的人,何況在那樣一座高原城市遇見兩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外國人,交談開始了。
這才知道,這兩個家境殷實的年輕人,相約來到中國,在西寧買了輛自行車,通過火車運到格爾木。他們計劃以這里為起點,騎自行車到拉薩?;蛟S是看到我一臉的納悶,他們比劃著解釋:他們完全可以租車完成這趟長旅,但他們認為,汽車的尾氣排放會傷及脆弱的高原生態(tài),騎自行車是完成青藏之旅的最好方式,這種旅行方式在荷蘭甚至一些歐洲國家很流行。在他們的概念中,青藏高原是一個通過環(huán)保才能敬重的天堂。
不少西方游客通過騎行方式,完成了對這片土地的親近與禮敬,也有人回去后,將自己的經歷寫成書。這兩個荷蘭青年就是通過閱讀那類書籍,才來到中國,實踐這種走進藏地的夢想。
第二天大清早,我看到他們一臉笑容地離開招待所,裝好所帶的東西后,優(yōu)雅一跨,腳離地面,兩騎紅色沖鋒衣的背影,逐漸離開我的視線。那時,從格爾木到拉薩的長途汽車,需要三天時間。這兩道年輕的背影,該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完成這趟旅行?支撐這種勇氣的的要素中,至少有對那片圣潔之地的敬重吧!
這是我在青藏遇見的,第一堂環(huán)保課!
2003年9月末的一天,一輛破舊的長途汽車,慢悠悠地行在一地雨霧里,車轍下面,是甘肅省南部的臨夏回族自治州通往甘南藏族自治州的一條簡易公路。臨夏和甘南這兩個地處甘肅南部的經濟落后地區(qū),像一件破舊衣衫的兩片不規(guī)則的衣襟;那條路,如一道廉價且破舊的衣服拉鏈,將兩大高原勉強地連接在了一起。也像一把被低緩置放的梯子,連接著黃土高原的西南緣和青藏高原的東北緣。
原本破損的公路,正值大規(guī)模開腸破肚的大修之際。海拔的逐步升高會讓汽車的行駛速度更加緩慢,何況,又遇到了大雨,坑洼不已的路面,讓汽車像個酒深的醉漢,踉蹌在路上。
車速越來越慢,乘客的憤懣情緒越來越高。中國式的牢騷聲混合著低劣的煙草味,讓整個車廂里彌漫著一種令人不舒服的氣息??看暗奈恢蒙希夷乜粗巴獾拇笥旰筒粫r閃過的荒山,掩飾著自己的焦躁以及對煙草味、牢騷聲的不滿。
身邊是兩個外國人。上車前,他們就曾用蹩腳的漢語和我打過招呼??吹贸鰜?,滿車廂的煙草、牢騷、吃零食的聲響,在他們的臉上寫滿了無奈與不舒服。
每次等待逆向駛來的汽車的過程,就是一次考量乘客耐心的過程。進入甘南境內,在一次長達四十分鐘的等待中,司機告訴大家,前面等待的車足有200多輛,要大家做好心理準備。車里的埋怨聲更大了,不少男人又抽起了廉價煙。我身邊的那兩個外國人慢慢站起來,走向車門處,向司機提出到外面透透氣。
我也跟隨著出去。
車門下面,幾乎就是一片淤積的泥湯。車外,是滂沱大雨,走下車意味著可能會踏進泥湯里。除了我們三人,沒有乘客下來。只見那兩個外國人在雨地里拿出香煙點燃,并拿出一張紙折疊成一個簡易的“煙灰盒”,第一口煙吐出來時,我看見他們的舒服表情一一原來他們的煙癮不次于車廂內的煙客們。哦,他們出來吸煙是為了不增加車廂內的煙霧,原來他們早有準備不讓煙灰掉落在偌大的高原。
