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楚雄
新下的雪悄悄覆了街邊的落葉。
傍晚,路燈亮起來后,地上仿佛抹了一層薄而均勻的蜜。偶爾露出的突兀的棱角,那是干枯的梧桐葉不羈的輪廓。
仰起頭,高大的梧桐與我對望,我以沉默叩問它,它以沉默回答我。不知有幾場雪過去了,不知有幾場風凜冽了,可它們的樹枝上仍掛著豐滿的梧桐葉。像是老人的頭發(fā),稀疏得有些頑固了,好像它們從來就長在那里一樣,超然于四季。甚是奇怪,在冬日里,只聽說過松、柏、竹、梅,卻從未見過梧桐葉的影子。
據(jù)說,許多年前,這個城市曾被梧桐占領。你的每一寸步伐,都是在梧桐蔭里行進。那時候,行走也是詩。
葉子是勾引人回憶的東西,而梧桐葉的紋理又異常的細膩,于是,我想起了一些陳舊的事。
那是幼時常常走的紅磚小路,路兩旁是濃密的梧桐,葉間的縫隙將陽光與時光一并漏下。傍晚時候,某座學校里傳出的鐘聲,是我癡癡等待一整天的音樂。那時候覺得那鐘聲里有股藍色的憂傷,現(xiàn)在想來,只剩下回不去的惆悵。
我也曾沿著梧桐樹的影子,走到海邊的那一家日本餐館里,點一份鰻魚蓋飯,學兩句蹩腳的日語。那時,我吃飯總要吃很久。
在夏天最燦爛的時候,我繞著我家樓下的那棵法國梧桐捉蟬,捉來的蟬是活不過夜的,統(tǒng)統(tǒng)氣死了。
原來那“梧桐的城市”并不是傳說,我也是經(jīng)歷者。
東南西北風一年年輪番來催我前行,我于是義無反顧地向前,像無數(shù)個少年一樣,對待成長,快樂多于痛苦。
我自行走。我想,梧桐葉應落在我的背后,可當我回頭時,只望見一地銀白,夾道的梧桐樹依然豐饒。
也許,當最后一片梧桐葉真的落下時,已是春的伊始。
靈魂與陽光
沒能遇到偏似雪花的攔路雨,我終究是到了富士山下。但當它真正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我卻感到失望。
富士山的美,大概是來自它的的孤獨。方圓數(shù)百里內(nèi),只有它一座孤零零的山峰,披掛冰雪,紅色的滾熱的巖漿始終放在心里熬煎??墒钱斠蛔降拇A⒆?yōu)橐蝗喝说拇負頃r,再談清高孤獨就成了粉飾。連那山尖上終年不化的積雪,也浸透了塵世的喧囂與絮語。
我已經(jīng)聽慣了對富士山的贊頌,在深以為然的同時也一直神往,然而到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我所認為的美,其實是別人眼里的風景。
富士山已在面前了,雪天封山,無法抓一把山腳下的雪讓它在手心里融化了,這場匆匆的覲見已經(jīng)結(jié)束。我于是懷著失落的心情離開,還有一點不滿,大抵是覺得自己受了眾口喧騰的騙。車向山下開去。
下山與上山所行的是同一條路,這條路仿佛是從山下的萬頃密林里強行辟出來的,很窄,兩旁是參天的古木。林地里殘積著未化干凈的雪,向更深處看去,只有大片大片黑色的影子。也許里面住著什么樣的靈獸,在夜里對月飲泣悲鳴。
風中飄出了凄愴悠長的曲子,我確確實實聽到了。車在身下顛簸,樂聲也愈發(fā)縹緲,如一首若有若無的哀歌。
這座森林,原來是個巨大的墳墓。曾經(jīng)有兩隊士兵為了各自的主人在這里展開廝殺,直到血流成河,神社里飛出來的烏鴉停在沾滿鮮血的旗幟上。亡命于刀劍之下的靈魂,無處落腳,因此永遠也得不到真正的安息。于是筑路的工人在這條唯一的路上刻下一排排凹陷,每當汽車駛過,車輪摩擦地面,樂聲就會響起。因而每個經(jīng)過這里的人都在不知覺中為這些無以為家的靈魂奏響一首虔敬的安魂曲。
我是為一座山而來,卻被一座林撼動。那些幾百年前戰(zhàn)死的兵勇們會不會想到,一直到今天,仍有人為他們的死亡吟唱,我想,他們應依然在這里注視。
我還想到了巴黎。
巴黎因為它的左岸成了全世界對浪漫的代名。在我去過的所有的咖啡館里的櫥窗或書架上,都擺著一兩件有關巴黎的飾品,好像是一種必要的風俗。
身在浪漫的城,人大概也會不由自主的浪漫。一個朋友在巴黎拍了一張照片,照片里的他站在埃菲爾鐵塔的不遠處,手臂從頭上彎過去,擺出半個心形。他說,當他找到了自己的靈魂伴侶,要帶她來巴黎,在鐵塔下把這張照片補齊。
我呢?在巴黎鐵塔下有我與親人的合影,塞納河畔的長椅上我也是孤單一人。同樣是一個人,我偏沒有那般的浪漫情懷。當我看到埃菲爾鐵塔時,很擔心那么古舊的它會不會忽然掉下鐵渣來,塞納河的水,也沒有泛起我想象中的波光。
對于巴黎,我記憶的全部,是一條陽光里的街。那個下午,我走在巴黎的一條很普通的街上,有水果店,有超市。街角的咖啡店里的桌椅,都是簡約的黑與白。煦暖的陽光伏在我的肩上,加上一條街的平和,使我忽然沒有了一個旅人的局促。街邊的小轎車擠擠挨挨地停著,車頭蹭著車尾,前后都延伸出很遠。我知道,埃菲爾鐵塔就站在我背后,但是我沒有回頭。我并非不喜歡盛大,只是不希望盛大變?yōu)閲^的盛大。
在旅行中,最失望的,不是沒看到,而是看到了。你看到它站在你面前,你拼命告訴自己,這就是你朝思暮想的地方,這就是你的圣地。可你卻偏偏毫無反應,一臉茫然。它的樣子,并沒有與你腦海中的模樣完全貼合。
我們看過的許多事物都可以說是美的,但并不足以讓我們興奮到戰(zhàn)栗,真正震撼我們的,是與我們內(nèi)心契合的東西。于我,便是富士山下林里的靈魂,便是那個下午玲瓏的陽光。很多時候,在不同的地方,我們看到的是一樣的風景。感性的人,會覺得回蕩在富士山下的哀歌是悲壯的浪漫;固執(zhí)的人,沐浴在巴黎溫煦的陽光下也只是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傲。其實,我們選擇看到的風景,就是自己的本心。