當時,我心里還想,那么大的高原,一個煙頭、一縷煙灰算得了什么呢?但那一幕,兩個外國游客,在中國的青藏高原上,無言地給我上了又一堂環(huán)保課。
2003年4月末,為了追尋神秘的西夏帝國后裔,我再次孤身一人自費踏上青藏高原,這次的重點路線是穿越喜馬拉雅山,直接抵達中國和尼泊爾交界處。
珠穆朗瑪峰腳下的定日縣,是這次長旅的必經之地。
站在老定日縣東邊的那條小路旁,一抬頭,清晰地看到積雪皚皚的珠穆朗瑪峰。眼光隨意一搖,便能看見站立于珠峰旁的其他雪峰:全世界12座8000米以上的山峰,有4座集中于定日縣內。因此,確切地說,我就站在了“世界之峰的床上”。
旁邊的幾位內地游客扯著嗓子興奮地喊了起來,接著是因耗氧過量而臉色蠟黃地蹲在地上嘔吐。而來往的外國游客們,靜靜地將車上帶來的東西卸下來,記錄、拍攝、收拾東西。
42歲(2003年)的瑞典人馬蓀(音譯)就是那個時候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這個年齡的外國人,已經是第七次來定日縣了。7年前,他第一次來這里,被喜馬拉雅山下神奇的風光所傾倒,他想年年來,但經費緊張,怎么辦?這個聰明的老外想出了個絕妙的辦法,他年年組織一批來喜馬拉雅山的外國游客,這筆組織費用能保證他每年都能來喜馬拉雅山。寫到這里,讀者可能自然地想象他多么有錢,多么豪華地開始自己的雪山之行。然而,事實是:他帶著自己的游客,從國外飛到拉薩后,在拉薩的市場上買好了半個月內(這是西藏政府規(guī)定他們在這個地區(qū)逗留的時間界限)所需的蔬菜、白米及其他吃的東西。當然,還有高壓鍋、液化氣、咖啡、啤酒、牛奶糖等。
然后,他們租輛面包車,把這些東西運到定日縣。接著,租當?shù)匕傩盏年笈qW著這些生活用品開始往珠峰腳下而去。長長的牦牛隊后面,是他們徒步的身影。步行近百公里后,才能到珠峰腳下。而國內的游客們,幾乎全是乘著包租的、自駕的車輛,在高速而行中卷起陣陣黃土絕塵奔往珠峰腳下;當時,內地流傳著一個帶有揶揄色彩的段子,說某省份的四大工程之一就是“給喜馬拉雅山安裝電梯”。當?shù)孛襟w也報道說,政府要在“改善投資環(huán)境和旅游環(huán)境”的前提下,計劃將定日縣往珠峰的這段路修建為柏油馬路。和馬蓀的交談中,他對政府的這個“利于吸引更多外地游客前往珠峰游玩”的行為,提出了自己的判斷:這是一種不尊重雪山、不尊重旅行的發(fā)瘋的行為。
在定日縣城前往珠峰腳下的路上,背著帳篷睡袋和簡單食物的我,和馬蓀的隊伍結伴而行。夕陽下,各自扎好營帳后,他的團隊在野外開始了自己的程序:悄悄地拍照、拿出我看不懂的各種儀器測量著,或許是水體的質量,或許是所在地的海拔。我在夕陽下忙著拍照、寫日記。不遠處,有一群包車前往珠峰的中國驢友,扎好帳篷后,便拿出速食品、肉罐頭、白酒和啤酒,興高采烈地劃拳喝酒。等那幫國內游客酒足飯飽后,我們才枕著喜馬拉雅的皎潔月光,安睡在各自的帳篷里。我估計,馬蓀和我一樣,在那一夜一定做了一個安詳?shù)膲簟?
第二天早上起來,爬出帳篷,我草草地啃著方便面,不遠處,馬蓀團隊的野炊酒精爐上,燒好的水正冒著騰騰熱氣,供他們喝咖啡,液化氣瓶供的氣正幫助他雇的廚師完成他們的早餐。國內的那支旅游團在一片忙亂的嘈雜中吃過早餐,讓雇來的當?shù)叵驅帐昂脦づ窈螅囏W噪x開。
接下來的一幕讓我震驚了,只見馬蓀團隊中的人分成兩撥,一撥走到那幫國內游客昨晚劃拳喝酒的地方,悄悄地撿拾著那一地狼藉,另一撥則收拾著他們昨晚和今早做飯制造的垃圾。那些垃圾,被分類裝在他們帶的袋子后,用牦牛馱著,繼續(xù)向珠峰腳下走去。那一切,沒有一絲做作,不像我們看到的國內一些環(huán)保主義者在電視鏡頭下侃侃而談。我問馬蓀這樣做的原因,他指著遠處的珠峰,告訴我,那里從政治角度說,是屬于中國的,但從環(huán)保的角度而言,它是全人類應該做的,否則,那片圣潔會消失的。
在青藏高原的甘南藏區(qū)、格爾木和珠峰腳下,三次和西方人接觸,我領受了三堂環(huán)保課。
我多想聽聽國內的專家給我上一堂,后來,還真有機會聆聽,有在大學的多功能廳內,也有社會公益團體組織的,專家教授們用投影儀,講述著自己的環(huán)保理念和他們的呼吁!交流階段,我發(fā)問:“請問您是怎么去的?
得到的答復幾乎都一樣,沒有一位是騎車或徒步的,坐的全是大排量的豪車,為了保證他們的安全和舒適度,所乘車輛都不坐滿人。
我們的環(huán)保,是寫在紙上的,是從教授們的嘴里吐出來的!
帶血的沙圖什
20世紀80年代末,我在縣城讀中學,假期回到家鄉(xiāng),見到不少早早就輟學的童年伙伴,他們打工掙回的錢不僅修建了房子,還能給家里添置足以體現(xiàn)農村人富足的黑白電視和家具。我也一度羨慕不已,問他們在哪里打工能掙到這么多的錢?他們說是青海。
繼續(xù)追問他們究竟在青海的哪個縣、做什么?
童年的伙伴們帶著炫耀口氣反問我:“曲瑪萊知道嗎?雜多知道嗎?整個三江源知道嗎?我們在那里淘金!”
“淘金?容易嗎?”
“別說淘金,你這身體去哪里也呆不住,那里的氧氣可金貴著呢!缺氧呀!”
我還真不知道他說的那些地方,只有悄悄回去翻開地圖冊,在青海大地上尋找著。
找到了!那是一片巨大的青色之地一一可可西里,以約8.3萬平方公里的面積橫跨新疆、青海和西藏,那是一片傲視地球的高地,以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度養(yǎng)育了黃河、長江和瀾滄江,扮演著“中華水塔”的角色;那是一片偏遠的甚至令我懷疑被祖國遺忘之地,至今也很少有人確切知道那里的自然地貌、人文歷史;那是一片滋育生存能力極強的動植物的富足之地,盡管是這個星球上除南極、北極外的第三大無人區(qū),但卻盛產黃金,還養(yǎng)育了藏羚羊這樣的動物界的佼佼者,冬蟲夏草這樣的藥材之尊,藏獒這樣的世界犬類之王,等等。
不難想到,全國當時有多少和我童年伙伴那樣的人,云集到那里淘金。
20年后,當我進入那片地區(qū)時,才發(fā)現(xiàn)我的童年伙伴們的錢是以怎樣的代價換取的,才知道當年因為大量的淘金者蜂擁而去,當?shù)貐s沒有足夠的食物支持,便對能獵捕到的動物進行追殺。更有一些人,盯上那片土地上的精靈一一藏羚羊!
他們后來直接持槍而至,青草染血,獵殺開始了。淘金潮、射殺藏羚羊潮,打破了那片土地的寧靜與和諧。
閃電般的速度,輕快的步伐
宛如在凝滯的空氣中奔馳
靈敏的耳朵,能察覺群山后悄然飛行的鳥兒
綠色的眼睛,敏銳地洞察一切
這就是,羌塘的王者—藏羚羊
這是《格薩爾王傳》中關于藏羚羊的傳唱。它們是那片無人區(qū)中230多種青藏高原上特有野生動物中的王或后,將一道道傲姿,劃過平均海拔高度5000米以上的“青色之地”,劃過了青藏高原腹地的瞳孔,和那片世界高地達成了生存的和諧之約。
1903年,英國探險家羅林(C.G.Rawling)來到青藏高原的腹地羌塘地區(qū)考察。一天,當他騎著馬穿過荒原,翻過一座小山頭,來到一個廣闊的盆地時,眼前的景象把他驚呆了。他在筆記里這樣描述:“幾乎從我腳下一直延伸到我雙眼可及的地方,有成千上萬的母藏羚和她們的小羊羔,在極遠的天際還可以看到很大的羊群像潮水一樣不斷地、緩緩地涌過來,其數(shù)量不會少于15000到20000只……”
那時候,生機勃勃的青藏高原上生活著總數(shù)可能超過100萬只的藏羚羊,其它的大型哺乳動物達到500萬只,那繁茂的景象就如同今天的非洲大草原。
然而,伴生著淘金潮的另一股浪潮,改寫了它們的命運!確切地說,是一個陌生詞匯一一“沙圖什”背后的瘋狂行為,奪走了藏羚羊在青藏高原上天堂般的生活。
沙圖什,在古波斯語中意為“毛中之王”,是用藏羚羊皮毛做成的披肩,它那暖、薄、柔、輕等特色背后,是無數(shù)中槍倒地的藏羚羊,它們矯捷的身軀和動感十足的跑影,也只有工業(yè)化時代的槍才能奪走生命。一條1-2米面幅的沙圖什披肩僅重2兩,可以從一枚戒指中穿過。但一條普通沙圖什披肩要3到5頭藏羚羊的毛才可以織成,根據世界愛護動物基金會在電子顯微鏡下的觀察顯示,沙圖什制作需要的藏羚羊的羊毛是被拔下而非剪下的,也就是說,這些羊毛是在活的藏羚羊身上直接拔下的。而白色的沙圖什披肩則只能通過收集藏羚羊腹部很少的白色羊毛才能織制而成。幾百年來,在印控克什米爾地區(qū)的家庭中,沙圖什披肩是母女相傳的禮物。然而,20世紀80年代開始,沙圖什成了西方貴婦們披在肩膀上的富有和尊貴的象征,成了富商們時尚收藏的“必備品”。
比淘金更誘人的行當出現(xiàn)了!
1980年代末的一天,在格爾木的市區(qū)不起眼的路段,出現(xiàn)了高價收購藏羚羊皮的廣告,引發(fā)了人們對藏羚羊皮的惡意關注。這道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傳遍了可可西里。那些在三江源淘金者,這才知道,在這片土地上,還有比淘金成本小但價格不菲的行當——獵殺藏羚羊。于是,“沙圖什”的詩意名字背后,開始流淌著人類的殘忍,開始在青草之地上滴灑藏羚羊的血。槍擊聲取代了可可西里千萬年來的寧靜,被射殺的藏羚羊臨死時還沒來得及合上的眼,瞪著獵殺者的笑容,那些原本無憂無慮地奔跑以美麗的弧線劃過高原的背影,被一顆顆子彈射癱在草地上。
一條從三江源的冰涼之地到西方華貴的音樂廳、劇院、富豪別墅之間的“沙圖什”之路,在人們的眼光之外鋪就。路的起點上,逐漸堆滿越來越多的藏羚羊的尸體,甚至是后來遭到射殺被活活剝皮后的藏羚羊的掙扎與哀嚎,有的母羚被剝皮后,肚子里還有幾個月的身孕。路的終點上,是大談環(huán)保的西方權貴們的夫人、情人們披著的“沙圖什”。
藏羚羊的哀嚎響徹三江源時,正是全國整體陷入經濟效益為上的物質主義頂峰時期,沒有人關注那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藏羚羊,被列入了《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中嚴禁貿易的瀕危動物。
如果說淘金者破壞了三江源本已脆弱的水土生態(tài),那么,藏羚羊的大批被屠殺,則開始讓這里極度脆弱的動物鏈條開始出現(xiàn)危機。很多人知道,在老撾和泰國、緬甸交界處的高山密林地區(qū),因為種植罌粟和販賣用罌粟制成的毒品,形成了一個國際上著名的“金三角”。在中國內陸青藏高原的可可西里地區(qū),形成了橫跨青海、西藏、新疆三?。▍^(qū))的、以藏羚羊皮為交易核心的“黑三角”,處于可可西里無人區(qū)核心地帶的玉樹州、海西州一帶,藏羚羊的天堂變成了地獄,成批的藏羚羊被屠殺后,經過西藏和青海兩條隱秘路徑,運往尼泊爾、印度和巴基斯坦,再經過精加工,以“沙圖什”的面孔,高價走向歐洲市場。“黑三角”的黑,遮蔽了青藏高原的綠色,這令人類面對這片高寒而潔凈的地域永遠蒙羞、帶愧。
淘金潮被射殺藏羚羊的狂潮取代,引發(fā)了中國動物保護事業(yè)中最引人矚目的焦點。
1992年,時任青海省玉樹州治多縣委副書記索南達杰站了出來。他多次向州府打報告,要求成立以和獵殺藏羚羊者博弈為責任的西部工作委員會。那年,大學剛畢業(yè)的我流居在甘肅和內蒙古、寧夏交界處的一個沙漠邊的小縣城,根本不知道在青藏高原腹地有那樣一片美麗的青色之地,那里成群的藏羚羊正承受著大規(guī)模被射殺的噩運。
第二年7月,索南達杰的那個要求被批準,索南達杰擔任西部工作委員會書記。1994:年新年的日歷剛剛翻過沒幾頁,隔著冰冷的電視屏幕,索南達杰的名字,通過新聞報道讓全國很多人知道。在第12次進入可可西里巡山時,他被18名盜獵分子槍殺于零下40度的可可西里腹地。死時,他依然保持著跪射的姿勢。
那時的可可西里和索南達杰仿佛都離我很遠,在腦海里只留下了一個環(huán)保人士的壯舉之念。
1997年,可可西里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成立,由于環(huán)保力量不夠,面向全國招收志愿者,這片神秘土地再度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2004年4月25日,在單位允許并加蓋了公章的情況下,我向自然保護區(qū)正式遞交了《可可西里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志愿者申請表》,從此,我就開始了截止到現(xiàn)在仍未停止的等待。
盡管我曾經抵達過青海的不少人跡罕至的地方,但沒能成為一個可可西里的志愿者,和那些愛好和平和綠色的志愿者一道行進在那片神奇而惡劣的土地上,成了我面對青海時一直無法治愈的心病。青海,留給我的最大遺憾,就是我沒能成為一名可可西里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的志愿者。
后來,當我進入到可可西里時,我在夜晚的冰涼中聆聽著可可西里的呼吸,我很難想象在一年最寒冷時分巡山的索南達杰以及他那支裝備寒磣的隊伍,究竟克服了多大的困難。我以一名記者的敏感,留心到了這樣一組數(shù)字:從創(chuàng)建西部工委到生命終結,總共有545天,索南達杰帶領他的那支雪山雄鷹般的團隊,在354天內總共12次進入可可西里,行程6萬多公里。在這片土地上,環(huán)保難道非需要血來書寫?
2004年5月9日晚,我徒步行進到昆侖山口海拔4767米處的一塊寫有“昆侖山口”字樣的石碑前,和眾多游客不同的是,我在這里駐足的一個理由是為了尋找不遠處的另一個紀念碑——民間集資建造的索南達杰紀念碑。
翻開當年的日記,有這樣的段落:“出了昆侖山,又是一個清寒的夜晚,天空黑漆一片,在美麗而寂靜的高原上,除了巨大的寂靜和恐懼外,只有自己陪伴著自己,所幸不時有夜行的車輛迎面而來,帶給人的是一次次的安全感。遠處,一輛輛夜行車的夜燈里,總給人一種遠處是一個個燈火亮著的村鎮(zhèn)的錯覺,這種錯覺也很容易帶來夜行時的安全感,燈光的作用在這個時候更加明顯。突然,在路邊發(fā)現(xiàn)一個亮著燈的房子,北京時間是晚上10點多,但高原上給人的感覺仿佛到凌晨了。走到那個小房子前一看,是索南達杰保護站,這是我國由志愿者建立的中國民間第一個自然保護站,保護站通過志愿者開展野生動物調查和環(huán)境教育、培訓。這里是白天遠望昆侖山一一這個亞洲最長的山脈的最好位置。過了這里,才算是真正進入西藏高原。可惜我這次到的時間是深夜時分。因為我沿途還給自己定了考察環(huán)境和教育的任務,所以,這個地方對我的重要性是可想而知的。當時,站里只有站長文尕和管理員松森郎寶兩個人,他們在簡易的房間里烤著火,還好,這里能看電視。由于索南達杰以生命為代價的努力以及后來一批批志愿者的加盟,使這里的生態(tài)保護尤其是藏羚羊得到有效保護。但偷獵者仍然很多,文尕告訴我,那些偷獵者在暴利的驅使下,和他們玩著貓與老鼠式的游戲,那些人的裝備甚至武器,有時比他們的還先進。他們常年在這里,出去巡邏,一去就是很長的時間,能去一趟格爾木就是很大的享受了。外界和他們的書信聯(lián)系,只能是格爾木市通寧路88號的可可西里管理局。接受我的采訪后,文尕送我一張他們的環(huán)保宣傳畫和一個青藏高原旅游手冊?!?/p>
石碑是以烈士被槍殺后依然保持著的跪射之姿態(tài)為原型造的。即便是生命終結時,勇士也以跪射的決絕之姿,在高原上盛開成一種生命的雪蓮,書寫了中國環(huán)保事業(yè)中最壯烈的一幕。
后來,我在創(chuàng)作《青海之書》時,特意為這位環(huán)保衛(wèi)士辟出了章節(jié),寫到他以跪射之姿訣別人間時,淚水一次次滴在鍵盤上。再后來,無意中在看央視12頻道播出警方在幾年努力后,于江蘇將殺害索南達杰的三個兇手抓捕歸案,那天上午,盯著電視屏幕的我,再次流淚。
1994年2月10日,索南達杰的遺體運至他的故鄉(xiāng)治多縣加吉博洛格,對一個以生命書寫可可西里環(huán)保之歌的英雄,數(shù)百名喇嘛、阿卡點燃了長明燈,將索南達杰的遺體供在菩薩像前,為亡靈念誦經、超度。那一刻,數(shù)百名喇嘛的經聲誦起,前來送葬的數(shù)千名民眾淚過雙頰,無言地書寫了一部藏族人的環(huán)保之書!
勇士走了,給可可西里留下了一曲壯歌,他的妹夫扎巴多杰接過了守衛(wèi)可可西里的接力棒,執(zhí)掌起了索南達杰一手創(chuàng)辦起來的西部野牦牛隊。1998年11月8日,扎巴多杰卻在家中遭槍擊身亡。
在藏地很多地方,我留心到了一個現(xiàn)象:春天時,牧民幾乎不宰殺動物來食用,寧愿食用上年儲存的風干肉。問及當?shù)啬撩駮r,他們告訴我,春季,整個高原上萬物復蘇,革還沒長出來,動物也很乏力,不能宰殺。
哦,有了這樣的信仰基礎,在藏地出現(xiàn)索南達杰這樣的環(huán)保勇士,就不足為奇了。這樣的人,這樣的環(huán)保壯舉,對走進那片土地的人來說,就是一部無言的環(huán)保教材。我們該怎樣領受呢?
馬不踏魚
青海湖之美,不需我在這里多言了!
在青海湖那樣嚴酷的高寒水域里能成長的魚類,就是一個神話。如果說,那一面碧藍的湖水是青海湖的外套,那些湖底游弋的鰉魚,就是青海湖不死的神話,是它的靈魂。
和在南方度冬后萬里遷徙到青藏高原上度夏產子的黑頸鶴,和穿越羌塘高原到可可西里無人區(qū)去產仔的藏羚羊等高原精靈們一樣。和內地淡水湖泊中許多魚類從未離開過它們的出生地不同的是,鰉魚有著令人費解但卻神秘無比的一種奇特經歷:在青海湖的咸水中生活,卻要逆向上游到從雪山深處一路流來的淡水河里去產卵。
一個沒有佩戴盔甲的武士,會失去威武之氣,同樣,一條沒有鱗片的魚,會讓人怎么看待呢?青海湖的含鹽量達到12.49‰至15.5‰,而且堿度太高,PH值目前已經達到9.2了,有的地方已經超過10了。生活在青海湖里的鰉魚,身體上沒有鱗片,這會使它多余的鹽和堿更好地排出體外,這也是它能在鹽度和堿度都很高的青海湖中生存的原因。
高鹽度和高堿性,對鰉魚的性腺發(fā)育、成熟是致命的。繁衍后代的本能,使鰉魚在產卵季節(jié),要選擇逆流而上,去入湖的淡水河流作為產卵之地,完成行程達百公里的長途跋涉。
不是每條鰉魚都能完成這種漫游的。科研人員發(fā)現(xiàn):150克以上的鰉魚且腹部的鰭變硬時,才具有洄游繁殖的能力,而在青海湖,它們要長到這個重量大概需要4年的時間。
特殊的繁殖方式加上緩慢的生長速度使鰉魚一旦減少就很難在短時間內恢復。春夏之交,青海湖浩渺的水域下面,成年的鰉魚將腹部的鰭變硬作為一種逆水而上,去淡水區(qū)產卵的資本和力量。它們要開始生命中最重要的旅行:大批鰉魚群從4月上旬就開始集結在青海湖的入湖河口。
至此,由一場嚴酷的裁判來決定這些鰉魚的命運:只有身體強壯的鰉魚才能從入湖河口逆流進入淡水河,1米高的水浪常常會奪去體質稍差的鰉魚的生命,一旦體力不支,便會有生命危險。因此,每年的逆流旅行對鰉魚都是一次體力加技巧的大比拼,只有優(yōu)勝者才有權力繁殖后代。在上百公里的跋涉中它們的性腺最終發(fā)育成熟。同時,那些體質稍微差的鰉魚即使達到淡水區(qū),因為精疲力竭使性腺受損也達不到產卵的目的。
整整一個月的逆水旅行后,它們必須在5月上旬這個最好的產卵季節(jié)抵達理想的淡水區(qū),在河流里面產卵,到6月下旬結束。
年幼的鰉魚在淡水中出生,然后游回咸水域的青海湖。成年后,鰉魚再溯河洄游重返淡水區(qū)生殖后代,這也是鰉魚是迄今為止人們發(fā)現(xiàn)的最耐鹽和堿的魚,但它們卻是淡水魚的原因。
這不是搖擺于出生地和生活地之間的一場愉悅的旅行,兩種不同水域里的來回遷徙之路,暗含著生命深處的密碼;一次次的生命輪回,體現(xiàn)在這艱難的跋涉里。
年長的牧民談起鰉魚時總是眼含追思之情。信奉水葬的藏民是不吃魚的,幾十年前,一個藏族牧民騎馬過河時,一蹄子下去就能踏死一片鰉魚,可謂彼時魚丁興旺的寫照。因此,在鰉魚逆游產卵季節(jié),沿湖而居的牧民不僅不騎馬涉過布哈河等淡水河,還會緊緊看好自己的馬,防止它們踩踏到鰉魚。說來也怪,那些平時撒歡兒亂跑的馬,到了這個季節(jié),一下子都變得很乖,不去或者少去流向青海湖的淡水河邊!
1960年代,每當魚類產卵旺季到來時,從青海湖到布哈河之間的水域就是鰉魚的世界,大批的鰉魚游弋在布哈河的情形,猶如非洲稀樹大草原上顯出土地的褐色時遷徙的牛羚群,亦如雅克·貝漢在其經典的紀錄片《夢與烏飛行》中展現(xiàn)的天空中鳥群的遷徙情形。
1960年代后,隨著大批內遷人口的到來,青海鰉魚開始了被捕撈的命運。青海湖進入旅游開發(fā)的時代后,越來越多的鰉魚無法完成這種承襲萬年的跨越淡咸之間的旅行。在鰉魚產卵的季節(jié),我曾多次沿著布哈河而行,試圖發(fā)現(xiàn)當?shù)夭孛衩枋龅膸资昵棒~在水中大群逆行的情景,結果,我閱讀到的是一部關于鰉魚的失敗之書。
隨著整個青藏高原的水、草、雪、林的變化,哺育青海湖最大的一道乳汁一一布哈河也出現(xiàn)了斷流現(xiàn)象,那些離開青海湖趕往產卵地的鰉魚身體里的卵都已成熟,因為斷流而在河道里擱淺而死,整個河道白花花的全是鰉魚,大量鰉魚死在產卵路上意味著繁殖后代的中斷,以鰉魚現(xiàn)有的數(shù)量已無法實現(xiàn)自然增殖。
在布哈河邊,我為自己所見的那一幕幕帶有悲壯色彩的鰉魚命運而無語:近年來,每年夏天出現(xiàn)的干旱或暴雨導致水位驟降驟落,驟漲后鰉魚被水推到岸邊,它還沒來得及產卵便被驟落的水遺留在岸邊的濕地或小河灣里,鰉魚在產卵過程中還得接受這種被奪去生命的結局。同時,高原上的干旱不斷加劇導致青海湖入湖河流逐年減少,鰉魚的產卵地已為數(shù)不多了。青海湖曾經有入湖河流108條,現(xiàn)在縮減到只有8條。而我在布哈河見到的情形,同樣在青海湖入湖的第二大河流沙柳河看到過。即便逆水旅行成功的鰉魚,即便平安地抵達產卵區(qū),也不是就能順利產卵的,一條母魚的懷卵量一般是16000個左右,理論上講,這16000個卵在條件適應的時候,都能產出來,不管是一次還是兩次,它是分批產的,產出來以后,經受精都可以孵化出來。然而,就像雪豹、藏羚羊、野驢、黑頸鶴等高原上的精靈一樣,鰉魚受精卵的孵化率不超過21%。只有從魚卵變成小鰉魚,它們才能順利地從出生地回到青海湖,但在流動的水里孵化又怎是件容易的事?水的流動會影響鰉魚的受精率和孵化,遇上陰雨天,水溫變化很大也會導致魚卵死亡。
即便魚卵孵化后,新生的小鰉魚靠魚卵裝著母體里帶來的卵黃囊來維持生命,當營養(yǎng)物質吸完了以后,剛孵化的小鰉魚游動能力十分有限,它們大都等著那些小溪帶來的營養(yǎng)送到嘴邊才能生存。如果第一口吃著了,它們就有可能活下來。從魚卵成長為自食其力的小鰉魚,是萬分之一的比率。那些比率極低的小魚,才會踏上回到青海湖的旅途?!盎丶业穆飞稀庇龅降奈kU也很多,或者是產完卵的鰉魚急需要補充體力,會捕食自己的后代;或者是等候在河邊的小鳥,將其作為食物,甚至一匹馬踏過小溪也會踩踏這些幼小的生命??蒲腥藛T指出:每年如果有2千萬條以上的小鰉魚能夠回到青海湖,那么10年以后,青海湖裸鯉的魚群,加上封湖育魚,基本上恢復到1970年代中期那樣的水平。
上天就這樣在青海湖邊安裝了一柄擺鐘,千百年來,鰉魚將自己的生命指針準確地搖擺于青海湖和入湖的淡水區(qū)間。如今,這些指針面臨停擺的窘局!布哈河、沙柳河、泉吉河、哈爾蓋河、黑馬河等入湖淡水河時常斷流。內遷人口的到來,背后是游牧文明敗北于農業(yè)文明的結局:入湖的幾條淡水河流的主要河道,多數(shù)修建了用于灌溉農田的河壩,致使一批批逆河而上的鰉魚無法到淡水中產卵,入湖地帶,成了大量匆匆而來的鰉魚的墳場,它們只能無奈地將生命終結在此。甚至,連一首悲歌都來不及吟唱!
它們無法像自己的先輩那樣,在完成生命的輪回中,體現(xiàn)其生命尊嚴!一條沒有完成去淡水區(qū)產卵并洄游至青海湖的鰉魚,和一個沒有談過戀愛、娶妻生子的人,有什么區(qū)別呢?河流消失的地方,裸露的黃土成了一份寫給鰉魚的悼詞。
我的書寫,或許是一次低聲的默念!一邊哀悼那些不該停擺的鰉魚,一邊向那些不踏魚的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